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颙
衣帆突然消失了,像一縷青煙,消散在難以觸摸的空氣里。
不對啊,消散的青煙,尚且有隱約可見的軌跡。纖細的身軀,緩緩升向透明的空間。倘若遇到風兒,便在風姑娘的戲耍下,上下左右搖曳著身軀,婀娜多姿地彌漫開去,變幻出想像不盡的形態(tài),水墨點染般瀟灑的舞步,優(yōu)雅地持續(xù)片刻,方才戀戀不舍被空氣所吞食。
她,卻連曼麗的背影都沒留下,想再看看她的影像,那無比熟悉的妙不可言的身材,已經(jīng)無處尋覓。微信的最后留言,唯有孤寂的一行,是冷冰冰的一個詞,“好自為之”,時間指向凌晨四點三十分。
她醒得那么早?還是壓根兒沒睡過?她那修長的手指,在屏幕上輕輕敲打,吝嗇地發(fā)送了四個方塊字,留下供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問號,留下無窮的空白,甚至不愿給我任何詢問的機會——我查了她的微信號,顯示已經(jīng)被她刪除。我和她之間,曾經(jīng)暢通無阻的熱線,生生被掐斷。
微信的啟動頁面,為億萬使用者眼熟,設計得十分簡潔,是一個人獨自仰望神秘的地球。我望向窗外,陽光正灑滿一幢幢小樓的屋頂,別墅區(qū)里安詳寧靜。地球完好無損,我鐘愛的衣帆,卻消失得干干凈凈。
曾經(jīng)聽老司機閑扯,說女人若想絕交,斬下的刀無比鋒利,不拖泥帶水,絕對是快刀斬亂麻。面對不動聲色的“好自為之”,我大腦一片混沌,思維集中不起來,“好自為之”?啥意思?我的目光呆滯地停留在冷冰冰的屏幕上。擱在座椅下的雙腿,竟然有些麻木,似乎中斷了與大腦神經(jīng)的聯(lián)系。
我孤獨地喊了一聲,像獨狼的干嚎,努力修復自己的神智。絕望的呻吟,卻從心的深處泛起,傳遞到大腿根部的神經(jīng),繼續(xù)向腳底心延展,腳掌酥軟得沒法挪動。“衣帆去哪兒啦?”我恍惚許久,思考著最近的爭吵,還是理不清思緒:我沒有想到她會決絕地離開。
窗外的樹枝上,有一只不知名的鳥兒,呆板地鳴叫,一聲高一聲低,一聲長一聲短,大約是在召喚它失蹤的伴侶。最絕望的情形,莫過于縱有千言萬語,卻無處傾訴,無耳傾聽。她最后的留言,竟然只有一個干巴巴的詞兒,且是單向傳遞!一刀斬斷,省卻了千絲萬縷的麻煩。
我開始領悟老司機的至理名言,真想斷絕關系,斬下的刀,無比鋒利!那是在情場里摸爬滾打、百煉成鋼后,品味出來的人生真諦。
突如其來的爆炸聲,震撼著,滾過頭頂,籠罩住身邊的世界;尖利的呼嘯,萬箭齊發(fā)般襲來,似乎擊穿了耳膜;原先疾馳中的皮卡,猛然失去平衡,大角度傾斜,站立在車廂中的我,頓時覺得天旋地轉(zhuǎn),眼前一陣黑暗,看不清周圍的一切。剎那間,來不及做出本能的反應,身子已經(jīng)被高高拋起。我對自己的軀體失去了掌控,感覺它騰空而起,化成一道長長的拋物線,輕飄飄的,沒有多少分量,像小時候玩耍的紙飛機,脫手甩開,就聽憑它自由飛翔,隨風滑落。
在我失去知覺之前,一個清晰的意識迅速占據(jù)了大腦:完了,碰上傳說中的路邊炸彈……
不知過了多少時間,也許很長,也許是短短的一瞬,在一種熟悉的氣味刺激下,我艱難地蘇醒過來。沒死嗎?對,意識完整,我應當還活著!我的身子,被密密的清香包裹著,很清爽的氣息,鼻子耳朵嘴巴,統(tǒng)統(tǒng)淹沒在那樣的香氛中。我想起來,那是麥稈的氣息。少年時代,隨父母去北方老家,我和當?shù)氐暮⒆觽冦@進麥垛里打仗,頭發(fā)上沾滿麥草,那種特別的蒸饅頭時才有的香氣,我記得清清楚楚,即使一腳踏進死亡的邊緣,也難以忘懷。我苦澀地想,地獄里,沒有大廚蒸饅頭吧?百分百沒死,我依然活在人間!
我費勁地動了動胳膊,小臂和手掌聽話地高舉;我又用力抬起小腿,讓腳掌脫離麥稈的包圍,腳腕有扭傷的感覺,腳掌的動作沒有完全到位。謝天謝地,這些零部件,基本聽使喚。盡管全身酸脹發(fā)麻,各處均有痛點,只要沒有摔斷哪個要害部位,就是萬幸。
我費勁地整理著思路,腦神經(jīng)恢復了記憶。我怎么會來到這個荒蕪的地方?為什么有機會品嘗炸彈的滋味?
松軟的麥稈,恰到好處地托起一百五十余斤的身軀。營養(yǎng)過剩,我又懶得在健身器上奔跑,身子過早地發(fā)福,胸肌不明顯,小肚腩倒是毫不謙虛地頂住上衣。有時,我想用力環(huán)抱衣帆,衣帆敏捷地跳開,還咯咯地嘲笑,怕你,怕你,笨重得與狗熊有得一拚。
顧不上多想女孩,心中嘖嘖稱奇,我怎么會有天大的福分,逃過了死神?把我從車上甩出來的拋物線,終端神奇地指向了這堆麥稈,只要稍有差池,拋物線偏離一丁點,我就會被砸在路旁的亂石堆里,此刻絕對鮮血淋漓,華佗再世也沒法讓我蘇醒過來。
這樣的奇遇,要是被老媽知道了,肯定去客廳旁的小屋里,在觀音像前添幾炷香,嘴里習慣地念叨,菩薩保佑,菩薩保佑。她虔誠地供奉南海觀音,幾十年從不懈怠,因此把善果給了自己的兒子?
菩薩的慈悲,興許能夠普照阿富汗的窮山僻壤。不過,對世界地理毫無常識的老媽,連“喀布爾”這樣的地名,肯定都聞所未聞。其實,老爸老媽,做夢也不會想到,他們的兒子,會跑到這個旮旯來。幾天前,我向老爸要旅費時,他以為我是去新加坡或者泰國玩耍,因為我剛打開一本亞洲地圖冊,大大咧咧地攤開在桌面上。老爸和我說話時,目光炯炯地掃過了地圖冊。我不愿意父母干涉我的自由,很少明確說出行動計劃,他們往往需要通過某些細節(jié),評估分析我的動向。老爸肯定猜我在家待膩了,出門散心。在他的思維中,亞洲好玩的去處,絕對不會包括阿富汗。
我吃力地抬起腦袋,環(huán)顧四野,不由想起“天蒼蒼野茫茫”的句子??Σ紶枒撌翘幱谂璧刂校h方,天地交接的邊際,群山的輪廓,像山水畫的線條,勾勒得模糊而又清晰。離我不遠,那輛倒霉的皮卡,歪倒在公路一側(cè),繼續(xù)燃燒;濃黑的煙柱,在開闊的原野上豎起,像報警的烽火,醒目地盤旋升空。沒有救援的車輛。公路上空空蕩蕩。
本來,我是想去喀布爾東面的山區(qū)看看,那里有古代王朝的遺跡。一同來阿富汗的鐵哥們,忙著找客戶談判,想把他老爸投資的銅礦轉(zhuǎn)讓出去。他好心勸我,不要為了看一眼什么王朝的廢墟,犯傻涉險,城郊的公路,經(jīng)常不太平。我沒聽他的勸,我不過是個普通的中國游客,與阿富汗的哪派哪族均無糾葛,怕啥?誰想,還真是出了事,炸彈不長眼睛,這個道理,挨炸后自然懂。皮卡的駕駛員,那個結(jié)婚不久,滿臉堆著幸福笑容的小伙子,會說幾句簡單的中文,一路上,對我挺照料,他是否也幸運脫險,我全然不知,只看到燃燒中的皮卡,沒看見他的身影。
視線通往蔚藍的天空,高遠的天穹,竟然沒有一朵白云飄蕩,所謂藍天如洗,莫過于此。窮山僻壤的好處,是大自然的純凈,想像不到的純凈,沒有灰蒙蒙的煙霧,更加沒有令人窒息的霧霾。
目力所及,唯有湛藍的天幕,藍得晶亮,藍得近似透明,讓我聯(lián)想到老媽胸前的藍寶石掛墜。
那塊寶石切割精致,每一個切面都晶瑩閃亮,折射出萬千氣象,蕩漾著人間的奇妙。因為掛墜十分昂貴,只有在重大的家庭紀念日,老媽才會把它從首飾盒里取出來,小心翼翼地懸掛在自己的胸前。我知道,老爸開始發(fā)財?shù)臅r候,家里還不是十分富裕,老媽五十大壽,老爸咬咬牙,拿出存款的三分之一,從香港的大行,請回了這個藍寶石掛件。老媽感恩,特別寶貝,實際是珍惜老爸的心意。我曾經(jīng)笑話過老媽,說這枚藍寶石掛墜,應該存放在銀行保險庫里,那地方最安全。老媽瞪我一眼,反唇相譏,說我對藍寶石的安危如此上心,是別有所圖,因為她早就說過,要把藍寶石作為傳家寶,傳給未來的兒媳婦,我莫非等不及了?
插圖/戴未央
兒媳婦?我苦笑起來。藍得透明的天幕上,竟然模糊地閃現(xiàn)出衣帆俊俏的臉蛋,眉宇之中,飄蕩著讓我無法忘卻的迷人的微笑。她的笑容,充滿魅力。最為特別的,是她雙瞳閃爍出的藍綠相間的光澤。那種難以比喻的色彩,我活了二三十年,只在她眼睛里見過。
難道是我的腦袋被拋物線甩暈了?衣帆的臉蛋確實出現(xiàn)在湛藍的天幕上,先是由遠而近,接著又漸漸退回遠方,淡淡的輪廓,時隱時現(xiàn),像高明的電影攝影師在玩弄技巧,欺騙觀眾的視線。衣帆的嘴唇,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殷紅的雙唇,微微嚅動著,大約還是在嘀咕那個字眼:“好自為之”。
我惶惶不可終日地度過了兩周,那是衣帆失蹤后的日子。
見我愁眉不展,一臉頹喪,有位哥們,從小一起在街道搗蛋生事的鐵桿兄弟,喊我去酒吧散心。吧臺外圈,坐滿了人,我們就在角落里找個空桌安頓下來。坐下后,才覺得味道不對,墻角的小門開了條縫,刺鼻的異味從里面鉆出來。難怪這里沒人落座,挨著廁所的門?。∠肱参恢?,四處人頭濟濟,晚上八九點鐘,是酒吧最上座的時候。兄弟氣呼呼地帶上小門,罵了兩句,無計可施,只能將就了。
酒是不能將就的,我去吧臺,拎一瓶人頭馬過來,又要了罐冰塊,今兒晚上,就是它們陪咱倆了。
漸漸地,深色液體的平面下落,瓶子的上半截空出來,恢復了瓶體透明的本色。其實,我們都不勝酒力,大半瓶XO灌進我們的喉嚨,他的臉色由白變紅,開始低聲罵人,喋喋不休地指著我鼻子罵。先是罵我重色輕友,自從有了衣帆,就懶得見兄弟;然后,開始罵衣帆妖艷,就憑一張漂亮臉蛋,迷得我暈頭轉(zhuǎn)向,那就從一而終啊,又是說甩就甩,連好好道別也沒學會,連微信聯(lián)系也要切斷,嚇唬誰啊?天下又不是只有一個好看妹子!你倒霉,著了狐媚,狐媚!
我見他罵得難聽,心中不忍,畢竟那是我傾情愛過的女孩。那一刻,我們都有點上頭,洋酒沒白酒那么兇,后勁挺厲害,一人喝下一百幾十cc,腦瓜開始暈乎,心情不佳的時候,比平時容易醉,我沒有精神與他爭辯,就只當是耳背,由著他喋喋不休地嘮叨。
他見我不接茬,罵得累了,罵得無趣,開始轉(zhuǎn)換話題,說他最近要出國。
他們家里,在阿富汗投資了銅礦,本來是謀劃著發(fā)大財?shù)?。阿富汗山區(qū)多,礦藏豐富,多數(shù)礦區(qū),未經(jīng)開采,甚至連地質(zhì)勘探的記錄也沒有,很讓商人們垂涎。他的老爸,嗅覺靈敏,早早地在此布局。沒想到,“911”之后,這片貧瘠的山區(qū),突然成為熱戰(zhàn)的焦土,打得一塌糊涂,很多國家的軍隊卷進去了,飛機坦克重炮,現(xiàn)代戰(zhàn)爭的玩意,除了核武器,差不多全擺開陣勢。開礦的做生意的,小命都是朝不保夕,發(fā)財就變成個遙遠的夢。他說,他年輕,不想讓老爸趕赴生死之地,他得去阿富汗收拾攤子,多少撈點兒本錢回來。
我睜大雙眼,望向這伙伴,被酒精浸泡過的眼珠,看四周有些模糊。我說:“不錯啊,孝順兒子。我爸沒有你爸的福氣,我從來不會幫他做事,我們父子的關系,只是他給我錢,我花他錢?!?/p>
酒吧里人多,有點吵,我嘴巴里吐出的聲音,艱難地抵達對方的耳朵。幾米外的桌子旁,三四個男孩正在哄一位紅衣女郎,要她給誰來個kiss,這幫屁孩,看上去才是大學一二年級的歲數(shù),泡妞的勁兒特別大。我已經(jīng)過了沒頭蒼蠅嚶嚶嗡嗡瞎撞的年齡,他們那種荷爾蒙充溢的眼神,看上去相當幼稚,相當可笑。我伸出胳膊,手掌搭在兄弟的肩頭,用勁捏了捏他的三頭肌,繼續(xù)說:“這么著,我陪你去阿富汗,那地方亂,你不敢?guī)笥?,一路枯燥,我們一起喝酒聊天!?/p>
大約我用勁過猛,弄疼了他,他皺皺眉頭,肩胛一抖,甩開我的手掌,“那里不好玩,沒酒吧,沒舞廳,到處有不長眼的子彈。你老爸老媽富甲一方,指望你繼承香火,要知道我?guī)闳グ⒏缓梗銒寱牢?!?/p>
我豎起食指在他面前搖晃,“沒事沒事,他們管不了我的腿。我要點旅費,他們乖乖給,問我去哪,我從來不說清楚!他們怕我發(fā)脾氣,不敢盯緊我!”仗著酒勁,我吹得厲害,“我們家,老爸是賬房,老媽是管家。你不是經(jīng)常叫我少爺嗎?不錯啦,我就是吊兒郎當?shù)纳贍?!?h3>6
我的阿富汗之旅,就這么著,在酒精的催眠下,策劃成功!我那兄弟,同意得很勉強,但抗拒不了我的意志。他從小習慣了,即使想法南轅北轍,最后總是服從我的意志。我的智商,我指搗蛋生事的智商,比他高出不止一頭。我們在學校和街道里富有創(chuàng)意的搗亂,比方說,讓班里最漂亮的女孩子恐怖尖叫的念頭,總是先由我的大腦生產(chǎn)出來,然后傳授給他。五步之內(nèi),必有芳草。每個班級,都會有公開的或者隱秘的班花,那種你看一眼就喜歡的女孩。奇怪的是,凡美麗動人的女生,往往偏要假裝絕對高冷,你討好地和她搭訕,常常被冷眼阻擋。你心里憤憤不平,就會生出稀奇古怪的念頭,意在狠狠招惹她一下,為男孩子被損害的尊嚴討個公道。當她被書包里突然冒出的長蟲、無數(shù)細腳在張揚示威的爬蟲,嚇得狂叫著逃竄,完全顧不得平素的矜持和傲慢,肇事者冷眼旁觀,油然而生的滿足感,確實無法形容。長蟲是哥們?nèi)ゴ?,塞書包的手腳也是他完成。我負責思維,當然,最后撿起丟棄在地上的書包,俠義地歸還簌簌發(fā)抖的女同學,完美的圓場,也是我來表演。
鐵哥們說,為我辦各種簽證,花了不少錢,在阿富汗那種天高皇帝遠的角落,除了槍彈是硬通貨,錢算是最為文明的通行證。那些錢,他沒讓我掏,說是一股腦兒打包,進入他父親在阿富汗投資的損失里。他說,也許,那里的槍林彈雨,能夠治愈我愚蠢的失戀。其實,哥們不懂,當一個人突然被萬念俱灰的感覺所浸泡,他對外界的其他種種,絕對不敏感,甚至絕對排斥抗拒。決定去阿富汗時,潛意識中,我隱約產(chǎn)生過相當冷酷的念頭:如果我在阿富汗的窮山僻壤突然失蹤,同樣消失得無影無蹤,也算對衣帆不辭而別的扯平,她在得知我的噩耗時,多少會因為痛苦而內(nèi)疚吧?畢竟,我們之間,有過難以計數(shù)的甜蜜時刻,不可能干干脆脆地丟進大海。
此刻,在死亡的懸崖邊走了一遭,幸運地撿回小命,驚魂未定地躺在麥稈堆上,心臟在肋骨后面怦怦地跳,仰面朝天,被蔚藍的蒼穹籠罩,我貪婪地深深呼吸,把新鮮的空氣——平常毫不珍惜的空氣,用力輸入空曠的肺部,青春的活力煥發(fā)出來,“活著真好!”這個狹隘的念頭,超越人生的全部感受,占領了從表層到深層的思維。一種悟性頑強地誕生了。人生的各種大痛苦,體驗過的或者聽說過的,無論失戀的痛不欲生,還是破產(chǎn)的五雷轟頂,都不值得拿小命去下注。
我費勁地挺起腰板,坐在了麥稈堆上,松軟的麥草,被我笨重的軀體壓迫得凹陷下去。我看清楚了,左側(cè)不遠,燃燒著的皮卡,駕駛室被炸得不成形狀,有一扇車門被炸彈掀下來,丑陋地趴在路邊的水溝上。沒有發(fā)現(xiàn)活著的生命。我心里陣陣悲哀,為那位可憐的阿富汗駕駛員,不久之前,無比活潑的生命,被死神搶去了嗎?
