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陵驛
在班迪戈中餐館能吃些什么
傅鑫頭一眼看見這個高壯的白人,就察覺到了異常,不是鼻尖沾染的礦石粉末,而是那雙骨節(jié)粗大鐵鉗一般的大手。一個孤零零的白人在班迪戈唯一的中餐館享用咕嚕肉,很不尋常。方形大口在沒有食物的時候也一開一合,隨時做著啃噬骨頭的動作;他嚼著的應(yīng)該不是豬肉,也許是袋鼠肉,或者是袋貂;腮幫子上掛著糖醋汁,像活物奔跑似的左沖右突;左臉頰盡管被淺棕色枯草樣的亂發(fā)遮著,數(shù)道深深的血痕仍像火苗似的,時不時探出來。
中餐館門楣掛著“臺山中餐館”和“隨時待客”的英文招牌,但充其量就是一幢簡易木板屋。這里很少有白人主顧來,很多白人礦工、即使走過門外的乞丐,也不會停下;即使停下,在餐館門口伸頭張望,看見最多的只是進(jìn)門左首一張料理臺,鋪著紅桉木做的巨大砧板,有時候是老板赤膊揮舞斬骨刀,更多時候則是一個纖弱的中國女孩,沉甸甸的中國菜刀在她手里不知怎么就變輕變小了,人們管她叫阿珍。傅鑫見過她好多次,沒有什么印象;現(xiàn)在再細(xì)細(xì)審視,確認(rèn)只是一個粗手粗腳的暴牙妹。一個小腳中國女人低眉垂目坐在旁邊賬臺后面,戴上了一頂時髦的英國女帽,藏起了腦后抓髻。她是老板的續(xù)弦,也是阿珍的后媽。于是,好奇心重的白人礦工們知道了,臺山餐館是淘金地第一家賣袋鼠肉的餐館,還賣兔肉、袋貂肉、野狗肉、蛇肉和老鼠肉等奇怪食物,當(dāng)?shù)貧W洲移民中間甚至傳說這是家黑店,中國佬在店里賣班迪戈叢林魔鬼的肉。然而他們離去時,眼神里仍然帶著一個大問號:在班迪戈中餐館你能吃些什么?
傅鑫喉嚨癢得厲害,勉強(qiáng)忍住咳嗽,將痰液咽回去。他退出餐館太急,差點(diǎn)撞到小腳顛顛的老板娘。他的新皮鞋走得太快,露出了一瘸一拐的慘狀。右膝受過舊傷,他走得稍快就會蹣跚,但那個白人過于享受美食,根本沒抬頭。
在對面福隆雜貨店的后門口,英國人馬庫斯看著一大堆中國圓口黑布鞋堆里一雙锃亮的黑皮鞋一拐一拐,呈內(nèi)八字,朝他沖過來。他知道是傅鑫來了。之前馬庫斯站在那里,吸了足足有四根煙,身邊來往都是戴氈帽拖著大辮子衣著臃腫襤褸的華工。
馬庫斯咧嘴笑說,好幾天沒見你晃悠,還以為你死在煙床上了。
傅鑫沒像往常那樣露出熏黑的牙齒笑,他什么也沒說。
兩人一先一后進(jìn)入雜貨店,老板一看到他們,趕緊把后門關(guān)上,還上了鎖,轉(zhuǎn)身熟練地給英國人馬庫斯拿來了啤酒,給傅鑫拿了一碟花生米和燒酒。
昏黃的煤油燈光,剝落的墻紙,墻上掛軸寫著令馬庫斯抓狂的毛筆寫的象形文字。傅鑫告訴他上面寫的是中國老百姓不信別的,只信吃的。他比劃著說,食物是天樣大的東西。馬庫斯費(fèi)力地聽懂了傅鑫的廣東四邑英語。他很不以為然。直到傅鑫死后,他才得知傅的弟弟妹妹是在來澳洲的半路上餓死的。
他和這個膚色黝黑的中國人結(jié)伴來班迪戈的日子是四月,羅頓河水橫貫的淘金地正瘟疫流行。馬庫斯發(fā)了寒熱,喉嚨生疼,不斷淌鼻涕,他意識到這新建立的維多利亞殖民地只有夏冬兩季。入秋的普通一天,就是白天是夏天,晚上轉(zhuǎn)冬天,早晚溫差很大。他一到班迪戈就病了,在這里住了足足半個月,幸虧染的不是疫病。每天都仰賴傅鑫安排臺山中餐館送三餐,但他幾乎見不到傅鑫。他承認(rèn)自己喜歡傅鑫,傅不光黑白兩道通吃,而且有一只對犯罪的氣味特別敏感的鼻子。
羅頓河水變清的季節(jié),馬庫斯大病初愈,居然愛上了中餐,那個叫阿珍的中國女孩每次羞答答地將湯碗和米飯端到他床頭,他都津津有味于玉米袋鼠肉湯。他回墨爾本前,對傅鑫說他或許愛上了阿珍,如果只考慮飲食之樂的話。
太子旅館304房
