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鵬
考古學文化是指分布在一定的時空范圍內、具有共同特征的考古遺存的總和。毫無疑問,考古遺存是由人創(chuàng)造的,那么由一系列考古遺存構成的考古學文化就是由某一特定的人群創(chuàng)造的。然而,這一人群的內部關系以及與其他人群的關系如何,即一個考古學文化代表著怎樣一種人群,卻是自詡通過考古遺存研究古代社會的考古學家(尤其是研究史前考古學的專家)最難回答又常常將其簡單化、最不愿意正面回答又必須直接面對的問題。對于安德羅諾沃文化來說,情況更是如此。
安德羅諾沃文化是歐亞草原青銅時代最著名的一支考古學文化,其分布范圍十分廣大:西起南烏拉爾東到葉尼塞河,北起森林地帶南到天山。鑒于這一廣闊地域內的安德羅諾沃文化遺存在面貌上存在一定程度的差異,考古學家將安德羅諾沃文化分為若干彼此獨立卻又相互聯(lián)系的類型,或將安德羅諾沃文化“升格”為由若干子文化組成的安德羅諾沃文化共同體—由此可見安德羅諾沃文化的復雜性。
安德羅諾沃文化遺存早在十九世紀就已經被考古學家發(fā)現(xiàn),二十世紀二十年代С.А.捷普洛霍夫根據(jù)南西伯利亞米努辛斯克盆地安德羅諾沃村附近先前發(fā)掘的一處墓地,將其正式命名為安德羅諾沃文化。隨著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大規(guī)??脊虐l(fā)掘活動的開展,到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已經積累了大量的安德羅諾沃文化材料。由于缺少同時期的歷史文獻和其他方面的線索,此時學術界大都采用傳統(tǒng)的考古—民族志學類比的方法,通過對物質文化和經濟類型的研究來確定安德羅諾沃文化古代畜牧人群遺存的屬性。
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在哈薩克斯坦東部和南部地區(qū)發(fā)現(xiàn)了大量屬于青銅時代的巖畫遺跡,包括人像,雙峰駝、羊、馬以及雙輪和四輪的馬車圖像等,為重建歐亞草原東部地區(qū)青銅時代居民的藝術以及宗教信仰提供了珍貴的材料。與此同時,二十世紀后半期興起的印歐神話和語言學研究熱潮,在比較神話學和比較語言學方面取得了長足的進展,這使學術界利用印度梵文古經《梨俱吠陀》和伊朗波斯古經《阿維斯塔》等文獻解釋歐亞大陸青銅時代的考古學文化成為可能。從這時開始,將印歐語系印度—伊朗語族(該語族又進一步分為印度—雅利安語支和伊朗語支)神話與考古材料所反映的古代居民的精神文化內容相對比,成為流行的方法。
在這一背景下,致力于安德羅諾沃文化研究的考古學家Е.Е.庫茲米娜繼承和發(fā)揚了東方學家И.М.迪亞科諾夫和М.М.迪亞科諾夫關于安德羅諾沃文化居民屬于印度—伊朗人群的觀點,她在一系列文章和著作中將安德羅諾沃文化考古材料與印度—伊朗語言學和神話學內容進行廣泛的對比,并于一九九四年在其博士學位論文(《安德羅諾沃文化居民的物質文化與印度—伊朗人的起源》,一九八八年于遠在新西伯利亞市的蘇聯(lián)科學院西伯利亞分院歷史、語言與哲學研究所—今俄羅斯科學院西伯利亞分院考古與民族學研究所—通過答辯)的基礎上出版了她一生中最重要的著作《印度—雅利安人來自何方:安德羅諾沃文化居民的物質文化與印度—伊朗人的起源》,從而使安德羅諾沃文化研究的內容、理論和方法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該書便是庫茲米娜二00七年在Brill出版社出版的英文專著《印度—伊朗人的起源》的原型。