我得以脫險,冥冥之中,鬼使神差啊。車子離開喀布爾市區(qū)后,我突然產(chǎn)生一個念頭,應該站到后面的車斗里去,可以自由地轉(zhuǎn)動腦袋,欣賞山區(qū)的景色。像這樣奇異而危險的國度,以后未必會再跑過來。站在敞開的皮卡車斗里,也許能拍攝幾張角度新穎的照片,不枉此行。駕駛員勸我不要到后面去,擔心鋒利的山風刮傷我白皙的臉龐。我謝絕了他的好意,還是請他剎車,跳出駕駛室,爬上了后面的車斗。如果我不是一意孤行,遭遇路邊炸彈時,就會困在狹窄的駕駛室里,沒有被甩出來的幸運了。這會兒,我想起新買的攝影工具,那架小巧而功能強大的徠卡相機,當我被拋物線甩出皮卡時,萬分驚恐,暈眩中意識一片混沌,相機脫手,無影無蹤,也許滾落到哪條泥溝里,恐怕再也不會回到我的手上。
想著不翼而飛的相機,感覺到了另外的玩意,褲子口袋里,有個硬梆梆的物件,頂住了大腿的肌肉,一陣刺痛提醒我,那是我的手機,它沒有丟失,幸存在我的口袋之中!我趕緊將它掏出來,希望沒有損壞。眼下,它是能救我脫離險境的唯一裝備。在阿富汗的山區(qū),你想保持與外界的聯(lián)絡,只有一種辦法,攜帶昂貴的衛(wèi)星電話。出發(fā)前,我和哥們一人準備了一臺。這會兒,我靠它才能迅速聯(lián)系到哥們,要求他趕緊找到援救的車輛。否則,在這荒無人煙的地區(qū),黑夜降臨,又將面臨何種稀奇古怪的危險,只有天曉得了。
聽著熟悉的電話鈴聲,心兒稍稍安定。我的好兄弟,你千萬接聽電話,快快快!你現(xiàn)在是我的救星!
這種脫險,可以稱為“神跡”。不過,因為我尚未皈依哪位天神門下,“神跡”很難被記錄下來。很久以后,我把故事說給老媽聽,她大驚失色,連連合掌叩謝,說是菩薩保佑。我自然不會和她爭辯,只是在心底嘀咕了幾句:阿富汗境內(nèi)眾多佛教的圣地,被文化的破壞者們砸得七零八落,菩薩為什么沒有阻止呢?
后話,改日再說。
終究是去鬼門關晃蕩過,人生的感悟,有說不清道不明的變異。至少,如爬出井口的蛙,原先覺得只有如此這般大小的天地,突然無限地伸展開去。衣帆依然是我最鐘愛的女孩,想起她雙目的神采那藍綠相間的光澤,照樣回腸蕩氣,迷戀不已。我曾經(jīng)查閱各種資料,找到緣由,那樣的光澤,往往出現(xiàn)在猶太女孩的眼睛里。我小心翼翼地詢問過衣帆——那時,我們的關系,尚未出現(xiàn)裂痕——我問她,家族的血統(tǒng),是否有中華之外的基因。女孩笑而不答,我也就不便窮追猛打,話鋒一轉(zhuǎn),知趣地扯向其他問題。她不說,自有不說的原因。
《我心永恒》,是《泰塔尼克號》的主題歌。電影風靡一時,我們都會哼幾句。現(xiàn)在想起來,那歌詞渲染得過了——永恒?夸張了吧!我心長久,還馬馬虎虎。衣帆在我心中的位置,在相當長的時間里,恐怕很難被誰取代。俗話說,要治愈愛的傷口,最好是迎接新的愛戀。會有這樣的幸運嗎?我從來不覺得自己屬于情感專一的好男人,在衣帆之前,也心不在焉地經(jīng)歷過幾個女友。奇怪的是,認識衣帆之后,我的荷爾蒙,就很難向別處飄灑。品嘗過衣帆這般的尤物,還能認真地喜歡另外的女孩?我有點兒懷疑。衣帆,竟然能把我的愛和欲,席卷而去?
不過,經(jīng)歷了生死之交的我,有一種猛醒,對生命可貴的猛醒,不會再把衣帆的消失,看成人生的句號。俗話說,大難不死,必有后福。福在何處,我懶得去想。內(nèi)心深處的微妙變化,似乎漸漸生發(fā)。和衣帆的矛盾,始于我游戲人生的懶散。直到衣帆消失,直到幾乎結(jié)束生命,在喀布爾近郊的草堆上,慶幸還活著的那一刻,靈魂中的渾渾噩噩,被強悍地震碎了。
我想,既然命不該絕,是否嘗試一下人生的新路?衣帆留下的冷冰冰的詞兒“好自為之”,也可以解釋為“你自己想做啥就去做吧”,她對我們無法達成一致的爭吵,已經(jīng)厭倦,才會決然離開。
哥們曾經(jīng)戲言,說阿富汗的炮火,也許能摧毀我六神無主的失戀。在他隨口說說的眾多預言里,這是唯一應驗的。在麥稈堆上,痛苦地等待救援的時刻,我還沒有想明白人生的變化——腦袋暈乎乎的——也不可能想明白,只是一種模糊的祈禱,在軟弱無助的瞬間,人免不了這樣的祈禱:今天順利脫險的話,我不再荒唐地浪費人生!
我脫險后的第三天,同伴和我決定打道回府。他的生意談判,在近乎絕望的討價還價之后,取得了破冰式的成果,把他老爸的投資,以三分之一的價格,賣給了另一位來自中國的商人。虧掉一大半,有這樣做生意的嗎?兄弟說,我不懂生意。該斬斷時必須堅決。保住了本錢,等待東山再起。他根本不想征詢老爸的意愿,連打個電話回家都不愿意?!皩⒃谕饩兴皇堋保憧斓稊貋y麻地簽字畫押。他認為,阿富汗的戰(zhàn)亂,時間將持續(xù)很久很久,能拿回一點算一點吧。
離開之前,他和我商量,在喀布爾四處走走。這地方,以后恐怕不會再來,逛逛看看,也算留點記憶。有了路邊炸彈的教訓,遠處是不敢去了,就在喀布爾城區(qū)溜達吧。
喀布爾是一條河的名稱。這條來自遠古的河流,晃晃悠悠穿過喀布爾城區(qū),把這座古老的城市一分為二,南部是老城,北部是新區(qū)。新區(qū)的高樓大廈,沒有看頭,比上海差得遠。老城卻有獨特的風貌,據(jù)說,曾經(jīng)是漢唐時期絲綢之路上一處繁華的風景。
到喀布爾的第一個晚上,吃飯時聽導游介紹當?shù)厍闆r,我產(chǎn)生一個疑惑,為什么老城都建在喀布爾河的南面,那些老舊的屋子,散落在南部的平地和山石之上,遠遠望去,墻面斑駁脫落,滿身滄桑;與此形成鮮明的反差,新區(qū)的高樓大廈,現(xiàn)代鋼筋水泥的堆砌,鱗次櫛比地挺立在河床的北面。南北差距,為啥如此之大,涇渭分明?
夜深之后,喀布爾的夜景一點也不好看,原本不明亮的燈光漸漸熄滅,城市變成黑黝黝的巨大的空洞,我站在窗前,想起遙遠的故鄉(xiāng)上海,想起浦江兩岸的燈火輝煌,心中突然尋到答案,思緒清晰起來。在現(xiàn)代技術顯露身手之前,一條幾百米寬,不,甚至是百把米寬的河流,都會成為繁榮的障礙。上海開埠之初,浦江西岸有眾多輻射中國各地的交通,水路陸路,一應俱全,至于黃浦江的東岸,則是閉塞未開化之地,溝通浦江兩岸的,是人工驅(qū)動的渡船,誰也不會把資金投向交通落后的地方。千年之前的喀布爾,想來與此相似。當初,絲綢之路的商隊,其行走的路線,大約與喀布爾河的北面無緣,應該是到喀布爾河的南面歇腳,在南面的旅店里吃飯加水。做生意很辛苦,歇息的時間珍貴,誰會沒事渡河,跑到河的北面去觀光?旅游不是生意人的閑情逸致。至于投資,偏離商隊的路線,絕對不聰明,誰會辛苦地渡過喀布爾激蕩的河流,到河的北面投資建設呢?據(jù)說,古代的河床,比現(xiàn)在要寬闊,水流洶涌呢!
阿富汗缺水的地方多,喀布爾河,今不如昔,有時,甚至會斷流,露出河底久遠的荒蕪。不過,喀布爾河的沿線,倒是商業(yè)的集結(jié)地,正兒八經(jīng)做生意的商人,或者偶然賣點東西的市民小販,雜亂地匯合著,構(gòu)成了喀布爾生活的特色,即使國家戰(zhàn)火頻頻,人們依舊按自己的需求,頑強地生存下去。
與許多著名的城市一樣,穿過城市中心的河流,在歷史上,是城市得以誕生和繁華的基礎,現(xiàn)在,則是城市生活多樣化和有滋有味的依托。
那天午后,我們想尋訪的,正是喀布爾生活的元真狀態(tài)。
喀布爾的市民,好像對養(yǎng)鳥感興趣。我對他們的文化傳統(tǒng),知之不詳,只是浮光掠影的一點感覺。喀布爾河畔的市場上,你可以看到鳥的買賣。有身旁堆著成批鳥籠的商販,間或,也有單獨叫賣的散兵游勇,手掌托起一座鳥籠,里面關著一只或者兩只叫不出名兒的小鳥,在等待識貨的客人,以便討價還價。剎那間,你會有時空的錯覺,仿佛閃回了昔日老北京的街頭,胡同口,擁擠著喜歡夸鳥斗鳥的遺老遺少,喧嘩吵鬧,空氣中彌漫著鳥屎的腥臭。
眼下,戰(zhàn)事不絕,喀布爾市場中,想要買鳥的有閑者終究是少數(shù),平常的交易,大部分圍繞著生活的必需展開,主角是羊肉的買賣。肥肥的整羊,被剝?nèi)チ搜蚱ぃ谆ɑ?、肉嘟嘟地懸掛在大鐵鉤上,散發(fā)出誘人的鮮肉的香氣。至于厚實的羊毛地毯壁毯,也許是市場上比較昂貴的商品,編織的圖案,多數(shù)與伊斯蘭文化相關,比較簡單的,是駱駝等動物的形象。這些毯子,都是當?shù)厝耸止ぞ幙椀漠a(chǎn)品。按中國市場的定價規(guī)則,手工編織,屬于高價商品。
我和同伴對鳥兒沒興趣,也無意采購羊肉或者毛毯,我們散漫的目光,掃過地攤上雜亂的瓶瓶罐罐,那些具有異域色彩的陶罐和瓷器。當今世界,做假是普遍現(xiàn)象。阿富汗制造業(yè)落后,造假的本事也許比較差些,但是,誰敢相信,那些號稱古物的瓶瓶罐罐,確實有一大把年紀呢?因為環(huán)境陌生,加上語言障礙,也不敢蹲下來與商品的主人詳細探討真?zhèn)?。我們就是瀏覽瀏覽而已,算是增加一點異鄉(xiāng)的感知。
人的興趣,多變。在上海,我光顧過的市場,屈指可數(shù),主要是幾處交換郵票的地盤。少年時代,我曾經(jīng)迷戀于方寸之間,收集那些五彩繽紛的郵票。一般的商貿(mào)市場,我連大門都不愿進,那種肉類魚蝦的怪味,實在嗆鼻子。在喀布爾,沒地方逛,只得跟著哥們,在嘈雜的市場里消磨時光。他打算買一只漂亮的水壺,帶回去孝順母親??墒牵磥砜慈?,沒有入眼的玩意。
在一個阿富汗少年的面前,我停住了腳步。他抬起頭,靜靜地望著我,目光猶疑,稍帶點羞澀。他約莫十來歲,身上的衣衫破爛骯臟。在鬧哄哄的市場里,與眾多老練的生意人相比,他是比較獨特的存在。少年席地而坐,身前,攤開一本手工制作的冊頁,好像經(jīng)過火的洗禮,邊角上有燒焦的痕跡,好在主體部分是完整的,看得出,這個冊頁,是私人精心制作出來的郵票集——玩過集郵的我,目光一掃,就認出來了。
小學四年級開始,由于同桌的影響,我成為集郵的愛好者。起初,醉心于收集父母的信封,把信封浸濕,小心翼翼地將花花綠綠的郵票剝下來,晾干后放進自己的郵集。偶爾,去郵票市場逛逛,補齊某套郵票的缺憾。后來,父親見我喜歡集郵,覺得在信封上收集太累,開始給我買回裝幀精美的郵票年冊,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把全年發(fā)行的郵票收集完整。那些年冊裝幀得十分精致,捧起來,令人愛不釋手,不過,太容易到手了,集郵的快樂似乎大大減少,因缺少一枚郵票而到處尋找的渴望,想方設法與同學交換珍藏的焦慮,消失在整齊劃一的郵票年冊中。再后來,父母已經(jīng)丟棄了寫信的傳統(tǒng),改為發(fā)送電子郵件,解決對外聯(lián)絡的各種需要,我的集郵愛好,隨之無疾而終。
我蹲下身子,忍不住用手摩挲那本冊頁,模樣老式的冊頁。我想,在我的故鄉(xiāng)上海,這是過時的東西,大約已經(jīng)沒有少年人玩這個,不會費時費力,自己動手制作郵票本。這本冊頁,收集的并非紀念性的珍郵,全部是最普通不過的郵票,郵局里出售的,寄信時貼的郵資票。比較特別的,是收集了幾個國家的郵票,阿富汗的、印度的、巴基斯坦的、俄羅斯的、美國的,還有兩張小方塊票,是中國郵政局發(fā)行。統(tǒng)統(tǒng)是蓋章票,顯然都是從郵寄的信封上取下的。
我有點納悶,這個阿富汗少年,為什么把自己耗費過心血的郵冊,拿到亂哄哄的市場上來?對他而言,郵冊珍貴非凡,即使有燒焦的邊角,依舊具備獨一無二的價值,儲存著他許許多多的喜好和記憶。不過,對市場上其他人來說,那是可以隨手丟棄的垃圾,分文不值。
破爛的衣裳里面,是一具發(fā)育不良的軀體。他的眼睛天真地微笑著,顯示出內(nèi)心的單純;大約少有人在此停留,他分明對我的關注存有渴望。我的好奇心油然而生,驅(qū)使我想讀懂他的內(nèi)心。少年不懂中文,我也說不上一句完整的阿富汗語言。我們的交談,依賴人類都能會意的手勢比畫,幸虧,他還能說幾句簡單的英語。我的英語水準,在大學時代基本停留在及格與不及格的懸崖上,不過,作為手勢的輔助,多少夠用。
幾句英語,幾輪比畫,我終于漸漸明白了,他的家毀于戰(zhàn)火,他的書包也燒掉了,他搶救出來的東西,只有這一本郵票冊頁,他想用它換點兒錢,再去買一本小學的教科書。
可憐的孩子!
