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霞霞
曾用筆名黎子,生于1993年,甘肅慶陽人,現(xiàn)居重慶。作品發(fā)表于《作品》《西部》《草原》《廣西文學(xué)》《散文選刊》《中華文學(xué)選刊》《星星》《揚(yáng)子江詩刊》等,曾獲廣東省有為文學(xué)獎短篇小說獎、東蕩子詩歌獎。
記不清那場大雨到底下了多久,第七天還是第九天?窯洞外的墻面不斷有土塊啪啪掉落,摔在地上,碎成一灘稀泥,被雨水舔舐著帶到下院去了。母親的褲腿濕了,她趟著嘩嘩的雨河從院里走來,雙腳立在水中,嘴唇青紫,伸手交給龍珥和妹妹一只鐵桶。雨水跌在桶面上,發(fā)出噼里啪啦的驚叫聲。
“去,擠羊奶,你們爸腿斷了,喝羊奶好得快?!?/p>
母親轉(zhuǎn)身拾起立在門樓腳下的竹掃帚,潑掃院里的水。雨沒歇過,墻角處用來排水的圓形水床眼已被泡得腫脹,頹了好幾塊。母親走過去,在大雨中撅起屁股,把倒塌的土塊搬起。土塊在母親手中,舉到半途,轟然碎裂,重新跌入墻角水流形成的漩渦里。母親忽而失聲嚎叫:沒完沒了地下,墻要塌了,窯要塌了,黑乎乎的窯洞像墓地疙瘩,躺在炕上的活人像死人,老天爺瞇眼了,這錘子日子沒法過了!她拾起長長的掃帚走到窯洞門口,朝黑乎乎的窯掌咒罵。如同那些落入水中的土塊,母親的叫罵聲很快被窯洞吸納了。里面什么聲音也聽不見。父親一人睡在窯洞的炕上。
龍珥和妹妹在院中纏打起來,兩人爭搶同一把掃帚,她們都想把大河掃到院外,跌到山崖下面去。妹妹搶不過臂膀壯實的姐姐,一屁股跌坐水中,哭起來。母親聞聲,掂起掃帚跨水渡過來,眼見著帚把兒落在兩姊妹身上。她們起身竄出門外,立在大雨中驚恐地望著母親。妹妹返身,撿起落在院中的鐵桶。長把掃帚濺起的泥水落在她臉上,她一邊跑,一邊用袖子抹擦干凈。鐵桶底部浮在水中,桶環(huán)發(fā)出清脆的歡叫聲。
上坡時,妹妹走在后面,朝姐姐的屁股上狠狠推了一把?!岸脊帜?,害我挨打?!彼嶂F桶跑上坡頂,站在高處看著跌坐泥地的龍珥。雨水嘩嘩從坡頂沖刷而下,龍珥兩手緊緊抓住地面,雙腳眼看著要往坡底滑去。為了防止繼續(xù)下滑,她費(fèi)力地停在半坡,雙手伏地,以一種奇怪的方式凝固在半坡,一動不動。坡頂響起妹妹的笑聲:“瓜姐,你好像咱家老母豬??!”
