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且
板障子街(今安隆街),緊臨偏臉子人俗稱的三十六棚鐵路大廠(哈爾濱鐵路車輛廠)的東墻,根據(jù)地方志,約略形成于光緒二十九年(公元1903年),為偏臉子的西界。
隨著中東鐵路的建設(shè),光緒二十四年(公元1898年)6月9日,中東鐵路臨時機械總工廠(哈爾濱鐵路車輛廠的前身)在松花江邊兒的碼頭火車站西側(cè)的開闊地,動工興建,同年10月26日竣工,廠區(qū)的四周圍起板障子,與外界隔開。板障子街,因板障子而得名。三十六棚鐵路大廠東側(cè)的板障子略呈弓形,南北走勢,板障子街也隨之自然彎曲,算是偏臉子最不直溜兒的一條約略南北向的豎街了。
板障子最主要的作用是將一個大空間分隔成不同的小空間。當(dāng)年,在偏臉子,老毛子人的板障子,大略分為三種樣式。第一種大板障子,三俄尺高,半俄尺寬,相當(dāng)于兩米多乘以一尺來寬,規(guī)格一致的長條厚木板,刷上黏糊糊的瀝青,偏臉子人俗稱的臭油子,兩塊木板之間基本沒有縫隙地豎立,多為中東鐵路的單位使用。臭油子的作用,一是防止攀爬,二是木板不輕易腐爛,使用的時間久遠。三十六棚鐵路大廠的板障子就屬于這種。第二種普通板障子,跟大板障子比,高度低了,寬度窄了,厚度薄了,仍舊齊整,上部凸出一個三角形的尖兒,不利于作歹的人輕易翻越。用我家對面屋的老井婆子說,防了君子,防不了小人,老毛子人用來擋自己家的院落。第三種小柵欄,齊腰高,四五厘米寬,形狀上也有三角形的尖兒,更像是幾何形狀的裝飾了,間隔一個板條的距離排列,常常刷綠色的油漆,老毛子人用來圍自己家的小花園或街心花園。老毛子人的鐵藝柵欄,像董事會公園(今兆麟公園)的那種,既起到區(qū)分不同空間的作用,又具有通透性,在偏臉子未曾出現(xiàn)過。
至于咱們?nèi)说陌逭献?,將寬窄不一的長條板子立起來,用橫撐固定,根本沒有講究外觀齊整和美觀的想法,能起到遮攔作用即可。我們似乎無論做什么事兒,除了祭拜祖先,總免不了不用心,不精細,只要求實用,不追求審美。
我小的時候,三十六棚鐵路大廠早已拆除了板障子,砌起高高的磚墻,街道名也早改為安隆街了,可偏臉子人仍習(xí)慣叫板障子街。有些東西改變了,可人們卻努力保持著過去的記憶,那事物就以另外的形式存在著。
板障子街最有名的建筑應(yīng)該是與安寧街(舊稱兵長街)交匯口以南的“約凡的房子”了。
這棟淡青色石頭砌就的鐵路官房,房基從地面抬起來半米左右,比其他人家高出一大截兒。這周圍,偏臉子人俗稱的“黃房子”,磚混的鐵路官房,統(tǒng)一刷米黃色的顏色,有很多,而石頭的鐵路官房,就唯獨這棟,所以特別顯眼。
據(jù)熟悉三十六棚鐵路大廠歷史的老人們說,當(dāng)年,這棟石頭房子是中東鐵路臨時機械總廠的第一任廠長亞歷山大·約凡諾維奇的官邸,旁邊有一個玻璃花房,由花匠老熱涅侍候,冬季也有盛開的鮮花。房子四周圍繞著花園,種著丁香樹以及應(yīng)時的花草,喇叭花的藤蔓纏繞到房山頭的煙囪上。
三十六棚最早的工棚就是約凡諾維奇時期蓋的,住中國的勞工。
我小時候那咱,“約凡的房子”擁擠地居住著五六家三十六棚鐵路大廠的家屬,老熱涅還在,還住在原來他那間的偏房?;ǚ坎鸪?,花園也被分割占用,蓋起了裝雜物的板棚子。
沒有了丁香樹,沒有了喇叭花,咱們?nèi)苏J(rèn)為花草不是生活的必需品,而是閑下心來的點綴,也就可有可無了。
二十世紀(jì)六十年代初,偏臉子最后一批俄羅斯僑民回國,孤寡的老熱涅仍選擇留了下來。
老熱涅很少出門,他一個禮拜去一趟專門供應(yīng)老毛子人的副食品商店買吃喝,黑面的列巴,臭烘烘的奶酪,辣眼睛的伏特加,偏臉子的人們才會見到他。
老熱涅拄著拐杖,低頭蹣跚,眼光混濁,大胡子又臟又亂,與鄰居街坊從不打招呼,聊聊不咸不淡的閑話。老熱涅不得不跟營業(yè)員說上幾句,他只能說數(shù)字和簡單幾個詞。老熱涅在偏臉子生活了快一輩子,卻不會說咱們話。偏臉子人與老熱涅之間,似乎隔著一堵無形的板障子。
