在小城,沒有人會不知道陳勤,即便不認(rèn)識,也至少聽說過。
我和他也算不得相識,在過去和未來都絕不可能成為朋友,對于彼此,只是會相遇的千萬個陌生人中的其中一個。
他不知道我曾暗中打量過他,無數(shù)次的。他就像活在一部電視連續(xù)劇里,故事冗長,無數(shù)陡然出現(xiàn)的枝節(jié)令人疲憊、生厭,而當(dāng)我突然凝神靜氣,屏息以待時,才發(fā)現(xiàn)他被命運又狠狠地折騰了一次。偶爾在街頭相遇,他卻始終精神抖擻,雙眼含著奇異的光,讓人懷疑那只是插播的一段廣告,是現(xiàn)實中的男演員用自己的本色來襯托出他在電視劇里的精湛演出。
我很想知道他是怎樣又“活”過來的,他明明應(yīng)該看上去很衰啊。大約有這樣想法的人很多,所以我時常能聽到這樣的議論:瞧,那陳崽又栽了。哦,陳崽他當(dāng)然會栽哦。陳崽啊,早就知道他會栽的。對,他們叫他陳崽,有些調(diào)侃的味道,語氣里充滿了未卜先知的聰明和一丁點兒不怎么道德的幸災(zāi)樂禍。一切都未能出乎所料,所有人都能不假思索地寫出他下一集電視劇的梗概。我是他忠實的觀眾,沒有看他逆襲的愿望,相反,我更愿意看他在眾人的期待中一次一次地跌倒,一次比一次摔得狠、跌得疼。這種心理,我只跟我的好友蠻二說,蠻二不會取笑我,他只會深表贊同,拍拍我的肩,不無高深地說,這世上最大的隱疾只能借別人的傷痛來安撫自己。我就喜歡跟他聊天,明明很卑鄙,也還可以說得很無奈。
我跟蠻二算是同庚,在東一街一起長大,像影子一般。有時候,我倆會在一起喝兩杯,他酒量很差,喝到興頭上,就有些忘乎所以。那個,你知道的,你說在小城里大家都一樣地活著,掙兩個散錢、吃頓淡飯、喝點老酒、打場小牌,多好,有啥去爭的、去想的。他說這話的時候,剛剛經(jīng)歷下崗,正打算重拾他的“殺廣”夢,我當(dāng)他是自我安慰,沒有戳穿他自欺欺人的謊言。他當(dāng)然是想在機械廠里有番作為的,我不止一次聽他父親,那個隨時帶著酒氣的男子憤慨地跟他說:“我這輩子沒啥文化,在廠里沒少受窩囊氣,你可得給我爭口氣、長回臉?!笨伤麖牟粫谔崞鸸ぷ鲿r說起父親。我想,繼承了父親的衣缽,卻又被迫砸了這飯碗,大約是他一生最不堪回首的事情。
常常兩瓶啤酒還未喝完,他的舌頭就有些打轉(zhuǎn),也不著急回去。坐在河邊的吊腳樓茶館里,嚼著幾顆撒了白糖的花生米,聽周圍的人們聊天。這個鐘點,自己所有的故事都已掏空,只剩下陳勤能耐得住反復(fù)咀嚼了。一開始可能只是一兩個人不經(jīng)意地提起白日里見著陳勤的情形,其實也只是平常地打了個照面,甚至話都沒說兩句。但不要緊,充滿疲態(tài)、慵懶的茶館就會像剛續(xù)了水的茶碗,一下子變得活躍、飛揚起來,所有人的思維都被迅速調(diào)動、集中在一起,就連老板歪三也拎著茶壺過來湊趣。那小子,整天想入非非,腦子里就是一包糨糊。幾張桌上的人都不約而同地?fù)u搖頭,并報以寬容而無奈的微笑。蠻二撐著腦袋,伏到我肩上小聲嘀咕:別不承認(rèn),我知道小城里所有人都在等著看陳勤的笑話,只有你當(dāng)他是個英雄。
我瞬間覺得全身汗毛都豎起來了,生怕被人聽見,當(dāng)作第二個陳勤。自從中專畢業(yè)后執(zhí)意要回到小城工作,我其實就有了做第二個陳勤的可能和嫌疑。雖然自己很清楚,留在省城想要有個像樣的工作很難,而且還會活得很辛苦,被房價壓得直不起腰,回小城不過是自我減負(fù)最直截了當(dāng)、一勞永逸的做法。然而,街鄰們不這樣認(rèn)為,他們只當(dāng)我腦子被門縫壓了,像陳勤一樣,只會異想天開,以為退到小縣城就能打下一片江山。為了避免讓他們的猜想得逞,我拒絕與陳勤為伍,之后的幾年,依然寡言少語,在單位也從沒有驚人出眾之舉。
陳勤是20世紀(jì)80年代的大學(xué)生,是當(dāng)時東一街最有出息的孩子。我記得他高考那年,喜榜張貼在渡口邊,“陳勤”位居榜首,很快在小城家喻戶曉。那時,我和蠻二還是兩個小屁孩,沉迷在各種課外讀物里,對于大人們口中“別人家的小孩”置若罔聞。其實在東一街,真沒有誰享過讀書的福,大人們對知識天然的敬畏,只覺能識文斷字走到哪兒都是要體面些的。街頭的二完小教師宿舍里,住的都是些明白人,有位教數(shù)學(xué)的老師極為篤信地跟陳勤的父母說,你們就等著陳勤將來把你們接到北京過好日子吧。這話像預(yù)言一般讓人深信不疑,讓人肅然起敬。大約從那時起,陳勤就注定成為傳奇,大學(xué)四年,每一次回來,都是東一街的焦點,從京城攜帶回來的無形貴氣和超出人們想象的未來都令人不自覺地抬頭仰望,人們對贊美的話從不吝嗇,在陳勤的父母面前尤其慷慨,眼里的羨慕藏都藏不住。那個時候,我和蠻二對于未來的想象頂多停留在作文課上老師的命題作文《我的理想》,四十五分鐘后就都忘了白紙黑字寫了個啥。我在課堂上看武俠小說時常被老師逮個正著,蠻二總會舍身相救,主動承認(rèn)書是他偷放在我課桌里的,而我只是在不知情的情況下隨手翻了一下。他以為他高明,以為自己俠肝義膽,結(jié)果卻是我們都被罰站了兩堂課。在操場上,在六月的烈日里,彼此傻笑,等待著回家后的又一番暴風(fēng)雨。
其實,把期末的成績單拿回家才是最考驗人勇氣的時候,也是在這個時候,我們才發(fā)現(xiàn)陳勤并不是陳家的孩子,是整個東一街的孩子。他讓所有父母突然有了望子成龍的愿望,我和蠻二,包括東一街的所有學(xué)齡孩子都開始面臨一個公敵——分?jǐn)?shù),而陳勤是分?jǐn)?shù)唯一的寵幸者,也自然成了我們背地里討厭的角色。我們盡可能地尋找討厭他更堂皇的理由,比如他個頭還是矮了些,長相也過于普通,說話的時候聲音太過洪亮,頭又總喜歡略微上揚,對我們這幫小孩從來視若無睹,這些都可以歸納成一個結(jié)論:他很平凡,卻又很傲慢。蠻二時常在被愛喝酒的父親一頓暴打后,深惡痛絕地說,我敢斷定,陳勤這龜兒子永遠(yuǎn)不會留在北京,不會過得很好。這話像個預(yù)言一般,在時間里不斷地被驗證。