我玩世不恭,并非容易動感情的人,那一刻,我的心突然顫抖,猶如被電擊一般,少年人的遭遇和他渴望的神色,使我感受到無言的痛楚。
我回頭,看看沉默地站在身后的兄弟,嘶啞地說:“我要買這本郵票集,你幫我付錢!”我身上沒有阿富汗的紙幣,只得求助自己的伙伴。
哥們臉色灰暗,眼簾下垂,不知他在想什么,表情凝重。他一直站立在我身后,應該聽懂了孩子的故事。這樣的故事,在我們祖輩身上也許發(fā)生過,但是,今天的中國孩子,恐怕難以理解。哥們沒有答話,只是從包里取出幾張阿富汗尼,票面上印著“500”的字樣。我不知道它們代表多少購買力??瓷先?,阿富汗少年對這個價格相當滿意,他望著阿富汗尼,笑了,又緊張地審視著我們的神色,確認錢是給他的,然后迅速抓過紙幣,捧在懷里,深深地向我們鞠躬。
離開喀布爾河,離開那喧囂雜亂的市場,回我們的賓館去。
再見——會再見么?恐怕難!哥們家的投資,少說上千萬,多半打水漂,這個傷感之地,未必有興趣重新光臨。我么,第一次踩踏了生死臨界線,內(nèi)心的傷痕,也不會很快消失。
路上,見同行者沉默無語,若有所思,我想逗他開口,便揚起手中捏著的郵冊說:“你代我付的阿富汗尼,值多少人民幣?算一算,我還你!”他微微苦笑,淡淡地回答:“一點小錢,不必了!”他略一遲疑,終于說出心中糾結(jié)的念頭:“我們兩個大男人,會不會上小孩子的當?。柯犓艘怀霆毥菓??”
當下的社會,騙局多,難免疑神疑鬼。我仔細看看那本燒焦邊角的郵冊,我知道,收集這些不起眼的郵資票,要花費大量工夫。設計這樣的騙局,未免過分辛苦!衣衫襤褸的阿富汗少年,唯有雙眼閃爍明媚的陽光,那種無邪的光彩,來自心的深處,無法偽裝。演技高超的明星,能夠裝哭裝笑,卻沒法顯露天然的無邪!活了二十六七年,在學校里,在游戲房,在酒吧飯店商城,各色人物均接觸過,具備起碼的辨別力,我堅決地否定了他的猜疑,“你想多了!那只是個想讀書而沒錢買課本的孩子!”
“好吧,為你心中的善念喝彩!”他狡黠地瞇縫著眼睛。我懂得他話中挖苦的意味。我們從小玩耍在一起,打鬧在一起,熟悉對方,猶如熟悉家里飼養(yǎng)多年的寵物。他知道,我不是感情外溢的男子——衣帆除外,我對她的迷戀,到了毫無理性的程度,這也是讓伙伴們憤憤不平的地方。為了和衣帆的約會,我多少次拒絕一幫兄弟安排的活動。
那一刻,阿富汗男孩,到底觸動了我的哪根神經(jīng),讓我情不自禁地對他伸出援手?起初,我以為僅僅是惻隱之心,他讓我回憶起少年時代集郵的愛好,我早已慵懶得不想打開那些精美的郵票年冊,他卻異想天開,打算出售千辛萬苦收集來的舊郵票,目的不過是換取毀于戰(zhàn)火的課本。太可憐了!在和平的歲月里浸泡得久了,大約沒法體會炮彈威脅下的生存。
幾天以后,回程中,反復端詳那本著過火的郵冊,我開始計劃人生軌跡的漂移,第一次由我自己來設計生活目標。那一刻,我突然醒悟,是男孩眼睛里蘊藏的對學習的渴望,對最尋常不過的和平生活的追求,突然震撼了我的心靈,開啟了我在安逸的夢境里迷失的智慧。他和他簡陋的郵冊,讓我從渾渾噩噩的日常中蘇醒。嚴格說起來,不是我伸出了援助之手,而是他純正無邪的眼神,刺激了我日漸麻木的神經(jīng),青春的活力,在不斷重復的游戲動作中消磨掉的活力,突然回歸了。
“好自為之”?衣帆留下的冷冰冰的詞兒,讓我品出點新鮮的味道。她絕望于我們之間的爭執(zhí),不相信能夠改變我的人生態(tài)度,只有干脆放棄,而讓我按自己的意愿生活。她無法預料,阿富汗幾天的經(jīng)歷,對我內(nèi)心產(chǎn)生的巨大沖擊,遠遠超過她喋喋不休的絮叨和千百次的耐心規(guī)勸。
???人生目標!按我過往的體驗,屬于無聊而滑稽的詞匯。
我和衣帆的矛盾,正是由此而起。在兩三年甜甜蜜蜜的交往之后,關于離開大學之后的去向,稍稍展開討論,我們產(chǎn)生了芥蒂,在反復的爭執(zhí)中,兩人的關系,被撕開了一道深深的裂痕。
認識衣帆,是在我大四那一年,學校后面小路上,有一家檔次不低的網(wǎng)吧,干干凈凈,座位舒適寬敞。我早就是那里的???。我自己的寢室,是四人間,也很自在,我的床頭,有一臺高配置的手提電腦,當然是用老爸的錢買的,玩各種游戲,綽綽有余。不過,我不愿在寢室里玩,室友中有位學霸,天分極高,還整天啃書本,有人拿數(shù)學難題來請教他,室友總是高傲地瞥人一眼,也不答話,在草稿紙上,三下五除二,迅速演算出來。寢室中,他的氣場強悍,喜歡玩游戲的我,沒法舒適地安頓。后來,我選擇泡在網(wǎng)吧里,才覺得身心愉快,主要是迷戀那里的氣氛,迷戀一幫弟兄們身上發(fā)散的荷爾蒙。忘情于激烈的戰(zhàn)爭游戲時,渾身發(fā)熱,常常脫得只剩了汗衫,網(wǎng)吧里彌漫著多種汗味,按物理學的概念,香臭源于差不多的分子,汗味造成的感覺,是舒服還是不舒服,看你個人的習慣了。網(wǎng)上有一種高論,說沉浸在游戲世界的青少年,雄風大減,連追求女孩的動力也全然丟失。我給出的評語,那個稀松平常,男孩青春的荷爾蒙,是追求女孩的原動力,在激情的游戲?qū)?zhàn)中,荷爾蒙揮灑干凈,就懶得做辛苦的追逐異性的游戲。
我們駐扎的網(wǎng)吧,常客全是男孩,所以更加放肆,經(jīng)常只穿著背心短褲瘋玩。衣帆進入我們的圈子,純屬偶然。當時,我們決定組織一個戰(zhàn)隊,去游戲大賽中顯露身手。那次比賽,有一條奇怪的規(guī)則,要求戰(zhàn)隊中必須有一名女選手。我們面面相覷,想不出如何接招,有個玩家笑起來,開口推薦了他的表妹,說她絕對是游戲中的巾幗英雄,正在另一所大學讀數(shù)學系大二。我們將信將疑,為了應付大賽報名,趕緊讓那位推薦者把表妹請了過來。當然,我們不得不收斂一些,套上了長衣長褲,暫時裝扮一下紳士。
衣帆就這樣走進了我的生活。她智商高,能考進數(shù)學系的女生,智商能不高嗎?她玩游戲,有數(shù)學邏輯指引,顯得從容不迫,游刃有余。那次大賽,我們獲得亞軍,她出力甚多。和她的智商媲美的,是顏值絕對高,氣質(zhì)更是卓然出群。如何形容她身上的魅力呢?我找不出適當?shù)脑~匯。反正,沒多少時候,就把平素不算好色的我,迷得神魂顛倒!
我比她高兩年級。等她升到大四,我畢業(yè)已經(jīng)兩三個年頭。我既沒有考研的打算,也不想開始工作。我還沒有玩夠。父母給我的零用錢,遠遠超過大學生期盼的工資。我能夠?qū)ι堵殬I(yè)產(chǎn)生興趣呢?
每星期,與衣帆約會幾次,吃最好的西餐或中餐,其余的時間,大部分泡在網(wǎng)吧里。衣帆不滿我的懶散,時常說我?guī)拙洌也恍紶?,也堅決不改。她嘮叨得多了,聽著煩,兩個人都不開心。后來,矛盾尖銳起來,鬧到吵嘴,甚至吵得不可開交,是她臨近大學畢業(yè)的時候。她開始認真謀劃未來的生活,我則笑她自尋煩惱,笑她無事生非。媽早給我透過家底,老爸財運滾滾,我在他的商號里掛個名,比我去五百強企業(yè)做高級白領舒適多了!眼下,我連那個名也懶得掛,想用錢,信用卡刷就是,人生得意須盡歡,衣帆何苦亂發(fā)愁?
吵得厲害時,衣帆咬牙切齒罵我沒出息,長不大,像永遠叼著奶瓶的小傻瓜。當時,那句話刺痛了我,我氣得罵了句粗話,轉(zhuǎn)身丟下她就走,足足三天沒有聯(lián)系她。
這會兒,在喀布爾,我突然產(chǎn)生了做一點事情的沖動,也許,這就是衣帆曾經(jīng)對我的期望,希望我自主設計人生的目標,不要整天安逸地躺在父母的護佑之下。
可惜,我沒法告訴衣帆,讓她知道我的夢醒,因為我失去了與她聯(lián)絡的所有通道。
當你失去什么的時候,或許,才會真正懂得它是否珍貴。
無處訴說,無處表達,那是一種什么樣的愁緒?
我和哥們約定,回到上海,壓根兒不提阿富汗的冒險之旅。幾乎丟了小命的故事,會嚇壞我的老媽,她本來就是一驚一乍的脾氣,聽到路邊炸彈的歷險,還不嚇出心臟病來?再說,她還敢放我出去混江湖嗎?若是斷了接濟的糧草,我就沒法實施后面的計劃。那個計劃,沒有一筆大錢打底,根本做不下去。
家里很有錢,我清楚,外人也猜得到。在我們居住的別墅區(qū)里,我家占的地盤最大。走進花園,一道兩米來寬屏風似的假山,相當招眼。其實,更招眼的東西隱在假山后面。巨大的鋼條籠子中,養(yǎng)了兩只黑色的健壯的藏獒,光照不強的時候,假山后大片的陰影里,粗粗一瞧,像兩頭壯實的黑熊,怪嚇人。它們站直身子,幾乎與我齊肩。喂養(yǎng)藏獒的,是個膀粗腰圓的北方漢子。據(jù)說,藏獒只聽一個主人的指令,就是從小把它養(yǎng)大的主人。因此,父親用重金買回藏獒,同時就用高工資請來它們原先的主人。
人家養(yǎng)狗,是作為寵物玩,我們家誰也不敢靠近藏獒。藏獒進入我家,父親最開心。他原來失眠,夜里常常起床,在家里巡視,重點檢查三樓的儲藏部位,精心收藏的寶貝們,是否安泰?,F(xiàn)在,他安心地呼呼大睡。他認為,任何賊人也不敢挑戰(zhàn)藏獒。我的腦子里,曾經(jīng)閃過一個念頭,假如北方漢子指使藏獒攻擊老爸,那可如何是好?不過,也只是偶然的閃念。那位北方漢子十分憨厚,不像腦后長反骨的。
父母富到需要藏獒守護的地步,對他們唯一的兒子,自然相當大方。只要我張口,他們幾乎沒有回絕過。不能涉足“黃賭毒”,不能拿生命冒險,這是他們給我劃的底線。
原先,向老爸要錢,全部是為了自個花費,要個幾萬人民幣而已。今兒頭一回,打算實現(xiàn)一個異想天開的計劃。真實的想法,暫時不愿意向老人和盤托出,如何開口,就打了幾回腹稿。我的設想,需要很多很多的錢托底,此刻,我突然明白了淺顯的真理:有位富得流油的老爸,既是花天酒地時的靠山,也是正兒八經(jīng)想做點事情的依傍。
父親到底是如何發(fā)財?shù)?,我從來沒有刨根究底,只是在老爸老媽的閑談中,大約地聽到過。祖上幾輩人,都是中醫(yī)。先祖是行走四方的游醫(yī),行蹤不定,江南江北都跑,哪塊地方歡迎,就多住些日子,多看幾個病人。得些醫(yī)資養(yǎng)家,是首要目的,同時以醫(yī)交友,傳播自己的名聲。1949年之后,游走行醫(yī)不時興,受到各種規(guī)矩的限制,祖父不得已在上海停住腳步,憑他的學歷資歷,進不了大醫(yī)院,只能在一家著名的中藥房安身立命,管驗方配方,也算經(jīng)驗豐富的駐店醫(yī)師,有時,碰到老主顧,給人家號脈開藥,是被藥房許可的。老爸從小跟著祖父學習,算是接班,也在中藥房扎了根。不過,老爸志不在此,他非常自信,認為自己本事不在那些大醫(yī)院的老中醫(yī)之下,為何不能成為上海灘的新一代名醫(yī)?老媽說,他心氣高,如何安心在藥房拿點死工資,渴望著哪天能騰云駕霧,做成一把風風光光的事業(yè)。
成就父親夢想的,竟然是祖上傳下來的一只犀牛角。
中醫(yī)世家,自然曉得犀牛角的珍貴,屬于名貴藥材,有些救命的方子,會用到此物。至于富貴人家,用它滋養(yǎng)補身,那是奢侈,一般百姓,恐怕活一輩子,未必親眼目睹此物。祖上的犀牛角來自何處,沒有人說得清楚。祖父和父親,是當傳世珍寶一般,嚴嚴實實地藏著,家里人都不知道藏在哪個秘密之處。據(jù)說,上世紀中期,特大自然災害,沒糧食吃了,家里人餓得哇哇叫,祖父才肯裁下一段牛角,賣給中藥房,換回一點高價的糧食,也算是起到救命的用途。
某年,突然有人在上海世面上急尋整只犀牛角,應該是巨富之家,說是為了救老太爺?shù)男悦?,不惜天價,指定要藏了多少年的老貨,巨額現(xiàn)金求購。那時,祖父已經(jīng)過世,中藥房里的老伙計們知道父親有此寶物,就把消息捅了出去。買家真心誠意,手提箱裝滿人民幣,找到了我們家。那時候,用信用卡是稀罕事,普通家庭又不會使用支票,買貴重之物,靠大量現(xiàn)金,搬來搬去,非常麻煩。
父親向來把犀牛角視為傳家寶。不過,面對高于市價十幾倍的現(xiàn)金,他還是動心了。何況,對方買回去是為了救命,也算做好事,最后,父親痛快地接受了交易。他老實地告訴對方,犀牛角不是完整的,曾經(jīng)裁去一角,誠心要的話,可以議價。對方買回去,原本不是為陳列觀賞,而是做藥材用,也就不在乎那點裁去的角落,相當爽快,連開出的價錢也不減分毫,只求迅速達成買賣。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來人把犀牛角細細包裹,放進隨身攜帶的大箱子,又笑道,他只是跑腿辦事的,只要讓老板滿意,多花少花,不在話下。連連拱手,心滿意足地回去討賞。
有了那么多的錢,派什么用處呢?