母親常說龍珥傻,說妹妹龍珊機(jī)靈。龍珥不知母親為何這樣說。她只記很小的時候,母親將她緊緊裹在懷中,淚水落在她渾圓通紅的臉蛋上,伴隨著母親那句咒語似的“這咋辦嘛,以后咋辦嘛”的喃喃細(xì)語。后來他們生了龍珊,龍珥有了妹妹。母親似乎把龍珥的傻忘記了,她不再抱著她的頭祈求老天爺,也不再將淚珠落在她臉蛋上,在很多時候,她只是撥撥龍珥的肩膀,叫她站到一邊,別像根木椽一樣杵在地上。
村里娃娃也這樣喊她:傻龍珥,傻龍珥。男娃們趁大人不在的時候,將龍珥帶進(jìn)破窯,玩一種脫褲游戲。龍珥感覺這群男娃才是真的傻,他們脫了褲子在墻根底下站成一排,比賽誰尿得最高?或者請求龍珥將那條鑲著黃色碎花的紅褲褪到腳踝,他們一個個走過來,好奇地看。仿佛那里是一只閉合起來的飽滿的河蚌,里面裝滿了亮晶晶的珍珠或其他什么東西。他們每個人都興奮地推來搡去,臉上帶著驚恐又好奇的紅暈,用一根小木棍,試探著伸過來,又匆匆撇下,換另外一個人——妹妹總會在這時出現(xiàn),大聲呼喊,要去喊某某的母親來。男娃們一哄而散。每每這時,龍珥會感到一種重重的失落,她喜歡這種被人緊緊包裹,用眼睛仔細(xì)打量的感覺。
有時,他們一起比賽尿尿。男娃們把尿滋到樹頂,沖掉一只布谷鳥的鳥窩。龍珊喜歡立在山嘴往下尿,她學(xué)習(xí)那些男娃的姿勢,用手將下面撮緊,往上提,腿彎曲,那傾瀉而出的尿流便如一股泉水,形成彎彎的弧度,高昂著越過山嘴的樹梢,朝瑪瑙河的方向奔去。
他們在破窯里壘火,汽水罐搭成一個小灶,煮青蛙吃。鐵絲拴起的罐沿上,浮著一層白而肥膩的油,泛著細(xì)密泡泡。拇指大的小青蛙蹦兩下便蹦不動了,跟著黑煙籠罩的滾水上下翻騰,兩只新生不久的前爪往前直伸,雪白肚皮露在外面。它們死了——龍珥跟著大哭起來。課本上說青蛙是蝌蚪變的,能上課本的東西一定是好東西,龍珥不想吃它們。男娃們拔了兩根蒿草稈,揭了皮,一截一截折斷,做成筷子,滾水里撈了一只煮熟的青蛙出來,兩根木棍夾著,往龍珥嘴里送。龍珥拼命搖頭,嘴巴緊閉。他們便跟著大笑,說原來還有讓傻龍珥害怕的東西!凱凱哥拇指和食指捻在一起,飛快撕下一條青蛙腿,舉到龍珥嘴邊,說,你嘗嘗,可香了!龍珥的手用力揪著自己衣角,頭扭向一旁。他們起哄,呼喊著,將龍珥壓在柴堆上,一個男娃騎在她身上,將那只四肢無辜伸展著的小青蛙往她嘴里塞。龍珥的眼睛瞪得牛眼一樣大,一使勁兒,那男娃從龍珥的肚皮上滾下來。她站起身,一腳把鐵罐灶火踢翻,跑出去了。樹墩一樣的龍珥長得母牛般壯實,“他們吃青蛙,他們想逼我吃青蛙,他們真傻!”龍珥這樣想。
十三歲以前,龍珥記不清父親的樣子。記憶里父親老是不在家,只有一年快到頭的時候,冬天的盡頭,年關(guān)將近,龍珥看到父親從對岸山上走下來,穿一身灰藍(lán)色滌綸料子的棉衣,頭戴棉帽,背上扛一條化肥袋,里面是他使了一年的鋪蓋被褥,他拿回來讓龍珥媽拆洗的。有一年,帶回來的鋪蓋里卷了一盒嶄新锃亮的麻將,上面畫著公雞、圓圓的餅、花花綠綠的毛毛蟲。從此以后,過年時只有在牌桌上才能找到父親。父親從未在歸家時給母親與她和妹妹帶回禮物,哪怕是一包裹著橘色糖紙的洋糖。每逢過年,母親罵人的聲音要比往日響亮幾倍。夜里,他們摸黑在炕上打架,龍珥與妹妹蜷縮在炕角,一團(tuán)漆黑中不敢出聲。整個黑黢黢的窯洞里只剩下母親急促低沉的喘息,有什么東西咬住了父親的肩,疼痛使他們的聲音混雜在一起,然后又被撕碎了,一片一片曼延開來。窯外風(fēng)聲呼嘯敲打木窗,仿佛它也要開窗進(jìn)來,加入這黑暗中的搏斗。
一陣急遽風(fēng)聲里,母親呼喊父親的名字,喜軍,喜軍——仿佛在哭。
龍珥想,父親真傻,其實他只要回家時帶回一包糖,一件紅呢上衣,就能讓母親開心了。西灣村有個瘸腿男人是開小賣部的,父親不在家時,他常用一包糖把她和妹哄出門外,包裹里拿出一件好看的花衣裳,和母親躲在窯里看。他們的笑聲透過緊閉的木門嘩啦啦流淌出來,鋪滿整個晌午時分的院落。
清晨,龍珥站在窯門前,像一堵墻擋住窯內(nèi)日光。她問母親,父親為何總躺在炕上?
