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珊
那是1987年6月30日下午,一天中的最后一節(jié)課,操場上的每個人都興奮得如同頭頂上那顆盛大而熾烈的太陽,連黑老師也不例外—他居然只讓我們列了個隊就轉(zhuǎn)身跑開了,還異??犊匕岩磺袡?quán)力都交給了體育委員。我們兩個班60來個人齊刷刷地瞪大眼睛,集體目送他跑過教室,跑過食堂,跑過一棵又一棵的水杉,直至跑出了學(xué)校大門。最先反應(yīng)過來的是體育委員,他左手抱著起毛的籃球,揮揮右手喊道:“今天是本學(xué)期最后一節(jié)體育課了,只要不離開操場,你們愛干嗎就干嗎!”
于是,操場上有無數(shù)個“小鍋”沸騰起來:打籃球的、打排球的、玩乒乓球的,耍單杠和雙杠的,甚至有兩伙女生窩成堆跳房子、踢沙包去了。雖然那時我們普遍營養(yǎng)不好,個頭兒也比較矮小,但我們這群初中一年級的山里娃立刻就把偌大的黃土操場翻攪得塵沙騰騰、烏煙瘴氣。
兩個乒乓球桌早被一伙男生搶占了。盡管女生只有等候的份兒,可我還是心甘情愿排在隊伍的末端。畢竟,除了上體育課時可以摸摸乒乓球,平時那兩張硬邦邦的水泥臺要么被高中部的“高大壯”們霸著,要么被初中部的“低矮兇”們占著,我們這些小女生根本近不了它們的身。
但等待的過程實在難熬,那時的乒乓球比賽還是21分制,一個人上去,即使一分不得,也得有21個來回,而且中間還有拋球、接球、撿球等過程,再加上每一個上去的人都懷揣著贏球的夢想和決心……直到眼睛都差點兒看綠了,我才終于接過球拍,可惜對手是鄰班最強的那個男生。站在他的對面,我們只不過是等待他輪番清掃的秋葉,而他,就是那一縷永不止息的疾風。
眼看時間過半,我再也沒有耐心等到第二輪上場,便拉了好友華一起跑去玩雙杠。有兩個女生并排坐在其中一副雙杠上,嘻嘻哈哈講著什么,見我們過來,也沒有要避讓的意思。我和華只好去玩另一副高一些的雙杠,由于這個雙杠下面鋪的沙子比較少,自然要危險許多,但也無暇顧及了。體育課永遠是我們的最愛,因為只有在體育課上,我們才可以跑,可以跳,可以拍,可以打,可以在太陽下追來攆去,可以在風聲中呼來喊去,可以任憑學(xué)校東南角的油菜花灼痛我們的眼睛,可以縱容伸進院墻的桂花香“破”我們的鼻子。
所以,但凡上體育課,我們都會特別自覺、爭分奪秒,何況黑老師還難得不在場,何況我最拿手的就是玩雙杠。我不但可以屈膝彈起、翻身坐上雙杠,還可以在兩杠之間“穿花兒”;華和我一樣,也能在雙杠上讓自己的身體像溪水一樣輾轉(zhuǎn)騰挪。我們兩人各占一頭兒,你上我下,你左我右,變著各種花樣地玩兒。坐在另一個雙杠上的兩個女生停止了嘰嘰喳喳,用不著偷瞄,我也知道她們是被我們驚到了。
黑老師的哨子就是在這時吹響的。同學(xué)們從四面八方往木頭旗桿處跑去,在黑老師面前聚攏,排好隊形。沒想到黑老師擺擺手說:“散開散開,10人一組,每兩人之間間隔一個手臂的長度。”我們的鞋子在干燥的泥巴地上摩擦出一片“吱吱啦啦”的聲響,站在黑老師身旁的兩個穿天藍色運動服的瘦男人不約而同皺起了眉頭。黑老師說:“同學(xué)們聽我的口令,雙腳與肩同寬,下蹲……”我們蹲下后,一時雙手側(cè)平舉,一時上平舉,一時握緊拳頭,一時五指張開,每一個動作都要保持一分鐘左右。黑老師和兩個“運動服”在隊列中走來走去,偶爾捏捏這個同學(xué)的肩,偶爾摸摸那個同學(xué)的背。我也被黑老師和其中一個“運動服”分別按了按肩膀、端了端胳膊。
滿以為按了、端了,我就可以偷偷收臂斂腿休息一下,沒想到“運動服”剛向前走了幾步,又轉(zhuǎn)回來,讓我雙臂屈肘,再向后擴胸。于是,我不由自主往外挪動,力圖把兩腿再打開些。這時只聽“噗噗”兩聲,我的褲襠竟突然開裂了!我后面的同學(xué)大聲哄笑起來,前排的同學(xué)先是扭頭打量,接著就紛紛站起來,拍手的拍手,跺腳的跺腳,全都笑得像炸開的“臭西瓜”。我一時呆若木雞,腦中一片空白,就那么蹲著,就那么雙臂屈肘舉著,就那么牢牢鎖在原地。兩個“運動服”都把臉別到一邊,咬著牙。黑老師也掩了掩嘴,但很快又繃緊臉說:“笑什么笑?全都給我蹲下,告訴你們,就她做得最好?!彼帜檬衷谌巳旱念^頂點了幾點說:“今天是縣上的領(lǐng)導(dǎo)親自來選苗子,你看你們,一個個都不爭氣!”
