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鎮(zhèn)上統(tǒng)共有四座石拱橋,一曰懷秀,一曰步云,一曰蔡家橋,一曰長虹。四座橋,圍成一個環(huán)形,把小鎮(zhèn)攬在其中。
步云橋的名字最美。仿佛有個女孩子,走呀走的,走在云朵里。步云橋堍底下,住著小鎮(zhèn)衛(wèi)生院的頭牌醫(yī)生蔡醫(yī)生,蔡醫(yī)生穿著白襯衫,提著錫水壺在花園里澆花,小鎮(zhèn)上的女孩子紅著臉偷偷說,長大了嫁人,就嫁給蔡醫(yī)生那樣的男子。
步云橋是有市井氣,煙火氣的。一大早趕市集,賣魚的,賣菜的,箍桶的,雜耍的,變戲法的都在橋上。有一次,我看見一個雜耍人牽著一只小猴子,那只小猴子頭上戴著一頂禮帽,不停地朝人鞠躬作揖。還有一次,一個變戲法的人,手里拿著一塊白綢帕,白綢帕忽而變出一只白鴿子,扇著翅膀飛走了。等到中午,市集散去,橋上才恢復安靜。
步云橋堍底下有一個燒餅鋪,賣燒餅的人把面團揉成一個個大餅,貼在爐壁上,不一會兒,爐子里吱吱冒煙,傳來一股焦香味,燒餅熟了。買燒餅的人遞給賣燒餅的人一個硬幣,賣燒餅的人把一個燒餅取出來,裝在紙袋子里,遞給買燒餅的人。像地下黨完成交接。很快,那個買燒餅的人消失在人海里。
燒餅攤隔壁是賣蘿卜絲餅的老爺爺。老爺爺舀一勺面糊,倒入一個鐵制的模具里,再把模具放在油鍋里,滋滋滋,油鍋沸騰了,一會兒,金黃酥脆的蘿卜絲餅出爐了。老爺爺炸的蘿卜絲餅,至今仍是記憶中最美之物。
步云橋往北,有一家雜貨店。老板是一個穿著藍布長衫的男子,名字叫張宣,說話文縐縐的。雜貨店里賣雨傘、膠鞋、頂針線盒、蚌殼面油,也賣筆墨紙硯和宣紙。穿藍布長衫的男子,懸著腕,站在柜臺上寫字,他的字遒勁有風骨。
雜貨店最里面靠墻擺了一個書架,擺著許多書籍。
十幾歲,我迷上了讀書,成了雜貨店的???。每天放學后,我都會鉆進雜貨店。靠在最里面的書架旁,翻開一本書,津津有味地讀。有一天放學,我像往常一樣流連在書店,瞥到書架上一本書:撒哈拉的故事。我打開書癡癡地看,忘記了天黑,忘記了回家。直到聽到一個溫和的嗓音喊我:小姑娘,要關店啦,喜歡看書嚜,明天放了學早點再來。我抬頭,這才發(fā)現(xiàn)眼前穿藍布長衫的男子,溫柔地看著我。
我戀戀不舍地折了書頁,放下書,走在暈黃的路燈底下。穿過懷秀橋,拐個彎,再穿過一條田埂,遠遠看見星空下一幢白墻黑瓦的小屋。我聽見祖母在呼喊我的名字:小橘子,小橘子。我一路小跑著,向著星空下的小屋奔跑過去。
第二天一放學,我飛奔去張宣的雜貨店,接著讀昨日那本折了一角的書。那一片沙漠,那一個瑰麗的世界,是十幾歲的懵懂的少年,從來沒有見過,也想象不出來的。原來,世上還有這樣好玩的地方,好玩的人,有趣的故事。我不禁對遠方充滿了遐想和向往。
一本書看完,我翻到封面,看寫書人的名字:三毛。那是我與三毛初次相識。我不曉得,很多年以后,我去臺北街頭,尋找三毛的足跡。在定海小沙村,拜訪三毛祖屋。和三毛的弟弟陳杰老先生聊天。我對老先生說,我是三毛的粉絲。因為三毛,所以走上了文學的道路。
那個雜貨店的老板,穿藍布長衫的男子,也是三毛的粉絲。他的店里進了三毛全套的書,有一次我進去,看見他也在看三毛的書。讀到有趣處,這個溫和、儒雅的男子,像個小孩子一樣嘻嘻笑了。
《雨季不再來》《我的寶貝》《稻草人手記》《萬水千山走遍》。至今我仍能默念出這些書名。記得手指翻過書頁,心中溫柔的悸動。天色漸漸暗下來,穿藍布長衫的男子卸下門板關店。而我背著書包,拖著長長的影子,走過懷秀橋,穿過田埂,走向星空下的小屋。
十六歲的花季,一生中最好的時光。我在好時光里不自知呢。
就像每一次,遠遠望見故園溫暖的燈盞,聽見祖母喊我的名字,奔赴那一幢星空下的小屋。那時候的我,得到許多的愛,柔情和恩慈,可是并不自知呢。
等到有一天,走過萬水千山再歸來,小鎮(zhèn)上的許多人與事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了。熱鬧的市集散了。那家懷秀橋堍的雜貨店關掉了,那個穿藍布長衫的男子也不知了去向。只有四座橋,仍映照著天光云影——橋堍下,掛了文保牌子。是一處供人參觀和游覽的文物古跡了。
我希望在橋上,邂逅一個穿藍布長衫的男子,和一個撐著油紙傘的,走在云朵里的十六歲的花季女孩。
編輯/雖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