老熱涅被街道的公社送去文政街的外僑療養(yǎng)院后,甜心和達令兩口子搬進來,他們是外國回來參加社會主義建設(shè)的愛國華僑。男的稱呼女的一口一個達令,女的稱呼男的一口一個甜心。偏臉子的男人說,全身起雞皮疙瘩,而好多女人卻很羨慕。
甜心和達令同在三十六棚鐵路大廠技術(shù)科上班,翻譯外文資料。甜心和達令的工作很清閑,他們卻不滿足,經(jīng)常抱怨,學(xué)的專業(yè)沒地方施展。戴著厚厚眼鏡片的科長每回都是好言安慰,已經(jīng)向廠革委會反映你們的情況了。
甜心和達令的大部分時間用來讀偏臉子人說的閑書,還??赐鈬藢懙男≌f,先是在廠子的圖書館借閱,后到市圖書館。有一天,外借窗口的那個大辮閨女告訴甜心,除了不允許借的,已經(jīng)沒有他們要讀的書了。甜心搖著腦袋走了。
那咱,偏臉子的住戶少有自來水,家家得去水樓子或水站挑水吃用,用水缸來儲水。甜心和達令從來沒挑過水,他們雇用了一個小力巴,偏臉子話,干零活的,幫忙挑水,一擔(dān)一毛錢。
小力巴重回鄉(xiāng)下探親的那幾天,水缸見底兒了,甜心和達令連洗臉?biāo)⒀赖乃紱]有了。甜心拎一個水桶去街口的水站打水。
小流氓癟瓜子一步三晃地來了,牛哄哄地用腳把甜心的水桶蹬到一邊,他要先接水。甜心用肩膀扛開癟瓜子滿是排骨的胸脯子。后面的街坊鄰居瞅出來甜心不認(rèn)識癟瓜子,就勸他算了吧,咱們?nèi)遣黄疬@號人物。
癟瓜子看甜心竟然不給他面子,氣勢洶洶地挽著袖子,擼出他高粱稈粗細的胳膊,罵罵咧咧要教訓(xùn)教訓(xùn)這個不識相的家伙。
癟瓜子抬手去薅甜心的衣服領(lǐng)子,沒想到卻被甜心迅疾地抓住腕子,一個反關(guān)節(jié),向后擰著胳膊,推倒在地。
癟瓜子爬起來,邊向后退,邊叫囂著,你等著。癟瓜子找來好幾個像他一樣在偏臉子上不了臺面的小流氓,在半路上攔住。甜心擺出美式拳擊的架子,一個拳頭伸在前面,另一個護住臉。這幾個平日里囂張的家伙沒有敢動手,只是拉偏架。甜心的眼眶子出血了,他們一哄而散。
不久,甜心在安豐商店遇見買煙卷的癟瓜子,一個箭步上去,拽住他的胳膊。癟瓜子一個人沒敢撕扯,乖乖地跟著甜心去了派出所。
甜心跟警察說,在西方,機會不均等戰(zhàn)勝對手,不是驕傲,反而是恥辱。管片的小民警,做個筆錄,就放癟瓜子走了。
甜心問,就這么了結(jié)了?
小警察不以為然,都是一左一右的鄰居,低頭不見,抬頭見。
甜心高呼,我抗議。
甜心脫掉外衣,只剩三角褲頭,躥到大街上,像運動員般,端端著肩膀,甩著胳膊,大踏步地跑著。偏臉子六道街(安國街,舊稱符拉基米爾街)是偏臉子最繁華的街道,遍布商鋪,行人如梭。好幾個警察追出來,可是,他們的速度無法攆上甜心,只好磕磕絆絆地尾隨著。街上的人都被這一幕驚呆了,紛紛站住,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兒,每個人像是電影中,被定格了。
警察們攔住一輛北京吉普車,才將甜心拉回派出所。外事辦的兩位穿中山裝,領(lǐng)子扣得緊緊的干部來了,沉著臉。這就是當(dāng)時轟動整個偏臉子的甜心裸奔事件。
改革開放,甜心和達令卻要返回美國。技術(shù)科科長扶著寬寬的眼鏡框,我們迎來了實現(xiàn)四個現(xiàn)代化最好的歷史機遇。甜心說,面包不夠吃。技術(shù)科科長說,這不是真正的理由。
甜心和達令去人事科辦手續(xù),那個女同事說,把檔案拿走吧,人不在了,放在這里也沒什么用。
甜心回到家,翻弄這個牛皮紙袋,滑落下一張蓋有公章的信箋,上面只有一行字,“此二人限制使用”。
甜心沒有再看其他的文字,將這一沓紙塞進爐子,熾熱的藍色火焰映在他沒有表情的臉上。
三十六棚鐵路大廠已搬遷,現(xiàn)在,板障子街變成一條寬闊的馬路,西側(cè)是摩天大廈聳立的愛建社區(qū),高消費的購物商場和酒店林立,東側(cè)是老舊的偏臉子,八十年代棚戶區(qū)改造,匆忙建起來的灰色的火柴盒形狀的樓群。
板障子街仍是一條分界的街道。
編輯/周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