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承波

時隔13年，日本電影《入殮師》登陸中國大銀幕。

它講述了死亡中最艱難的部分，如何告別，以及怎樣直面死亡。這是它奪得2008年奧斯卡外語片的原因，回頭來看，這種勝利絕不是對東方奇觀的刻奇，而是不分地域、文化的認(rèn)可。

《入殮師》在全世界都受到歡迎，也證明了一件事，死亡面前，不光東亞社會，全人類都走進(jìn)了相同的困境，禁忌、恐懼、無措。現(xiàn)代醫(yī)療更是延長了衰老、垂死和病痛的持續(xù)狀態(tài)，所以，我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需要重新面對死亡，重新探索告別生命的方式。

告 別

十多年過去，我對《入殮師》已經(jīng)沒有太多的記憶。唯一記得的，是一場告別戲。

片中，一家人對著棺木中的死者大笑，他們親吻他的臉頰，印出了紅紅的唇印，他們感激他，跟他揮手告別。

肅穆中，不乏幽默。

我時常想起我的奶奶，想起我見到她最后一面的場景。

她肺部的癌細(xì)胞已擴散到全身，她說不出話來了，口中只有微弱的氣息，但她還是努力坐了起來。她從衣袋里掏出一疊錢，偷偷塞給我。我托著她的手，十多年后仍記得那一瞬間的觸感，像一張塑料皮包著指骨，一點也不熨帖，微微冰涼。我記得她說不出話的樣子，她竭力喘息，流眼淚。

當(dāng)天晚上，母親的哭聲驚醒了睡夢中的我。

母親說，奶奶撐了這么久，為了等你回來。

我并沒有跟她好好告別。我甚至不知道她得了癌癥，最初她在電話里說是感冒了，有點發(fā)燒。一個農(nóng)村老婦，對“這點事情”完全沒放在心上。但病情惡化比想象中要快，縣里的醫(yī)院拒絕收治，家人沒有告訴我，怕影響我中考。

考完當(dāng)天，我趕回家，見到了她最后一面。

奶奶去世我沒有哭，我哭不出來。我想我似乎過于冷血。奶奶是對我最親的人，她看著我長大，我是她眼中最聽話的孩子。她會一直留著臘肉，直到發(fā)霉，只為了等我回家。每次回市里上學(xué)，她會塞給我一疊零花錢。因為每次見到我，她總覺得我又瘦了。

后來的事情我忘記了，但我時常陷入一片空白。上課的時候，注意力和思緒被抽空，老師的點名，教室的吵鬧，我經(jīng)常聽不見。16歲，我開始思考死亡。它是你生命里的空白，每一個至親之人離去，空白就變得更大一點。

很多年里，我回老家只有一件重要事，去墓地看望她，坐在墓碑前，發(fā)呆，想遙遠(yuǎn)的事，有時一坐就是半天。

《入殮師》中，男主角小林大悟見到相依為命的母親時，她已經(jīng)進(jìn)了棺材。做入殮師，他覺得是接受一種懲罰。他沒有送別自己的母親，作為一種贖罪，他為陌生的死者送別。

《入殮師》的英文名是Departures，講生命最后的旅程，東方式的送別故事。我對文章開頭描述的場景如此印象深刻，是因為那種近乎叛逆的對峙死亡的態(tài)度。沒人可以如此幽默、輕松地告別親人，忌諱死亡的文化里，它帶有一種顛覆性的沖擊力。

十年后重看這部影片，我發(fā)現(xiàn)記憶欺騙了我。

那一家子人并不是笑，他們的笑容里有掩蓋不了的悲痛，一種更復(fù)雜、更怪誕的心理。

恐 懼

做記者后，我開始關(guān)注醫(yī)療人文和死亡的話題。

如何面對死亡，是個復(fù)雜的社會問題，也是文化和哲學(xué)上的問題。

我見過一些奇特的現(xiàn)象。在癌患家屬交流群里，家屬們交流怎么治病，也交流如何偽造病歷、隱瞞病情，怎么對患者嚴(yán)防死守。有時，直到患者死亡，他們也不知道自己得癌癥的真相。

在醫(yī)療界，對患者保密、避重就輕，是一種常態(tài)。這帶來一個難解的問題，死亡眼看臨近了，怎么面對不知情的患者？

去年，在南昌腫瘤醫(yī)院，一位肺癌患者告訴我，他看過女兒偷偷藏起來的病歷和檢查結(jié)果，他知道自己快不行了。對他來說，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化療的痛苦，惡心、嘔吐，吃不下東西，非人般的折磨。他想念老家菜籽油炒菜的香味。

她會一直留著臘肉，直到發(fā)霉，只為了等我回家。每次回市里上學(xué)，她會塞給我一疊零花錢。因為每次見到我，她總覺得我又瘦了。

但家人們瞞著他，說他只有一點肺部結(jié)節(jié)、小腫瘤，做幾次化療就好了。

他沒有戳破這層紗窗。在子女層面，要是不能盡心竭力地救治父親，留下的將是難以磨滅的悔恨與痛。他在努力給子女盡孝的機會。

一場治療，變成了怪誕的博弈。

更多的癌癥患者和家屬拒絕討論臨終的安排，不想立遺囑，不愿意提死這個字。說死，不吉利。

正如弗洛伊德所言，回避死亡，本質(zhì)出于恐懼，一種生命本能反應(yīng)。解決恐懼最有效的辦法，就是忽視它。所以，死亡是中國人最大的忌諱。

很多文化學(xué)者分析，這種禁忌性可以追溯至孔子，他說，“未知生、焉知死”，儒家思想并沒有為我們構(gòu)想死后的世界。死，沒必要考慮。

《入殮師》側(cè)面探討了這一命題：死亡是污穢不堪的。妻子得知小林做的工作是給死者整理儀容后，立馬變得恐慌，不允許他觸碰自己，覺得“臟”。

戲外的故事也是一樣，這部直面死亡的電影，融資階段困難重重。制作前后耗時10年，沒有公司愿意投資，原因無它，投資方看來，死亡是一種禁忌，不應(yīng)該觸碰。好不容易制作完成，發(fā)行公司也謹(jǐn)慎保守，他們認(rèn)為，誰會去電影院看一個晦氣的故事呢？

死亡禁忌帶來的直接傷害，是我們無法正確地面對死亡，無法正確處理死亡帶來的種種問題，以及最重要的，安放和疏導(dǎo)悲傷。

禁 忌

如何面對死亡，本質(zhì)上是一種文化構(gòu)建。

在古代墨西哥，哀悼逝者是一種不敬。古代墨西哥土著認(rèn)為，死亡只是肉體的暫時離開，只要人們對死者還保留記憶，他仍是社區(qū)的成員。這是墨西哥亡靈節(jié)的起源，期間，死者會從睡眠中醒來，與親人短暫相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