首先,當(dāng)然是陳勤大學(xué)畢業(yè)后出乎意料地回到小城,分到了當(dāng)時炙手可熱的糧食局系統(tǒng)某糧站。對于一般孩子,這樣的歸宿真該感恩戴德,謝謝列袓列宗的保佑了,可因為對象是陳勤,東一街激起了軒然大波,大人們一點都不淡定了,著急忙慌地往陳家趕。消息一再被陳家父母無奈地表示肯定時,嘆息聲都快將整個屋子淹沒了。陳勤怎么能擅自做主回來呢?誰答應(yīng)的,怎么能就這樣輕易地把大伙的期盼給丟了呢?這讓人怎么跟家里的孩子說嘛,榜樣突然逆流而行,成了身邊最為普通的一員。陳家父母也深感抱歉,坐在小凳上垂頭喪氣的,這孩子從小就有主意,也沒跟我們商量,就回來了。這就板上釘釘了,不能改變了?還有人不死心地追問。陳家老頭干脆轉(zhuǎn)到里屋,門哐當(dāng)一聲,打斷了所有人的幻想。
好長時間陳老頭都窩在家里,幾個老哥在門口吆喝著去茶館,他也只是打發(fā)女人出來知應(yīng)一聲??傆行┤毙难鄣臅?zhí)著地探個究竟,徑直往里屋走,你個陳大錘,挺尸啊,不怕發(fā)霉?老頭翻了個身,也不應(yīng)。陳勤倒是坦然得很,穩(wěn)妥妥地坐在椅子上,叔啊,我爸身體不舒服,休息兩天就好了。一副不知悔改的樣子,令人忍不住一路搖著頭出來,坐在茶館里長吁短嘆,為人之子,竟不知順父母才是孝父母啊。
當(dāng)然也有一些沉得住氣的人,相信陳勤是有打算的,畢竟見過大世面,怎么可能甘心就這樣落入塵埃。他們相信陳勤,相信他只是在等待時機,以實現(xiàn)比留在北京更大的理想。但這理想到底是啥,誰也說不好。
我和蠻二暗自得意了一段時間,以小人之心猜想,這陳勤怕是沒拿到畢業(yè)證,又或是像他那樣的貨色北京壓根就不稀罕。他在東一街牛了這么些年,終于徹底敗了下來,大人們再不會在開完家長會后、拿到成績單時,苦口婆心、語重心長地提到陳勤。對于我們這幫孩子,這無疑就像是給孫悟空摘下了緊箍咒,別提有多自在。
蠻二甚至還想出了狠招,到了月底,主動要求跟父親去糧站買米。當(dāng)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是要讓他父親跟他一起,親眼看看那個曾經(jīng)的高考狀元,天之驕子,智慧和知識都沒能改變其用勞力求生的樣子,以便讓父親放棄對他不切實際的幻想。然而,蠻二從糧站背回來五十斤大米時,卻是一副生不如死的樣子,他有些絕望地跟我說,陳勤那龜兒子竟然沒有稱米,還神氣活現(xiàn)地讓人排隊開票呢。他今天這些米白背了,背都壓駝了。說這話時,他父親在身后輕踹了他一腳:“糧站的工資一月當(dāng)我三月,你有出息,再過十年進糧站給我看看。”說完,又是一腳。
他父親說的是十年,可惜糧站沒有熬到我和蠻二初中畢業(yè),就退出了歷史舞臺。辦理完有關(guān)改制離職手續(xù)后,陳勤開始重新面對他的生活。
陳家父母像是做了天大的錯事,扛著千斤重鐵一般,抬不起頭。陳勤卻是一副沒心沒肺的樣,整日在街頭閑逛逢人搭話,聲音仍舊響亮得很。一些曾經(jīng)深信他的擁護者,大都痛改前非,說起他時,無不恨自己當(dāng)初有眼無珠,把一潑皮的懶散無情當(dāng)作深謀遠(yuǎn)慮。
大家對陳勤徹底失望,對陳家父母報以同情,暗自幫著給陳勤四處打探合適的工作,然而,大家都無權(quán)無勢,能找的工作無非也是賤賣勞力。站柜臺,去鞋廠,做冰棒,理頭發(fā),大伙熱烈地提出來,卻又逐一被集體否決。這些都是東一街里的孩子成人后的備選之路,從沒有人懷疑其中任何一種活法,然而,到底是為陳勤找工作,真又讓人于心不忍。
是在某一天吧,我和蠻二逃課,在街頭一處近于廢棄的大平房里看《射雕英雄傳》,正看得入迷,聽見有腳步聲走近。我們以為有告密者,擔(dān)心老師或是蠻二他爸進來逮個正著,就悄悄躲起來,藏到了屋后的窗臺下。只見陳勤慢吞吞地在屋子、院壩四處打量。他手里拿著皮尺,用筆不時記錄著什么,就像揣著一個巨大的秘密,臉上的神情既緊張又興奮。不知道他葫蘆里賣的啥藥,但我和蠻二心想,這家伙大約是要行動了,就像武俠小說里我們熟知的那些隱于世外的高人,一直深藏不露,卻被人步步緊逼,不得已要使出絕招了。
那是陳勤的第一次創(chuàng)業(yè),他租下了那間大平房,獨自花了三個月的時間,把它打理成一間幼兒園。他的手真是巧,墻刷得很白,還畫了很多討喜的小動物。雖然只有一間教室,布置卻很精巧,朱紅色的小課桌,放水杯的小臺子,碎花窗簾,還有一架腳踏風(fēng)琴。他挑了一個春風(fēng)和暖的日子,給幼兒園掛了牌——“童話幼兒園”。街鄰們紛紛趕來,有的女人牽著小孩當(dāng)場就辦了入學(xué),不管怎樣,這也是對昔日狀元最直接、最有效的支持。男人們卻大都搖頭,這活算啥,帶孩子?天啦,這還真不是他們能想到的法子。陳勤要是自己兒子,非把那牌匾摔得粉碎,再狠狠揍上一頓,寧愿他去碼頭扛包,也不要像個女人一樣,軟聲細(xì)語地去看護一幫三四歲的小孩兒。這陳家父母對孩子的放縱簡直到了讓東一街的男人們無法忍受的地步,從北京到小城,從小城最黃金的職業(yè)到去小孩面前討生計,陳勤每一步都讓人覺得退到天際,跌到谷底了。