馬庫斯曾在新金山《阿耳戈斯報(bào)》上撰文說,今天不需要什么飛毯帶你去中國,只要一轉(zhuǎn)彎,拐入城里小柏克街,遇見那個身材瘦小的華人神探傅鑫,嘴里叼著香煙,帶著你指指點(diǎn)點(diǎn),所有中國風(fēng)土人情就在一條街上進(jìn)入眼底,尤其是關(guān)于這條街上罪犯的情報(bào)。所以,這位英國記者從墨爾本不惜隨著傅鑫直驅(qū)150公里,一路追蹤著血腥味來了班迪戈。
馬庫斯來到羅頓河畔的金礦是調(diào)查一系列殺人案件。他在班迪戈的病中筆記記載,臺山中餐館的阿珍早就習(xí)慣了料理那些淘金華工捎帶打來的野物。有天晚上,他們送來的不光是大個子的袋鼠和長得像碩鼠的袋貂,還有一個腦殼被打破的小伙子,傷口很可怕,他身上藏著的金子被搶了。他們?nèi)f是魔鬼干的,班迪戈茂密的叢林里藏著的是白人魔鬼。
接著,班迪戈白人礦工營地里出現(xiàn)了一起死亡事件,那個白種女人死得很慘,臉完全破相了,警察認(rèn)定死于野狗攻擊,但附近百姓都說是傳說中的班迪戈叢林魔鬼又出現(xiàn)了。華工們則嗤之以鼻,他們暗地里全說那個歐洲女人是個賣淫的賤貨。不過,當(dāng)?shù)貓?bào)紙則一致宣稱為班迪戈叢林魔鬼案。
新金山墨爾本的金子使舊金山圣弗朗西斯科黯然失色,而金子帶來的是罪惡。墨爾本唐人街發(fā)生了一起類似案件,死在唐人街的妓女來自班迪戈,也是一名愛爾蘭妓女,名叫凱瑟琳。唐人街酒樓食肆開始瘋傳班迪戈叢林魔鬼進(jìn)城了。
就是這起凱瑟琳被害案引起了剛到墨爾本的英國記者理查德·馬庫斯的濃厚興趣。他采訪了負(fù)責(zé)重案的探長,但老探長很不耐煩,而年紀(jì)更大的警察局長一味含糊其辭。馬庫斯決定甩開警方單干。他找到了唐人街住滿了妓女和皮條客的太子旅館304房。上帝不想浪費(fèi)他所愛的勇敢記者的寶貴時間,因此讓他立即在房間里發(fā)現(xiàn)了一具女尸。他去警局報(bào)案,見到一位眼珠滴溜溜轉(zhuǎn)動的華人探員。他們當(dāng)即趕赴現(xiàn)場勘察,驅(qū)散了圍觀的閑人。
去年9月12日是南半球寒冷的春日,傅鑫和馬庫斯相識于犯罪現(xiàn)場。傅鑫說,報(bào)案人最可疑。馬庫斯說,我是報(bào)案人。傅鑫說,所以你有嫌疑。
馬庫斯的緊張感突然消失了,他咧嘴無聲地笑了。寫了那么多罪案跟蹤報(bào)道,今天才聽到一個偵探如此武斷的推理。他說去太子旅館找妓女瑪麗,瑪麗是前一陣子鬧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的案子中被害妓女凱瑟琳的閨蜜,沒想到她在旅館房中上吊了?,旣愅瑒P瑟琳一樣,都是極少數(shù)愿意接待中國淘金礦工的愛爾蘭妓女。
傅鑫取出香煙點(diǎn)上,盯著他,好像在分析他是不是愛爾蘭人,馬庫斯差點(diǎn)忍不住要喊話,鬼才聽不出他的口音,他是地道的蘇格蘭人。
好一會兒,傅鑫才說,有人謀殺了她。
馬庫斯同意這個說法,但他需要證據(jù)。傅鑫說用不著等法醫(yī)來,證據(jù)很明顯。你看她的脖子上那么多淤青,胸肋骨還斷了一根,胸口有掌印,指甲縫里沾著皮屑和血,還有些淺棕色毛發(fā),可見兇手是一個淺棕色頭發(fā)的歐洲白人,有蠻力,手很大,身上應(yīng)該有抓傷,考慮到死者是妓女,兇手很有可能是來自巴拉瑞或班迪戈礦區(qū)的淘金漢。
馬庫斯還從未在殖民地警局內(nèi)看見過這么敏捷的判斷力,但他卻沒有見到警方懸賞通緝一個手很大、身上帶抓傷的歐洲礦工。相反,第二天,警方在報(bào)端辟謠說太子旅館發(fā)生的只是一起普通自殺案。
馬庫斯在唐人街找到了正在理發(fā)的華探。傅鑫讓他坐著等,等到他舒舒服服洗完頭,頭上冒著熱騰騰的白汽,才沖著馬庫斯狐疑的灰眼珠說,喂,咱們做一筆買賣。
馬庫斯說,我可不買鴉片。
傅鑫聞了聞自己的衣袖,聞不出鴉片味,他反問,你不想要獨(dú)家新聞?
