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犁
當下詩壇最繁榮也最熱鬧,但也讓很多人感到眼花繚亂,變化急遽,無所適從。其實寫詩更像圍棋,看似自由,但其中也有神妙而嚴苛的規(guī)則,守住它,你就不會蒙,且平穩(wěn)前行。本文要談的就是在急遽甚至速朽的寫作狀況下要遵循的原則:真心、用心、耐煩。限于篇幅只談前兩個觀點。
真心,指詩人寫作的態(tài)度,它有兩層意思,一是要上心,端正而認真,要把寫詩當作生命中的大事、幸福的事,而不是胡謅八扯,投機取巧。二是要恢復詩學的基本也是根本規(guī)則,就是有感而發(fā)。這本來是常識,在當下的詩壇卻成為一種奢侈的品質(zhì)。詩人有了感,等于女人懷了孕,有話要說,就能脫口而出,而且自然而然,氣韻生動。沒有感情沖擊,或者感情的沖擊不夠,你就得冥思苦想。對專業(yè)詩人來說,發(fā)不是問題,發(fā)是技術(shù),有感是古人說的“興”,是沖動,是激情,是源頭和內(nèi)功。具體就是狂喜或大悲、大憤怒。詩人情感激烈的時候是不需要技術(shù)的,而且狂奔和決堤的情感會自動刮帶出金句,會讓高級的技術(shù)自動生成。比如一位詩人寫離開故鄉(xiāng)的感覺,說:每一次離開故鄉(xiāng),我都倒退著走??此旗`光一閃,其實是感情被刺激后的自然顯現(xiàn),而且是瞬間爆發(fā),是偶然,但集中了生命的全部體驗,不僅感人,更讓心疼痛。這也啟示詩人不要輕易動筆,更不要為賦新詞強說愁。一定要寫你想寫的,不論是哭是笑,是愛是恨,是悲苦還是無聊,不寫出來,你就難受,就坐臥不安。里爾克就說過寫詩最佳狀態(tài)就是:這個時候你不寫詩就要死,就不想活。這樣的狀態(tài),寫出的東西一定是最真的,也一定是原創(chuàng)的,獨一無二的非復制品。所以我們磨煉技術(shù),不如哺育情感,不如滋養(yǎng)“興”,點燃寫作的沖動,沖動就是靈感。這樣的寫作就是讓心靈像燒紅的鐵投到冷水里,那冒出的絲絲煙縷和滋滋聲響就是生命疼痛時發(fā)出的聲音,有著真切的灼烈感,而非隔靴搔癢的無病呻吟。這樣的詩就是淬火的鐵,真實純粹堅硬有力。
本來真實是詩歌也是做人的基本常識,后來卻被詩人給弄丟了,而且詩人名氣越大,詩歌越空洞。而在一些低調(diào)但有實力的詩人作品里,我們常常感受到快刃剔骨般的真實和直接。這說明前者寫詩不用心開始耍了,后者不僅用心而且刻心銘骨。譬如一直不怎么被待見的女詩人余秀華寫她丈夫打她的幾句詩:“他揪著我的頭發(fā),把我往墻上磕的時候/小巫不停地搖著尾巴/對于一個不怕疼的人,他無能為力?!辈还芩脑姼锠幾h有多大,但是必須承認她詩歌中的真而疼,有一種冷與熱相撞時靈魂的不寒而栗。同樣揭皮般疼痛和真切的還有何三坡的《姐姐》:“那個生養(yǎng)了5個孩子,總被姐夫打倒/又爬起來的人/是我的姐姐……//那個像一株茅草/一陣風就吹倒在田里的人/是我的姐姐/生病了,在醫(yī)院門外站一會兒/她就回了家?!睙o獨有偶,顏梅玖(玉上煙)有一首寫《哥哥》的: “……你說你恨極了我高傲的樣子/哥,不是我有意抬高視線/哥,我一低頭/眼淚就流出來了?!币粋€姐姐一個哥哥,他們都是自己的手足,面對親人,詩歌的觸角自然會深入到骨肉中,不僅真,而且情入骨髓。