幼兒園順利開張,女人們暗自隔著窗戶觀望,滿腹擔(dān)憂,這男人能帶好小孩嗎?陳勤卻表現(xiàn)得相當(dāng)篤定,一絲不茍地教孩子們唱歌、跳舞、做游戲。他的舞姿不夠優(yōu)美,做游戲時,混在孩子中笨拙得要命,就算是最簡單的唱兒歌,他情不自禁、故作天真的樣子也讓人難以直視。女人們驚訝極了,捂著嘴慌忙逃開,到了僻靜點的地方,全都忍不住哈哈大笑。天啦,她們忽然不知道自己把孩子送到童話幼兒園到底是對還是錯,乘一時之快,以為對陳勤是種支持,但細(xì)想又不對,這個工作若是女人來干,多浪漫、體面,換著個大男人,怎么就只覺得荒唐、好笑了。再者,對孩子來說,跟著陳勤學(xué)唱歌、學(xué)跳舞真的會開心?女人們心里有些別扭,放學(xué)去接孩子,總覺得孩子臉上少了平素的靈勁兒,偶爾在街頭見著陳勤的父母,還會有些心虛、慚愧,甚至有種助紂為虐的罪惡感,好像陳勤不務(wù)正業(yè)的壞習(xí)氣是她們滋長的。
而事實上,陳家父母深居簡出,避免在各種熱鬧的場合出現(xiàn),對于兒子異于常人的做法他們滿懷愧疚,在東一街,他們連自嘲都不敢。
陳勤卻絲毫沒有覺出幼兒園潛在的危機,他一如既往地在課堂上扮演一位恨不能回到童年的“大孩子”,他盡可能地從聲、形去效仿、去走近、去留住那些孩子。在每一段歌聲、每一段舞蹈、每一個游戲里,他都忘情、投入。窗戶外邊的世界是另一個世界,無論什么表情,都與他無關(guān)。
他莫名其妙的自信、另辟蹊徑的乖張做法帶著潛在的威脅,很容易激怒身邊的男人。在茶館里,如果有人無意提起陳勤,大伙簡直覺得是對東一街男性團體的一種羞辱,眉頭一皺、一張口,把話說得再無生還的可能:這陳家,幾代人老實本分,到了陳崽這里,倒成了禍害,鬧得雞犬不寧。拎著茶壺四處續(xù)水的歪三自覺見多識廣,帶著茶館老板的優(yōu)越感,有時也會趁勢添柴加火:要想自己找飯吃,也還得看看你適合端個啥碗。這陳勤啊,根本就沒想明白。
到了第二個學(xué)期,幼兒園冷清得要命,僅有的十一二個孩子被父母送過來,也是迫不得已,一半跟陳勤家沾親帶故,磨不開情面,一半孩子太小,被公辦幼兒園拒之門外。這讓陳勤措手不及,他在街頭擺了張小桌進行招生宣傳,可女人們的嘴就沒個約束,有心的、無意的,早在他之前就已將童話幼兒園好的、不好的廣而傳之,來報名的孩子寥寥無幾。大伙看在眼里,有時候,幾個女人聚在一起,會下意識地朝陳勤家努努嘴,臉上的表情難以捉摸,她們既期待能跟陳勤不經(jīng)意地碰個頭,聊幾句,做一番沒有意義的解釋,同時又害怕看到陳勤,害怕被問起孩子轉(zhuǎn)學(xué)后的境況。于是,大家?guī)缀醵荚谛恼詹恍氐却@個意外出現(xiàn)的童話幼兒園能壽終正寢、主動隱退。
孩子們和他們的父母以及陳勤在艱難地熬過了一個學(xué)期后,算是仁至義盡地相互做了一個交代。童話幼兒園終于關(guān)門大吉,為陳勤樹立一個失敗者的形象打下了堅實的基礎(chǔ)。
有好長一段時間,陳勤賦閑在家,偶爾出現(xiàn)在茶館里,跟歪三要一碗茶,隨意落座。歪三自然不會放過給大家取樂的機會,茶,雙手奉上,話,張口就來。我的大學(xué)生,下一步打算做點啥?這茶館不景氣,你也給我想個退路。桌邊的幾個男人剜了歪三一眼,把茶掀開蓋,手背叩著桌子,歪三,加水了。聲音是繃緊的,都是東一街的人,在外面可不得護犢子。歪三自討沒趣,撇了撇嘴,拎著茶壺準(zhǔn)備離開,誰料陳勤倒一本正經(jīng)地答起話來,三叔,你這樣的茶館真是做不長了,你可以想想把茶館換個地,再改良一下,比如用屏風(fēng)隔成單間,裝設(shè)點書,添點茶點,適應(yīng)更多的人群嘛。話還沒說完,歪三就愣住了,他本是想捉弄一下陳勤的,可沒料到還有這一出,幾代人傳下來的茶館,生意一直不錯,被這陳勤一說,好像真的命不久矣。同桌的幾個男人趕緊打圓場,陳勤,你可別給你三叔瞎操心,這周圍的茶館就算全都關(guān)門了,你三叔的茶館也會長長久久、紅紅火火的。陳勤也不申辯,含著笑,抿了口茶,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好像無意道破了天機,既無人相信,就獨享其中的奧秘吧。茶館里的男人們重又回到之前的話題,再沒有人肯跟陳勤搭話,歪三也不主動去續(xù)水,一個對自己命運掌握不了的人,對自己尚不能有個清醒的省識,還自以為是地給別人建言獻(xiàn)策,真是很難獲取他人諒解。
我和蠻二坐在茶館的角落里,目睹著這一切,我第一次覺得,陳勤其實是天真的,是孤獨的,但同時,他也是自由的。對于剛剛領(lǐng)受到的嘲笑、冷落,他的情緒絲毫沒受到影響。周圍三五一桌,談興熱烈,他也壓根沒有去討好、融入的欲望。執(zhí)一盞茶,安靜、從容地享受著熱鬧中的那份寧靜。我深信,那一刻他的腦子里一定飛速閃現(xiàn)過許多不被人理解的小點子。
陳家父母如履薄冰,不敢奢望陳勤能步入正軌,就怕他再出什么亂子,惹人非議,他們像小城里無數(shù)普通的父母一樣,在對兒子萬般無奈之際,便寄希望于另一個女人,這像是一個最終結(jié)、最有效的辦法。街鄰們對被委以重任的媒婆和暗自來打探的女方親眷主動回避,三緘其口,自覺唯有如此,在雙方面前才能顯示自己的公正、道德。就這樣拖拖拉拉地過了大半年,陳家總算為陳勤找了個女人辦了喜酒。
辦酒那天,也絲毫沒看出陳勤有什么不滿。端著酒杯四處敬酒,言談舉止都還算得體。大伙忘了之前對這樁婚姻的消極態(tài)度,有些如釋重負(fù),一臉欣慰地跟陳家父母道賀:這男人呀要成了家才知道擔(dān)事,有人管著,你二老也不用再操心了。
婚后的前幾年,大約是陳勤最幸福的日子,至少在我眼里是如此。我和蠻二不一樣,就像看武俠小說,蠻二永遠(yuǎn)關(guān)心的是秘笈最終被誰搶到手,而我更羨慕的是誰能放下秘笈退隱江湖,過正常人的生活。陳勤身上的光環(huán)褪得一干二凈時,也許才是他離他真正想要的生活最近的時候。