父親再三思索,做出了他平生最偉大的決定。他毅然辭去了中藥房的職業(yè),決定到亞洲南部尋寶。他有師兄弟在那里行醫(yī),可以幫助他買到新的犀牛角。用賣一只老犀牛角的錢,換回十幾只新犀牛角,這是百年難遇的好買賣。至于后來,犀牛角的價格扶搖直上,只能說是命運的眷顧。父親原先是藥房灰頭土臉的坐堂,整天穿一件藍長卦,在濃郁的藥材氣味里把著秤砣,不敢看錯了分毫。到后來喝茶閑聊就能賺大把的金錢,迅速成為大富大貴的商人,全憑祖上傳下的犀牛角啊。好運來了,擋也擋不住,母親越發(fā)虔誠信佛,整日燒香點燭,家里總是彌散著廟堂里的氣息,乃順理成章之事。
犀牛角名貴,價格高得離譜,那個走勢,連處于漩渦中心的父親,都說看不懂。依我的理解,八成是商人們囤積居奇的結(jié)果吧?無商不貪,我父親嘴巴上嘖嘖稱奇,心里是巴不得它漲上天去,所以也是推波助瀾的一員。至于說,除了藥用,富貴人家還用它養(yǎng)生,祈求延年益壽,大約屬于世間諸多幻局之一吧?自古以來,能夠讓人長生不老的東西,總是因稀罕而價值連城。可惜的是,長生不老之方常有,長生不老之人未見。人不長記性而已。
犀牛角除了入藥,平時食用的方法奇特,那黑乎乎堅硬的質(zhì)地,再厲害的牙齒也啃不動。需用特殊的機器刨出花來,然后用沸水煮了品嘗??季恳稽c,就是用類似咖啡蒸餾器的玻璃燒鍋,當著品嘗者的面,熱騰騰,霧氣繚繞地煮過,斟入水晶杯里,趁香氣未散,徐徐地飲了,感覺是人間難得的甘露。所以,東西昂貴與否,還需特殊的器皿襯托,靠繁瑣的程序點綴。
我頭一次帶衣帆到家里,自然是趁父母外出的時候,并且是從別墅的后門——汽車庫的鐵門進入,唯恐她被黑乎乎的藏獒嚇壞。我決定用別出心裁的物品招待女孩,就把玻璃燒鍋的程序演繹一遍,端著那黃澄澄透明的液體請她喝。她問是啥,我笑而不答,要她嘗過后猜。她抿一口,眉頭抽緊,差點噴出來,連連責怪,什么玩意,腥氣得不得了!我笑話她,說小女孩嬌氣矯情,哪有那么難喝!只是一點蛋清的氣味而已。我告訴她,這個東西美容養(yǎng)生,對女孩子好處多了。她偏抿緊嘴巴,再也不肯喝丁點。后來,知道是稀罕的犀牛角煮出來的液體,更加心生反感。她說,犀牛是珍稀動物,怎么能用它的角來當飲料?我不以為然,說那個角肯定是從死犀牛身上取下,珍稀不珍稀,一樣死了,反正不是我們害的!她罵我混賬,她說,有人出高價收購,才有人違法偷獵。
衣帆的那一番話,讓我刮目相看,我從來沒有想過,父親收購犀牛角,實際上是參與了鼓勵獵殺珍稀動物的犯罪。后來,我和父親認真談過這個問題。他見我突然關心他的生意,不由刮目相看,也就不打馬虎眼,老實回答了我的責問。他說,第一桶金,確實靠犀牛角賺來。后來,他不敢再干這生意,知道與珍稀動物相關的生意危險,轉(zhuǎn)為做東南亞特殊的木材,比如沉香之類的買賣。他的解釋,讓我放下心來。在商言商,賺錢無可非議,犯法、刀口舔血的生意,自然碰它不得!
與父母的談判,直截了當,要他們給我準備相當于三十萬美元的資金,后續(xù),可能再要個三五十萬,不是立刻提出那么多現(xiàn)錢,只需保證我的信用卡能刷得出來,不被銀行拒付。
老爸問我,這么多錢,派什么用途。我笑笑,潦草地回答,想多看看世界,在歐美各國轉(zhuǎn)轉(zhuǎn)。老爸沉吟,他對我的言不由衷,明顯不信,眼睛里滿是疑惑,沒有痛快答應,卻也沒有拒絕,這是他與兒子打交道的習慣,不想馬上做出決定的,就用沉默拖延。
母親在一旁聽著,神色高度緊張,緊張中又夾著興奮,趁父親去洗手間,她狡黠地輕聲問:“不是你一個人去玩吧?是不是還有那個女孩?”做媽的,總是對兒女的愛戀敏感。她見過一回衣帆,是在別墅區(qū)的大門口,我送衣帆出門,她正好回來,匆匆一瞥,其實是狠狠一瞥,印象深刻,后來,常不經(jīng)意地問起,那個漂亮的女孩,怎么不來玩啊?我一直沒有正面回應她。現(xiàn)在,她是自作聰明,尋思兒子要帶女友去逛世界。我的回答,干脆地斷了她的念頭,我說,我現(xiàn)在根本沒有女朋友!
老爸從衛(wèi)生間回來,顯見得拿定了主意,不慌不忙地說:“出去看世界,非常好,我們支持!不過,”他稍稍停頓,像是要選擇適當?shù)淖盅?,“不過,有三十萬美元,足夠吧?還要準備三五十萬,另有什么計劃呢?”
老爸是精明的商人,在數(shù)目的估算方面,我絕對不是他對手。我只得回答:“準備買些收藏品,不是你商業(yè)方面的那一類,那些我沒興趣,我喜歡收藏文化類的?!?/p>
聽我這么一說,老爸連連點頭,“你有這樣的計劃,更要支持。但是,文化方面的收藏,那點預算,差遠了吧?無妨無妨,我們是你的后盾,找到滿意的合適的,盡管告訴爸媽!”
老爸豪爽地結(jié)束了我們的談判。事情比我想像的簡單。我原來還擔心他們刨根究底??礃幼?,他們對我無所事事的日常生活,已經(jīng)有點兒警惕。怕我發(fā)胖?擔憂我身體機能衰退?甚至害怕我患憂郁癥?不管他們操心得是否對路,只要愿意出錢支持我的計劃,就萬事大吉。
獲得財政保障后,為了評估手中計劃的價值,我決定去求教一位大學教授,在世界歷史方面,聲名顯赫的教授。
認識他,還是靠了衣帆。他是衣帆的遠房長輩。衣帆一直沒有帶我去她父母的家。我并不在乎,我喜歡與她在一起,但作為她的男友上門,處處小心翼翼,實在難堪。衣帆不提這事,我樂得輕松。直到衣帆突然消失,我才開始猜測女孩的心機,難道她早就預料到分手的前景?
衣帆的親友,我只見過這位歷史教授。當初,衣帆臨近畢業(yè),是接著讀研,還是先謀求職業(yè),拿不定主張,便想找這位名教授咨詢?,F(xiàn)在回想,她把我?guī)?,屬于女孩的智慧,她無法說服我,改變不了我將游戲與生活合二而一的態(tài)度,就希望通過教授高屋建瓴的思想,影響我對人生的看法。她最為反感的,是我不求上進,躺在父母的供養(yǎng)上,飽食終日,無所用心。她忿忿地說,也許,像你所說,你父母的錢,子孫重孫都用不完,你盡可以心安理得享受,但是,我不愿意!一輩子吃玩享樂,不是我的選擇!我們經(jīng)常為此發(fā)生爭論。在進入教授所住的大樓前,還爭得面紅耳赤。我喜歡衣帆,喜歡得入迷,但她居高臨下的教誨,作為一個高傲的男孩,絕對受不了。在這樣的情緒下,那天,我對教授的高談闊論,提不起興致傾聽,僅僅是沉默之旅,做了一次衣帆的跟班。在教授的心目中,我大約是一個不善言辭的傻小子。
眼下,我決定獨自尋訪教授,并非想通過這條渠道聯(lián)絡衣帆。我不笨,假如衣帆下決心與我斷了聯(lián)系,憑她的智商,肯定做了堵塞通道的安排,讓我沒法利用教授達到目標。我何必自尋沒趣?
從阿富汗歸來,雖然設想出自認完美的計劃,內(nèi)心還是缺乏底氣。畢竟,大學畢業(yè)后,我荒廢的時間太長,讀書更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我非??释@得高人指點。父母的親朋好友,腰纏萬貫的,數(shù)得出一把,在文化涵養(yǎng)方面,能讓我信服的,幾乎為零。于是,我記起了衣帆的遠房長輩,那位不到六十歲的歷史學教授。做衣帆跟班的那一天,我沉默無語,近乎木頭人,但教授始終微笑待客,沒有讓我難堪,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我給教授家里打了電話。我記得,他有午睡的習慣,而且是在兩點準時回到辦公桌前。第一次拜訪,衣帆站在他家門前,盯著小巧的腕表,直到時針準確地指向兩點,才按響門鈴。
教授沙啞的嗓音,響起在電話的另一端。我報上自己的名字,他顯然記得,略略拖長了聲音道:“噢,是你啊,年輕人!”我猜得出,他正估摸我的動機,在盤算如何應對突如其來的電話。如果衣帆關照過切斷聯(lián)絡,他肯定不會給我機會。
我只好開門見山報告:“教授,我知道你著作甚多,我有一個編書的計劃,想獲得你的指點!”
“你?編書?”教授的聲音,毫不掩飾驚詫,我的情況,衣帆多少向他做過介紹,他無法想像,在我這個浪蕩公子和編書的活兒之間,存在關聯(lián)的可能性。我只能繼續(xù)懇切地表白,確實有一個十分獨特的出版設想,希望他不吝賜教。教授是個寬厚的老師,那天,我聽著他對衣帆的開導指點,就明白他內(nèi)心的善意,特別是善待后輩。果然,他在我誠摯的糾纏之下,終于答應讓我登門求教。我喜出望外,趕緊說明,我已經(jīng)站在他所住的大樓底下,我只占用他半小時,請他允許我立刻拜訪。
話筒那面,最后傳來一聲無可奈何的輕嘆,他勉強同意了。
那天,衣帆帶我去見教授,聽著他們的對話,近觀教授侃侃而談的風度,我不無遺憾地暗自感嘆,我曾經(jīng)有過選擇的機會,選擇人生的方向,也許,會有機會,走到歷史學教授的門下??上?,年輕的歲月,迷茫的歲月,不知不覺中,錯失的機遇,永遠地錯過了,沒有重新走一次的可能。
填寫高考志愿的時候,如果由著我的喜好,商業(yè)類經(jīng)濟類的專業(yè),絕對不會入眼,那是我絲毫沒有興趣的學科。我喜歡的東西有限。喜歡文學?我只是愛讀金庸他們的武俠小說而已,正兒八經(jīng)的名著,我拿起來就想瞌睡。自然科學方面,討厭拐彎抹角的數(shù)學邏輯,討厭拗口的物理公式和難記的元素周期表。讓我感到津津有味的書籍,只有歷史讀本。在我高中三年,特別是豐富的世界大歷史,讓我著迷。我寧愿逃課,用種種莫須有的理由逃離學校,在書城中閱讀那些厚厚的歷史畫冊。斯巴達克斯起義、伯羅奔尼撒戰(zhàn)爭、十字軍東征,等等,讓我忘記了學校數(shù)理化的枯燥課程,有些精彩的歷史故事情節(jié),在我的夢境里反復出現(xiàn),自己成為某個歷史場景的主角。
爸媽聽說我想選歷史專業(yè),接連搖頭。媽首先尖叫起來,“你不會想去考古吧?刨古代的墓,多不吉利的事,不能做,千萬不能做!”她看過幾本盜墓小說,以為學歷史的,將來的出息就是干那個活。老爸當然知道歷史和盜墓的區(qū)別,不過,他一心要我繼承他的家業(yè),堅決主張我選擇經(jīng)濟方面的專業(yè)。我心里嘲笑他,干他的事情,犀牛角?黃花梨?沉香?需要學什么經(jīng)濟商業(yè)知識?有一點辨別真假的眼力,有破釜沉舟的冒險精神,再加上有支撐闖南走北的體魄,足夠啦。真要滿腹經(jīng)綸,反而縮手縮腳,啥也干不成。
到最后填寫志愿時,我已經(jīng)心平氣和,懶得和父母爭論。反正,我從來沒有設想,在大學校園里掙多少出息。好幾個哥們說,中學吃苦,大學放飛,家長不知,老師不管。四年本科,本來就打算盡情游戲人生。只要父母給我夠花的零用錢,學什么,且由他們做決定,學業(yè)不好,也方便往他們身上甩鍋:誰讓你們給我選了做生意的專業(yè)?那些東西,我根本沒有興趣。一句話,就能嗆得父母目瞪口呆。
那次,面對大學教授的高談闊論,我心中竟隱隱產(chǎn)生了點兒后悔。如果我堅決選擇了歷史專業(yè),也許,四年的本科生涯,不會完全虛度,讀那些影響人類命運的故事,挺合乎我的口味。哪怕做教授的研究生,再苦幾年,讀它個碩士,也是會有興趣的!
可惜,人生沒有后悔藥可以品嘗,那些無奈的念頭,也就是在大腦中一晃而過,連衣帆都不知道我內(nèi)心的波瀾。
今天,來拜訪教授,事前,竟然認真做好了項目計劃書,八頁A4紙,打印裝訂,整齊美觀。在我的記憶里,大學四年,暑假前準備考試,也從來沒有如此肯花費精力。
天地良心,我這么做,并非居心叵測,為了通過教授尋找再次通往衣帆的路徑。在經(jīng)歷了喀布爾死亡之旅以后,關于人生,我有了許多新的感悟。在我和衣帆之間,有沒有重新交匯之緣,恐怕得看天意如何。我拜訪教授,真心實意,希望獲得智者的點撥,在踏上征途之前,有更加理性的判斷。
到底是歷史學教授的書房,小小的空間,到處發(fā)散著來自遠古的氣息。頭一回,衣帆帶我進教授家,我們是坐在客廳沙發(fā)里,未發(fā)現(xiàn)有多少與眾不同的擺設,今天,教授把我引進他的書房,便看到諸多他個人喜好的物品。書櫥前,有暗紅色長條狀的矮桌,上面擺開一溜的木質(zhì)雕刻,其中,我認得出淵源的,有臉上涂彩的印第安人的形象,還有非洲部落狩獵者夸張的造型;另外幾尊,那些手持刀槍的武士,我辨認不出屬于地球上的什么部落,是神奇的瑪雅文明的守護者,或者是來自太平洋上某島國的部落勇士?書櫥的玻璃門后面,在密集的書籍前面,有各種古代動物縮微的造型,我熟悉的恐龍、野象之外,另有一類我叫不出名稱,面目猙獰,長長的牙齒,劍一般刺向前方。在博學的教授面前,曾經(jīng)狂熱地閱讀過大量歷史書籍的我,顯得淺薄、蒼白。在書桌后面的墻上,掛著一幅造型獨特的地圖,我仔細看去,地圖上有文字說明,竟然是古代的絲綢之路。
教授時間珍貴,談話直奔主題。我?guī)砹舜蛩阆蚪淌谇蠼痰臅孀鳂I(yè)。我的計劃書,第一頁是赫然醒目的標題和副標題:“戰(zhàn)爭與和平——以攝影和郵票的圖案表達”。在八頁打印紙的外面,用透明塑料夾套包裝過,像模像樣,很正式的文本。恭敬地將它遞到教授手中時,我敏銳地察覺,教授的目光迅速掃過首頁,顯出略微驚訝的神色。
他嘴里輕聲念了一句:“《戰(zhàn)爭與和平》?”他抬頭望著我,“托爾斯泰小說的名字??!你讀過?”