只是前者是白描,后者是傾訴;前者是典型性,后者是個人化。我們再選一首比較高興的詩,譬如劉福君有首寫給妻子的詩,是這樣寫的:“有一年/你咬了我一口/我剛要發(fā)火/突然想到你是屬狗的/我原諒了你……可我后怕又幸福/你那一天要是一口/把我吃了/我永遠永遠/見不到你了/后來的后來/你也常?!?只是比吻還輕?!痹娪悬c小品的味道,先拋出一個包袱,吸引大家,然后一抖,讓讀者眼前一亮,有一種找到謎底的感覺,捧腹后情感為之鍍亮并被幸福爆滿。詩歌在這兒不只是一種文本,更是一種實用性的歡樂劑、和諧劑。這也說明寫詩如做人,只有真,才能讓人信任,繼而打動人,感動天地。
真心使詩歌有了俠骨柔腸,柔腸就是悲憫,如前面這幾首詩。俠骨是詩歌的肝膽,即俠肝義膽,代表著正義感,挺身而出,奉獻和犧牲。這種精神澆灌在詩歌里,就是鈣和鋼,就是烈火,一掃軟綿綿油膩膩的詩風。如衣米一的《瘋女人》:“她扒在垃圾桶上/這個瘋女人。在榆亞路紙醉金迷的路邊/像一粒塵埃//一粒有血有肉的塵埃,一粒知道饑餓的塵埃/在垃圾桶里,奮力地翻找她的/晚餐//在南方或者北方,在某個大家族或者小院落/多年前,她的降生,應(yīng)該也像一顆星/照亮和驚喜過一些人?!边@讓靈魂戰(zhàn)栗的詩中,鼓蕩的是詩人無限的仁慈心和憤懣。這是詩人的良知,也是詩歌應(yīng)該具備但已經(jīng)匱乏的素質(zhì)和品質(zhì)。我不分析這首詩的具體內(nèi)容,我只想說詩歌之真,而且詩人在用詩歌對世界發(fā)言,用詩歌拷問和關(guān)懷我們的生存狀態(tài)和質(zhì)量。詩熾熱又冷靜,像燒紅的鐵又在水里淬煉,最后成了劍,成了子彈。
真心的核心是真情和愛,因為愛詩人疼痛和憤怒,同樣因為愛詩人也幸福并溫暖。而當下詩歌最需要的就是溫暖,而且是大溫暖。這讓我想到李南的一首題為《呼喚》的詩:“在一個繁花閃現(xiàn)的早晨,我聽見/不遠處一個清脆的童聲/他喊——“媽媽!”/幾個行路的女人,和我一樣/微笑著回過頭來/她們都認為這聲鮮嫩的呼喚/與自己有關(guān)//這是青草呼喚春天的時候/孩子,如果你的呼喚沒有回答/就把我眼中的燈盞取走?!边@是一首被愛照耀得內(nèi)外通透的詩。即使是嚴冬,讀著它,也會有爐火在血管里流淌。一股暖流會從內(nèi)向外蔓延,直到消融冰雪,消融萬物之間的屏障和距離,人與人之間的誤解和霧霾。這一切都歸于也集中在聽見了孩子的呼喚,幾個女人轉(zhuǎn)過頭來的一瞬間。這是詩意從庸常的生活中聳起的瞬間,是爐火被點燃,愛的嫩芽在綻放,整個世界被制純且溫暖又柔軟的瞬間。
所以從本質(zhì)上說,詩歌就是生命生長出的新生命,而生命是有深度的,也是動蕩又有活力的。所以誰用詩歌真實地承接或者表現(xiàn)這些生命本體生發(fā)出來的種種感覺,誰的詩就切中了詩道,就有了力量,而且是恰好又本然。
因此,詩歌不要再四處出擊,以搞怪為創(chuàng)造。詩該往回回了,這不是復辟,是回歸?;氐接|景生情有感而發(fā)的詩歌源頭上來。像上面舉例這幾首詩,一律地指向了真,也生發(fā)于真,更不忸怩作態(tài),讓寫詩歸還于說話,說心窩子里的話,而且情真意切,樸實直接。這就是真摯,就是人品,應(yīng)了王國維說的,有境界的詩都是寫真感情真景物。