在幸福而平靜的生活里,陳勤和那個總是笑瞇瞇的年輕女人一起迎來了一兒一女。在東一街,他已經(jīng)不再具有話題效應(yīng),對我們這幫半大小子,因為陳勤,父母們也徹底喪失了從學(xué)業(yè)上培養(yǎng)我們的野心,放任、寬容,同時也自我解嘲、自我安慰,龍子升天,鼠子打洞,自己干不了的事就不強加于子了。這樣,我和蠻二幾乎是野蠻生長,逃課、拖欠作業(yè)、涂改成績冊,一樣不少地將自己初中三年忽悠而過。蠻二天生愛幻想,加上父親每一次醉酒后變本加厲的拳打腳踢,他無時無刻不在憧憬自己能出人頭地。初中畢業(yè)典禮結(jié)束后,他不無神秘地跟我說:“明早咱倆一起去‘殺廣吧,車費我都湊好了?!蔽毅蹲×?,“殺廣”是當(dāng)時最新鮮最熱的詞語,它涵蓋了一切職業(yè)的可能,廣州,仿佛遍地是機會,伸手是鈔票。而“殺”字又充滿著血性,仿佛志在必得,穩(wěn)操勝券,還帶著點破釜沉舟的味道。它既是一場開掘,又是走到末路的最后博弈,總之,它不應(yīng)該屬于我,我拼命地?fù)u頭?!拔揖椭滥銢]膽,讀再多的書也跟那陳勤一個樣?!毙U二一臉鄙夷?!翱赡愕锰嫖冶C?,等我賺到大錢,就來接你出去,男人總要去見見世面的。”說這話時,蠻二真像個大男人,他讓我堅信,他是能衣錦還鄉(xiāng)、榮歸故里的??墒沁@樣的幻想也只保留了一個晚上,我當(dāng)然沒有告密,但蠻二還是被車站里突然遇到的某位親戚扭送了回來,一大早,毫無懸念地遭到他父親一頓暴打。沒過多久,他就進了他父親所在的機械廠。
我呢,念了一所中專,之后好多年都不愿提起那所學(xué)校。偏僻、冰冷,所學(xué)的專業(yè)極為冷門。每學(xué)期有一半的時間在實習(xí)工廠里度過,拿塊生鐵不斷做文章,鑿、挫、攻、鉆,無所不用其極,直到最后把鐵塊做成一個榔頭。而室友們一個比一個奇葩,圍坐在一起,莫名其妙就能灌下一壺白干,隨口一句話都能引起一場群架。我知道在他們眼里我更奇葩,整日癡迷武俠小說,卻像葉公好龍,空有俠骨柔腸,卻是獨來獨往,連架也不會打的主。背地里,他們是嫌棄、嘲笑我的。
那時候,我常常覺得自己走錯了地方,在偌大的學(xué)校里找不到存在感,唯一的消遣是跟一個同學(xué)坐在實習(xí)工廠后面的草地上,聽他講那些離奇的、難以被驗證的故事。故事里的主人公永遠(yuǎn)是他自己,在他的講述里,他“殺廣”過;休學(xué)過;獨自進過西藏;閱過很多風(fēng)景;也看到過很多種人生;他有著最通情、民主的父母;還有著無數(shù)等待去實現(xiàn)并且肯定能實現(xiàn)的愿望。我是個最忠誠的聽眾,從不去置疑故事的真假,相反,我覺得越離奇,越能讓我堅信自己正處在一個不屬于我的時空。除此之外,每個周一我還會收到蠻二寄來的信,像是在夢里翻了個身,有一剎那的清醒。他像個話癆,在信里事無巨細(xì)地嘮叨個不停。除了東一街的一些家長里短,他不斷更新著自己的職場計劃,兩年后成為最優(yōu)秀的機械工,五年內(nèi)當(dāng)個管理員,十年后,成為機械廠最大的管理者。我喜歡看他牛皮哄哄的樣子,落在紙上,帶著機油的味道充滿了無形的力量。我相信他,好勝是一切拼搏的源頭,即使擺脫不了父親對自己命運的安排,也要設(shè)身處地去修正未來。而我是茫然的,我有時候覺得夢想其實是用來安慰自己、安慰家人的。像是畫餅充饑,借以填充眼前的不堪所帶來的虛空。
中專三年,竟然沒留下多少回憶,室友們打了最后一場群架,兩敗俱傷,進了醫(yī)院,連道別也沒有。
回到東一街,最先想到的不是去見蠻二,而是去了趟童話幼兒園。牌子已經(jīng)摘了下來,“童話”都掉地上了,僅有的那間教室空空如也,只剩下墻上幾只調(diào)皮的小貓。我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滋味,那個使出絕招的武林高手,竟然還是潰敗了,再想隱居江湖,怕是身不由己,他還有什么招數(shù)可以東山再起、重振江湖呢?我一方面希望陳勤能過著安然、穩(wěn)定的生活,另一方面又充滿好奇,想知道他還會使出什么招數(shù),重拾英名。他身上沒有蠻二的鋒芒,在東一街怕是只有我還在期待他會有不可預(yù)計的未來。
后來見著蠻二,問起陳勤,他搖了搖頭,明兒早上我?guī)闳タ纯此?。老實說,他這關(guān)子賣得真不夠理想,無可奈何、羞于提起,早已溢于言表。
第二天清晨,在我們就讀過的中學(xué)門口,我見到了已徹底超出我想象的陳勤。蠻二指著街道旁的一個小鋪說:包子下稀飯,這早餐如何?他以為他演得天衣無縫,能讓我用張紙幣從陳勤手里換來包子,繼而好看到我震驚的表情。然而,那個給東一街曾帶來無限榮耀的身影,那個壓迫著我們整個童年的名字,早就躍進眼里、漫上心頭。蒸籠里冒著熱氣,學(xué)校早已放假,光顧的人很稀少,旁邊豎著的小牌“狀元包子”便顯得異常孤單和委屈。爐膛里的火不夠明艷,包好的包子在紗布的掩護下,把案板占據(jù)得只剩下一個小角,陳勤只有那么塊領(lǐng)地了,他反復(fù)揉面,企圖扮出忙碌的樣子。蠻二推了我一把:“走啊,去嘗嘗這‘狀元包子?!毖劾锓置鲙е翎?。我瞪了他一眼,扭頭就走。心里忽然很難受,狀元、包子,這簡直是自我糟踐,這兩個詞語的搭配明顯存在著巨大的落差,這讓陳家父母情何以堪啊。蠻二追過來:“這陳崽就你還信他,他腦子里就是糨糊,早知他只是想賣包子,你說去讀啥大學(xué)?”我一愣:“陳崽?”“對呀,現(xiàn)在還有人叫他陳神經(jīng)的呢。”蠻二一臉的不在乎。同情、鼓勵、安慰,原來何其短暫,看不到轉(zhuǎn)機時,大伙連自己也會懷疑。大丈夫能屈能伸,我沒有替陳勤說這話的勇氣,我?guī)缀跏窃谒查g就換了立場:“對,他腦子本來就有問題嘛,我敢說這包子鋪也長不了,他還會干出更讓人不可理喻的事來”話一說出來,我竟有莫名的快感,自己都愣住了,蠻二也忍不住哈哈大笑。那一刻,我才明白,我其實更樂意看陳勤把自己一次比一次往狠里折騰,一次比一次摔的跟斗更大,似乎只有如此,我才能原諒自己的平庸、無為。