馬庫斯心里暗罵:狡猾的東西。但他按著傅鑫的報(bào)價(jià),還是爽快地付了五英鎊。因?yàn)楦钓翁岢龅慕灰讞l件的確是好買賣,因?yàn)樗€是新金山唯一的華探。1850年在巴拉瑞和班迪戈等地淘金熱爆發(fā)后,英帝國國會通過法案將飛利浦地區(qū)從新南威爾士分離,成立維多利亞殖民地,面積二十多萬平方公里(相當(dāng)于英國面積),由一名副總督管理。維多利亞警力根本無法跟上城市的迅猛擴(kuò)張,統(tǒng)共只有二十八名偵探,七名分布在鄉(xiāng)村,一名在郵局,四名在城里警局做行政,剩下十六人都在城里執(zhí)行外勤。警察局長果斷決定增加十名警力。這十人全是便衣外勤,包括唯一的一名華人偵探,專門對付華人罪犯,顴骨高聳眼珠忽閃忽閃的傅鑫現(xiàn)在是遮住唐人街半邊天的人物。
三天后,墨爾本報(bào)端援引傅鑫秘密提供的線索,曝光了太子旅館命案是謀殺案,很可能是系列謀殺案之一,新聞馬上轟動全城,連礦區(qū)的《班迪戈星報(bào)》也轉(zhuǎn)載,引發(fā)了大眾的持續(xù)猜疑,兇手是不是來自班迪戈礦區(qū),在班迪戈和墨爾本兩地來回流竄,連續(xù)作案?殖民地警方突然陷入了輿論包圍的大漩渦。
桉樹棍子不結(jié)實(shí)
十月的一天,他們在唐人街重新碰頭。馬庫斯吃過一頓來墨爾本后最豐盛的早餐。他拿到了豐厚的稿酬,改頭換面,換了新衣帽新皮鞋,灰眼珠像用水洗過,喜氣洋洋。
那天中午傅鑫不是一個人來的,他胳膊上挽著一位栗色長發(fā)的歐洲女人麗姿,她笑容里湖水一樣柔軟的東西讓馬庫斯想起了蘇格蘭高地的湖泊,她夸張的翹臀式蓬蓬裙好像重得使他心里發(fā)沉,他親吻了麗姿的手。麗姿·奧斯邦肯定是一個來自國王街的無知的愛爾蘭女人。馬庫斯猜對了。在當(dāng)時的殖民地語匯里,無知等同于墮落。
傅鑫的單身生活并不規(guī)矩。馬庫斯猜他在中國老家一定有老婆,說不定不止一個老婆,說不定還有孩子。但是,傅鑫從來不談,好像他是從石頭縫里蹦出來的。馬庫斯不曉得麗姿知道些什么,但他倒是初步掌握了傅鑫的一些來歷。傅鑫的真名無從查考,但這個生來不安分的小個子的確是最早離開動蕩不安的廣東的那批中國人中的一個,在英屬殖民地香港和新加坡短暫飄蕩,然后搭船前往南澳,經(jīng)過漫長徒步旅行,抵達(dá)維多利亞淘金地。數(shù)年后,他成為給警方做事的口譯員,同時也做了淘金華工里的大佬。馬庫斯疑心他在中國是長毛,其實(shí)這疑心是多余的,淘金熱里的出洋華工不少都是太平天國洪楊舊部。他們熟悉槍械,打仗勇猛,九死一生,差不多都是亡命徒。誰也不知道何時這個大佬口譯員做了英國人的便衣密探,江湖上風(fēng)傳傅鑫出賣了許多華人朋友,也有人出頭辯護(hù)說他是在犯罪團(tuán)伙里做臥底。某天半夜,傅鑫在布朗斯威克街一個相好家里過夜。半夜有人敲門,他連衣服也沒穿,就被人架走了。幾天之后回來,他渾身是傷,腿也瘸了。以后出門,他胳肢窩下就多了一支手槍,雖然他幾乎不用。那就是一個嚇唬人的玩意,他自己說。十來年間,越來越多的華人離開淘金地,涌往維多利亞殖民地的中心墨爾本,聚集在小柏克街,漸漸形成了唐人街。傅鑫也就不再隱瞞身份,不再諱言他是警方委任的偵探。警方普遍認(rèn)為他能干且可靠,破例承認(rèn)了他這個唯一的華探,此時傅鑫已經(jīng)住在城里,但破壞華人傳統(tǒng)的華探名頭從唐人街蔓延到了淘金礦區(qū)。
馬庫斯所不了解的是傅鑫同墮落的白種女人交往的最初,曾經(jīng)只身單挑唐人街賭館。那時候十幾歲的熱血沸騰的傅鑫,腦后拖著一條發(fā)色枯黃的大辮子,里里外外到處想找一把鋒利的刀子,但老鄉(xiāng)們把菜刀也藏了。他背上鋪蓋卷,裹上綁腿,腰間插著彈弓,手里提著一截桉樹棍子,瞞著老鄉(xiāng)離開班迪戈?duì)I地,第一次連夜進(jìn)城。他從后門闖進(jìn)唐人街賭館,著實(shí)吃了一驚。第一眼就是與麗姿·奧斯邦對視——他在她眼睛的藍(lán)色夏夜里尋找著什么。
守門的菲律賓人在跌倒前,叫了一聲“我的上帝”。傅鑫沒有理會,他不是為了上帝,那是白人的上帝;他也不是為了公義,那是白人上帝的公義,他為了復(fù)仇。他恨賭博,更恨高利貸,只因?yàn)樗细](粵語指父親)。
傅鑫的第一棍打偏了,落在賭桌上。桉樹棍不結(jié)實(shí),先裂了,那個逼死傅老竇的放高利貸的察覺不妙,抄起一把椅子擲過來。傅鑫跌倒在麗姿懷里,在一股柔和而辛辣的香水味裹挾下,他放縱自己湊到雪花皮膚如此近,連她鼻翼兩側(cè)的雀斑也看清了。麗姿順手就把他扶起來,他的腿彎里又挨了一下什么東西的重?fù)簦呀?jīng)無法站立,在這個空當(dāng),他本能地掏出彈弓,將一枚羅頓河里水磨溜圓的石子打在放高利貸的臉上,兩顆門牙崩飛,接著第二枚石子又準(zhǔn)確命中高利貸者的太陽穴。