你爸腿斷了。母親坐在灶火里拉風(fēng)箱,將一把濡濕的麥稈塞進(jìn)灶膛,頭也不抬地回答說,讓東西給撞了。
啥撞的,大汽車嗎?龍珥問。
山羊,一只白山羊,半夜山洼里沖出來。下著大雨,你爸走路沒看清,活該他眼瞎。
是咱家山羊嗎?
不是,是只野山羊,住在山坳里的。被啥害的就吃啥,這管用。山羊奶能治病,你們?nèi)ザ鄶D點(diǎn),擠滿一桶。
母親在窯掌深處揮舞燒火棍,龍珥和妹妹退出來了。雨還在下。
半山腰的大窯里,住著龍珥的羊。二十一只白山羊,十二只花綿羊,它們都是龍珥的寶貝。龍珥上學(xué)的時候,當(dāng)然,她也上過學(xué),讀到二年級呢。
那個蓄著小胡子的賀老師說龍珥很聰明,一點(diǎn)不傻,他教她數(shù)數(shù)。剛開始,他們指著校園里的杏樹數(shù),后來數(shù)院子里的雞,再數(shù)旗臺下筑巢的螞蟻。那些螞蟻動來動去,但龍珥有耐心,她能一整個下午待在同一個地方數(shù)數(shù),當(dāng)其他女孩跳完皮筋或背完課文回來時,她仍守在蟻窩旁,眼睛盯著從洞口進(jìn)出密密麻麻的蟻軍。放學(xué)時,龍珥將最終得到的數(shù)字告訴小胡子老師,老師夸贊她,摸摸她的頭,說數(shù)得很好。大人們告訴她,天上的星星是數(shù)不清的。龍珥不信,她不相信整個瑪瑙川還有什么是她不能數(shù)清楚的。
那年夏天,每天夜晚龍珥都坐在山嘴數(shù)星星,從夜空第一顆星子亮起,到繁星滿天璨如銀河。她仍舊一直數(shù),一直數(shù),數(shù)到一千,數(shù)到一萬,一直數(shù)到十萬三千七百零九顆??蔁o人相信龍珥有這本事,因為誰也不知道天上到底有多少顆星子。
課本上的字,便不如數(shù)數(shù)那樣簡單了,它們總在紙上跑來跑去,像無數(shù)的小蟲來回穿梭,比螞蟻跑得更快,更狡猾。龍珥一個都抓不住,好不容易逮住一個,便照著模樣在本上畫下來。老師叫龍珥站起來念課文。龍珥起身,手指頭追著那些竄來跑去的黑蟲子,半晌,她的眼睛從書本頂端抬起,看著老師,告訴他,這篇課文共有一百六十一個字,分別是三個壁虎、五個螳螂、七個瓢蟲、十個蝎子、十六個蜈蚣、十八個蝌蚪,十九個螞蟻、二十三個蜘蛛,和——四十九個虱子!
全班轟然大笑。龍珥也跟著笑。她感覺同學(xué)們都喜歡她。母親以為她腦子里裝的是攪團(tuán)一樣的東西,其實不是的,她腦子里裝了許許多多的數(shù)字,這些數(shù)字可以囊括瑪瑙川所有的事物。
后來有一天,學(xué)校不見了,校園操場被人種滿了大片向日葵。龍珥從夏天等到冬天,向日葵花蔫了,掛了霜,有人拿著一把鐮刀來,割走了向日葵的頭。那些圓圓的頭被疊起來搬走的時候,一些瓜子兒掉落地上,被路過的鳥兒銜走了。龍珥的同學(xué)們終究沒有回來,她也相信了母親的話,學(xué)校搬到縣城的中心校去了。她所有同學(xué)都去那里讀書了??粗L滿荒草的校園,龍珥很傷心,低垂的睫毛在臉頰處落下一片陰影,而后,她跌坐在旗臺上大哭起來。母親買了四只小羊羔——兩只山羊,兩只綿羊,讓龍珥來養(yǎng)?!翱梢匀ド缴弦贿叿叛蛞贿厰?shù)數(shù)?!蹦赣H對她說。
龍珥喜歡這個新學(xué)校,整個瑪瑙川都是她的教室和操場,滿山滿峁的青草,撿畔上的花楸樹,天上飛過的布谷鳥,田埂上金燦燦的麥子,山坳里紅澄澄的漿果,它們都是她的同學(xué)。跟它們待在一起,她很開心,慢慢地也就把從前的小胡子老師和愛對她笑的同學(xué)都忘了。有時,她把羊聚在一起,在山坡上站成一排,學(xué)小胡子老師的模樣,給羊上課,誰不聽話就用鞭子打誰??裳蚨际巧禆|西,它們只知道吃草,吐羊糞蛋蛋,它們不會數(shù)數(shù)。