蠻二其實也好不了多少,他雖然沒說,但我聽到父母在擔(dān)憂我的就業(yè)時,常常會提起蠻二。機械廠正在面臨改制。這些蠻二在之前的信里只字不提,見面了也還是故作瀟灑地跟我說,就你還傻讀書,早工作早掙錢多好。整個假期他帶著我胡吃海喝,像是當(dāng)年“殺廣”成功,現(xiàn)已飛黃騰達(dá)。
那個假期一過,在父母的努力下,我還算幸運地進了一家企業(yè),跟蠻二一樣成了最普通的城鎮(zhèn)青年。
從陳勤的包子鋪經(jīng)過時,我總覺得他是故意把店開到中學(xué)門口的。他就是要讓那些曾以他為傲的老師、讓那些曾被迫以他為榜樣的學(xué)生都來看看,他丟盔棄甲,落逃回鄉(xiāng),在生活面前,已手無寸鐵,招架無力。他一定是經(jīng)歷了什么,只是我們?nèi)缇字埽荒苄岬酵饷媸澜绲姆曳己臀kU,也就不能理解他的退卻和無畏。
蠻二所在的機械廠最終還是實施破產(chǎn)了,他不得不重新面臨就業(yè)問題。因此,他父親酗酒變得更加頻繁,在醉得一塌糊涂時打他罵他也更有理由了。他從不避讓,他知道父親憋屈,和他一樣,所有的計劃都落空了,一身的勁兒不知往哪里使。我去看他,帶他去陳勤的包子鋪,坐在僅有的一張小方桌邊。我們第一次和陳勤離得那么近,隔著一個包子、一碗稀飯,他俯身時,我看到他頭上已經(jīng)有幾處雪白,但眼里仍然閃爍光芒。雖然再沒有其他主顧,他也沒選擇坐下來和我們聊天,在他眼里,我們也許還是那幫沒長大的小孩。初秋的早上,已經(jīng)有些寒意了,稀飯的熱氣跑得很快,咬開的半個包子,緊了緊身子,沒了剛出籠時的松軟,想說的話也是,到了嘴邊,好像又給凍住了。街上的行人,似乎個個都繃著臉,散漫、無趣。我還是想出去看看,一起去不?蠻二的聲音掛在碗邊,稀飯糊了一嘴,我遞了張紙巾給他,不住地?fù)u頭?!霸谀睦锒际腔??!蔽艺f這話時,陳勤似乎轉(zhuǎn)頭朝我笑了笑,那笑既是贊同,又帶著點嘲笑,潛臺詞一眼就能望穿:小屁孩,夠得上說這話?
我那時看了古龍,看了金庸,以為自己會成為一個優(yōu)秀的武俠小說家,以為能用筆去構(gòu)建一個江湖,然而寫作不易,在熬了幾十萬的文字垃圾后,我只是更羞于提起理想。我的好朋友蠻二,他要的是真正的江湖,他急于被相依為命的父親認(rèn)可,沒過多久,就離開了小城,也沒有說去向哪里,但我知道出去了他就不會輕易回來。
我們的東一街,一幫的半大小子都已成人,曾經(jīng)假設(shè)的未來仍然只停留在未來。外面的世界依舊離我們很遙遠(yuǎn),這種遙遠(yuǎn)幾代人都未能改變和靠近。清貧、安穩(wěn),難有長進的生活,極易讓人安于現(xiàn)狀。我仿佛只能從陳勤身上感受到時間的流動。
陳勤的包子鋪只維持了兩年,最多是兩年,沒有人記得具體的時間,它的出現(xiàn)和消亡都顯得有點草率。被冠以“狀元”的包子,有自抬身價的嫌疑,已超出了人們對最平常的食物該有的禮遇,加上陳勤自身高開低走,處境落魄,反倒顯得多此一舉,嘩眾取寵。關(guān)門,也好,寥寥無幾的生意,再繼續(xù),只會讓人更灰心。當(dāng)然這只是作為旁觀者而言,陳勤本人始終保持著不急不躁的模樣,他的妻子也很體恤,對于丈夫看似墮落的人生表現(xiàn)出充分的理解,大伙兒從來沒聽到過他們爭吵。哪怕不是為生計,僅僅作為對妻子知心的一種回饋,陳勤似乎都沒有理由在家安享天倫。于是,不久以后,他便很快在街頭拉開陣勢,興致勃勃地租房子、聯(lián)系老師,開中小學(xué)生的周末興趣班。廣告詞寫得相當(dāng)吸引人:培養(yǎng)孩子的興趣特長,讓孩子受益一生。那時雖已到了20世紀(jì)90年代,可小城里的大多數(shù)人家都無閑錢去供小孩發(fā)展興趣,再說學(xué)吹拉彈唱、琴棋書畫也換不來飯碗呀,還不如請個家教,打好文化基礎(chǔ)來得實在。他出現(xiàn)在街頭,撐著把太陽傘,坐在廣告牌后,極其自信地招呼著滿腹懷疑、遠(yuǎn)遠(yuǎn)觀望的路人。給孩子報個特長班吧,書法、美術(shù)、音樂、舞蹈,總有他喜歡的。路人本就只是出于好奇觀望,結(jié)果觸角剛剛探出,就被他的熱情嚇得立馬收了回來,三步并一步地飛速離開。在東一街的男人們看來,陳勤已是病入膏肓的重癥病人,無藥可治。他們從懷疑、到習(xí)慣、到漠視、到用陳勤創(chuàng)業(yè)能持續(xù)的時間打賭,在茶館換幾碗粗茶,淺薄而無知地打發(fā)幾日的無聊,他們連最后的憐憫也不想施舍了。
那一年的夏天,我們的小城,我們的東一街,以及我們?nèi)諠u衰老的父母,都在經(jīng)歷著各種巨變。小城沿河的兩岸將迎來全新的、統(tǒng)一的濱江街道規(guī)劃設(shè)計。歪三這才明白傳統(tǒng)茶館正成為歷史,被取而代之的將是裝修典雅的高級茶樓。那些個不再年輕的男人們蜷在午后的陽光里,對于歪三茶館面臨的選擇和變化,他們也始料未及,可早就忘了陳勤先前的建議。可事實是,他們必須承認(rèn)陳勤更早地、更敏感地察覺到這個時代的變化和機會的到來,他一直試圖在小城里有番作為,開創(chuàng)自己的事業(yè)。然而對于一切新事物,我們大多數(shù)人如同歪三,只有在自身參與、經(jīng)歷之后才知道抱守眼前的安穩(wěn)或許就是停滯、是落后。陳勤的興趣班比起小城改造、移民搬遷來絲毫不具有吸引力,門庭冷落、無人問津,他租下的800平方米的一個樓層,偌大的別具匠心的廣告牌,顯得異常愚蠢可笑,他老婆每天都會按時去打掃,常惹得鄰居們起惻隱之心,小心翼翼地勸慰:你可不能像你男人那樣鉆牛角尖,這班要是辦不下去就算了,可別死撐著。女人只是歉意地笑了笑,略帶苦澀,然后繼續(xù)埋頭干活。