傅鑫突然想到外國美女的骨架真是健壯。在后來十來年漫長的探員生涯里,他從未想過愛上一個健壯的愛爾蘭妓女會有什么樣的后果。
對金子失去興趣的淘金漢
麗姿那天出現(xiàn)在唐人街賭館實(shí)在是緣于她的粗心大意。她雖然也接班迪戈來的淘金漢,但她從來不接華人(不是高傲,說不清為什么)。那天她將錢包掉在了馬車上。馬車夫告訴她在她之后的那個乘客是個華人,在唐人街下車。她在賭館里面浴室蒸汽似的喧鬧中辨認(rèn)著華人的面孔,發(fā)現(xiàn)這真是一個難上加難的苦差事。等到她好像認(rèn)定了某個人,但那個人竟然被一個拿著樹棍的鄉(xiāng)巴佬干趴下。麗姿發(fā)現(xiàn)那個剪掉大辮子拿著桉樹棍子的年輕淘金漢有些不同尋常。打斗中這面黃肌瘦的中國少年腰上掉了一卷書在地上,在眾人慌亂間,被她撿了起來。
當(dāng)天晚上,她在港區(qū)碼頭上找到了這個少年。他的衣服上還沾著血跡。她將那卷書還給他,那是狄更斯的《孤星血淚》英文版。她還將他領(lǐng)回她在國王街的小公寓,給他面包和酒。傅鑫吃飽喝足,額上冒出一層熱汗,寬闊的鼻翼呼扇著,揚(yáng)起兩道劍眉,疑惑地望著她。麗姿先笑了,她聳聳肩,傅鑫問她多少錢,她一愣,反問他有錢嗎,傅鑫知道面包不貴,酒錢他不知道。她曉得他誤會了,哈哈大笑。傅鑫說我殺了人,麗姿說我知道。他問死了吧?她說不知道。
他說在到南澳之前,他老竇吐光了胃里全部黃水,看到船上最后一只老鼠也死了。船員們把船上的老鼠全抓光了,烤了,吃了。水手們都懂沒有老鼠的海船只有死路一條。老鼠活著,人才活著。這點(diǎn)道理傅老竇知道了也沒用,眼看著傅鑫的一個弟弟兩個妹妹一個接一個餓死在海上,老竇急得想投海,但他沒有在到達(dá)澳洲前一死了之,而是在到達(dá)澳洲幾年后,最終輸光淘來的那點(diǎn)點(diǎn)金子,將一條老命送在了唐人街賭館里,那一次他連續(xù)四天四夜沒有離開賭館,一頭栽倒在賭桌下面,留下一屁股高利貸。
那一夜,麗姿給他換了衣服,將她的英雄的頭摟在懷里。她嘴里喃喃自語:哦,感謝上主,大衛(wèi)戰(zhàn)勝了歌利亞。
傅鑫在柔和而辛辣的香水味中,渾身陡然哆嗦起來。這里無論中午多么炎熱,半夜總是寒冷的。他分明又看見自己的祖父如何用拐杖教訓(xùn)在外眠花宿柳的三叔。
從那時起,傅鑫每次進(jìn)城都故意避開國王街,但每逢看到路邊樹上盛開的一團(tuán)團(tuán)厚重的金黃色花球,他的鼻翼就忍不住扇動,他得知這是澳洲大陸上到處可見的金合歡花,那柔而辛的香味總是將他帶入他設(shè)想中的麗姿的歡笑和哀傷,但他就是不敢想象自己回到麗姿小公寓的場景。
傅鑫也許是第一個對金子失去興趣的淘金漢。也許是因?yàn)樵诔抢镉鲆娨粋€戴著白領(lǐng)圈的老牧師,聽了一段禱告詞,得到一本英文欽定本《圣經(jīng)》。他回到班迪戈,就著營火,翻了一晚上,以后他沒事就翻,特意去拜老牧師學(xué)英語。在牧師的書房里,他找到了些有意思的英文書。他主動把辮子剪了,換了一身二手洋服,褲子有點(diǎn)緊,胸前只有兩三枚紐扣,工友們笑話他脖子上系了一塊彩色抹布。但當(dāng)華人與白人的沖突發(fā)生后,他充當(dāng)起翻譯角色,沒人再敢笑話他。從洋牧師和麗姿那里他了解了洋字母的力量,他不光使用彈弓,還在紙上寫寫畫畫,憑著小聰明和勤學(xué)苦干,主動充當(dāng)華人與白人之間的橋梁,直到某天他沖撞了一個威爾士人的高頭大馬。那個穿著紅色警服的白人跳下馬,晃動著鋼盔,盔尖的紅纓迷住了傅鑫的眼睛。白人扯住他的領(lǐng)帶,皺著眉頭,但說話蠻客氣。傅鑫一口廣東四邑口音的英語居然暢通無阻,使他得以講清楚自己是趕著去給城里來的警察做翻譯。威爾士人舉手示意,巧得很,他就是新金山來班迪戈辦案的探長,他雇用了口譯員傅鑫。
傅鑫以后頻繁往城里跑是去維多利亞警局當(dāng)差。每次他為同胞做完口譯,總是很孤單很失落,他的心在城里,辦完差事,他就往唐人街去閑逛。小柏克唐人街,對他而言就是家鄉(xiāng),雖然這里看不到手推車,聽不到木屐敲地。有時候,他會去理發(fā)店享受一下久違的掏耳朵。被溫柔的手伺候過的耳朵將家鄉(xiāng)的聲音都收藏在里面,滿耳都是廣東戲曲鑼鼓,臨街門窗里傳出麻將洗牌的聲響,茶館、粥店、中藥鋪、雜貨店、報(bào)攤、當(dāng)鋪等等熙熙攘攘的熱鬧,忙碌的母親們呵斥孩子的聲音……