四年時間,龍珥的羊?qū)W生多了二十九個。她的目標(biāo)是讓它們繼續(xù)長大,繼續(xù)變多,一直變到一萬個。到那時,她要開一個有一萬名學(xué)生的大學(xué)校。哪兒都不去,就在瑪瑙川開,她要給每只羊兒取一個人的名字。這樣想的話,瑪瑙川的人名不夠她用,她必須要去趟河州城,再找一些人名回來。
雨仍在下,淅淅瀝瀝的雨幕像一條簾子懸掛門樓下,龍珥和妹妹撥開雨簾,每日去山上窯里擠奶。羊群中有五個正在產(chǎn)奶的母羊,剛產(chǎn)了羊羔不久,奶水足旺。龍珥跟妹一人抓住一邊奶頭,她教她,用大拇指扣住第二根手指的關(guān)節(jié),從奶頭中間捏住緩緩?fù)麦?,到奶頭頂?shù)臅r候大拇指再用力一擠,奶就出來了!力氣不能太大,羊會踢你。
龍珥和妹妹站在山嘴看山下情景?,旇Ш釉綕q越寬,肥得跟個吃撐了的肥婆娘,躺在川底里睡大覺,鼾聲一浪高過一浪。河兩岸的人家,新蓋的磚瓦房被泡得發(fā)脹,在洪水里搖來晃去。新買的小汽車被水浮走了,如同個小小的火柴盒落進(jìn)洗衣盆。粉紅小豬在水里學(xué)習(xí)狗刨,誰家鐵鍋和尿盆漂來漂去碰撞在一起,發(fā)出沉悶的聲響很快被雨聲湮沒。
看到旁人家新蓋的小樓被水沖倒,小汽車陷進(jìn)泥塘里,母親進(jìn)門,脫掉濕水的罩衫掛在墻上,心情愉悅。她曾天天詛咒那些蓋房的人家,最好被木椽跌下壓斷腿。龍珥知道母親的嫉妒,她嫉妒人家家里有錢蓋房,而我們家沒有。
山羊開始沒日沒夜在窯洞里打架,角抵著角,四蹄蹬在墻面,從半空重重摔下來,將對方壓倒在地,羊角抵著脖頸。很快便重新再來一輪。每只羊的身上都掛了傷,它們誰也不放過誰。龍珥提著鞭子走過去,打一鞭,它們跳一下;打兩鞭,它們跳得更高。瘋了——龍珥放下鞭子,這個世界瘋了。她想。
除了送羊奶下山,其他時間,龍珥和妹妹都躲在山上另一孔窯洞,反正雨不停,母親是顧不上她們的。家里,躺在炕上的父親開始用矬子打磨一只陀螺,他把它矬成上圓下尖的形狀,要了母親用來染絲線的顏色,給陀螺上了色。而后每每進(jìn)門,龍珥便發(fā)現(xiàn)那陀螺在炕沿旋轉(zhuǎn),一圈又一圈,似乎永不停息。她想趁父親熟睡偷走這只陀螺,便指派了妹妹去,自己躲在門邊放哨。妹妹走進(jìn)去,伸出手,旋轉(zhuǎn)的陀螺忽然停止,旋即掉落在地,父親睜開眼睛,瞪著妹妹。妹妹身體哆嗦不已,將地上的陀螺重新?lián)炱?,放回炕沿,轉(zhuǎn)身沖出門去。
父親那張陌生的臉令她們?nèi)泶蝾?,相比之下,西灣村開商店的瘸腿叔叔仿佛比父親更親切一些。他每次走進(jìn)院子,都會將一把糖塞進(jìn)兩姊妹的口袋,摸摸她們的頭。母親很兇,父親不兇,但父親很冰,他像一塊冬天瑪瑙河里的冰塊,給人倒吸一口涼氣的感覺。他總斜著眼看她的一雙女兒,擺一下頭,說,去外面耍。
晚飯時,鄰居五奶奶來了。下雨多日,瑪瑙川的電早已停了。一團(tuán)漆黑斑駁中,五奶奶立在門檻處,問母親借兩包方便面。她說下著大雨,西灣村去不了,家里孫子想吃方便面。
“你家該有,借我兩包。”
“憑啥我家有?”母親轉(zhuǎn)身問。
“這——還用說嘛,好翠翠,借我兩包,娃鬧得不行,過兩天,天放晴了就還你?!币黄璋惦[約看見五奶奶掛著一張笑嘻嘻的臉。
母親從窯掌的柜里拿出一個紙箱,從里面掏出兩包大豐收方便面,放在案板,又將紙箱合起,放回柜里。龍珥與妹妹把眼睛睜得發(fā)亮,盯著母親。母親回瞪一眼:“洋芋面不想吃了,碗就給我放下?!彼齻冓s緊埋首扒飯。
“喜軍腿咋了?”五奶奶問。
“斷了?!?/p>
“啊——咋斷的?”