房租、裝修、設(shè)施、老師工資,把陳勤幾年的積蓄全拖成了泡影,雖心有不甘,最后卻也只能草草收場。一屋子的東西作賤賣處理,那些課桌、畫板、鋼琴被他女人侍候得油光水滑,卻也沒能賣出個好價錢。房東從拆下的牌子上走過,跺著腳,一臉怒氣,喋喋不休地抱怨著自己的好房子被陳勤這倒霉蛋破了風(fēng)水。
陳勤創(chuàng)業(yè)再次失敗,意料之中地、堅定頑強地保持了一個落魄者該有的形象。面孔黑瘦、身板矮小,衣著有著明顯的時間停滯感。唯獨那雙眼睛,一直透亮、有神。偶爾有人閑得發(fā)慌與之聊起過往,他雖然明知對方不懷好意,存心嘲笑奚落,卻也不諳世事般,坦然相對。
現(xiàn)在想起來,他當(dāng)時辦興趣班的舉動無疑是種犧牲,用超前的意識在還未開辟的市場面前,對大眾進行了一次啟蒙。等大家緩過神來,重視起孩子的素質(zhì)教育時,小城里的興趣班已如雨后春筍、生機蓬勃,家長和孩子們趨之若鶩,再無陳勤的立足之地了。
想想陳勤真是不夠走運,不知道他在夢里是否還能品咂出北京的味道,又是否會在督促孩子學(xué)習(xí)時去幫他樹立一個跟北京相關(guān)的坐標(biāo)。他的家庭生活從表面上看去,已跟東一街其他家庭毫無區(qū)別,他的孩子上了小學(xué),也暫時沒有顯露出超凡的學(xué)習(xí)能力,和我們的童年一樣,在每個期末只能從老師手里領(lǐng)一份毫無驚喜的成績單。
茶館的搬遷已進入倒計時,東一街的男人們異常珍惜這最后抱團的、庸常的時光。不甘失敗的陳勤又一次成為大家的焦點。嘿,聽說了嗎?陳勤那小子要搞什么家政呢!有人這么一說,大伙便暫時忘記了去盤算房屋搬遷的利弊,迅速地統(tǒng)一了審視、評判的立場。切,就陳崽,家政服務(wù)?還公司?自己溫飽都成問題,還要教人耍闊擺譜,雇人做事?呵,他要真有頭腦,早年就應(yīng)該留在北京,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過日子。
的確,陳勤成立的家政服務(wù)公司一開始就令人懷疑,因為自身經(jīng)濟基礎(chǔ)薄弱,要號召主婦們解放雙手,他的個人形象沒有一丁點說服力。這就意味著他只能又一次像個笑話在茶館里供人消遣。
我依舊坐在茶館的角落,對面沒有蠻二,也沒有關(guān)于蠻二的信息,桌上沒有酒,也沒有撒了糖的花生米,只一杯清茶。時間過得很慢 ,慢到讓我很難堅持把它飲完。四周那些個老男人,無聊的話題說了幾十年,毫無新意,就是小城日新月異的變化、就是一再死灰復(fù)燃的陳勤也難以拯救沉悶的時光。
家政服務(wù),跟舊城改造、移民搬遷一樣,是個新詞。陳勤像臺永動機,渾身洋溢著激情。他在街頭發(fā)傳單,一路哈著腰,不厭其煩地跟人講著家政涉獵的服務(wù)項目和給生活帶來的各種便利。打掃屋子、洗衣服、做飯,凡是你需要的,我們都能提供服務(wù)。請了家政你才會發(fā)現(xiàn)生活越來越輕松、越來越美好呢,要不,先簽一個月最基礎(chǔ)的項目試試。他一臉的真誠,以為這說辭已能打動人了,而事實上,對方只瞄了一眼傳單,也不接,就似笑非笑地匆匆離開了。他隱隱有些失望,但只是一剎那,轉(zhuǎn)頭又打起精神來重新尋找對象,開始跟人解說家政的各種好處來。
有人好奇,也沒見陳勤招兵買馬呀,哪來的人去上門服務(wù)呢?于是,打著了解、咨詢、關(guān)心的旗號,東一街的女人們相約著來到陳勤的家政服務(wù)公司。說是公司,有點牽強,其實就是租的一套兩居室,除了桌椅、清掃工具,就只有七八個身著印有“勤凈家政”灰色工裝的女人?!扒趦艏艺眰儍墒直?,面帶微笑,看上去有點面熟,細(xì)細(xì)琢磨,為首的不就是陳勤家女人,后面那幾位可不全是陳勤家的三姑六婆嗎?這就改頭換面,成了家政?女人們面面相覷,私下里嘀咕,誰不知道這其中有幾個只會享福的婆娘,掃屋不掃角、洗碗不洗鍋,哪是會侍候人的主哦。沒等陳勤女人過來招呼,大家就一哄而散。
女人們的嘴多快,各種質(zhì)疑、嘲笑幾乎是在無意的說笑間就已四下傳開,比陳勤發(fā)傳單的效率可高出了很多。一些在家能拿主意,會善待自己的女人原本已打算請家政了,聽到傳言后,卻又不肯再貿(mào)然行動。
陳勤的家政服務(wù)公司坐吃山空,很快斃命,他的那些三姑六婆還未正式上崗就遭遇失業(yè),各自領(lǐng)回一套清潔工具,算作一段還未開啟的職業(yè)生涯的紀(jì)念。她們時常會覺得遺憾,跟人聊天時,總喜歡把“外面的家政”掛在嘴上。據(jù)說,公司開業(yè)之前,陳勤可是帶她們外出參觀培訓(xùn)過,她們是見過世面的人,這打掃屋子的講究真要細(xì)說起來,一天都說不完??上н@小城里最早學(xué)家政的人,卻一天也沒有干過家政。
接二連三的失敗讓陳勤元氣大減,偶爾出現(xiàn)在街頭,厚密的頭發(fā)支棱著,那雙眼睛也有些灰暗。東一街的男人們幾乎沒有跟他交好的,茶館沒了,再聚集時拿他取笑也難了。碰上面,男人們會心照不宣地相視一笑,彼此心領(lǐng)神會:這陳崽該老練了吧,大幾十歲了,再折騰,還像話嗎?陳勤當(dāng)然不會發(fā)現(xiàn),他們明明隔著一條馬路、明明埋在各自的茶杯里,臉上卻露出同樣莫名其妙的笑容來。他更不會知道,他早成了他們生活里的一劑調(diào)味品,用來博取在家撐門立戶的妻子幾分諒解和慰藉,用來換得游手好閑后的幾分心安。對,他們不成事,但起碼也從不像他陳勤一樣敗事呀。