人群突然安靜下來,這種安靜讓我醒了過來,頓時,羞恥像一根繩索緊緊勒住了我。我疼痛難忍,想說點兒什么,一張口,卻變成了大哭。于是我一邊哭,一邊把兩腿收回來,抱著頭,緊緊地攥住自己,恨不得攥成一滴水落進干燥的土里去。可惜我不僅沒能把自己攥成水珠,反而清晰地感覺到汗水正順著凸起的背脊四散跌下,密密匝匝,嘈嘈切切,像奔騰的瀑布。
黑老師把我拉起來,同時解散了人群,讓華陪我回寢室換條褲子再出來。我只有3條夏季穿的褲子,現(xiàn)在只剩兩條能穿了,自己又不會縫補,一想到這些就又悲傷起來,哭得不能自抑。最終華讓我換上她那條“老紅色”的運動褲,我才抽噎著走到黑老師面前。
那個讓我擴胸的“運動服”說:“你的條件不錯,將來有可能做運動員呢,不就是被大家笑話了嗎,算得了什么?不要哭了。”我心里恨恨的,但嘴上又不敢分辯,就只管盯著自己的兩只腳。黑老師對我和華說:“我們學(xué)校就推選你們倆了,期末考試結(jié)束后暫時不要離校,我?guī)銈兊娇h一中去?!?h3>三
果然,期末考試結(jié)束第二天,天剛蒙蒙亮,黑老師便帶著我們趕乘從鎮(zhèn)上開往縣城的首發(fā)班車。我和華坐在前排座位上,兩個人都把對方看了又看,又把后面的黑老師悄悄地看了又看,還是沒有問出口:到底要帶我們?nèi)プ鍪裁??其實這個問題從30日那天開始,就已經(jīng)在我心里翻騰了??珊诶蠋熤还荛]著眼靠在座位上,不知是沒睡醒還是特別享受班車的晃動。車一路晃到了站,一時間,又寬又直的街道、又高又大的樓房、漂亮輕快的轎車、洋氣驕傲的人們,紛紛撞入眼簾,我暈暈乎乎的,根本不知是怎么回事就站在了縣一中的操場上。
早有一些人等在那里了。黑老師說:“不用擔心,這都是各校初一的學(xué)生,你們倆正常發(fā)揮就行了?!庇谑?,我和華嚴格按照統(tǒng)一指令,接連完成了50米、100米、200米、800米跑以及蛙跳、仰臥起坐、單杠引體向上等項目。除了長短跑和仰臥起坐我們能夠獨立、嫻熟地完成,蛙跳和單杠引體向上都是由一個女老師先示范,我們跟著做,但好歹也算順利完成了。唯獨最后的舉重,我們蹲下去后,無論如何都站不起來。我一面擔心褲子再次開裂,一面覺得手臂完全不聽使喚,所以杠鈴還沒過肩,就一下子砸到地面上。女老師說:“不行,她們完全沒概念?!焙诶蠋煋钢X袋答道:“學(xué)校條件太有限了,平時沒訓(xùn)練過這些?!迸蠋熣f:“沒辦法,這次只招舉重的。”黑老師說:“進不了也好,當運動員太辛苦了?!痹瓉砣绱?!可有什么辦法呢,我竟然連最輕的杠鈴也舉不起來。對于一個連運動褲都買不起的山里女娃來說,即使學(xué)校再有條件,家中經(jīng)濟的窘迫也撐不起生活所累積的重量。
但我至今都記得,當時的心里如同蒲公英舉著白蓬蓬的花朵突然遇到一陣風一樣,“噗”地四散飛揚開去。那些絨毛似雪,仿佛飄蕩在春天原野里的細碎歌聲,以至于后來每每看到賽場上舉重運動員挺身而起,我的耳邊就總會響起花朵綻開的集體吟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