有一天,他也像城里那些黃發(fā)少年一樣在路邊放肆,吸卡雷拉斯(Carreras)煙,對著玻璃瓶口灌深棕色的咳嗽藥水。馬車粼粼駛過,一只很白的手搭上他肩頭。他的腿肚子不由自主又哆嗦起來。一個銀發(fā)女人妝很濃,笑很淺,香味很騷,他覺得都已是他祖母年紀(jì)的那女人,扔掉手里的香煙,扭動著上下身之間的連接部分,問,快活一下嗎?有些外語是無師自通的。他臉紅得像西紅柿,卻反而牢牢記住了那些拗口的英語淫詞,當(dāng)他忽然醒覺自己竟然來到了國王街,就扭頭跑了。
他在淘金營地度過火熱難熬的整個夏天。他帶著金塊來城里兌了錢,把彈弓裝在一只首飾盒內(nèi),又去了國王街。這回他的英語沒幫上太多忙,他把彈弓送給麗姿。麗姿先是一愣,旋即笑得前仰后合。這是什么意思?他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她愿不愿意嫁給他,麗姿突然不笑了。她把彈弓退還給他,她說她不要什么武器,也不要什么玩具,她要的是一個戒指。他一聽就想去街上珠寶店買戒指,但被她一把拉住了。
那天,傅鑫仿佛從廣東老家走過千山萬水,走到了新金山,又走到了歐羅巴的愛爾蘭。他光著上身,倚在麗姿公寓硬邦邦的床頭,在他的裸身投下的暗影里,洋女人的面目看不太清楚。麗姿的粉紅乳頭被嫖客咬破了,她睡著的時候也一定很痛,但她的鼾聲很溫暖很體貼,讓他很充盈也很疲憊。他悵然望向窗外,看見一些廣東女人坐在自己家門口臺階上,就像他在家鄉(xiāng)的童養(yǎng)媳老婆的樣子(他已經(jīng)想不起她的長相),無論在世界何處,她們總是那個模樣,但她們同愛爾蘭女人的區(qū)別就像是土豆和紅薯。
他狠狠吸一口煙,不再覺得洋煙很貴,也不再覺得老竇在噩夢里還會繼續(xù)攪擾他。這是傅鑫一生中最輕松愜意的時刻。凡老竇中意的,比如賭博,都有其可惡之處;而老竇痛恨的,比如洋妓女,都有其可愛之處。
心里還有一根大辮子
理查德·馬庫斯大病初愈,從班迪戈回來。五月天象罕見,墨爾本城里下著綿綿細(xì)雨,雨一下就下了一整天,他下榻的旅館里有一個便箋等著他。
他按便箋找到唐人街一個酒館,里面比他下榻的旅館還陰暗潮濕。傅鑫在里面,身邊圍著許多中國人??吹贸霾簧偈翘越鸬V工和販夫走卒,大家都喝高了,猜拳行酒令,馬庫斯捏著帽子,在一旁拉長了臉。那天傅鑫明顯喝多了,他手舞足蹈地扮演著什么角色,唱起了馬庫斯根本聽不懂的戲文。
這是粵曲,他攀著馬庫斯的寬闊肩頭說,聽我說,麗姿不是我的姘頭,是我的貴人。好多年前我還是個什么也不懂的少年,就背上了警方通緝令,我是一個在逃犯!我在麗姿的房間里足足藏了半個月。
馬庫斯喝的啤酒差點(diǎn)噴出來,一個中國通緝犯在愛爾蘭女人的房間里躲了半個月!離開的時候,傅鑫穿著女人給他專門預(yù)備的高級西裝,辮子盤起來藏在大禮帽里面,口袋里還裝著女人賣肉換來的英鎊。
天哪,那你為什么還不娶她呢?混賬東西!馬庫斯舉起啤酒瓶又放下,換成左擺拳,狠狠地擂了傅鑫一拳,傅鑫跌翻在地。地上早就倒下了好幾條漢子,沒人在意。
傅鑫的臉紅通通的,嘴角也紅通通的,躺在地上大喘氣,半天才緩過勁來,長嘆一聲:你們英國人不懂,我——是中國人哪!
夜深了。馬庫斯把傅鑫扶到自己的旅館房間里,伺候他吐完躺下。窗外的風(fēng)弱了,雨卻越來越大,街邊的煤氣燈將旅館門前的巷子變成了一條游動著白魚的河流。當(dāng)馬庫斯快睡著的時候,傅鑫突然睜開眼睛跳起來,他嚷嚷著口渴,馬庫斯讓茶坊搞來一杯熱紅茶,傅鑫不管三七二十一喝了,接著他找香煙,找到煙點(diǎn)上,卻沒有抽,愣怔了很長一段時間,他的圓眼睛燒得火星一般通紅發(fā)亮,他對馬庫斯說,算啦。不要說什么對不起。我永遠(yuǎn)不懂你們英國人的想法。哦,你們喜歡用的詞是制度。
馬庫斯說,你指的是警察局制度?
傅鑫點(diǎn)點(diǎn)頭,又搖頭,他狠狠吸了一口煙,慢悠悠吐出煙圈,他說,不光是警察局。不光是制度。
馬庫斯早就發(fā)現(xiàn)傅鑫腋下的配槍不見了?,F(xiàn)在,他曉得傅鑫剛被警方免職了。
傅鑫又說,我還是警方公認(rèn)的中文口譯。
馬庫斯問:是因?yàn)槲业钠毓鈭?bào)道?
傅鑫聳肩。他語無倫次地解釋說他不是因?yàn)樾姑鼙幻饴?,而是他到局里?bào)銷了一大筆錢,買鴉片的錢。誰都曉得要在唐人街得到情報(bào),比人脈關(guān)系更可靠的方法是用鴉片換。傅鑫一直在用各種方法搞鴉片,到警局報(bào)銷。警方高層越來越關(guān)注他使用鴉片的情況,諸如每天使用多少,在哪里購買,是否有吸食,以及鴉片換情報(bào)對警隊(duì)風(fēng)紀(jì)的影響等等。
馬庫斯忍不住追問他有沒有抽鴉片。
傅鑫還是有氣無力地聳肩。他早學(xué)會了用聳肩來避免回答。
馬庫斯什么也沒說,他推門而出,想去找點(diǎn)什么烈性酒喝喝。他那英國式傲慢并不接受面前的中國式精明。
他聽見傅鑫在身后嗤笑警方的迂腐:他們條粉腸有前途!