我肯定地點點頭。外國小說,能夠從頭讀到尾,對我是稀罕的事。這本巨著,在高二的時候,我就啃完了。它的內(nèi)容,屬于我感興趣的俄國歷史,是了解19世紀俄羅斯生態(tài)的讀本。
教授笑笑:“不錯啊,托爾斯泰最有價值的作品,至少,我這么認為?!彼幸荒渴械哪芰Γf話間,好像已經(jīng)把計劃書翻看完畢。附在計劃書后面的,是那位阿富汗少年簡陋的郵冊,邊角燒焦的小本子。他把計劃書放到書桌上,端起郵冊,很仔細地翻看。在項目書的第一頁,有一個“緣起”的說明,講述了我在喀布爾近郊被路邊炸彈掀飛的驚險,又講述了在喀布爾市場發(fā)現(xiàn)郵冊的經(jīng)歷,介紹了那位渴望獲得課本的阿富汗少年。正是這一連串的遭遇,使我萌生了做本項目的沖動。我相信,教授一目十行的掃視,應該清楚了解到我本意。
他凝神思考的時候,目光透過眼鏡,望向掛著吊扇的天花板,短短的幾秒鐘,他的眼神回到我身上,微笑著問:“你覺得,托爾斯泰的這部小說,意在討論戰(zhàn)爭與和平的關系?”
我一怔,望著他意味深長的微笑,頓時明白了他問話的含義。我被自以為是的情緒誘導,在細節(jié)方面疏忽了,當時很得意,覺得借用這本經(jīng)典的書名,朗朗上口,說起來響亮,卻可能被抓住曲解原意的把柄。我喃喃地說:“我只是想借用他的名稱,僅僅是借用。如果不合適,我可以修改!”教授很敏銳,他抓住了我的差池。托爾斯泰的那部名著,重點肯定不是討論戰(zhàn)爭與和平的關系。面對拿破侖進犯俄羅斯的局勢,民族生死存亡之際,他想表現(xiàn)的,是真實的社會形態(tài),當時的俄羅斯,特別是貴族精英們,面對危難時各種精彩的表演,被作家妙筆生花地描繪出來。老人描繪的,是“戰(zhàn)爭與和平”嚴酷的圖像,而不是討論“戰(zhàn)爭與和平”形而上的關系。
教授搖搖手,“未必要改啊,那些詞兒,也不是老先生的專利,你用來做別樣的演繹,沒有障礙啊。”他把那本燒焦邊角的郵冊小心翼翼放下,點點頭又道:“你想法不錯,用各種藝術圖案鞭笞戰(zhàn)爭的禍害。不妨再說說,你具體操作的打算。”
我告訴他,我準備了一筆旅費,去歐洲美洲,各處走走,遠處先去,最后,亞洲諸國也要轉(zhuǎn)一圈。為了避免版權(quán)授權(quán)的麻煩,也為了書的新鮮感,盡量少用現(xiàn)成的作品。攝影本來是我的愛好,打算在旅行中大量拍攝,在此基礎上,最后精選一百幅,用于編輯出版。攝影的重點,部分題材是與本項目相關的雕塑,也會拍攝被戰(zhàn)爭摧毀過的區(qū)域,包括后來的重建。至于各國的郵票,反映“一戰(zhàn)”“二戰(zhàn)”和其他重大戰(zhàn)爭的紀念郵票,都在我目標之內(nèi),尤其不會放過人民深受其苦的圖像。
這些設想,在我腦海中盤旋了不少時間,面對教授,并無怯意,我侃侃而談,顯得胸有成竹。他頻頻點頭,臉上漸漸堆起了贊許的神色。
我的想法說完后,書房里有短暫的靜默。在書桌的右側(cè),立柱式的花架上,安放著一架歐式座鐘,清脆的鳥鳴聲響起,一只翠綠色的鳥兒,從時鐘的刻度盤下探出腦袋,搖頭晃腦地顯擺后,重新躲回它的小屋。時間過得飛快,已經(jīng)是下午三點。
教授沉思片刻,起身,走到背后的書櫥前,用目光搜尋著,從高處取下一本書,回過來,將書送到我面前,問道:“這本小說,你讀過嗎?”
我讀過的世界名著,實在少之又少,托爾斯泰的《戰(zhàn)爭與和平》之所以吸引我讀完,是因為其中蘊藏了大量引人入勝的歷史。我看著教授遞過來的書,封面上大大地寫著:《永別了,武器》,慚愧地道:“只是在哪里讀過它的提要……”
教授哈哈一笑,不無諷刺地說:“噢,我想起來,有外國文學名著提要一類的書,讓沒讀過的人,也可以像模像樣地閑聊!”
我一臉尷尬,他挖苦得沒錯,當初,找那些名著提要的書,目的就是為了和朋友聊天時,假裝讀過許多經(jīng)典。這一招,曾經(jīng)迷惑過衣帆。我們認識之初,不能僅僅說點甜言蜜語,男孩么,海闊天空的本事很要緊,我總是能把中外名著的角色掛在嘴邊,她以為我博覽群書呢,殊不知,全是靠“提要”之類在肚子里撐著。
我心知肚明,教授沒有嘲笑我的念頭,他找出此書,應該是一番好意。這本書的主旨,被醒目的書名所揭示,反對危害人類生存的戰(zhàn)爭,希望與武器告別,與我當下構(gòu)思的圖冊,意蘊非常貼切。我認真地說:“假如您把書借給我,我連夜開讀,兩三天內(nèi),完璧歸趙!”
教授樂起來,“連夜開讀?行啊,拿去吧?!彼褧坏轿沂种校χa充一句,“有個條件,你讀完需要思考一個問題,作品的男主角,一位曾經(jīng)參加過殘酷戰(zhàn)爭的老兵,后來品嘗了人生的百般滋味,在小說結(jié)尾的時刻,他是什么樣的心情,有何種感悟,對于人類能不能與武器永別,是充滿信心還是一肚子疑惑?”他一口氣把問題拋出,稍稍停頓,緩緩地道,“你不用告訴我答案,自己想明白就可?!?/p>
我必須告辭了。那一刻,我突然有點不舍得離開那間書房,和一位睿智的老人交談,竟然是那樣快樂。選擇大學專業(yè)時,我為什么沒有堅持自己的愛好,而服從了父母的意愿?假如我選擇了歷史專業(yè),也許我不會渾渾噩噩混過四年,也許我有機會走到智者的門下……
他把我送到門口,停住腳步,臉上的神色嚴肅起來,“年輕人,你做選題計劃花費了不少工夫,不過,坦率告訴你,我對你能否達到自己預想的目標,信心不足!”我正在琢磨教授對我的指點,突然被潑了盆冷水,不由身子一震,現(xiàn)出一臉的詫異,教授發(fā)現(xiàn)了我的變化,在我肩膀上輕輕拍了拍:“年輕人,我欣賞你的勇氣,在一次遇險之后,沒有被嚇破膽,反而想積極地參與生活。不過,你上門聽我意見,作為長者,應該坦率,不是打擊你的士氣,我說了大實話。古往今來,從不缺反對打仗的智者,遺憾的是,最后勝券在握的,被歷史記載的,往往是發(fā)動戰(zhàn)爭的梟雄。你想過沒有,這到底是什么原因?”
這番臨別贈語,幾乎把我一巴掌砸暈,我愣愣的,竟然答不上一句話,像傻瓜一樣站在教授家的門口。教授緩和了語調(diào),“不急,你慢慢想去,把我這個問題,和剛才提到的小說結(jié)尾的疑惑,以及海明威塑造的人物的命運,聯(lián)系起來思考,你能透徹地想清楚了,再去做你計劃中的項目,方能從容不迫,才可以做出一本真正有價值的讀物!”
從他睿智的目光里,感受到他話語的真摯,體會出長者的期待。他心存懷疑,又希望我能夠勇敢地前行。我從震驚中回過神來,沉著而肯定地應了一聲,欠身向教授鞠躬,告辭而去。
我不知教授是否經(jīng)常聯(lián)系衣帆,也不知他會不會轉(zhuǎn)告我的來訪。我沒有理由期望她繼續(xù)關注我,在她的世界里,我大約已經(jīng)被邊緣化了。如果她能知道我的一點信息,了解那個曾讓她投入情感的男孩,并非是一蹶不振的廢人,在我的內(nèi)心,尚存可以點燃的青春火花,能夠“好自為之”,我就心滿意足了。
幾天之后,在我即將動身去歐洲之前,我給教授送了一個快遞,把那本海明威的《永別了,武器》還給他。在書的扉頁上,清楚地寫著此書的購買日期,是二十幾年前的事了,教授那時才三十幾歲,比我現(xiàn)在的年齡大不了多少,估計是他修完博士課程,留校當老師的時候所買。發(fā)現(xiàn)購書日期時,與教授心理上的距離,突然縮短了。博學的他,一樣是從年少走來。那時候,他多少也會有青春的萌動和茫然吧,也會有我現(xiàn)在的無知無畏吧?
還給教授的書中,我附了一封短信,用工整的字體,寫出了自己的心情。已經(jīng)習慣了用電子設備碼字,捏起筆桿,很不適應。這是對教授的尊重,他禮貌地接待了我,我無以為謝。首先是感激他對年輕人冒昧拜訪的寬容,感謝他坦率的指教。接下去,我寫了這樣一段話:“盡管您沒有要求我回答問題,但是,我非常愿意把讀書的心得向您報告。海明威小說的男主,經(jīng)歷了戰(zhàn)爭的殘酷,也經(jīng)歷了和平生活的幸福,最后遭遇了命運無常的沉重打擊。讀完全書的那一刻,我心里非常壓抑。男主的傷痛,深深地擊中了我的內(nèi)心,我想,這也許是作家不得已寫出的結(jié)局,他沒有把話說盡,留給讀者自己思考。飽經(jīng)戰(zhàn)火滄桑的男主,不希望再有殘酷的戰(zhàn)事,但是,出于對人性復雜的感悟,他又對能不能告別武器,缺乏充分的信心。這是不是代表了海明威本人的意識呢?我無法求證,也許教授您早有答案。我將要去歐洲,開始實現(xiàn)我計劃的第一次長途旅行。我會不斷思索您提示我的問題,在飽經(jīng)“一戰(zhàn)”“二戰(zhàn)”痛苦的歐洲旅行思考,或許能夠早點產(chǎn)生悟性。再次謝謝您的教誨!”
我的思考,漸漸觸及教授提出的問題的核心。無論是親歷過戰(zhàn)爭的大作家海明威,還是如我一般只是旁觀戰(zhàn)爭的普通人,我們都知道大規(guī)模戰(zhàn)爭摧毀文明的可怕,知道處于戰(zhàn)火壓迫之下眾生的苦難。不過,為什么反對戰(zhàn)爭者眾多,而古往今來,總有一些梟雄不顧一切地發(fā)動戰(zhàn)事呢?
教授希望我思考的要害就在這里。他說的,對我想要實現(xiàn)的目標缺乏信心,實際上是說,我編輯的圖文,能獲得一般讀者的贊同,遠遠不夠。我能夠擊中那些戰(zhàn)爭狂人的要害嗎?我能夠讓他們恐懼嗎——當他們企圖將戰(zhàn)火強加給世界時,會因為恐懼而不得不縮回魔爪嗎?
教授坦率地說,他缺乏信心。沿著他指引的方向,把問題層層剝開,我由于無知產(chǎn)生的無畏,開始動搖。
人在旅途,出發(fā)了,要停下來也難。我回答不了教授提出的尖銳問題。不過,我決定往前走,義無反顧地朝既定目標走下去。在我不到三十年的生命經(jīng)歷中,我頭一次懂得,一個人被自己選擇的使命召喚著,他的內(nèi)心,會比平時強大,連他自己都不明白,那樣強悍的自信,從何而來。
我訪問歐洲的第一站,是法國的首都巴黎。那里有我高中的同桌,綽號猴子,像猴子一般瘦,比猴子精明百倍,他沒有參加國內(nèi)高考,高中之后,直接留學法國。畢業(yè)后,就在巴黎就業(yè)。
我們一直保持著密切的聯(lián)系,原因,就在小小的郵票上。從初中到高中,我們始終同班,而且有共同的愛好,集郵。或者說,我喜歡上集郵,是受他的影響。有幾年,我們經(jīng)常結(jié)伴跑集郵愛好者的交換市場。上海曾經(jīng)有幾處不大不小的郵票集市,盧工市場,是聲名顯赫的一處,混雜著各色人等,有我們這樣稚嫩的學生,也有專門靠此謀生的郵票販子。我和同桌是那里的閃客,放學后,快速晃上半小時而已。據(jù)說,眼下集郵隊伍大規(guī)模縮小,郵票販子們賺不了錢,轉(zhuǎn)到其他可以發(fā)財?shù)念I域,那些自發(fā)形成的郵票市場,也自慚形穢,不成氣候?,F(xiàn)在,殘存的愛好者,購買新發(fā)行郵票的積極性比較高。每年的生肖票,重大紀念日和重要活動的紀念票,是關注的重點。我那位同桌,人到了法國,對國內(nèi)新出的郵票,熱情不減,我便成為他的代理人。
他屬于大主顧,只要有整版郵票銷售,一次也不肯放過,從遙遠的巴黎,及時給我發(fā)來買入的指令。大學畢業(yè)后,他在法國的金融投資公司任職,工資不會低,出手闊綽。按猴子自己吹牛,他的收藏,早就超出中國郵票的范圍,關注到世界各地發(fā)行的郵票,他說,世界郵票數(shù)量龐大,他顧不過來,目光只能聚焦于珍稀郵票。
那天夜里,我正式在電腦上碼字,開始制定自己的計劃書時,首先想到了我的同桌。我若要尋找世界各國涉及戰(zhàn)爭與和平題材的郵票,他是可以幫助我的不二人選。我立刻給他發(fā)去郵件,簡單說出打算,聲明我會專程去巴黎見他,需要他鼎力相助。猴子的回信,充滿了快樂,他說,在這里悶得很,有老同學來玩,天大樂事,還文縐縐引了句俗話,“他鄉(xiāng)遇故知”是與“金榜題名時”和“洞房花燭夜”并列的人生之喜。回信的末尾,大約是搞金融投資的職業(yè)習慣,猴子又說,你是想學你老爸搞收藏發(fā)財?幫老同學忙,義不容辭,假如有發(fā)財機會,本人也想?yún)⑴c投資。
這猴子,時刻不忘發(fā)財啊!