我強調(diào)真摯,因為當下詩壇虛情假意又相互復制的贗品太多了。醫(yī)治或阻擊詩歌虛假的流行病,必須重提真摯,必須呼喚和確立真摯的詩歌美學。有真摯,詩就鮮活,有沖勁和生命力。生活中我們都喜歡真誠的人,寫詩為什么偏偏要花里胡哨弄虛作假呢?真摯比技巧更重要,真摯不僅是品格,更是美學特質(zhì),即洗去鉛華,呈現(xiàn)本我,真實自由,樸素簡單。這也符合《周易》所言“修辭立其誠,所以居業(yè)也”。
用心就是用功,就是把詩寫得靈奇,讓人有吃驚感,甚至是大吃一驚,這就是詩人古往今來夢寐以求的創(chuàng)新。這是技術(shù),但又不全是,因為創(chuàng)新的前提和核心依然是真心,是用心而不單是用腦來展開想象和探索技術(shù)。老龐德就說技術(shù)考驗真誠,也就是說,只有真心苦心專心而不是投機取巧地對待和挖掘技術(shù),技術(shù)才可信,才能深化真誠。對一個專業(yè)詩人來說,天天必寫,時時保持沖動有點兒難,這就需要技術(shù)做支持。恰如其分的技術(shù)會讓詩更有深度和高度,更快捷地切入心靈,且有撼魂的美感。有個不知誰說過的例子,天鵝在練飛行術(shù),麻雀說:不就飛嘛,哪有那么多講究。這包含兩個信息,一是僅僅是一般的麻雀一樣的詩,不需要技術(shù);二是你寫出天鵝一樣的詩,要飛得更高更遠,就需要技術(shù)來援助。詩歌每一次進步都是技術(shù)的更新和革命,需要詩人有勇氣去顛覆并創(chuàng)造新的技術(shù),以保證詩歌的鮮活性和先鋒性。其實創(chuàng)新就是在熟悉的生活中寫出陌生的感覺。這陌生的感覺,有時可能就是一個出人意料的比喻句,但詩就活了,或被救活了。比如大家都寫天空的藍,但有個人是這樣描寫天空的:天藍得脆了!一個脆字,讓視覺的藍變成身體里的感覺,真是絕了,技術(shù)上叫通感。還有張子選寫的:湖水捧起鹿的嘴。讓人想不到他是逆向?qū)懙模屓说母杏X一激靈。這種出人意料的比喻是對我們思維的沖擊,甚至是一種洗腦,而且很有意境,讓我們沉醉和陶醉。所以古人說詩貴出新,這是告訴大家要想出新,就從練習比喻句開始。比如詩人葉延濱有一句詩:愛情是里爾克的豹。愛情是豹,就很奇特了,還是里爾克的,這就更新奇了。這是把另一個文本作為喻體,引典入詩,詩歌因此有了空間。林雪也有一句關(guān)于豹子的比喻:蘋果上的豹。蘋果小巧、溫和、美麗,而豹子兇猛殘暴,蘋果上有個豹子顯然不是真實,這兩個不合理的意象被強制地捆綁到了一起,就有了沖突,不僅沖擊人的感覺,還有了一種隱喻。那隱喻什么呢?你可以根據(jù)自己的經(jīng)驗,去想象和類比。
好的技術(shù)需要靈感的照耀,而靈感得益于情感的沖擊,例如俄國詩人日丹諾夫著名的《鳥兒死去的時候》:“鳥兒死去的時候,/它身上疲倦的子彈也在哭泣,/那子彈和鳥兒一樣,/它唯一的希望也是飛翔。”不用我解釋,大家都能感受到這首詩的內(nèi)容和震撼力。我想說的是這首詩絕不是生搬硬造,而是作者心靈被刺疼后的自動反應(yīng),鳥兒被子彈擊中的這一刻,大家都惋惜鳥兒的無辜死去,而這里作者是在對子彈懺悔。因為子彈的本意是像鳥兒一樣飛翔,卻被迫成為了劊子手,子彈也是無辜的。語言和意蘊都是在情感的催動下自動綻開,沒有任何人工的痕跡,那重大的思是因詩而自動冒出來了。我用了幾個“自動”,就是說不論是詩,還是思,都是情感爆炸時自動產(chǎn)生的聲音和迸濺的火焰,是情感的副產(chǎn)品,并非詩人刻意為之,于是這靈感就是詩人一向多情善良敏感在偶然時刻的必然顯現(xiàn)。偶然是火星,必然是早就等待點燃和喚醒的情感爆竹。