馬庫斯在后來的日子里無數(shù)次采訪殖民地警方,他和探長和局長等都做了朋友。因此,了解了有關(guān)傅鑫免職的不同看法。警方高層或直接或隱諱地透露他們的處事原則,避免事態(tài)升級比破案更為重要。馬庫斯?jié)u漸懂得什么叫做大局觀,但在班迪戈發(fā)現(xiàn)殺人嫌犯肖恩行蹤的時刻,他至少也想明白了一層:那個腦后剪了辮子改說英語的華人心里還有一根大辮子,傅鑫那廝永遠(yuǎn)無法明白警方高層的智慧——比破案更好的是沒有案子。
傅鑫晚期的行動都有馬庫斯的影子。但唯有追捕礦工肖恩的過程,馬庫斯缺席了。馬庫斯不是不愿意再掏腰包,而是他對傅鑫說這么做不合法。你不是警察了,而且也沒有合法手續(xù)。但傅鑫還是一貫地閃著圓眼珠,說了一大番話,他總是能把死的說成活的,馬庫斯聽他說完,連連搖頭說鑫你不能知法犯法。傅鑫愣了一下,就不說話了。
麗姿在邊上靜靜地聽著。馬庫斯這時候才得知發(fā)現(xiàn)肖恩是麗姿的功勞。其實(shí),傅鑫過去十來年的探員生涯真的少不了的人是麗姿??墒牵钓伟岬匠抢飦碜?,沒有與麗姿同居,而是一個人窩在唐人街。兩人物理距離縮短后,反而疏遠(yuǎn)了。傅鑫跟麗姿更像是一對偵探伙伴。也許傅鑫早就厭倦了麗姿吧。
傅鑫一臉無辜,他正告馬庫斯別在報(bào)上瞎寫他的私生活。麗姿淺笑跟進(jìn),對了,也不能寫我。她可不想被傅鑫那種浪蕩鬼纏上。
馬庫斯望著麗姿藍(lán)色夏夜一樣的眸子說,如果你不是鑫的女朋友,我愿給你天天送花呢。
麗姿那天抽煙厲害,好像有什么心事,她蹺起二郎腿作思考累了的樣子。她說煩了煩了,新金山是做夢的地方,不是結(jié)婚的地方。馬庫斯先生,請你別忘了,我是國王街上做生意的女人。
她有點(diǎn)神經(jīng)質(zhì)。通常她超常的自尊心不會容許她那么作踐自己。但她沒說錯。肖恩也是來國王街尋歡作樂的老主顧。從班迪戈賺了錢來城里銷魂的那班歐洲礦工都搶著來找麗姿。肖恩身強(qiáng)力壯,情欲旺盛,又是多金的工頭,隔三岔五往城里來逛。麗姿說去年9月11日凌晨她曾在太子旅館附近看見肖恩,但那夜他行蹤詭秘,穿著女人的裙裝。
馬庫斯最后指出說,有一條警方疏忽的細(xì)節(jié),在太子旅館304房內(nèi)床鋪底下發(fā)現(xiàn)兩個新煙蒂,卡雷拉斯煙。旅館清潔工說9月10日晚上瑪麗外出做生意那空當(dāng),她們打掃過房間,床底下都掃干凈了,不可能留有煙蒂。我們需要核實(shí)一下肖恩是不是吸那種煙。
傅鑫白了他一眼,頭也不回地走了,邊走邊說,收皮(粵語意為叫別人噤聲)!你忘了我以前干什么的,淘金營地里兄弟們抽的都是那種煙。
馬庫斯發(fā)覺傅鑫的臉色脫去了既往的黃黑,一反常態(tài)的潮紅。
傅鑫在班迪戈打了個漂亮的伏擊戰(zhàn),帶著兩個中國礦工把肖恩押回城里。他向維多利亞警方指控那個大嚼袋鼠肉的白人至少涉嫌謀殺了妓女瑪麗。去年9月里頭肖恩隨著一大群人進(jìn)城,起初住主教府,后來不知去向,有人說看見他睡在大街上。9月11日那夜無人證明他不在現(xiàn)場,相反,有人證看見一個很像他的男人穿著女裝在太子旅館附近出現(xiàn),而他的臉上留有新鮮抓痕,他隔天一個人跑回了班迪戈?duì)I地。
然而誰也沒料到當(dāng)天下午,警方釋放了肖恩。
探長的腦袋像煮熟了的澳洲龍蝦,紅里透粉,毛里毛糙,他的眼珠子越過老花眼鏡盯著傅鑫,好像隨時要從眼眶里脫落。傅鑫曉得這是上司既懷疑又擔(dān)憂的表情。死掉個把愛爾蘭爛貨和懷疑主教的外甥是兇手可是兩件道德上區(qū)別分明的事。肖恩是墨爾本城里圣公會主教的外甥。探長隨時樂意提醒他警方早就結(jié)案,瑪麗之死是一起自殺案。
探長總結(jié)說,你與拖著豬尾巴的中餐館老板雜貨店老板不一樣。你是有身份的體面人,不能給我們?nèi)锹闊?/p>
金合歡開滿樹的夜晚
金合歡花開滿樹的季節(jié),白人來了。
起先是滿樹烏鴉似的黑色大鳥在聒噪,在班迪戈?duì)I地生火做飯的華工們趕也趕不走它們;不久,那些鳥不約而同高飛而去。四周靜得驚人,仿佛鳥和人從來沒出現(xiàn)過。突然間,四周響起了肢體撞擊大地的聲音,如鼓點(diǎn)般嘈雜,賽過四面八方的馬群在聚攏來。人們看見河里淘金的正沒命地往營地奔來,斗笠和氈帽都沒了,有人衣服撕爛了,有人臉上還帶著傷。他們抓著帳篷里什么值錢的就跑,還是夾生飯的午飯大鐵鍋打翻了,火星四濺,幾條狗狂叫著來回逃竄?,F(xiàn)在可以聽清楚營地帶頭大哥在喊:不要亂!洋人來了,大家抄家伙!他們不敢殺人!
