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文
漳州的新華西路有一座古厝,要不是正門口的石碑“簡大獅蒙難處”,時刻提醒路人,這是一個裝滿故事的房屋,大概沒有幾人會對它產(chǎn)生興趣的。只是一個不起眼的地方,有著硬山式的屋頂,正門生生被彩繪紙擋住,展示給世人的只有東面和北面的圍墻以及那屋頂。我是從高樓往下俯視,然后慢慢勾勒出它的全貌:條石墻基,三進土木結(jié)構(gòu)的明清古建筑,前廳、過水廊房、大廳,占地約660平方米。硬山頂落滿歲月的滄桑,重重圍墻仿佛鎖住了不為人知的故事。古厝是那么質(zhì)樸,又像一位年邁的老人,在歲月風(fēng)塵的熏染浸透下,老得只剩下兩種色調(diào)——墻體黯淡的黃和屋頂褐色般的橘。我常常對它充滿感激之情,是在尚未知曉它的故事之前,我的電動車每天早上能夠免受夏天太陽的直射,全仰仗它東面高達四米的圍墻。
提及古厝的身世,可以追溯到一百七十年前,旅居印尼的南靖縣長教人簡番忠,發(fā)動海外簡姓僑胞捐資興建這座房屋,主要用于簡氏家族往來南洋、臺灣時在漳州的投宿之所。簡氏僑館,離不開一個人,簡大獅。如果沒有簡大獅這一歷史人物的出現(xiàn),恐怕這座古厝將與它周圍的民居有著同樣的宿命,早在多次城市改造和征遷中灰飛煙滅無可尋覓。
富有傳奇色彩的簡大獅,他沉沉浮浮的一生與素有“海濱鄒魯”美譽的漳州息息相關(guān)。
臺灣與漳州血脈相連,簡大獅的祖先從漳州南靖梅林出發(fā)往臺灣,翻山越海,最后在臺灣淡水安家落戶。簡大獅骨子里流淌著漳州人的血液,漳州人特有的正義凜然與不怕犧牲,在他身上演繹得淋漓盡致。有一次,在廈門街頭,有洋人正在欺凌中國人,旁邊站著另一中國人,面帶微笑,看得津津有味。簡大獅一見此景,火冒三丈,快步走向前去,大聲呵斥圍觀者:“看自己同胞被洋人欺侮不感到羞恥還笑,你這種人簡直無恥到極點”。洋人一見簡大獅來者不善,摸摸鼻子灰溜溜地走了。
當簡大獅還不叫簡大獅的時候,年輕的簡忠誥跟隨族人回漳州南靖祭祖省親,在簡氏宗族的圣殿面前,他與人比賽,表演了一場大力神功,輕松舉起祠堂門前的兩頭石獅,并圍繞圣殿走一圈,面不改色,引得族人們拍手稱好,都說他的力氣大于獅子,于是“大獅”這一名號從此與他如影相隨,以致極少有人記得“忠誥”這一最初由父母賜予的名字。當時在場的族人大概誰也想不到簡大獅這個名字日后將紅遍大江南北,“大獅”的由來也世代為人所傳誦。至今,在閩南以及臺灣地區(qū)都傳唱著這么一首閩南語歌:“過來北山做兄弟,食酒結(jié)拜來講起。大獅管兵作頭兄,出來北山真出名。日本齊號掠大獅,天光點兵觀看覓。大獅銃藥扛上門,兩旁槍子暴暴彈。臺灣不是土匪的,日本相抬陣陣輸。講實不是打嘴鼓,臺灣復(fù)返有功勞?!?/p>
簡大獅擔任臺灣巡撫唐景崧軍中武術(shù)教練,武藝高強,在臺灣軍中素有“南飛鴻北大獅”的美譽。這里的“飛鴻”就是電影里李連杰主演的黃飛鴻。簡大獅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徒弟眾多,憑借他的聲望和號召力,短短時間內(nèi)便募集抗日義勇軍近萬人,以神出鬼沒的游擊戰(zhàn)方式,打得日本人聞風(fēng)喪膽,被后人稱為臺灣抗日三猛之一,所謂三猛,即“獅、虎、貓”,而簡大獅居于首位。