他對我很坦率。去法國留學前,我們坐在黃浦江邊喝啤酒,我勸他說,國外競爭很激烈的,去干嘛?還是在國內(nèi)混著舒服。他悻悻然,噴出嘴里的啤酒泡沫,咬牙切齒道:“你說風涼話!我有你那樣的富老爸,我也想舒服躺在家里的。”我想想,他的道理也對。他父母是教書的,積攢了幾十萬塊錢,讓他自己選擇,這錢是今后留著給他結(jié)婚用,還是作為他出國留學的費用。猴子心氣高,不愿意早早結(jié)婚成家,安頓在狹隘的港灣里。他下決心出國闖蕩,通過互聯(lián)網(wǎng)的查詢,向歐洲和美洲的大學投寄了申請。最后,幸運地被法國的學校錄取,還得到一筆獎學金。他相信自己的奮斗能力,希望連本帶利,把父母辛苦一生的積蓄賺回來。
看樣子,沒幾年工夫,他真的混出了“錢”途。我為老同學高興,也為自己的歐洲之旅,尋得了保障。
到底是老同學,猴子發(fā)信,聲稱他特為跑到戴高樂機場接我。
是機場最繁忙的時刻,晚上七八點,接送大廳里人聲鼎沸。擁擠的人群中,到處有人高高舉起接機牌,涂抹著英文、法文或中文字樣,在黑壓壓的頭頂上晃動。
猴子不需要舉牌,他的身材,在胖子居多的歐洲人之中,顯得頗為招眼。我推著箱子,剛剛走出安檢,遠遠就看到了他。他干瘦而細長的身子,正好夾在兩位肥胖而衣著鮮艷的女士中間,給我很不文雅的聯(lián)想,仿佛是三明治當中的火腿腸——他在法國吃了幾年的黃油牛肉,怎么一點也不長肉?
猴子安排得周到,他要了一輛車子,準備送我去預定的賓館休息。我報出了賓館的名稱,猴子一面翻譯成法語,告訴駕駛員詳細的地址,一面夸張地對我豎起大拇指:“你真會找地方!就在香榭麗舍大街附近??!”
我在網(wǎng)上搜了很長時間,才確定要這家號稱在18世紀就開業(yè)的小賓館。圖片顯示,浴缸安放在房間里,甚至不用任何遮擋的簾子,老巴爾扎克筆下描寫的巴黎生活??!我選擇在此處落腳,主要不是出于懷古之幽情,我喜歡它的位置。香榭麗舍大街繁華的中段,拐進一條不起眼的小路,有中國的領館,再往前拐一下,就到了這家歷史悠久的小賓館。很方便啊,想到我國領館咨詢或辦事,抬腳就到。
等到把行李交給賓館的服務生,我說:“走啊,今晚去香榭麗舍大街坐坐。”猴子驚訝:“你太著急!看巴黎繁華,有的是時間。你剛下飛機,需要休息倒時差!”他將一把黃澄澄的銅鑰匙塞到我手里,“藏好了,這興許是一百多年的老貨!”據(jù)說,法國人愿意用法語接待客人,能說英語,也不愛用此語言交流。是往日法蘭西的驕傲感支撐著吧?所以,和柜臺打交道的事情,猴子大包大攬。
我謝絕了他要我休息的好意,只是到房間里換身衣服,洗洗臉,隨即跑了出來。
猴子在大堂瀏覽賓館的陳設,玻璃櫥里,掛著老式的刀劍,劍把上還鑲著綠色或紅色的寶石。猴子在法國留學的專業(yè),是比較文學,與他當下的金融職業(yè)相距甚遠。他對這些上了年紀的東西有興趣,看得津津有味,大約還是沒有忘懷原來的專業(yè)。
他回頭問:“不洗個澡躺躺?”
“在飛機上,我睡夠了!”我淡淡一笑,我看見玻璃柜里,除了陳列著刀劍,還有一些老照片和幾枚老信封,我急忙舉起相機,把老舊信封拍攝下來。猴子擋住了我進一步拍攝的打算,輕聲道:“未經(jīng)允許,這里不能隨意拍照!”猴子發(fā)現(xiàn),柜臺上的侍者,已經(jīng)在注意我們的行為,趕緊跑過去,嘩嘩地甩了一通流暢的法語,見對方微笑點點頭,才回轉(zhuǎn)身,拉著我往外走。
“又不是千年珍寶,拍照也要特許?”我不以為然。
猴子笑笑,“入鄉(xiāng)隨俗!中國么,五千年歷史,要千百年的東西才稀奇,他們這里,幾百年,就了不得?!?/p>
出了門,猴子問:“巴黎好玩的地方多,今天先去哪兒?”
我說:“巴黎么,我早就跟著父母玩過,興趣一般。我只想和你找地方聊聊。噢,要離凱旋門近些,抬頭就能望見那個門洞!”
猴子連連點頭,“行啊,你是遠來的稀客,一切依你!”
猴子算老巴黎了,兩三個轉(zhuǎn)彎,他已經(jīng)帶我拐上繁華的大街。
這時,約莫十點多鐘,香榭麗舍大街上的游客尚在盡興的時刻。我們沒有東張西望,迅速選定了一處露天飲料店,按我的要求,這里能望見凱旋門的身影。天氣很好,夜的天穹,呈現(xiàn)出深藍的幽靜。在巴黎的星空之下,凱旋門上的燈光,漂亮地勾勒出建筑的形狀,雄偉而厚重,沉穩(wěn)地站立在寬敞的巴黎市區(qū)。據(jù)說,巴黎的街道,以它為核心,向四面八方投射,儼然成為大巴黎的地標。它沉默地在此站立了一百幾十個年頭,堅不可摧,與酒吧咖啡店里的喧嘩,與游客們把酒言歡的輕浮,形成強烈的對照。
猴子忙著和侍者交談,要了一扎鮮啤和一盤色彩誘人的水果,他說,按他的經(jīng)驗,長途飛行之后,啤酒與水果是最為解乏的食品。我由著他張羅,只是客氣地點頭贊許。我的目光,始終停留在星空下的凱旋門,看見它的腳下,忙碌著數(shù)不清急于留影的游客。
猴子端起啤酒杯,做了個干杯的示意動作,“歡迎老同學,幾年未見,你發(fā)福了!”他苦笑,“為什么不平衡一下呢?把你身上的肥肉,勻一些給我,多好??!”
我挖苦地瞥他一眼,“誰知道你忙什么。沒人管著,被巴黎的風流美女累壞了吧!”
他哼了一聲,“是小人之心吧!你身邊那個大美女,才是人見人迷!”我曾經(jīng)把衣帆的照片發(fā)給他,挑選了幾張?zhí)貏e美艷的,看得他羨慕之至。我還沒有把衣帆離我而去的近況告訴他,這會兒,我也不想扯這個話題。
他見我沉默不語,倒也沒有往下追問。他是極其聰明的人,我來巴黎,卻沒有帶著衣帆,本身蹊蹺。他轉(zhuǎn)變話題,“離這里不遠,是中國游客最喜歡的購物天堂,LV的大本營啊。不過,你老兄志不在此。說說你的打算。要我做點什么,盡管吩咐?!?/p>
我打開隨身攜帶的皮包,取出一個文件夾,遞給了猴子。這是我的習慣,在海外旅行,皮包不離身,護照銀行卡這些東西,永遠不會放在賓館里,不管是五星甚至六星的豪華場所,哪怕它號稱有世界上最安全的保衛(wèi)措施。
猴子飛快地瀏覽著我的計劃書。來歐洲前,我在信件里寫清楚,此次旅行的主要目的是啥。現(xiàn)在,有完整的計劃書擺在他面前,憑他做投資的職業(yè)能力,讓他能夠迅速判斷各種復雜的計劃書。我的設想,對他來說,實在是非常簡單的內(nèi)容。
他放下計劃書,輕輕拍拍封面,微笑著說:“沒有想到,你少爺思凡,打算做民間的雜事!”
“少爺”,是高中同學給我的綽號,因為我身上總有用不完的錢,又比較大方,只要在一起玩,大家的冷飲汽水,都歸我請客。我舉起泛著泡沫的鮮啤,“謝謝啦,你現(xiàn)在算巴黎的臥龍吧?在這里辦的事,拜托你!”我本來想說他是巴黎的地頭蛇,話到嘴邊,縮回去了。要人家?guī)兔?,總得客氣些?/p>
猴子很痛快,“沒問題,大巴黎一圈,凡是有你需要攝影的內(nèi)容,我在地圖上都圈出來了。去德國、意大利也沒問題,我都可以找到幫忙的朋友!”看樣子,他在歐洲確實混得風生水起,說出話來,底氣十足;“至于郵票,歐洲對‘一戰(zhàn)和‘二戰(zhàn)的反思很深刻,可以找到你需要的圖案。郵票么,你我飯碗里的肉,識貨的,一定能夠讓你滿意!”
有這位老同學幫忙,頓時感到輕松許多。我又高高舉起啤酒杯,“謝啦!我們?nèi)P旋門那里轉(zhuǎn)一圈,如何?”我向他提議。
我的目光,不時掃過遠處那座聞名世界的拱形建筑。我要求猴子找一處能夠看見凱旋門的飲料店,就是為了遠遠近近地仔細端詳它,試圖破解我心中的諸多疑問。早在高中時代,我沉迷于世界歷史的時候,凱旋門,就是我夢中的???。
我知道,世界上有眾多的凱旋門,僅僅歐洲的這類建筑,據(jù)說上百,在中國人的知識版圖上,巴黎凱旋門,是它們的代表。意大利、德意志、法蘭西,歐洲諸多民族,在歷史上,似乎都對建筑凱旋門有濃厚的興趣,這是一種什么樣的心態(tài)?
沿香榭麗舍大街往西走,在美麗安詳?shù)慕譄粝侣?,一點點接近凱旋門的主體。天空晴朗,夜色如染,微風和煦,人間歡樂。孩子們在寬敞的大街上撒歡,跑得很遠,大人絲毫不擔心孩子會走失,寬闊的大街,一目了然,只有祥和,毫無危險。幼年的娃娃,走累了,騎在父親的肩頭,手里揮舞著彩色的旗幟,得意洋洋,嘴里嘰哩哇啦,像騎著高頭大馬。
一步步接近凱旋門,這座著名的建筑,越發(fā)高大起來,偉岸地插入巴黎的夜空。資料上說,它的高度達到約五十米。從動工之日算起,離今天有兩百來年的歷史了。那時的技術,造這樣一座建筑,還是蠻辛苦的。
我淡淡地問猴子:“法國人崇拜戰(zhàn)爭?”
“不,法國人崇拜藝術和自由!”猴子堅定地回答。
我笑笑,“有點矛盾!造如此宏偉的建筑,不就是為了歡呼戰(zhàn)爭的勝利,為了慶祝拿破侖的統(tǒng)治嗎?”
猴子愣了愣,他在選擇反擊我的話語。他在法國學習比較文學,已經(jīng)深深地沉浸于法蘭西文化之中。他說:“法國人造凱旋門,不是為了歌頌戰(zhàn)爭,而是展現(xiàn)藝術對戰(zhàn)爭的表達。所以,這是歐洲最大的也最有藝術魅力的凱旋門。”他充滿自信地做出如此的評判。我驚訝地望著老同學,感覺他比法國人還要法國人,竟然如此強詞奪理地為凱旋門張揚。
這時,我們已經(jīng)走到凱旋門腳下,仰望著越發(fā)顯得高傲的建筑,驚訝于各種雕塑的精致,沉入對歷史的遐想之中。
拿破侖下令造這座凱旋門,他失敗后,被流放到荒涼的海島上,所以沒能趾高氣揚地穿越凱旋門,品嘗勝利者的狂歡。不過,實際上,他已經(jīng)享受到無上的榮耀。遠征凱旋,他在巴黎接受了民眾山呼海嘯般的歡呼。那一刻,整座巴黎,就是他的凱旋門。
猴子的辯解,沒有說服力。法國人平時崇拜藝術和自由,但是,當拿破侖在歐洲橫掃各路大軍時,法蘭西驚喜地膜拜這位矮個子,把他捧為了戰(zhàn)神!
我想起了教授給我的思考題。古往今來,不缺反對戰(zhàn)爭的智者,但是,留在歷史上如雷貫耳的,往往是發(fā)動戰(zhàn)爭的梟雄。歐洲有過的一百座凱旋門,多數(shù)或許已經(jīng)衰敗。但是,它們是歷史對那些梟雄的褒獎,是激勵一代又一代梟雄把戰(zhàn)爭強加給世界的強大動力。
我早就查閱過資料,曉得凱旋門上雕刻和記敘的很多故事。出征、勝利、和平、抵抗等等,概括起來,只有一個詞:戰(zhàn)爭!文字上的修飾是隨意的,不過,那些故事后面,被忽略的,被隱藏的,是無數(shù)殷紅的鮮血和鮮活的生命。
猴子遇到了熟人,是一對年輕的比利時情人。猴子說,他和那位男生是大學同學。我趕緊讓猴子去招呼他們。比利時的金發(fā)女郎非常漂亮,猴子明顯興奮起來,一副主人的氣派,在凱旋門周圍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大聲為他們講解歷史故事。我遠遠望著這位老同學,心里有些冷漠,缺少四周游客的興致。原來,我還想與猴子爭論幾句,探討建筑凱旋門的意思。此刻,那念頭已然消失。隨口的爭論,無益于探究問題的本源。
教授的疑問是深層的。如果梟雄并不感到戰(zhàn)爭的可怕,反而不斷受到戰(zhàn)爭勝利的獎勵,像輝煌的凱旋門之類的褒獎,那么,他們發(fā)動戰(zhàn)爭的動力,始終源源不絕。
以法國為圓心,我浮光掠影地轉(zhuǎn)了幾個歐洲國家。路線,經(jīng)過猴子精確的計算,是最為經(jīng)濟的。才十幾天工夫,我在德國、意大利和波蘭,當然,也包括法國的一些地方,快速兜了一圈,實現(xiàn)了親手拍攝重要圖像的愿望。像諾曼底戰(zhàn)役,像納粹屠殺猶太人的集中營,很多場景,著名的攝影相當多。我愿意自己拍攝,除了版權(quán)的麻煩,更重要的是為了感受。只有站在那些被鮮血浸泡過的土地上,你才會有身臨其境的痛楚。
在歐洲旅行攝影的日子里,我的思維,不斷地閃回我的祖國,想起中國抗日戰(zhàn)爭的慘烈。那是我回去后需要拍攝的圖像。南京大屠殺紀念館,我還沒有去看過,那里,據(jù)說保存了不少戰(zhàn)爭的遺跡,記錄了戰(zhàn)爭強加給中國民眾的苦難,震撼的內(nèi)容肯定非常多。還有,我的故鄉(xiāng)上海,著名的淞滬會戰(zhàn),特別是保衛(wèi)四行倉庫的血戰(zhàn)。四行倉庫那些千瘡百孔的墻壁,是歷史的見證,驚心動魄的見證。我設想了拍攝這幅照片的安排:找一個晴朗的黃昏,在蘇州河的對面,接近四行倉庫的位置,架起長槍式的相機,角度斜一點,是偏東的斜率,耐心等待夕陽西下;當落日在城市的邊際晃閃,即將消失的那一刻,我按下快門,四行倉庫布滿彈孔的墻壁,上半截被夕陽的余暉覆蓋,下半截已經(jīng)沉入暮色的灰暗,那種蒼勁厚重的感覺,正是我需要的。
重新回到巴黎,再次見到老同學,他高興地報告了戰(zhàn)果。他的效率非常高,完美地履行了對我的承諾,已經(jīng)收集到十幾套郵票,囊括了六七個國家紀念“二戰(zhàn)”的郵票,其中,有一些反映老百姓在戰(zhàn)爭中苦難的內(nèi)容,正是我的策劃書所矚目的焦點。
親兄弟,明算賬。我請他把所有的花費列出,除了按實支付以外,我多付了兩千美元。他想推辭,我打趣道:“如果按照你們金融投資行當?shù)臉藴?,你付出的辛苦,兩萬美元也打不住?。【退憬o老同學優(yōu)惠吧。”
猴子不再堅持退回,“好吧,我們?nèi)ビ稳{河,再吃一頓正式的法國大餐,你付的小費,夠我們享受享受!”