但他錯了,追上來的白人礦工們一齊掄起鐵锨,砍翻了落在后面的幾個華工,有人當(dāng)場翻白眼不動了。白人礦工沒有怎么遇到抵擋,他們殺入營地,舉起一面被單做的大旗,嗷嗷叫著:不要中國佬!卷鋪蓋滾蛋!滾出班迪戈!
他們開始縱火焚燒帳篷。濃煙在河邊叢林上空盤旋上升。華工們經(jīng)過了最初的慌亂,在帶頭大哥的指揮下在叢林里重新集合,他們?nèi)砍吠貏葺^高的臺山中餐館。
消息最早就是從中餐館傳開的。阿珍紅紅的臉上泛著汗珠,捏著衣角跑進(jìn)跑出,害得她后媽賬臺也坐不住,只能在后面攆她。華人神探來了。這是目前大家指望的唯一一個對白人罪犯有震懾力的消息。然而,白人礦工們瘋狂了,蹬著皮靴,手持鐵锨鎬頭棍棒,還有幾桿長槍,團(tuán)團(tuán)圍住了臺山中餐館,但也無人敢貿(mào)然逼近,他們統(tǒng)一鼓噪起來:叢林魔鬼!魔鬼!把他交出來!交出來!
圍困和吶喊持續(xù)到深夜。屋里避難的幾十個華人全明白誰是班迪戈叢林魔鬼,他們都避免看向某人,但越是這樣,眼光就越是無形中向傅鑫身上集中。馬庫斯這次又錯過了同傅鑫重返班迪戈,他滯留在城里,完全沒料到傅鑫這次微服探訪反而是自投羅網(wǎng)。后來他告訴麗姿,對于淘金浪潮中的反華暴動,《班迪戈星報(bào)》不僅僅起了火上澆油的作用,而且有可能還泄露了傅鑫的行蹤。那份報(bào)紙將華工描繪成不讀書、吃得少、干得快的怪物;從不休息,生活陋習(xí)多,什么活都干,似乎永遠(yuǎn)不會死的異教徒,甚至暗示華工就是近來為患的叢林怪獸班迪戈魔鬼。但馬庫斯也承認(rèn)華工們自私,他們破壞了金礦規(guī)矩,沒有在新發(fā)現(xiàn)的礦脈處插旗標(biāo)記,不與其他礦工分享,他們還像兔子似的在歐洲人廢棄的礦坑里淘光最后的金子。在歐洲礦工看來,華工一貫竊取他們殘余的勞動成果。發(fā)了財(cái)?shù)娜A工拐走了愛爾蘭女人,而中餐館搶走了一些歐洲人的營生。
警隊(duì)趕到班迪戈后,立即宣布傅鑫死亡。馬庫斯親眼見證了法醫(yī)的尸體勘驗(yàn),傅鑫的臉上有一些河中卵石的劃傷,馬庫斯驚奇地發(fā)現(xiàn)一個人死后竟然可以有如此圣徒似平安喜樂的表情,那吸鴉片似的黃黑色病容不見了。
警方在交火中擊斃了數(shù)名為首分子,逮捕了數(shù)十名白人和華人。他們沒有找到肖恩,只在河邊樹叢中發(fā)現(xiàn)了他的手槍。暴動的白人里面有一種說法是肖恩和傅鑫在羅頓河邊決斗,肖恩先掉進(jìn)河里的湍流,傅鑫跳下去救他,傅鑫淹死了,肖恩的尸體沒找到;另一種說法則說中國佬要求與肖恩一對一決斗,肖恩出于驕傲答應(yīng)了,但傅鑫與他拉開十來米距離后,發(fā)足狂奔,跳入羅頓河里,被湍流卷入河心,肖恩因而畏罪潛逃。持不同說法的暴動者誰也無法說服對方。警方結(jié)論是傅鑫死于溺斃。
事后,從臺山中餐館里華工的東一言西一語中,馬庫斯得出了傅鑫最后一個晚上的情形:餐館門廊上唯一一盞煤氣燈黯淡地照著“隨時待客”的大招牌,傅鑫走出去前將彈弓留給了阿珍。他喝光了老板從地窖里拿來的一瓶好酒,頭腦還是清醒得很,最后,他要求好好吸一次煙。他嫌紙煙不夠勁,抱著一只石楠根煙斗,像享受用袋鼠肉做的咕嚕肉那樣吸飽了。他推門大步走出去,阿珍說他的跛腳好了。那時候,他站在南十字星的星光下,投下漫長的黑影,身形仿佛驟然間放大了好多倍。面對前方躍動的火把光焰,他的身子可能還在顫抖,他轉(zhuǎn)過臉,不看身后的餐館燈火,而是眺望著遠(yuǎn)處羅頓河邊的莽莽原始叢林。阿珍說那是家鄉(xiāng)的方向。
記錄到這里,馬庫斯停下筆,深呼吸,閉上眼睛,可以聽見金合歡滿樹嘩嘩地拍手,傅鑫咿咿呀呀地唱起來,馬庫斯想這大概就是叫粵曲的中國歌劇。華探內(nèi)心是一個來自遙遠(yuǎn)鄉(xiāng)村的淘金漢,自有他永恒不變的淘金生存法則。傅鑫緩緩轉(zhuǎn)身,終于向那些火把環(huán)繞的人群走去。大個子肖恩脖子里纏著頭巾,一手提著大鎬,一手握著滑膛手槍,表情凝固著一團(tuán)巖石般的黑影。
馬庫斯看見肖恩口中叼著一只海泡石大煙斗,胸口前的鐵鏈上掛著一個大十字架。
