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韓嫻
一
《御碑亭》原是京劇的一出吉祥老戲,戲文里有人登科高中、夫妻團圓,有人正心誠意、喜結(jié)良緣,悲歡離合熱鬧非凡,逢年過節(jié)常有演出。余叔巖、譚富英、孟小冬、葉盛蘭,還有“四大名旦”等一眾名伶都曾演過此戲。荀慧生清潤秀美的扮相、孟小冬蒼勁頓挫的唱腔、梅蘭芳端莊典雅的身段至今仍為戲迷們津津樂道。
這出戲的本事由“王有道休妻”“金榜樂”和“大團圓”三個部分組成:書生王有道進京趕考,留下妻子孟月華和小妹淑英看家。清明時節(jié),孟家二老請女兒回家祭祖,孟月華因為掛念小姑而連夜趕回,沒承想?yún)s被瓢潑大雨阻住前路,只能在御碑亭暫避一時,巧的是,秀才柳生春也來到了亭中——風雨掀天、四野無光、孤男寡女、進退兩難,真可謂“尷尬人偏遇著尷尬事”。難得二人謹守禮教,屏息凝神,終宵未曾有一語相交。歸家以后,孟月華對小姑說起前事,也贊嘆秀才人品端方。而待王有道打道回府,淑英竟將當夜之事添油加醋告知哥哥。王有道疑心驟起,認定妻子已然失貞,便狠心休妻。另一邊,王生與柳生同榜高中,終于知曉真相,便向妻子負荊請罪。而孟月華將丈夫一番責罵之后,也將前事徹底揭過。最后,夫妻二人破鏡重圓,柳生也與淑英訂下婚約。
百年時光倏忽而過,現(xiàn)代劇場里的《御碑亭》已經(jīng)黯淡了“吉祥戲”的神采。千錘百煉的唱腔依舊動聽,但是蹈入舊套的情節(jié)卻令觀眾興味索然,甚而生出不平之情:王有道迂腐自私、魯莽怯懦,教賢惠的妻子平白受了一番冤屈和苦楚;而孟月華不論先前有多少委屈,一見到薄情人推金山、倒玉柱、跪倒在廳堂,居然就順水推舟,既往不咎;至于小妹淑英,盡管有幾分嬌俏爽利,但是口無遮攔的行徑也實在稱不上“癡憨可愛”。這出“倫理大戲”雖然將古代人情摹寫得真實生動,奈何世殊事異,情隨事遷,早已失去了現(xiàn)代觀眾的理解和共鳴。
有趣的是,中國臺灣的國光劇團和福建省梨園戲?qū)嶒瀯F都不約而同地將目光聚焦到這出“風光不再”的老戲。由王安祈與張婧婧兩位女性編劇改編的新版《御碑亭》,猶如玲瓏雙璧,映水嬌花,通過對女性情感的細膩書寫映射出兩岸藝術(shù)家對戲曲現(xiàn)代化的追尋與探索。
二
國光劇團的京劇創(chuàng)作一直都是推動臺灣京劇現(xiàn)代化最重要的一股力量,自從王安祈擔任藝術(shù)總監(jiān)以來,對“京劇現(xiàn)代化”的實踐也逐漸從改革“敘事結(jié)構(gòu)”、創(chuàng)新“劇場設(shè)計”,轉(zhuǎn)移到深化“劇作內(nèi)涵”、追求“風格情致”上來,新編劇目更是確立了“重探與塑造古代女性形象”的創(chuàng)作主題?!队ぁ返母木幾匀灰彩侨绱?。
新版《御碑亭》更名為《王有道休妻》,富有戲劇張力的新名字透露出編劇斬斫枝蔓、集中矛盾、加快節(jié)奏的創(chuàng)作意圖。果然,整出戲在保留原有人物和主要情節(jié)的基礎(chǔ)上,由原本的十三場減至五場,分別為《別家》《祭祖》《亭會》《休妻》與《金榜樂》,而其中傾注最多心思、花費最多筆墨的,還要數(shù)搖曳生姿的《亭會》和“百般滋味上心頭”的《金榜樂》。