“好啊,吃法式鵝肝吧。據(jù)說,巴黎的這道菜最為道地?!蔽宜坪趼劦搅四菨庥舻南阄叮祓挼卣f。
沒料到,猴子尖聲嚷起來:“別說這個行不行?”他睜圓了眼睛,像是被驚嚇了,“我聽到鵝肝這個詞,能吐出來!”他見我一臉詫異,只得解釋,說他負責管理的投資項目,有食品加工內(nèi)容,參觀過現(xiàn)代化的鵝肝供應鏈條,因此知道,最上品的鵝肝,需要先把胖鵝驅(qū)趕得拚命奔跑,待它跑得渾身充血,這時宰殺,取出的鵝肝,絕對肥嫩鮮美?!斑@是人與動物的戰(zhàn)爭,懂嗎?”猴子強調(diào)了一句。
聽他如此介紹,我胃里也泛起陣陣惡心,想品嘗鵝肝的饞勁,頓時飛到天外去了,“看樣子,你只能帶我去吃素了!”我未免擔心,提出吃魚或者吃肉,不知是否也與他管理的投資項目相關,又講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讓我以后再也沒有膽量品嘗這些美味。
塞納河游輪,航班是定時的。猴子建議,我們買傍晚六點多的票。那時候,太陽還沒有沉到城市的天際線之下,和煦的光芒,尚在河面上閃爍耀眼,河邊的景色,無論是巴黎圣母院還是皇宮,以及各種各樣古老的建筑,都沐浴在落日的余暉里,令人回味它們悠久的歷史。更妙之處,當我們乘坐的游輪返回,巴黎全城的燈光統(tǒng)統(tǒng)亮起來,塞納河兩岸,簡直如仙境一般。
猴子已經(jīng)在這里成精,聽他的,顯然沒錯。
上船的地方,離埃菲爾鐵塔才幾百米,屬于巴黎熱鬧的區(qū)域,河邊,熙熙攘攘,人流洶涌。最歡樂的是孩子們。幼小的游客,來自世界各地的孩子們,舉著紅色的藍色的綠色的氣球,用胖乎乎的手掌捏起,高高地甩動,嚷嚷著只有他們才懂的口號。那一刻,我突然發(fā)呆。我想起喀布爾嘈雜的市場,想起那位衣衫襤褸的少年。他沒有這樣的歡樂,他唯一的渴望,只是找回被炮火炸毀的課本。
我默默地上船,找一個舒服的位置落座。我的目光,在塞納河兩岸輝煌的建筑上巡游。唯有和平,讓世界美麗。那一刻,我心里不斷翻騰的,只剩下這個理念。
猴子不知去哪里轉(zhuǎn)了一圈,回來時,手里抓著兩瓶橘紅色的飲料,遞了一瓶過來,同時,開心地向我介紹:“一會兒,游船會經(jīng)過一個小島,我指給你看,那是大巴黎的發(fā)源地。”
我有點好奇,這座名城為什么發(fā)端于一個小島?難道是古時候的居民為了守衛(wèi)的方便?不過,因為心里正有其他事情困擾,我只是嗯了一聲,懶得追問下去。
游船啟動,船上的游客們一陣歡呼。到巴黎,游塞納河,是多少游客期待已久的項目??!
猴子見我沉默無語,不由問:“想什么呢?一副悶悶不樂的嘴臉?!”這兩天,他旁敲側(cè)擊,詢問我和衣帆的關系,我只是簡單告訴他,分手了。也許,他以為我的落寞,是與失戀相關。猴子屬于情種,喜歡把人的喜怒哀樂,統(tǒng)統(tǒng)與愛——說粗俗點,統(tǒng)統(tǒng)與性聯(lián)系在一起。我猜想,在巴黎學習和工作的這些年,他的情史,可以寫長長的幾頁。
老同學用關切的目光凝視著我。我明白,我悶悶不樂的樣子,讓他迷惑,以為他的安排有啥缺憾。我只能解釋:“我突然聯(lián)想到在阿富汗的遭遇。戰(zhàn)爭狀態(tài)下,人的生命非常脆弱,我要是運氣不好,哪怕沒有炸死,也摔斷了手腳,這輩子就不可能旅行到你這里?!?/p>
猴子詭異地一笑,“我的少爺啊,你什么時候變得多愁善感?你是游戲人生的高手??!”
我點點頭,承認他挖苦得有道理,“原來么,全靠著父母,一切來得容易,舒服慣了。在阿富汗幾天,看到的是另一個世界,悲慘的世界,自己也差點把小命丟了,對人生的想法,當然會有變化?!?/p>
游船在塞納河平穩(wěn)地行駛,波浪有規(guī)律地撞擊著船舷,哐當哐當作響。猴子坐在我的對面,中間隔一張狹窄的桌面。他放下手中的飲料,湊近我熱情地說:“我要給你大大點贊。我仔細思考了你正在實施的計劃,覺得非常有意思。用攝影和郵票的圖像,來表達對戰(zhàn)爭的態(tài)度。這樣的出版物,有創(chuàng)造力!”
“謝謝老同學啦,你幫我大忙,老實說,沒有你出力,歐洲的事情,我肯定頭疼!”我心悅誠服地向他拱手,“不過,還有關鍵的問題,我心中沒有把握,所以看塞納河的景色,也提不起興致?!?/p>
我告訴曾經(jīng)的同桌,出來前曾與歷史學教授談話,他提出了尖銳的問題,這本書做出來不難,想達到預定的目標,讓社會的各個層面為此警醒,甚至敲打喜歡叫嚷戰(zhàn)爭的那些人,極其不容易。我說:“我并非心存奢望,靠一本書,解決長期困擾人類的麻煩,不過,假如做出來的東西,不酸不辣,不痛不癢,那未免太可惜!”
游船在暮色中前行,右側(cè),黑壓壓的龐大的建筑,漸漸逼近。猴子指給我看,說是巴黎圣母院。稍后亮燈,非常壯觀。宗教,在本源上,為了減輕人間的苦難,應該反對戰(zhàn)爭。不過,歷史的真實是,不少宗教曾經(jīng)鼓勵過戰(zhàn)爭,甚至是戰(zhàn)爭的發(fā)動者。非常令人悲哀。
正是在那一刻,猴子講出腦洞大開的一番話,給了我莫大的啟示。他說:“我琢磨,你編的書中,一定要有特別的稀罕的內(nèi)容。”
我感興趣地望著他,希望他講得具體一點。他繼續(xù)闡述:“比方說,一般的郵票,讀者在別處也可以看到。珍貴的,獨一無二的郵票,可以講吸引人的故事,才能讓你的書,具有特殊的魅力!”
我回答道:“我想過這一點。我去美國時,會尋找稀罕的郵票。我知道,‘二戰(zhàn)五十年紀念,美國準備出一套郵票,其中,有一枚是表現(xiàn)在廣島投原子彈的,沒料到,日本輿情洶涌,美國縮了回去,把那枚郵票撤掉,據(jù)說,有個別樣張被愛好者收藏,價格自然不菲。我想,無論如何得找到它,可以寫一段郵票背后的故事。”
“這個,花錢可以找到,不過,還不算最為奇特的。”猴子若有所思,胸有成竹地道,“我想起新的故事,還有一枚石破天驚的珍郵!”
“是什么?”我被猴子撩急了,對他的故作高深不滿起來,“石破天驚?你嚇唬人?”
他一本正經(jīng)起來,很嚴肅地發(fā)問:“你聽說過‘愛因斯坦的頭發(fā)嗎?”
“愛因斯坦的頭發(fā)?”我被他說暈了,完全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認真地點點頭,絲毫不像是開玩笑,慢吞吞地解釋,“對,正是‘愛因斯坦的頭發(fā),這是我知道的,關于‘二戰(zhàn)最為珍貴的、獨一無二的郵票!它所蘊藏的故事,也許與那位歷史教授提出的問題相關?!焙镒勇龡l斯理地解釋。
按照老同學的敘述,所謂“愛因斯坦的頭發(fā)”,代表了上個世紀中葉,一段重要的歷史故事。
愛因斯坦,是美國能夠制造原子彈的首要科學家。美國在廣島投下“小男孩”,其可怕的殺傷力震撼了全世界,促使兇狠的日本軍國主義當局不得不投降。愛因斯坦通過新聞,得知了原子彈被使用的真實情景。對此,愛因斯坦的內(nèi)心,充滿了矛盾。他慶幸世界擺脫了法西斯的魔爪,同時,他又害怕核武器成為脫韁的野馬。他甚至后悔,自己不應該成為原子彈的催生者。愛因斯坦明白,即使沒有他的參與,地球人早晚會制造出這種可怕的武器,實際上,希特勒的納粹政府,早就開始悄悄地研制核武器,只是來不及研制成功,罪惡的納粹政府已經(jīng)垮臺。但是,內(nèi)心深處的正義感,讓愛因斯坦自責,打開閘門,把核武器這樣的惡魔放到世界上來,自己是不是犯下了永遠無法挽回的大錯?
當時的主流輿論,是歡呼原子彈爆炸的成功,沒有原子彈的強大威懾,日本軍國主義還會繼續(xù)頑抗,拖延戰(zhàn)爭結(jié)束的時間,戰(zhàn)士和平民會有更多的死亡。愛因斯坦的一位好友,也是猶太人,幸運地逃脫納粹的迫害,逃到了美國。他是一位優(yōu)秀的畫家,打算與美國郵政當局合作,創(chuàng)作并發(fā)行紀念原子彈獲得成功的郵票。郵票創(chuàng)作的構(gòu)思非常奇特,是兩方連的構(gòu)圖,左圖,是爆炸時升起的蘑菇云,右圖,是愛因斯坦的肖像。大科學家愛因斯坦,其頭發(fā)的造型頗有特色,經(jīng)常以凌亂蓬松的模樣出現(xiàn)。作為愛因斯坦好友的畫家,抓住這一特點,讓愛因斯坦的頭發(fā)更加張揚,稍稍左飄,于是,愛因斯坦的發(fā)梢,飄向兩方連的邊緣,與左側(cè)原子彈的蘑菇云呼應,產(chǎn)生藕斷絲連的感覺。這是畫家的藝術表現(xiàn),他想說明,愛因斯坦天才的智慧,與原子彈的成功密不可分。
好友來找愛因斯坦,把自己的創(chuàng)作拿給愛因斯坦欣賞,希望博得他的贊美。誰知,那時,愛因斯坦正為原子彈的爆炸內(nèi)心糾結(jié),處于深深的矛盾之中。他反對朋友巧妙的構(gòu)圖,他告訴好友,他不希望出現(xiàn)這種郵票,不愿意自己的名聲被利用,成為核武器的吹鼓手。畫家理解了愛因斯坦的苦惱,出于對友誼的愛惜,加上對愛因斯坦的尊重,猶太畫家放棄了自己的杰作,與郵政當局的合作也隨之結(jié)束。不過,在集郵界一直有一種傳說,當時,郵票最初的樣張已經(jīng)印刷好,并送到了猶太畫家的手上。停止印制發(fā)行,唯一的兩方連樣張,被畫家珍藏。這枚孤郵,價值難以估量,曾引得許多集郵大亨垂涎。
猴子沒有虛張聲勢,他提供的信息對于我,確實是石破天驚。他說完故事的時候,游船已經(jīng)往回行駛,很快,就是本次游程的終點,我們沒有聽廣播里的導游介紹,而是沉浸在關于愛因斯坦的歷史故事之中。
我絲毫不覺得遺憾。塞納河之旅,以后有的是機會。猴子提供的情況,如果確實,對我的計劃而言,簡直是天賜良機。如果能拿到那枚珍貴的孤郵,我的出版物的壓軸戲絕對精彩。用那枚稀罕的未正式發(fā)行的二方連作為畫龍點睛的一筆,配上未能發(fā)行的故事,再加一段愛因斯坦的名言,書的境界提升了,甚至可以回答歷史學教授的疑問。
我記得,愛因斯坦說過一段話,已經(jīng)成為反對世界戰(zhàn)爭的名言。他的意思是,我不知道第三次世界大戰(zhàn)會用什么樣的武器,但是,如果有第四次世界大戰(zhàn),卻只能用石頭和木棒戰(zhàn)斗。
愛因斯坦言簡意賅的話語,表達了他的深邃見解。在核威脅時代,發(fā)動大規(guī)模戰(zhàn)爭,就意味著人類文明的毀滅。只有瘋子才會一意孤行。
我唯一擔心的,是那枚孤郵的價格。盡管我讓老爸為我準備了幾十萬美元的后備資金。但是,那樣獨一無二的珍郵,假如走上拍賣市場,它的成交價實在無法估算!
下船的時候,我在琢磨錢的問題,一腳踩空,險些摔跤,幸虧猴子扶了我一把。站穩(wěn)后,我問:“你知道那枚珍郵目前的下落?”
猴子搖搖頭,“我只聽說過這個傳聞,再具體的,就無可奉告?!?/p>
“你身處巴黎,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又是深入世界集郵界的高手。你不知道,誰知道?”
猴子知道我是用了激將法,便朝我白白眼睛。我只能低聲下氣求他,務必指點路徑。他被我纏得沒有法子,只得挖空心思考慮。
待他想出辦法,我們已經(jīng)在法式餐廳落座。侍者端來預訂的大餐,奶油蝸牛的香味,挑逗著食欲,猴子終于獲得靈感,他飛快地抓起白色的餐巾紙,用筆寫下了一行地址和人名。
一邊用面包片夾蝸牛朝嘴里塞,一邊看猴子寫下的文字,我看清楚了,他寫的是華盛頓一家酒吧的名稱,還有一位美國人的稱呼,“老兵”,連姓也沒有,孤零零,就“老兵”一個詞兒。
猴子吃完盤子里香噴噴的蝸牛,緩緩地道:“這個人確實是老兵,參加過‘越戰(zhàn)的老兵,他是美國集郵界做生意的高手。如果他找不到‘愛因斯坦的頭發(fā),我便愛莫能助?!?/p>
“‘越戰(zhàn)老兵?至少七十多歲了吧?還在做郵票生意?”我疑惑地問。
“從越南回來,他少了一條腿?!焙镒訐u搖頭,“可憐那樣強壯的漢子,聽見槍炮似的聲響,就會如受驚的孩子,身體不停地發(fā)抖。買賣郵票,是他幾十年生活的支柱。”
“他會幫我嗎?”我問。
“他認錢,你得多準備一點中介費,他也許知道‘愛因斯坦的頭發(fā)準確的下落?!焙镒踊卮?,“我曾經(jīng)向他買過郵票,他到巴黎玩,我陪了他半天。我就是在和他的閑聊中,聽到了那個奇怪的故事。我會給他發(fā)信,希望他幫忙。其他的,你用錢搞定吧。噢,順便提醒,他習慣現(xiàn)金支付。”
“明白,我多準備點美鈔?!蔽尹c點頭,也許,現(xiàn)金支付,是規(guī)避稅收的行為,是否違法,那是對方的事。我需要的,是他幫我找到孤郵的下落。
猴子最后歸納的話,提升了我的信心:“我猜他會盡力幫忙。不是我面子大,是你做的事符合他的信念。他從越南回來后,是堅定的反戰(zhàn)分子。據(jù)他說,他和一些戰(zhàn)友,每年去華盛頓的‘越戰(zhàn)紀念碑看看,悼念永遠留在越南土地上的老兵?!?/p>
從巴黎飛往華盛頓的時間,八個多小時,比從上海出發(fā),航程短了不少。
到達華盛頓的那天,我放下行李,就趕去拍攝“越戰(zhàn)紀念碑”。那座著名的黑色紀念碑,狹長肅穆地躺在大地上,幾乎沒有多少刻意的雕塑,只是用莊重冷酷的黑色,悼念那場死傷無數(shù)的戰(zhàn)爭。
這張照片,本來是我計劃中的內(nèi)容。猴子的介紹,提醒了我。在去見“越戰(zhàn)”老兵之前,完成拍攝,也是為即將到來的會談,準備閑扯時的話題。
第二天下午,我來到猴子介紹的酒吧。猴子說過,下午三四點,是老兵出現(xiàn)在那里的時間。推開玻璃門的剎那,我就認出了那位老兵。像猴子描述的那樣,一如往常,他坐在酒吧環(huán)形桌的盡頭,那里,另外安放著一張圓桌,是他常年的包座。長長的靠背椅,旁邊斜立著他的拐杖。猴子說,他在“越戰(zhàn)”中失去一條腿,是被地雷炸飛的,左腿安裝了假肢。也有人說,他那支硬木做成的粗大的拐杖,里面藏著他防身的槍。猴子不相信,認為那不過是好事者的傳說,老兵到歐洲玩的時候,那根拐杖,進進出出機場,經(jīng)過多次安檢,若有槍支,早就被查出來。
我徑直向老兵走過去。他的臉,在酒吧灰暗的光線里,顯得有點猙獰,一道深深的傷痕,從眉毛上方月亮般彎彎地延伸到嘴角。他在“越戰(zhàn)”中吃的苦頭,顯然遠遠不止丟失了寶貴的左腿。我理解了他的怪癖。幾十年,他安坐在酒吧里,靠郵票交易,或者還有其他我所不知道的交易謀生。酒吧灰暗的光線,部分掩蓋了他被破壞的形象。
我自來熟地在小桌旁落座,仿佛是他的老主顧。他似乎并不驚訝,只是狠狠地掃了我一眼。他的皮膚有點泛紅。也許,他不是純粹的白種人,有印第安人的遺傳基因?