還有一種創(chuàng)造屬于天才,他們的靈感一是神賜的;二是這些詩癡長期沉迷沉醉在寫詩的狀態(tài)中,雖然也有“夢里尋你千百度”依然不得的焦慮和悵惘,但他們?nèi)匀粫耙聨u寬終不悔”,最終獲得靈感的眷顧,于是,詩人似乎開了天眼,看見肉眼無法企及的事物,心驚肉跳的詩句和想象也隨之蒞臨。比如軒轅軾軻的《收藏家》:“我干的最得意的/一件事是/藏起了一個大海/直到海洋局的人/在門外瘋狂地敲門/我還吹著口哨/吹著海風/在壁櫥旁/用剪刀剪掉/多余的浪花。”我把它看作是詩人想象力登峰造極之作。這也是詩人整天泡在詩里,每時每刻都用詩歌的邏輯替代生活的邏輯,而且成了一種習慣和癖好。讀它時我早就忘記其中的寓意和暗示,驚震于作者將心智“玩出”了邊界,這是對人的智力極限的挑戰(zhàn)并拓寬。其中以實寫虛,以真寫莫須有,讓詩歌有了童話神話的色彩。我還喜歡詩中悠閑的味道,即使火上房了,槍頂額頭,“我”依然吹著口哨,把多余的浪花剪完,任何事也不能破壞我的好心情。我把這看作這首詩的氣質(zhì),也透露出詩人生活中的氣質(zhì):機智幽默,除了寫詩,其他都滿不在乎。這是不是這首詩的人生要義呢?這已經(jīng)不重要,重要的是本來是技術(shù),卻讓你忘記了技術(shù),記住的是人和事,以及其中的機趣和綿綿不絕的味道。
讀這樣的詩歌有一種被喚醒的感覺。因為他們的詩歌對我們慣常的思維是一個撞擊,猶如一個重器,擊中了我們大腦中昏噩的部分,讓我們一激靈的同時驚呼:原來詩歌可以這樣寫!所以他們的詩歌是對我們智性和智力的開掘,也是提升,讓我們思維沉睡的區(qū)域開始蘇醒并激活,這是我們平時渾然不覺甚至完全以為不存在的部分。他們的詩歌是對人的一種洗腦,并力圖把我們深陷在日常習慣泥沼中的思維拔出來,清洗并改道。
但這些年詩歌技術(shù)處于平穩(wěn)保守甚至休克的狀態(tài)。所以需要詩人有勇氣去探索,去顛覆并創(chuàng)造新的技術(shù),以保證詩歌的鮮活性和先鋒性。當然先鋒也并非先進,但是從先鋒中我們會看到詩歌在突破,看到新鮮的活躍的特別的詩歌元素在成長并豐富著我們的詩學,在強行迫使我們的思維做出反應(yīng)和改變。這是新的力量,也是一種新的美學基因在漫漶和生長。
需要指出的是,詩的靈奇和技術(shù)革新與真誠、情懷并不矛盾。情懷是志,是內(nèi)功;技術(shù)是智,是外功。情懷是前提,當情懷解決了的時候,詩歌探索更側(cè)重言智?;蛘哒f言志是基礎(chǔ),而言智才是頂端。志讓詩歌擴胸增重,屬于內(nèi)容,提示詩人寫什么。很多詩人都有相同的志,但關(guān)鍵是怎么寫,怎么表達志。這就需要智的作用。大智力大智慧的詩歌也一定涵蓋了大志和無數(shù)個志。所以言智的詩歌是對人的思維和想象力的開拓和抻長,也是對詩歌邊界的擴張和延伸,其目標和目的就是把詩寫得無中生有和絕無僅有。
(節(jié)選和修改于長文《急遽速朽的時代詩人何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