與大部分主要研究印歐人群的專門著作不同,《印度—伊朗人的起源》最大的特點是其出自訓練有素的職業(yè)考古學家之手。
庫茲米娜一九三一年出生于莫斯科的知識分子家庭,一九四九至一九五四年就讀于莫斯科大學歷史系考古教研室,受教于С.В.吉謝列夫、Б.А.雷巴科夫等著名考古學家。在大學期間,庫茲米娜參加了由М.М.迪亞科諾夫領導的塔吉克考古隊,由此產生了對中亞考古和伊朗語民族古代歷史的興趣,并開始自學波斯語。一九五四至一九五七年,庫茲米娜在蘇聯(lián)科學院物質文化史研究所(一九五七年更名為蘇聯(lián)科學院考古研究所,今俄羅斯科學院考古研究所)攻讀副博士學位(學位論文為《銅石并用時代及青銅時代中亞地區(qū)冶金制品生產的發(fā)展》,一九六四年通過答辯,后于一九六六年以《中亞銅石并用時代及青銅時代的金屬制品》為題出版),師從于該所圣彼得堡分部(今俄羅斯科學院物質文化史研究所)的著名考古學家М. П. 格里亞茲諾夫,同時跟隨語學家С.Н.索科洛夫學習阿維斯塔語和梵語。
一九五六年,庫茲米娜自圣彼得堡返回莫斯科,就職于蘇聯(lián)科學院物質文化史研究所新石器時代與青銅時代考古研究室,直至一九八六年由于十分復雜的原因調離至俄羅斯文化研究所。在物質文化史研究所(考古研究所)的三十年時間里,庫茲米娜最重要的工作包括領導奧倫堡考古隊葉列諾夫斯基分隊,對葉列諾夫斯基村附近的安德羅諾沃文化遺存包括居址、墓葬、礦坑等進行系統(tǒng)的考古發(fā)掘和研究(這是學術界首次專門針對安德羅諾沃文化遺存進行的多學科的區(qū)域系統(tǒng)研究),以及為了解決安德羅諾沃文化遺存的分類和年代問題,在南烏拉爾地區(qū)進行的大量考古調查、發(fā)掘和研究。豐富的工作經驗加之出色的研究成果,使庫茲米娜成為當時研究安德羅諾沃文化的著名專家。
正因如此,庫茲米娜承擔了蘇聯(lián)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組織撰寫的二十卷本《蘇聯(lián)考古學》中《歐亞草原的青銅時代》卷“安德羅諾沃文化”一章的寫作。雖然由于種種原因《歐亞草原的青銅時代》卷未獲出版(《蘇聯(lián)考古學》自一九八一年斷續(xù)出版至二00三年,《歐亞草原的青銅時代》是未能出版的兩卷之一),但庫茲米娜在“安德羅諾沃文化”一章的基礎上很早就已經擴充完成的書稿《安德羅諾沃文化共同體遺存的分類與分期》,幾經輾轉,最終于二00八年在哈薩克斯坦出版。該書對安德羅諾沃文化的全面研究是形成《印度—雅利安人來自何方:安德羅諾沃文化居民的物質文化與印度—伊朗人的起源》《印度—伊朗人的起源》兩部著作的重要基礎。
在《印度—伊朗人的起源》一書中,為了論證安德羅諾沃文化居民與印歐人群之間的關系,庫茲米娜提出了族群文化重建的理論和方法。在庫茲米娜看來,一個特定的族群有其自身的文化傳統(tǒng)(即“物質文化和精神文化因素相互聯(lián)系和統(tǒng)一的穩(wěn)定綜合體”),文化傳統(tǒng)中的物質因素如聚落類型、建筑、工具、日常用品等可以由考古學文化直接體現(xiàn),而精神因素如行為規(guī)范、禮儀等可以通過對考古學材料的重建間接地表現(xiàn)出來。因此她認為“一個考古學文化是一個有生命力的族群文化的直接反映”,并強調“研究表明文獻資料記載的明確存在的族群與考古學文化是一致的”。雖然庫茲米娜注意到了一些民族學家和考古學家質疑將考古學文化與某一族群聯(lián)系在一起的做法,但她顯然更多是受到了當時蘇聯(lián)主流考古學思想的影響,比如一九七0年版《蘇聯(lián)大百科全書》對考古學文化的定義便是:“屬于同一個時期、具有一定的地方特色、分布在一定區(qū)域內的考古遺存……通常與特定的古代人群包括民族相對應,有時一個考古學文化可與古代文獻中記載的某一部落相聯(lián)系。”不僅如此,庫茲米娜亦認為文化傳統(tǒng)通過禮儀、舞蹈、藝術表演、神話圖像以及詩歌故事等傳到后代,而語言是溝通的主要渠道,因此一個考古學文化“同時也是它所代表的語言群體的重要特征”。