“河州城里蓋大樓,腳手架上跌下來,摔斷了?!?/p>
“這是工傷,有醫(yī)藥費(fèi)呢,要了沒,拿了錢去醫(yī)院看看,大病耽擱不得。”
“誰知道呢,誰知道他成天在外打工還是打牌,反正錢是一毛沒有,連個屁都沒有?!蹦赣H把鍋蓋摔得砰砰響。
“想要醫(yī)藥費(fèi),想得美你——”
躺在炕上的父親咳嗽起來:“我是為你受的傷,你欠我的?!?/p>
“羞你先人個錘子,活該你斷腿!”
母親與父親再次大吵起來,有碗筷摔在地上的碎裂聲。龍珥與妹妹彎腰伏在黑暗里,偷偷從炕沿前穿過,潛出了門,回到半山腰她們的窯洞。那里鋪滿了玉米稈,連日陰雨讓它們的葉子不再扎人皮膚。
羊窯門前長出了許多新鮮的綠蘑菇,龍珥數(shù)過了,第一天是六棵,第二天十五棵,第三天三十八棵,第四天……數(shù)不清楚,龍珥數(shù)的時候,它們還在不斷往外冒,連窯洞頂上也被密密麻麻的綠蘑菇占領(lǐng)了。山羊們除了打架,剩下的時間就在啃食土墻上的綠蘑菇。這些蘑菇長得極快,白天啃完,一夜之間又長滿墻壁。龍珥在夜里聽見蘑菇生長的聲音,像風(fēng)刮過樹葉瑟瑟的響聲,又像村莊里許多故去許久的人擠在一起壘火,火舌吞噬柴火的聲音。
夜里,龍珥做了一個夢。夢見從前與村里女娃一起去平原上看戲,深夜戲畢,下山回瑪瑙川,途中經(jīng)過一處山洼,郁郁蔥蔥長滿榛子樹。一頭黑熊忽然從林中出沒,沿著洼地朝她們下來。她們幾人嚇得尖叫起來,哭喊著抱作一團(tuán),頭與頭擠在一起。龍珥感覺到那黑熊的一只手掌放在她的臂膀上,她回頭,發(fā)現(xiàn)父親站在身后。
雨稍稍小了,但淅淅地仍在繼續(xù)。外祖母從山上平原趕來,手里提著一疙瘩紅棗,一桶菜籽油,一只雙腳倒綁的母雞。她站在院中央,身上的衣衫跟手中的母雞一樣,嘩嘩地往下滴水。
夜里,外祖母與母親睡另一孔窯洞,龍珥和妹不敢跟父親一起睡。他身上有一股味道,酸酸的,熱烘烘的,像醋曲發(fā)酵的味道。我們的父親在發(fā)臭,龍珥跟妹妹講?,旇Т]有醫(yī)生,只有一個給牲畜看病的獸醫(yī)住在河對岸。母親派龍珥兩姊妹去對岸請醫(yī)生。獸醫(yī)的家在河灘,被大水沖走了,她們找到他的時候,他正在半山腰一棵桑樹的樹肚里躲雨。她們用渡河用的那塊木板帶來了獸醫(yī)先生。獸醫(yī)先生掀開父親的被子,扭頭用左邊袖子掩住口鼻。他用剩下的右手在父親身上各處捏捏,他的臂膀,他的肚腹,他的大腿和小腿,最后,他掀開了他的褲襠,把頭挪近一點(diǎn)往里望去。半晌,他跳下炕來,挪步至門檻外,用一塊小手帕掩住嘴巴,對立在一旁的母親說:
“右腿,壞掉了。這里——”他右手的四只手指緊握,食指點(diǎn)點(diǎn)肚腹下邊的地方,說,“可能是恥骨的位置,患了炎癥,很嚴(yán)重,在腐爛?!?/p>
“這是什么?。俊?/p>
“最好給他洗個熱水澡。”
“沒日沒夜地下雨,柴火都燒完了,哪兒給他熱水去?!?/p>
獸醫(yī)先生扭頭看看龍珥,示意她們送他回家。
在擺渡回對岸的路上,龍珥問獸醫(yī):“‘恥骨是什么東西?”