按照傳統(tǒng)的演法,《亭會》的底色是端莊而靜穆的。風雨之夜,從初更到天明,淑女與君子一坐一立,不曾生出半點兒旖旎的雜念,連唱段也分配得勻稱規(guī)整。然而,王安祈偏要凝視著孟月華那風過也無痕的心湖,仔細尋找漣漪與“破綻”——一貫恪守閨訓的女子,在僻靜的亭中意外捕捉到書生“偷覷”的目光時,是否也會有幾許情思搖曳?尋幽訪秘之下,舞臺上便出現(xiàn)了兩位孟月華,一個以青衣應(yīng)工,一個由花旦表演;青衣念韻白,溫柔和順,花旦說京白,天生反骨。夜色漸濃,花旦流連于青衣身畔,展現(xiàn)出與“怨而不怒”截然不同的、未經(jīng)馴服的天然情態(tài)——“完美妻子”所隱藏的另一面已經(jīng)在特殊的情境之中顯露出來——孟月華會整衣斂容,輕輕撣去雨珠,向書生展露風姿昳麗的一面;也會帶著幾分落寞想起循規(guī)蹈矩的生活和醉心功名的丈夫;還會仔細地考慮“若他問我名和姓,要用假來還是真?”不像老戲里的另一個自己,答得那般斬釘截鐵:“他若問我名和姓,須當說假莫說真!”一夜無事之后,更意外地生出幾分失落和悵然。最合格的淑女已經(jīng)完成了生命中前所未有的“冒險”。
在劇作家的妙筆勾掘之下,孟月華被壓抑的生命意識也同內(nèi)心的情思一起潛滋暗長。當她被休之后再登碑亭,青衣是語帶倉惶:“悔只悔,意志未堅”,花旦卻叛逆灑脫:“悔只悔,方才不該有一絲悔意上心田”;當她終于等來王有道,青衣是曲意逢迎:“爭賠罪、恐落后、破涕雙雙展笑顏”,花旦依然橫眉冷對:“鑼未敲、鼓未響,戲竟已闌。這收場怎入了窠臼大團圓?”花旦是離魂的倩女,用“轉(zhuǎn)念一想”和“針鋒相對”表達內(nèi)心深處的渴望:“自己鮮活而蓬勃的生命什么時候才能得到欣賞和尊重?”而如果我們承認這一切并非敏感多思的文人作家過分細膩的渲染,只是古代女性幽寂人生中被漠視的“人之常情”,那么新編京劇也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對女性情感的“重探”與“描畫”。
青衣的委曲求全和花旦的茫然若失在呈現(xiàn)女性復(fù)雜心理的同時,更指向《御碑亭》現(xiàn)代改編的難點——如何處理“賠情”與“原宥”?傳統(tǒng)版本是以孟月華的一番控訴促成轉(zhuǎn)折:“風雨不測人難量,陰晴皆有日月光。陳裸袍門良心喪,休書好比殺人場。手摸胸膛想一想,負義王魁比你強。碑亭之事卻以往,狠心男兒毒心腸?!笨墒?,王有道受了責罵,前事便可一筆勾銷么?孟月華揚眉吐氣,芥蒂就能徹底解開么?現(xiàn)代觀眾完全不買賬。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王安祈沒有再做更多的鋪墊和解釋,而是反其道行之,把這處重要轉(zhuǎn)折更加輕描淡寫地帶過,刪去了試探攻防、有來有往的經(jīng)典唱段,讓故事在匆匆收煞之中顯出妙處和意味:僅憑臆想便要休妻的荒唐事兒能用什么合乎情理的手段去解決呢?何況“荒誕”和“混沌”本就是生活的真相。而月華與柳生亦無可能再續(xù)前緣:一旦離開了雨夜中的御碑亭,離開了彼時的心境,便是“雨霽云收兩無干”——情感的生發(fā)與消失讓人無法自控,亦無比悵然。顯然,雖是祭出了“顛覆”的大旗,創(chuàng)作者們卻也不想將孟月華寫成出走的娜拉,而是要她留下來,在熱鬧過后、春雨淅瀝的庭院里體味難言的人生況味。