在這一思想的指導下,庫茲米娜首先將考古學材料反映出的安德羅諾沃文化的每項物質成就—聚落、房屋、陶器、冶金、服飾、交通運輸、經濟生產與語言學復原和古代文獻記載的印度—伊朗人的相關信息一一比對,從而得出安德羅諾沃文化與印度—伊朗人尤其是印度—雅利安人的物質文化十分吻合的結論。之后,庫茲米娜又利用人種學、地名學、傳說、藝術與神話、葬俗作為獨立的證據(jù),對上述結論進行了驗證。
在確定安德羅諾沃文化居民屬于印度—伊朗人群之后,庫茲米娜分析了中亞地區(qū)青銅時代的考古學文化,安德羅諾沃文化向中亞地區(qū)的擴散以及與這些考古學文化的互動,從而得出印度—雅利安人從烏拉爾和哈薩克斯坦經過中亞向南遷徙,最終達到印度的觀點。最后,庫茲米娜又研究了與安德羅諾沃文化有親緣關系、并行發(fā)展的木槨墓文化,認為其屬于伊朗語人群,并根據(jù)木槨墓文化的發(fā)展以及與其他文化的互動,復原了伊朗語人群自草原地帶擴散至伊朗的過程。
在我們看來,無論考古學家根據(jù)考古資料歸納出的“考古學文化”以及“類型”是否能與某一特定的人群,特別是使用某一特定語言的人群相對應(實際上,即便是“擅長此道”的俄羅斯考古學界對考古學文化與古代人群的關系問題亦有所反思,比如二0一0年版《俄羅斯大百科全書》對考古學文化的解釋:“占據(jù)一定地理范圍,具有相似標志的一組考古遺存,其構成一個在有限的空間內隨時間均勻變化的具有內在聯(lián)系的系統(tǒng)……考古學文化反映了一個具有共同生產習慣、規(guī)范、傳統(tǒng)甚至是信仰等的人群的生存活動??脊艑W文化的概念從一開始就是用于劃分古代的民族,或民族的分支、聯(lián)盟,這在現(xiàn)今大多數(shù)學者的研究實踐中仍有所反映。探討某一考古學文化與特定古代人群經濟生活、思想、語言、軍事、政治等方面特點之間的關系,依賴于此時考古學自身的研究條件以及對該古代人群特點的了解。將劃分考古學文化標準化的嘗試是不能成功的?!睆娬{將考古學文化與古代人群相對應是有條件限制的,并且考古學家對考古學文化的劃分是主觀的,這較一九七0年版《蘇聯(lián)大百科全書》已有所區(qū)別),庫茲米娜將安德羅諾沃文化居民與印度—雅利安人直接聯(lián)系的做法都是十分武斷的。這是因為,庫茲米娜對印度—伊朗人起源的研究,實際上在很大程度上是用考古學材料“印證”了,或者說為了“印證”部分語言學家關于印歐人群及其分支生成、擴散的研究結論(而印度—伊朗人何時從印歐人中分離、印度—伊朗人又何時分裂為印度—雅利安人和伊朗人,在語言學界卻是眾說紛紜,遠未有定論),因此她不惜將安德羅諾沃文化的內涵在時間和地域上無限擴大,將歐亞草原青銅時代考古學文化整體的特征當成安德羅諾沃文化自身的特征,進而與印度—伊朗人,特別是印度—雅利安人文化進行方方面面的對比。因此,雖然印度—雅利安人的歷史與歐亞草原密切相關,卻未必能與安德羅諾沃文化完全對應。