獸醫(yī)先生將捂在嘴上的手帕緩緩取下,說,你可以把它想象成一種山羊頭骨的樣子。
龍珥點(diǎn)點(diǎn)頭。
歸家,龍珥聽見外祖母與母親在牛棚談話。
“喜軍咋回事,腿?”
“讓人打了?!?/p>
“誰?”
“西灣的,他跑去跟人家算賬,罵人家瘸子,夜里回家路上,被瘸子埋伏山林里,滾下一塊石頭來,砸斷了腿?!?/p>
“啊,喲——”外奶的吸氣聲像在拉一口風(fēng)箱,呼哧——呼,哧——
夜里冷。龍珥打開霉菌斑駁的木柜找衣服,手摸進(jìn)去,摸到一窩藏在衣堆里的老鼠,毛茸茸的,吱吱叫起來。母親快步走來,呼喊大貓。貓已在大雨第七天出走了,至今未歸,不知是不是被洪水沖走了。母親伏腰,將衣柜里的衣服連堆抱起,扔進(jìn)院里雨中。小老鼠們沿墻角逃竄,母親拾起墻角的鐵锨,揚(yáng)起落下,拍死三只。妹妹尖叫著,跟在驚慌失措的老鼠身后,在雨中亂竄,一會攆這只,一會逮那只,最終兩手空空。龍珥在自己的衣兜里藏進(jìn)一只,將手揣進(jìn)兜里。她斜眼偷偷望去,它的毛還沒完全長出,粉色皮肉在掌心蠕動。
沒多久,龍珥跟妹妹便學(xué)會跟著山羊一起吃蘑菇,剛開始不習(xí)慣,吃多了便嘗出有股甜甜的味道,像玉米饃饃。她們吃上癮了,有事沒事就揪一棵蘑菇放在嘴里嚼,幾天之后,她們看到對方的手掌和牙齒都變成了青綠色,在夜里發(fā)出綠光,照到山羊的眼睛里,它們再也不敢抵角打架,“咩”一聲,乖乖蜷到墻角睡覺。那只肉粉色小鼠,因為吃了太多蘑菇,變成了墨綠色。
在人們已記不清這場大雨到底下了多久的時候,天放晴了,明晃的太陽如一面銅鏡懸掛天頂,照得人睜不開眼睛。龍珥一家站在山嘴,看到全川人從漏水的窯洞破房里走出來,瑪瑙河、杜梨樹、蘋果園、高粱地、四面層層疊疊的青山,彎彎曲曲直通到山外的柏油馬路……到處都冒著白騰騰的熱氣。哞哞叫的牛羊擺動尾巴,老人娃娃立在自家院門吆喝,他們的頭上、身上都冒著白霧,許許多多白霧升騰而起連成一片,飄到山頂,沿著蒼穹飄遠(yuǎn)了。川里人說,這是黃土高原有歷史記載以來下得最久的一場大雨??匆娏藛幔磕切┌嘴F匯聚而成的云團(tuán),它們飄到哪里,哪里將迎來下一場洪水。
對面山上遠(yuǎn)遠(yuǎn)開下來一輛音樂聲炸裂的大卡車,車身被布置成彩虹色,掛滿經(jīng)幡似的花布條。布條在音樂里迎風(fēng)飛舞。卡車停在村大隊場院里,絳紫紅藍(lán)的布條飛舞在院墻門口,像一只只太陽的手,召喚著在大雨中困了太久了人們。人們從窯里走出來,臉上青色的苔蘚在陽光照耀下慢慢消散,變成了一朵笑,嘿嘿綻放著。他們?nèi)宄扇?,向著場院聚過去。
母親細(xì)心打扮一番,穿了件水紅色背心,光溜溜的胳膊露在外面。外祖母領(lǐng)著兩姊妹,架子車上躺著父親,母親推著他。所有人臉上都溢著笑,趕集似的。