女人們呢,總會心軟一些,尤其在看到陳勤家的妻兒時,莫名就覺得傷感,就覺得心疼,就忍不住會去咒罵陳勤,然后又著急地祈禱他能打個翻身仗來。她們的心其實跟之前并無兩樣,她們從前對陳勤的幼兒園、家政服務(wù)公司的評判是真誠的,現(xiàn)在,她們希望陳勤能獲得成功,也一樣是真誠的。陳勤不會覺察出大伙對他的關(guān)心,他時常徘徊在河岸,對著那新起的樓房,興奮得像個孩子般嘀咕個不停。沒人會去靠近他,隔著老遠(yuǎn),相當(dāng)默契地扔下一句“神經(jīng)病”。他的確病得不輕,在河岸邊,他時常會突然出現(xiàn)在別人的身后,輕聲耳語:這舊城改造才剛剛開始,你可以去試試賣建材。對方嚇得捂住胸口,差點沒站住腳,回頭一看,忍不住破口大罵:你個陳神經(jīng),想發(fā)財想瘋了,你愛干嗎干嗎去,別嚇唬人。他搖搖頭,笑而不語,像什么事也沒發(fā)生過一樣,繼續(xù)大踏步地往前走去。他從未出現(xiàn)在我身后過,他那些主動與人分享的創(chuàng)業(yè)點子像張不吉的符咒,被人們厭惡地拒絕、怒罵。我眼睜睜地看著在這個被大家習(xí)慣了、順從了的貌似只需去延續(xù)的生活里,他完成了一次次冒險,無論成敗,我都心生敬仰。我敢打賭,在小城,我絕對是他僅有的、唯一的可能會成為朋友的人。然而我們在不同場合有過無數(shù)次碰面,也有無數(shù)次機會坐下來鄭重地認(rèn)識、交談,卻又無數(shù)次地擦肩而過、相對無言。我想他壓根就不記得我的名字,不記得我是哪家的孩子,他就像活在一個透明的櫥窗里,供眾人關(guān)注、打量,然而自己卻限于方寸,從未親近于人,也難讓人親近。
僅僅只過了兩年,所有的事情似乎都完成了一個過渡,小城兩岸已呈現(xiàn)出城市的風(fēng)貌,有了廣場、公園、茶樓、影院,人們對物質(zhì)生活的要求也水漲船高。之前讓人覺得不可思議的家政服務(wù)在小城越來越受歡迎。我有時候仔細(xì)琢磨,就覺得這些年,跟陳勤做任何一件事情,只需晚一步,遲兩年,就一定能成功。從辦幼兒園到興趣班再到家政服務(wù),每一步,他都看得很準(zhǔn),哪怕是包子鋪,他都力求與眾不同,樹立品牌,擴大效應(yīng)。只是因為大家的認(rèn)知、接納比他略晚了些,他才一次次與成功擦肩而過。我相信他每一次創(chuàng)業(yè)都絕不只是為了解決溫飽,他定是做過精心的策劃,像一場征途、一次戰(zhàn)役,只是每一次,他都走得太急、太早,他陷于自己的世界,急于去證明自己,沒有耐心,也沒有足夠的經(jīng)濟實力去支撐著他再等一等大眾遲疑的步伐。他是真正的理想主義者,每一次失敗,都來不及灰心喪氣,而是繼續(xù)斗志昂揚的,去輾轉(zhuǎn)開拓還未被人發(fā)現(xiàn)的蠻荒之地。他就像個斗士,只知道攻,不會去守,也因此注定了與成功無緣。
在一個深夜,蠻二在電話里,帶著異鄉(xiāng)不眠之夜的瑟冷,跟我說,跑了很多個城市,發(fā)現(xiàn)把最初從小城里帶出去的夢想給弄丟了,他忽然不知道他四處奔波是為了啥,他一直又在爭取個啥。他的聲音低沉、憂郁,像是入冬后突如其來的一場霜降,我緊了緊被子,仿佛看到了一個冰冷、狹小的滿是霉?jié)n和水跡的天花板,不斷地、緩慢地往下沉。我同樣覺得無力,側(cè)過身,對著手機說:“記得不,你走的時候,陳勤的家政服務(wù)公司才剛開業(yè),忙活了一陣還未開張就關(guān)門了??涩F(xiàn)在,小城里連普通的工薪階層都習(xí)慣了用家政,干家政的都賺得盆滿缽盈。你說,誰知道這些年陳勤他在忙些啥?又得到了啥?”我以問作答,算是對癥下藥吧,果然,蠻二如大病初愈、雪后放晴,在那一頭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陳勤呀,他就只有這個命,折騰了這么多年,也沒見有長進?,F(xiàn)在呢,他現(xiàn)在怎么樣?”蠻二的聲音突然略顯亢奮、急促,雖然未必就希望人不如己,但在現(xiàn)實中四處碰壁時,勵志的故事真不如倒霉蛋讓人覺得安慰。我也忍不住笑出聲來:“他是陳勤呢,誰曉得他又在打算要做點啥?!边@個話題真是不錯,對于丟了夢想的蠻二來說,如同送上了一件抵擋寒冷的冬衣。電話掛斷后,我久久不能入眠,我難以想象蠻二在異鄉(xiāng)的境況,我不會勸他回來,我想他最好能如他所愿,衣錦還鄉(xiāng),然后帶著我在小城里繼續(xù)胡吃海喝,樂成沒心沒肺的傻樣。
有時候在街頭遇見蠻二他爸,特別想陪他坐坐,陪他聊聊天。我想蠻二在外面苦撐,一大半原因就在于他爸,望子成龍,讓他覺得自己無顏相對。好多次,看到蠻二他爸一身酒氣,雙眼充血,滿嘴碎語,我都欲言又止,我不知道真要聊起來,他是不是會怒發(fā)沖冠,會痛心疾首,會將蠻二連我罵得狗血淋頭。我沒有勇氣,害怕被一個同樣庸碌的人當(dāng)街戳穿自己的庸碌。
我的父母也不會了解,他們安貧樂道,從不會對生活有過分的要求,對我能獲得一份相對穩(wěn)定的工作常常心懷感恩。所以,沒人理解我,就是蠻二,也絕不會知道,紙上的江湖,竟是我渴望去親手搭建的理想。
我曾動過念頭把陳勤寫下來,寫成一個癡迷武功的奇人異士,離群索居,四處尋訪高人,自創(chuàng)武術(shù)門派。我把整個過程想得跌宕起伏、歷經(jīng)險阻,甚至為了好看,不忘搭上兩個紅顏知己,一切仿佛都已就緒,但卻始終想不到故事的結(jié)局,挖空心思都不能免俗,讓他走火入魔,自取滅亡?還是九九歸一,修成正果?難以下筆。他就像一個謎,不到最后,終是不知道他的成敗,或者,他其實早就難以顛覆現(xiàn)狀、扭轉(zhuǎn)乾坤,只是我不愿承認(rèn)而已。