總體而言,《王有道休妻》在保留老戲熱鬧喜慶的基礎(chǔ)之上,著力營造幽怨典雅與詼諧幽默并肩攜行的風格。編劇王安祈立下“從劇壇挺進文壇”的志愿,以昆劇的筆法創(chuàng)作京劇,曲文清麗雋永,詩意盎然;導演李小平則兼顧了“文學劇場”的劇場性和實驗性,將御碑亭擬人化,交由丑角演員來扮演,用插科打諢、出入虛實的方式引逗劇中之人說出心聲,完成創(chuàng)作者的解釋與補白。雖然這番古今雜糅的實驗偶爾還有“留白過少”和“喧囂蕪雜”之感,戲味兒亦顯淡薄,但確實沿著將京劇由“前一代大眾文娛在當前的遺留殘存”轉(zhuǎn)變?yōu)椤爱敶屡d的精致藝術(shù)”的路徑,在將傳統(tǒng)故事處理得更“好看”的同時,吸引了更多的年輕觀眾。
最后值得一提的是劇中強調(diào)和補綴的細節(jié):女兒久未歸寧,卻連吃碗湯圓的時間都沒有,孟家二老的滿心歡喜終究變成滿心失落。而懸掛于舞臺深處的一件嫁衣,正以金絲綾羅上的幽光折射傳統(tǒng)女性的為難之處:“女兒”的身份不能忘懷,“妻子”的責任更是無處不在,只有于“離魂”之際,才能正視身為“女子”的情思。人世的煙火氣縈繞在清詞麗句之間,也算是臺灣京劇對傳統(tǒng)女性獨一份的理解和體貼。
三
在慷慨沉郁的福建劇壇,古雅而婉約的梨園戲一直是特殊的存在,幾代劇作家全都懷抱著“返本開新”的創(chuàng)作觀念,將傳統(tǒng)風神與現(xiàn)代思考熔鑄于新編劇目之中。年輕的劇作者也在前輩藝術(shù)家“潤物細無聲”的影響之下繼承了這一脈創(chuàng)作的傳統(tǒng)。
與臺灣劇作家溫柔多情的形象不同,福建劇作家可是連背影都帶著苦吟的色彩,從案頭到舞臺,作品往往要數(shù)易其稿,經(jīng)歷一場漫長的“跋涉”。正因如此,我們在對比新舊版本的時候,也能清楚地看到新編劇目由青澀走向圓熟的“車轍”。梨園戲《御碑亭》面世時共有七場,分別是《赴試》《避雨》《警夢》《出妻》《出走》《及第》和《別亭》;演出版則化繁為簡,變《警夢》為《夜思》,刪去《出走》與《及第》,在精煉的結(jié)構(gòu)中極力凸顯“上路”一派的含蓄和典雅。值得注意的是,改動最大的《警夢》恰是劇作者追慕傳統(tǒng)經(jīng)典、致敬新編杰作,經(jīng)營最勤、用力最深的一場。
比起《王有道休妻》,梨園戲《御碑亭》敘事簡潔、不生枝蔓,配角全都退出了舞臺,情節(jié)只流轉(zhuǎn)于三人之間。細看之下,《赴試》與《避雨》前情未改,深刻的轉(zhuǎn)調(diào)出現(xiàn)在碑亭歸來之后:繡帷寂寂,中夜瀟瀟,孟月華觸動情腸,墜入一場《警夢》之中:先是柳生情意殷殷,要將她玉容細看,勾動她“兩下春心相愛憐”,愿意“拼赴陽臺了宿緣”;春風一度后旋即被丈夫撞破,要她白綾一丈,自行了斷。驚醒之后的孟月華羞愧難當,連連告誡自己“莫再憶那落雨夜,御碑亭畔”……
這場戲里勾魂攝魄的“靜”與“動”,讓人想起傳統(tǒng)經(jīng)典《陳三五娘·大悶》與新編經(jīng)典《節(jié)婦吟·斷指》。前半場一燈如豆,孟月華郁郁寡歡,被翻飛的針線引出縹緲的心思,憶起碑亭避雨的細節(jié),展顏、蹙眉,心動、心驚,與五娘在夜深人靜時思念情郎的情狀頗有幾分神似;后半場“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充滿戲劇張力的內(nèi)心矛盾,又與王仁杰筆下清操守節(jié)卻又情潮難抑的顏氏懷抱略同。福建戲曲創(chuàng)作對傳統(tǒng)的依賴和繼承,由此可見一斑。