母親告訴龍珥,說那是一輛推銷車。什么是推銷?她沒說清楚。車上一胖一瘦兩個男人,把大車后箱打開,里面全是花床單。胖男人站在車廂里,床單披掛身上,瘦男人手拿麥克風(fēng)圍著胖男人跳來跳去,像只猴子,他的嘴里不斷吐出一些龍珥聽不懂的詞語:“印度、越南、西雙版納回來的花床單,真正的天然純棉蠶絲布,手工扎染。你們看看這花色,摸摸這質(zhì)感,絕對的獨(dú)一無二,絕對的高貴典雅。城里人臥室都鋪這樣的床單,是吧?你看,一鋪,就像睡在一片普羅旺斯的花海里,窩不窩心,舒不舒服……”
那兩個男人身上裹著花布,跟著奇怪的音樂跳了一段舞蹈。
人群向卡車涌過去,口袋里浸泡腫脹的紙幣風(fēng)干之后微微皺起。母親她們也跟過去看了。
眨眼之間,太陽燥熱異常,父親的右手里攥著那只木陀螺。它已被他的掌心磨出了一種奇異光澤。他用另一只手把身上的線衣扯下來,遞給龍珥,讓她逮上面的虱子。
這活兒龍珥愛干,線衣翻過來,看到縫線處虱子家族一堆挨著一堆,在陽光下近乎透明,它們伸著懶腰,兩只觸角看得清清楚楚。她把兩個大拇指甲合起來,沿著衣縫兒一路擠過去,聽見清脆的圓滾滾的虱子崩裂的聲音,真好聽呀!
火爆的太陽將臉蛋曬得發(fā)燙,龍珥躲到架子車轅下面去,專心捉虱子。她依稀聽見父親與周圍人的談話,說他遇到山妖的那夜。
“那女的一轉(zhuǎn)頭,不是人啊。她長了一個羊的頭,羊面人身——這不是咱村里我小時候聽過那山妖樣子嘛!是不是?”
“你看仔細(xì)了嗎?要真是長了羊頭,那就是山妖了?!?/p>
“那咋能看錯?我嚇得魂兒都沒了,轉(zhuǎn)身跳進(jìn)旁邊山崖,啥都顧不上想了呀。幸虧那崖不高,雖然摔斷了一條腿,但保住了一條命?!?/p>
龍珥把線衣舉到太陽底下看,兩條衣袖胳肢窩的地方,有兩堆齏子,這是虱子下的種,白白地擠作一堆,它們長在衣服上,怎么摳都下不來。龍珥這會子殺得兩眼發(fā)光,停不下來,她把衣服放到嘴里去嚼,牙齒上傳來咔嚓咔嚓的聲音,真讓人興奮!頭一次,她忽然有點(diǎn)喜歡父親了。他讓她幫他捉虱子,他就是她的親爸。
“別聽喜軍胡說?!笔乔汕賸鸬穆曇簦跋曹姲?,哎呦,你難道不是半夜跑到東山底的海棠家去啦?被海棠公公發(fā)現(xiàn),掏出打野雞的獵槍,朝這壞家伙腿上干了一槍。”巧琴嬸用一根手指頭戳了戳父親肩膀,旁邊人笑得更歡了。
“巧琴這婆娘才胡說嘛,我去海棠家,那是打麻將?!?/p>
一片紅色的光亮擋在車轅處,母親走過來,巧琴嬸的臉上落下一個耳光。
龍珥什么都沒聽清,她在專心捉虱子,這活兒讓人上癮,她的指甲上布滿了紅色的血跡和胡麻色虱子變成干皮兒的尸體。她數(shù)過了,總共有一百一十三只虱子。別看父親這么瘦,虱子養(yǎng)得又多又肥,一會兒就給她殺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