在東一街,我和所有小城鎮(zhèn)的青年一樣,一邊干著乏味的工作,一邊又想著某日睜開眼能發(fā)生點什么不同尋常的事情。在10平方米的辦公室里,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于每周填兩張報表、每月出一期簡報的工作,辦公室里的幾個孃孃們最會打發(fā)時光,聊起天來繪聲繪色,其間還插諢打科,相互調(diào)侃,笑聲回蕩在狹窄、陰暗的走廊里,像是一下子就穿越了漫長的時光。隔壁的老田偶爾會一臉嚴(yán)肅地、鄭重地提醒我,小子,你還年輕,多干點正經(jīng)事,少和那幫婦人攪和。他有他自己在單位里的一套生存法道,單位的微信群里隨時可以看到他的動態(tài),他不斷地刷著存在感,正能量爆棚,永遠(yuǎn)在喝雞湯、打雞血。他每一次以過來人的身份提醒我,都會讓我覺得羞愧。然而每月的例會上,我們的領(lǐng)導(dǎo)永遠(yuǎn)都是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老田的名字時常會被領(lǐng)導(dǎo)從嘴里厭惡地吐出來,而老田坐在角落里卻如受驚的小兔,惶恐不安。
有時候看到老田自相沖突和矛盾的表現(xiàn)時,我會懷疑人生。于是,我就會很羨慕陳勤,即使永遠(yuǎn)是一副失敗者的形象,卻活得自由、灑脫,活得無所畏懼。
小說終究沒寫成,陳勤還有無數(shù)武林秘笈等待他去破譯,他最終會創(chuàng)建怎樣一種絕世武功,難以去預(yù)測,武俠小說中真正讓人欲舍難離的不是武林霸主的爭奪、不是江湖俠客的豪情壯志,而是我只欲于做我自己,我只專注于我所鐘愛的武功。
我越發(fā)想念蠻二,想念那些個坐在茶館里借著陳勤來小酌對飲的日子,我等待著他去實現(xiàn)他所許下的所有心愿,等待他有一天坐在我對面,牛皮哄哄地講述自己的奮斗史、成功史。
蠻二卻長久地躲在電話的那一端,小心翼翼地封鎖命運的各種可能。蠻二他爸未必比我更了解,除了偶爾收到一筆匯款,壓根不清楚蠻二的動向。他在喝酒的時候,已老態(tài)盡顯,拿酒壺的手有點發(fā)抖,抿一口,瞇著眼睛,長嘆一口氣,若是有人提起蠻二,他搖搖頭,吧咂兩下嘴:這酒怎么越來越淡了,沒味啊。我便暗自替他幻想,在春節(jié)時,蠻二會突然出現(xiàn),會拿一壺好酒斟上,爺倆面對著面,說說心里話。有些心結(jié)總是要打開的,縱然是在它可能都已經(jīng)松弛、斷裂以后,總是需要某個儀式,去徹底打掃、扔棄。
那年春節(jié),蠻二果然回來了,滿兩碗酒,一碗澆在燃燒的紙錢上,一碗直接往嘴里倒,酒液混著淚水在身體內(nèi)外肆意奔跑,悲痛欲絕。因為再沒機會讓父親喝他帶回來的好酒,沒機會被醉酒的父親拿著棍棒追著打了,更沒機會看到父親終于釋然、與生活相互諒解的樣子。蠻二趕到時,父親已經(jīng)落氣,只能從遺像里猜測他想要告知自己的一切,他的眉眼出奇的慈祥、柔和,在黑色的相框襯托下,微微翹起的嘴角帶著隱隱的嘲意,第一次極為清醒地表現(xiàn)出看穿生活的智慧。遺像顯然是不久前才刻意去照的,身著的衣服是早年在機械廠的工作服,上衣左邊的口袋上還印著工號,他對曾承載過他和蠻二理想的機械廠有著深厚而復(fù)雜的感情,他極欲讓蠻二明白,他都接受了,無論是消亡的機械廠還是出走多年的蠻二,給予他的遠(yuǎn)比他失去的要多,他的面目變得溫善、疏朗,能讓他最終獲得安慰的也許仍是那壺越喝越淡的老酒。
我站在蠻二身邊,安慰的話一句也說不出口。整條街的人都在幫著辦酒席,理后事,人們忙里偷閑,總是在不經(jīng)意時嘆口氣,相互補充、彼此認(rèn)同地把蠻二父親的生平又歷數(shù)一回。能記得的都是他和酒之間的一些趣事,醉倒在陰溝里,欠過一條街所有酒攤的酒錢,一生交的朋友只有兩類,貪酒的和釀酒的。很多事情一經(jīng)旁人的轉(zhuǎn)述,對場景、對話、表情的模擬就會變得更為生動、活潑。不管樂手和至親們再怎么努力,悲傷的氣氛都很難形成和維持。蠻二穿著白色的孝衣,守在靈堂前,面容憔悴,緊閉雙唇,他任由街鄰們?nèi)ヤ伵牛挥性诖蠡镎髟?,需要選擇、決定時,才做交涉。夜里,四周終于安靜下來,四目相對,我才又看到熟悉的蠻二。沒找到錢時,不敢回來,找到錢了,又沒時間回來。他側(cè)身朝著香火上的遺像,有些哽咽,眼角分明有淚珠在掙扎。
屋外守夜的多是舊時的玩伴,一幫已長大、變老的孩子。我把蠻二滿上的酒一口喝掉,辣得鉆心,嗆得直想掉淚。
天一破曉,葬禮的主管就吆喝著準(zhǔn)備送葬了,送葬的隊伍拉得很長、走得很慢,東一街里從前的大人們都倚在門口送行。蠻二捧著父親的相框走在前面,一路上放著黃煙、哀樂,所有人都極負(fù)責(zé)任的沉浸在悲痛中,頭一晚還在相互聊起、挖掘的有關(guān)逝者的趣事仍在心頭徘徊,一抹笑意剛剛浮起,轉(zhuǎn)瞬又被努力地收了回去。
我領(lǐng)著孩子走在隊伍里,看見陳勤也在其中,旁邊的人遞了一卷草煙給他,他熟練地將草煙裹起來,用打火機點燃,狠狠地吸了一口。
哀樂里前行的步子紛雜無序,有孩童一路點燃拆散的小鞭炮,像從前的我們一樣好奇……
責(zé)任編輯 梁學(xué)敏
作者簡介
崔曉琳,魯迅文學(xué)院第三十六屆高研班學(xué)員。2014年開始習(xí)作小說,作品散見《天涯》《山花》《長江文藝》《雨花》等刊物,有小說被《長江文藝·好小說》轉(zhuǎn)載。出版散文集《以后之前》、短篇小說集《東一街》(入選2017年中國作協(xié)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發(fā)展工程出版扶持項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