在漳州南靖習(xí)武的師傅曾經(jīng)語重心長對簡大獅說:“你的根在這里,如遇困難,家鄉(xiāng)的親人隨時歡迎你回來”。果真一語成讖,日后簡大獅在被日軍追殺得走投無路時想起師傅的話,輾轉(zhuǎn)回到漳州,并潛藏于楊老巷。是在一個春風(fēng)沉醉的夜晚,簡氏僑館里卻無人沉醉。通風(fēng)報信的人前腳剛走,清兵后腳趕來,簡大獅匆忙中爬上圍墻卻不慎滑落,立刻被清廷官兵團團包圍。時任福建巡撫楊岐珍出于一己私利,為換回臺東守將劉德杓,毫不猶豫地將簡大獅作為人質(zhì),跟日軍進行交換。從當時情勢來看,劉德杓是將軍,簡大獅是一介武夫,用武夫換將軍,表面上清廷賺到了,實際上清廷打錯了如意算盤,把一個重如泰山的人拱手送出去。正是這樣的“精打細算”,毀了清政府的名聲,卻成就了簡大獅的萬世英名,他的傳奇故事也在臺灣抗日歷史畫卷上增添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在被羈押廈門大牢中,簡大獅向清廷表示,寧愿死在老家也不想落入倭寇手中??墒菞钺錈o視他最后的意愿,最終還是把他交給在臺的日本人。一個鐵錚錚的漢子,一個頂天立地的英雄,在日本人的窮兇極惡中就此魂歸西天。簡大獅犧牲后,上?!渡陥蟆吩u論他是“中國最有志氣之人”。他的抗日精神鼓舞了臺灣人民反對日本殖民統(tǒng)治的勇氣,在他之后,許多臺灣人民前赴后繼,掀起了一波又一波的抗日熱潮。
1993年,臺灣知名女作家簡媜游歷漳州,“簡大獅蒙難處”的石碑觸發(fā)了她寫作意愿,八年后她寫下長篇紀實文學(xué)《朝露》:“那一個個曾經(jīng)鮮活的生命,猶如一顆顆晶瑩的朝露,雖微小、短暫,卻可以在某一瞬間映照出太陽的耀眼的光輝……”洋洋灑灑四萬字,從簡大獅出發(fā)到簡大獅終結(jié),通過一幅幅抗戰(zhàn)場景的細致刻畫,真實再現(xiàn)了臺灣抗日之初那段帶血的歷史,字里行間流淌著對簡大獅以及眾多抗日英魂們深切的哀悼與崇高的敬仰。
時光依舊如流,只是行走在時光里的人,遲遲不肯踱步。一百二十年后,我站在古厝前,淡淡月影中,依稀可見簡氏僑館的屋頂上,幾株雜草在晚風(fēng)中搖曳。遮擋正門的彩繪紙把世間的繁華與喧囂統(tǒng)統(tǒng)拒絕在門外。據(jù)說,年久失修的古厝雖屬“文?!?,但仍是簡氏的私宅,政府即使要投入資金進行修復(fù),也須經(jīng)簡氏族人同意。
“簡大獅蒙難處”的石碑高一米四左右,碑的背面簡述簡大獅抗日事跡以及在簡氏僑館被清兵逮捕的經(jīng)過。我輕輕撫摸著斑斑駁駁地爬在石碑上的文字,回想起那些驚心動魄的艱難歲月,昔日發(fā)生在這兒的種種場景如電影畫面一般在腦中反復(fù)回放。
石碑立于兩棵盆架子樹之間,盆架子樹高大筆直,直沖云霄,灑落一地的婆娑。在婆娑中匆匆行進的人們,又有幾人會駐足在石碑前,細數(shù)英雄的過往呢。恰逢周末,與簡氏僑館一墻之隔的東坂后禮拜堂,人們魚貫而入,禮拜堂內(nèi)人頭攢動,好不熱鬧,唱詩班的歌聲與盆架子樹濃郁的香氣交織在一起,娉娉裊裊,輾轉(zhuǎn)進荒涼的簡氏僑館,在其間百轉(zhuǎn)千回,久久徘徊不肯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