擰開綠藥膏的蓋子,淡淡的藥香撲鼻而來,云菱摳了一塊,膏體像果凍似的,晶亮亮,綠瑩瑩,顫巍巍。云菱細細打量一番,偷偷將藥盒裝進衣兜。
正自偷笑,廚房傳來呼喊,夾在鍋碗瓢盆交響曲中,云菱回以同樣高亢的嗓音,“老媽,十八子有事喊你!”
“沒大沒??!要懂禮貌,十八子不是你喊的,曉得啵。聽話,喊李舅爺,媽給你買最愛喝的冰可樂?!闭f話間,老媽已閃進后廚間,頂著陸石河畔秋老虎的暑氣,去遭遇另一場人為制造的高溫。
書上管這叫人間煙火,云菱不懂,她小腦瓜左搖右擺,麻花辮一甩一甩,正是如風般自在的年紀。
里廚,鍋已燒至溫熱,將雞腿去骨,切塊,放在砧板上按壓松軟,至水中浸泡抽出血腥,佐以料酒,冰糖、醬油、鹽巴攪拌均勻,傾盆倒入滾燙已久的熱鍋,雞肉燉開的間隙,備好去殼板栗,壓回鍋中。十八子正埋頭做他拿手的板栗燉雞。
云菱坐在堂屋,看見墻角日光照射處,現(xiàn)出簌簌剝落的墻衣,她覺得十八子臉上的皺紋,比墻衣斑駁。
“老媽,能不能別帶我去蹭飯,丑行。”丑行,陸石河方言中寓意丟臉。云菱不喜歡十八子,也不喜歡去十八子的家,十八子拿手的那道板栗燉雞,自己也早已吃膩。在十八子家唯一感到快樂的事,莫過于那些花花綠綠的藥瓶,果盤中她最愛的永不見底的果丹皮,以及電視機里按上許久都搖不到末尾的電視頻道。云菱最愛看額外付費的點播頻道,趁老媽幫廚的工夫,抄起電話一通亂撥,可以連續(xù)看上好幾集《百變小櫻》。
待到日暮西斜,迷迷糊糊夢醒從沙發(fā)爬起,方桌上已擺放起三副碗筷,火鍋夾在當季時蔬中間,板栗打底的雞湯冒出咕咕熱氣,過去坐下,雞腿早專門揀出挑到自己碗里,不消問,十八子的手筆。
十八子,齙牙齒。齙牙齒的十八子每每端起碗便打趣道:“吃飽不想家,多吃點,吃飽不想媽,把你可樂分一半給舅爺喝好啵?!?/p>
“我不!”
日久年深,云菱對于十八子的厭惡有增無減。更深月色半人家,時逢月圓他總要飲到大醉酩酊才罷休,孤家寡老沒人管,記憶深處,每回皆是自己同老媽推著自行車,自陸石河畔棉地里將他拽至后座拖回家中醒酒,一副賴皮樣。
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怎么還有越活越轉回去的。云菱抱怨:“少管他,老媽,遠親罷了。”
“小孩亂嚼舌頭,遠親就不是親了?你可沒少吃舅爺的果丹皮,宗親孤老一個,能搭把手的就幫襯下?!?/p>
時光飛逝,宛如簌簌剝落的墻衣。云菱不再是拿藥膏當橡皮泥玩的孩子,也不再拿豌豆黃盒子當口哨吹,教會她吹哨的十八子舅爺早就離世。
三伏天,云菱給蚊子叮得身上全是大包小包,遍尋各種驅蚊水毫無功效后,治好身上叮咬傷口的,居然是老媽帶來的綠藥膏。還是小小一盒,裝著果凍樣的膏體,這么多年都沒變過。云菱想起一個久違的人。
那個在三伏天的人間煙火里,滿頭大汗做板栗燉雞的人,那個在果盤里填滿果丹皮的人,那個把雞腿留給她的人。
十八子,齙牙齒,這回我把可樂全分你喝,好啵?
劉博文: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出版作品集《至尊榮耀》,先后在多家報刊發(fā)表作品。
編輯 沈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