然而,庫茲米娜將安德羅諾沃文化遺存與印度—伊朗語言學和文獻學領域的“雪泥鴻爪”相“對讀”,卻賦予了考古學材料鮮活的“生命”。比如,安德羅諾沃文化房屋中的土臺,保持干凈狀態(tài)、附近埋有動物犧牲、具有禮儀性質的長方形石灶與印度—伊朗語文獻中土床、祭祀火爐的對比;安德羅諾沃文化陶器由底向上的三段式泥條盤筑技術與《百道梵書》中記載的印度—雅利安人制作陶器時先制作器底,再向上盤筑泥條,“用神賜的高度和寬度來制作一個三段式的陶器”,以及《百道梵書》和《夜柔吠陀》將陶器的三段喻為宇宙的三個部分的對比;根據(jù)考古材料復原的安德羅諾沃文化居民的服飾與印度—伊朗語中長袍、褲子、帽子等詞匯的對比;辛塔什塔—安德羅諾沃文化馬車及車載裝備與印度—伊朗神話中馬車、弓箭、矛、戰(zhàn)斧、盔甲、權杖頭等的對比。再比如,利用吠陀文獻中關于土地為死者提供休息之所,“就像母親對孩子所做的那樣”,以使死者得到新生的記述,解釋安德羅諾沃文化墓主側身屈肢、雙手在胸前的葬式;利用《梨俱吠陀》中關于喪葬儀式的記載,解釋安德羅諾沃文化墓葬中馬、牛、羊殉牲的復雜性——其并不是為死者提供來世的食物,而是作為禮物獻給祖先和其他神靈,或是作為交通工具幫助死者渡往天國;利用《摩訶婆羅達》《撒迦》等文獻中記載的丈夫去世后妻子自愿躺在丈夫身體右側,與其一起埋葬以期進入天國的情況,將安德羅諾沃文化男女合葬、男左女右的葬俗解釋為夫婦合葬而非女性作為奴隸殉葬,等等。這些均是所論精彩之處,為我們理解安德羅諾沃文化提供了全新的思路。
《印度—伊朗人的起源》一書的“任務是對語言學和考古學資料進行全面的比較,以及評估安德羅諾沃文化的族群屬性”,但更重要的是分析安德羅諾沃文化材料本身——“安德羅諾沃文化在八十多年前就已經被確認了,但是沒有任何論文把它作為主題。本書的另一個目的是通過對整個安德羅諾沃分布區(qū)資料的收集、完整資料庫的建立來部分地填補這一空白,并且重建其物質文化、經濟以及文化類型”。
雖然庫茲米娜的研究方法和結論遭到部分學者的強烈批評,但她關于印度—伊朗人起源的主張卻是目前學術界最重要和最流行的觀點,且被波斯民族所認同,該書也因此在二00九年被伊朗伊斯蘭共和國授予“年度最佳圖書”的國際獎項。另一方面,雖然庫茲米娜在對安德羅諾沃文化遺存的認定(將安德羅諾沃文化的內涵無限擴大),以及將安德羅諾沃文化遺存與印度—伊朗語言學和文獻學信息對比(面面俱到而過于牽強)等方面顯得“過于執(zhí)著”(В.И.莫洛金院士語),但她對安德羅諾沃文化遺存進行的百科全書式的梳理,卻是對學術界的一大貢獻。
對我們來說,《印度—伊朗人的起源》一書的重要意義在于,可以幫助我們系統(tǒng)地了解安德羅諾沃文化,并以此作為參考,解決中國北方地區(qū)考古發(fā)現(xiàn)日益增多的安德羅諾沃式遺存的有關問題——當然也可以利用中國的考古材料去解決安德羅諾沃文化研究中所面臨的類型劃分和年代等緊要問題。此外,書中對印度—伊朗語言和文獻學材料中戰(zhàn)車神話的論述,對我們理解殷墟文化中可能源自歐亞草原、對中國古代文明產生過巨大影響的馬車的宗教和文化意義十分重要。這是因為,殷墟的馬車顯然不僅僅具有田獵、戰(zhàn)爭等實用意義(與大型墓葬相配套的車馬坑便是說明),但是甲骨文中涉及馬車的材料極為有限,并不能提供關于宗教和文化方面的直接信息,而這些方面(顯然亦非常重要)正是以往大多數(shù)學者在研究殷墟馬車問題時所忽視和力有不逮的。當然,對一部九十余萬字、一百多幅插圖,兼具資料性和研究性的大部頭著作來說,不同的讀者會有不同的關注點和不同的收獲。
綜上所述,雖然《印度—伊朗人的起源》一書的主要內容形成比較早,所用考古資料也略顯陳舊,但其在中國的翻譯出版,對于今日為了在更廣闊的視野下更全面地了解中國古代文明發(fā)生、發(fā)展的過程而越來越關注歐亞草原考古和東西文化交流問題的中國讀者來說,卻并未遲到。
(《印度—伊朗人的起源》,〔俄〕愛蓮娜·庫茲米娜著,邵會秋譯,上海古籍出版社二0二0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