女人和孩子
馬庫斯摘下禮帽,看著麗姿招呼后院里的那個黑瘦的亞洲面孔,那人矮小的身形在后門金合歡樹下閃了一下,好像還靦腆地露出了發(fā)黑的牙齒。馬庫斯仿佛又看見傅鑫頂著大日頭,穿著匠人的皮圍裙,手里提著刨子;還可以聞見后院青草和刨花混合的味道,那個亞洲男人在廚房里發(fā)出笨手笨腳的哐當(dāng)聲,然后是咕嘟咕嘟灌水的響動。
麗姿精心焙制的愛爾蘭咖啡和鮮奶蛋糕出爐了,關(guān)于往事的回憶暫時停止在午后的艷陽里。傅鑫死后沒多久,麗姿飛快地嫁給了后院那個男人。馬庫斯問她丈夫怎么樣。她眨了眨眼,算是回答。他問兩人怎么認(rèn)識的。麗姿不回答,而是說他人很好,很細(xì)心,很勤奮,煮菜一流,不惹是生非。隨之,她莞爾一笑:但他在床上完全跟鑫沒法比。
馬庫斯來不及反應(yīng),就聽她聲音低沉地說,鑫那廝還是把我騙了。鑫說過要給我一個家??墒?,阿珍剛剛生了一個女孩。
不知過了多久,麗姿驟然高興起來,她說,我現(xiàn)在才懂他為什么老是說大丈夫什么三妻四妾。那是傅鑫的孩子。阿珍告訴我了,我給她的女兒起名叫麗姿。你看,我算是和鑫那廝兩清了。
馬庫斯?jié)M臉困惑,搓動著手里的帽子。
麗姿望著墻上的圣母像,坦然承認(rèn)說肖恩不是殺害瑪麗的兇手。他臉頰上的抓痕是她干的。
我故意干的。知道嗎,是我!是我!麗姿站起身,胸前還掛著圍裙,興奮得大叫。后門口亞洲男人的面孔閃了一下。
對著記者眼中的驚疑,麗姿一字一頓地說,鑫自以為了不起,沒有一個案子他破不了,但一個他眼中的下賤外國女人的小小伎倆就讓他徹底暈頭轉(zhuǎn)向!鑫是一個自以為自己是神的人,但他被我耍了,不,他被他自己耍了。為什么是肖恩呢?不一定是肖恩,當(dāng)然。肖恩是一個倒霉的壞蛋。只不過他碰巧有一雙大手,只不過他帶著滿滿一袋金子來找我過夜,竟然不付錢白嫖……上帝叫我在他臉上留下該隱的記號!
離開前,馬庫斯問了她最后一個問題:肖恩是抽煙斗還是吸紙煙的?
麗姿平靜地回答:他有一只雕工精美的海泡石大煙斗。
馬庫斯熬了幾個通宵,寫出一篇《華裔神探的最后一案及其神秘死亡》的特稿,但沒有一家報(bào)館愿意刊登。最后,他接到了維多利亞警方的電話,不得不改為給本地《阿耳戈斯報(bào)》重新撰寫一篇傳記,介紹殖民地首位華人神探傅鑫的短暫生平,他不吝溢美的詞句稱贊了他的華人好朋友是一位平民英雄,熟知殖民地的各種犯罪階層,腰插彈弓,吸著煙,唱著粵曲,盡忠職守,懲惡揚(yáng)善,英勇殉職,是一位值得信賴的警察公仆,他只字不提華人神探奇怪的最后一案,這讓總編輯很滿意,新金山的老讀者們誰也沒察覺有什么不對頭。
文章刊發(fā)后,馬庫斯收到了一封信,阿珍在班迪戈托人用英文寫來的。他下樓去旅館外施萬斯頓街頭的那間咖啡館。這時巴黎風(fēng)咖啡剛剛?cè)〈?,成為城里最新潮的飲品。他愿意讓自己迷失在觸摸靈魂的咖啡芬芳里面,血脈賁張,視線模糊。他攥著信紙,懷念起傅鑫,那廝真是有福氣,死了還有兩個女人日日夜夜思念著他,一個是用愛,另一個是用恨。阿珍在信里說班迪戈的瘟疫平息了,她父親不再痛恨傅鑫那廝睡大了女兒肚皮;她預(yù)備一個人將女兒養(yǎng)大,不用擔(dān)心生活費(fèi);那把彈弓上刻著一個地址,那是一個城里律師的住址,律師給她送來一筆錢,是傅鑫早年淘金攢下的全部私房錢。
馬庫斯瘦高的身軀伏在咖啡桌上,忽然想哭,但他不能在一屋子橙色陽光里的陌生人面前哭。他用顫抖的手握著沃特曼鋼筆,給麗姿的新生兒寫賀卡。阿珍在信里說她還想給麗姿一些錢,麗姿剛在醫(yī)院里生下了一個兒子,她聽了阿珍的愿望,看看阿珍手里的支票,又看看自己孩子的小雞雞,眼睛里的藍(lán)色夏夜更深沉了,她請站在床邊的神父做祝福祈禱,她告訴阿珍她剛到人間的兒子名叫鑫。
如果重返班迪戈的臺山中餐館,理查德·馬庫斯認(rèn)真地想,除了玉米袋鼠肉湯以外,一個歐洲人在那里還能吃些什么。他不知道的是,麗姿的兒子長大后前往中國,將會是辛亥年份,大革命開始的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