當然,也因尚未“克化”傳統(tǒng),作品顯得不夠神完氣足。孟月華與丈夫結(jié)發(fā)數(shù)載,恩情匪淺,無奈對方性格蹊蹺,不解風情,她的心旌將因柳生春欣賞的目光而搖蕩,也會隨之生出怨懟:“月華與官人結(jié)發(fā)十載,從來未見那一眼。那一眼,若是官人看阮,多見好呀!”但必不會如綺年孀居的顏氏一般,迸發(fā)出熾熱的情感。當柳生春對孟月華說起“今宵待把紅燭剪,將你模樣兒細瞧看”時已真意全出,再寫二人共赴巫山便成贅筆了。
如果說劇作的初版還有幾分青澀,那么演出版就仿佛一闕婉約而深長的宋詞:幽光灑落,舞臺上只有一條樸拙的長凳,用梨園戲一貫的簡潔勾畫出閩南大厝的陰翳清曠;煙靄升起,孟月華蓮步輕移,倦倦抬眸,淡粉色的裙衫浮起迷蒙的光暈,一切都似淡還濃、欲說還休,“燈半明月半暗”的意境呼之欲出。而后的情節(jié)延展也更顯情致:《避雨》不再針對“情”與“念”做過分的渲染,而是利用柳生與佳人共處時格外敏銳的五感,讓他循著一縷神秘的幽香而去,“不是佳木之香,也不是野芳之香,原來是伊人身上的香氣”,而視角一旦轉(zhuǎn)換,案頭上的一句“整裙怯春寒,衣香風暗傳”也頓時冶艷起來;《夜思》亦不見癡夢,孟月華所有旖旎的回憶與想象,都回轉(zhuǎn)到盼望夫君歸家上來,“合禮”的思念中蘊含著深切的情意;《別亭》也更為克制,“前塵已了休遺恨,歸去無雨也無晴”的簡短獨白替代了繁復(fù)的唱段——既然恩愛薄如窗紗,倒不如一別兩寬,使改寫之后的結(jié)局依然葆有莊重與瀟灑。
傳奇演完了,孟月華飄然而去。奇妙的是,彼時的觀眾已經(jīng)不再追究“娜拉出走之后將何以為生”的社會學難題——整個故事以純?nèi)坏摹八囆g(shù)之美”贏得觀眾對瑣碎的、理性的、現(xiàn)實的生活邏輯的超逸。而這一切,也提醒了我們,曾靜萍對于作品的意義。作為演員,她的孟月華集梨園戲的美麗與哀愁于一身,連裙角揚起的小小弧度都有一段風流與雋永,令觀眾同柳生春一同心神俱醉;作為導演,她讓一整部戲不見丁點兒粗糲與浮躁,只有如琢如磨的圓潤。譬如《避雨》一場,情境是從京劇里平移而來的,心境卻獨有梨園戲的溫厚與流麗,經(jīng)過她的編排,生、旦二人的步履身段,翩躚似蝴蝶穿花,起伏如流水行云,念白亦如兩個聲部的唱和,將“寂寞武陵源,細雨連芳草,都被他帶將春去了”吟哦出無限的情味。散戲之后劇場深沉,孟月華在春日郊野流連不去的身影卻總在眼前揮之不去。
面對古舊的《御碑亭》,兩岸劇作家都嘗試著在改編中平衡現(xiàn)代感受與古典記憶(傳統(tǒng)劇場體系)之間的關(guān)系,溫柔又堅定地表達女性的情感立場。兩位女性作家都沒有選擇增添情節(jié),而是利用戲曲的抒情傳統(tǒng),截住了時間之流,放大了孟月華在瞬息之間的百轉(zhuǎn)情思。不同的是,京劇新編版在活潑跳脫的現(xiàn)代手法背后,表現(xiàn)的仍是女性的“傳統(tǒng)困境”;梨園戲版雖然大膽改寫了結(jié)局,但卻憑借對傳統(tǒng)編導手法的純熟運用而讓觀眾如遇故人。
【本文為2018年度福建省中青年教師教育科研項目(編號:JAS180255)、2019年度福建省社會科學規(guī)劃項目(編號:FJ2019X010)階段性成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