我估計猴子給他發(fā)過介紹信,就直接報出了巴黎某某先生的大名。他點點頭,表示知道了。他的神情,相當冷酷,我打消了攀談和套近乎的念頭,因此直奔主題,說是希望他能夠幫助我,找到那枚珍貴的郵票,被稱為“愛因斯坦的頭發(fā)”的郵票。他不耐煩地打斷了我的表述,嘴里一個勁地“OK”,我明白了,他嫌我的英語水平過于低劣,讓他聽起來費勁。我乖乖地停止表達,等待他的說法。既然他“OK”,說明無需我嘮叨,從猴子的介紹里,他已經(jīng)了解我的愿望。
他把面前泛著泡沫的啤酒喝了一大口,直截了當?shù)貑枺骸澳愦_定,想獲得那枚珍貴的郵票?”
我點點頭。
他又問:“中國人,你很有錢?再貴的價格,都想要?”
我說英語差勁,聽力可以,畢竟從中學到大學,有長時間的聽力訓練。我不愿示弱,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形成圓圈,肯定地回答了一個“OK”。
他那略顯猙獰的臉上,露出一絲難以察覺的冷笑,“你也準備為我的服務付高價?”
果然,猴子判斷得不錯,他首先考慮的是錢。我沒法退卻,也只能用一個“OK”,解決了他的追問。
他拿過一張便條紙,在上面刷刷地寫了一行,遞給我看,“這是我的服務價格,你需要確認!”
非常精明的頭腦,先把價格談妥了,再商量細節(jié)。一萬五千美元,是他的服務費!
他繼續(xù)強調(diào),“這筆服務費,是保證你能夠見到擁有珍貴郵票的主人。交易的條件,你們直接談,談成談不成,不能影響我的服務費!”
好厲害的生意人!他只要把人領到我的面前,就算服務完畢,就可以拿那筆巨款!
他看見我在猶豫,就把那張便條紙抽回去,不慌不忙地道:“費用,你想清楚了再說。不滿意,可以取消!”
這是明目張膽的施壓。他知道我沒有其他選擇。猴子說過,在華盛頓,能夠幫我實現(xiàn)目標的,恐怕只有這個老兵。
我果斷地取回了那張便條紙,清楚地說了個詞兒:“成交!”
他滿意地點點頭,“年輕人,很不錯!”
價格談完以后,其他細節(jié)就比較簡單了。他的安排,我今天預付五千美元定金。兩天以后,我再到此地,他將安排郵票的主人出場。當我們見面的時候,我需要把另外的一萬美元交付給他。
老兵指指他身后的小門,說那是可以會談的小房間,因為我和郵票主人談大生意,他特別安排這樣一間密室,他得意地說著,似乎是在安排黑社會的秘密交易,還故意朝我眨眼睛,聲明這間密室的使用,包含在他的服務之中,我不必另外支付費用。他咂咂嘴,嘴唇朝小房間的方向歪了歪,問我,是不是需要提前看看環(huán)境,訪問一下做買賣的房間。我被他滴水不漏的安排和他故弄玄虛的夸張,搞得啼笑皆非。
等到細節(jié)談妥,我從隨身的皮包里,取出一疊現(xiàn)鈔,五千美元,交到他的手中。他接過去,用右手掂了掂,像是在掂分量,也不打開點數(shù),說聲“OK”,就丟進了旁邊的手提箱里。
這時候,我斟酌著提出心中的疑問,“兩天以后,我會帶一萬美元現(xiàn)鈔過來。我的問題是,我如何確認,你帶過來與我談生意的人,就是掌握著那枚珍郵的主人?”
老兵發(fā)愣地掃我一眼,“噢,你是懷疑我的信譽?你以為,我會隨便找個人,找個替身,來賺你的服務費?”
我想解釋,他搖搖手道:“你可以懷疑,我們是第一次做生意,一萬五千美元,不是小數(shù)目?!彼f著,從手提箱里取出只黑色的皮夾,打開,捻出一張卡片,攤在桌面上,“你不能帶走,但是,你可以拍照,去網(wǎng)上查查,了解此人的背景,就會明白,我有沒有欺騙你!”
那是一張英文名片,印著天藍色的工整的文字。我自然不客氣,拿出手機,迅速完成了拍攝。
老兵狡黠地笑起來,說:“我能夠在這里做幾十年的生意,信譽第一。你到網(wǎng)上查詢時,請注意上面的照片,兩天以后,你看清楚來人的真假,再向我付錢!”
我尷尬地笑笑,接受了他誠意的提醒。
“兩天之后見!”我揮了揮手,向端坐在那里的老兵告別。他的坦率,換得我的信任。我對找到珍郵的主人,增添了信心。唯一難以估計的,只是錢!不知對方會開出什么樣的價格。
這是一位女士的名片,按照拼音,我把她讀成艾坦。為了衣帆的特別的眼睛,我研究過猶太人的文化。這個讀音,確實是猶太裔的名字。從猴子講述的故事分析,“愛因斯坦的頭發(fā)”的設計者,是逃亡美國的歐洲猶太人,那是個與愛因斯坦同時代的畫家,現(xiàn)在早就不在人世了,珍郵應該是由他的后人保存著。這位艾坦,按年齡推算,只要老兵沒有欺騙我,應該是那位猶太畫家的孫女了。
我把拍攝的名片發(fā)給了猴子,請求他花時間幫我查詢。國外的網(wǎng)絡,我不熟悉,查詢起來費時費力。猴子外文好,海外的朋友多,應該能幫我。
反復查看艾坦女士的名片,職業(yè)一欄引起了我的興趣。那個用英文表述的職業(yè),相當陌生。查字典,硬譯,“自然環(huán)境再造”,很拗口,國內(nèi)的大學專業(yè),我填報志愿時普遍瀏覽過,沒發(fā)現(xiàn)有這種專業(yè)。她是干什么活的?插花?盆景?何必用那么大的名頭,“自然環(huán)境再造”,嚇唬人?。?/p>
美國和歐洲的工作時差不大,我給猴子發(fā)信時,他還在電腦桌旁。三小時之后,回復來了,他已經(jīng)查明,艾坦女士,美籍猶太裔?!岸?zhàn)”初期,艾坦的祖父祖母,為逃避納粹的迫害,從歐洲逃亡美國。艾坦的祖父,以賣畫和教授繪畫謀生。最為關鍵的一條,這位畫家,是愛因斯坦的好友。猴子的結(jié)論,只要關于“愛因斯坦的頭發(fā)”傳說無誤,那么艾坦的祖父,應該就是傳說中的郵票設計者。猴子補充道,“老兵”很重視自己的信譽。他既然出手幫忙,愿意協(xié)助尋找珍郵的下落,開出的價格不菲,此事基本可信。
猴子傳來兩張照片,是從網(wǎng)上下載的艾坦女士的肖像。他說,希望我后天能夠見到這位女士,并且說服她轉(zhuǎn)讓那枚珍貴的郵票。
看到照片的霎那,我渾身一震,睜大了眼睛,幾乎不敢相信。這位女士,為啥與衣帆那么相像?她們的差別當然很大,艾坦四五十歲的年齡,衣帆正值青春妙齡。像在何處,我說不清楚。好在兩天之后,我可以看到艾坦女士本人。那時,再仔細琢磨吧。
那夜在華盛頓的酒店里,我睡得非常不安穩(wěn)。床太軟,被子又厚,空調(diào)的噪聲很大。關了空調(diào),又覺得熱,那被子沒法蓋。我和前臺聯(lián)系,想要換被子,說不通,再三解釋也說不清楚,給我的回答都是“no”。
我只好將就著睡。我向來少夢,那夜的夢卻非常清晰。我去和艾坦女士談生意,走進房間的,竟然是衣帆。為了珍郵的價格,我與衣帆爭執(zhí)起來,吵得不可開交。我在爭吵中醒來,窗簾的縫隙里,沒有絲毫的光亮,顯然還不是早晨。
我心里清楚,睡不好,床和被子是部分原因,更重要的因素,是心中有疙瘩。從來沒有和美國人談過生意,對成敗毫無把握。何況,對手還是猶太裔。據(jù)說,全世界最高明的商人,都有猶太血統(tǒng)。
我和衣帆吵架不稀罕,但是,我們從來沒有為錢而爭吵。好稀罕的一個夢!
這個夢,讓我預感,和艾坦女士的談判,會相當艱難。
艱難地從床上爬起來,去衛(wèi)生間,用冷水沖了個澡,我坐到電腦前面,給猴子發(fā)了封信,向他求教。“自然環(huán)境再造”,這是什么時候冒出來的專業(yè),應用在哪些地方?我望望窗外,華盛頓依然是沉睡的時刻,天空黑黝黝的。巴黎應該是上午的工作時間,猴子理當很快回復。我希望更多地了解艾坦女士,為接下去的談判,做好預習功課。
隔了個把小時,猴子才給回答。他說,那名稱太新鮮,他沒有印象,問了投資部的幾個同事,幸好有人懂,提供了信息,說是跟隨宇宙飛行發(fā)展出來的學科。在宇宙飛船上面,甚至未來到其他星球,人沒有了熟悉的自然環(huán)境,很難適應,需要人造的環(huán)境,與地球上的大自然相像,才能快樂生存。我聽了,覺得好玄,難道艾坦女士是宇航局的?我追問,除了宇宙飛行,這個專業(yè),在地球上有沒有現(xiàn)實的用處?隔了好一會,猴子發(fā)來回復,大約又是請教過同事。答案是,很少地方會用到這個專業(yè),其中,為戰(zhàn)爭準備的地下工事,特別是為可怕的核戰(zhàn)爭服務,修筑的千米之下的工事,已經(jīng)在實驗自然環(huán)境再造,讓人在深邃的地下建筑中,能夠看到自然界的花木草地,甚至有日出月落。
我倒吸一口冷氣,大約是剛沖過冷水澡,身子打了個寒戰(zhàn)。溫文爾雅的艾坦女士,她的工作,難道與可怕的核戰(zhàn)爭密切相關?
我還是不明白,老兵為啥在酒吧里占有一間密室,說好聽些,他擁有能夠談生意的封閉的會客室。猴子提起過,酒吧的老板,是老兵在越南共患難的戰(zhàn)友,老兵在此安營扎寨幾十年,是戰(zhàn)友提供了保護。不過,生意就是生意,在寸土寸金的華盛頓商業(yè)區(qū),一間規(guī)模不大的酒吧,辟出單間給老兵使用,總會收不低的價格。僅僅做郵票生意,不值得啊,還有其他秘密的發(fā)財買賣?反正,這是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需要傷腦筋的事情,我懶得多耗腦細胞。
房間不大,十來個平米,陳設十分簡單,一張小方桌,四把折疊椅。這種陳設放在上海,十有八九與搓麻將有關。這里不是唐人街,應該不會是棋牌屋。
老兵把我引進去,客氣地說明,這間屋子,在接下去的幾個小時里,完全歸我支配?!拔也惶峁╋嬃?!”他的嗓音很粗,聲音的傳遞像受到喉結(jié)的壓迫,“我不是舍不得飲料的支出,我不愿意找麻煩,很多生意上的麻煩,與飲料有關!”他生硬地解釋著。小方桌上,確實一無所有。
我點點頭,表示無所謂。他撐著拐杖,站立起來時,比我高了大半個頭,顯得十分魁梧。他沒有炸斷腿的時候,應該是非常強壯的漢子。當年,他穿著美軍制服,端著卡賓槍,那模樣,令人望而生畏。猴子說,從越南回來,他聽見強烈的噪音,身子就會發(fā)抖。戰(zhàn)爭,真是可怕的絞殺靈魂的機器。
我看看這位曾經(jīng)無比強悍的戰(zhàn)士,淡淡地回答,也許,我最多使用一個小時。
老兵狡黠地眨眨眼睛,說的還是與錢相關的話。他說,使用房間時間的長短,與收費無關,所以不必著急,生意可以慢慢談。他再次強調(diào),艾坦女士過來,他只負責介紹,然后退出,談判的具體內(nèi)容,一概不管。我以為,他嘮叨的目的,是急于收取剩余的一萬中介費。早晚要付給他的,我想表示得痛快一些,就打開了皮包。沒想到,他倒是做手勢攔住了,他說:“不急,你還沒有見到顧客呢!你談完出來交錢,我就坐在外面!”算是蠻有氣度的生意人。他露出少有的微笑,又道:“給你一個好消息,艾坦女士曾經(jīng)在中國住過,會講中文!”
這確實是好消息。本來,我擔心著,憑我三腳貓的英語水平,交談起來,實在費勁。我曾經(jīng)想過找個臨時翻譯,但是,這里沒有我信得過的朋友,因此作罷。
老兵從哪里挖出艾坦,他們是什么關系,我一無所知。我也無意追究這些,就讓他看作一場賺錢的生意。我佩服這位“越戰(zhàn)”老兵,能夠及時發(fā)掘出我需要的談判對手,否則,在美國茫茫人海中,我將束手無策。
在小屋里等待對手,心中有些忐忑,不知談判能不能成功。就在這時,非常意外,手機突然跳出一條信息,竟然是歷史學教授發(fā)來的。他說,“你在海外工作十幾天,愿你順利完成自己的項目。已經(jīng)把你的計劃,告訴了你的好朋友,她為你高興!”
我呆呆看著短信中的“她”字,一道溫泉似的暖流,緩緩地流向全身的血管。
來不及更多地感慨,老兵又出現(xiàn)了,他推開房門,艾坦女士高高的身影,出現(xiàn)在門口。她是猶太裔,在遵守約定的時間方面,比一般美國人嚴格。她款款地走進來,高跟皮鞋輕捷地移動,沒有在木質(zhì)地板上踩出聲響。四十多歲的女子,絲毫沒有發(fā)胖的感覺,上身挺拔,行走帶起微風,姿態(tài)優(yōu)雅,感覺訓練有素,是那種經(jīng)過嚴格的芭蕾訓練的女士。
我的目光與艾坦女士對接時,心中一顫,立刻明白了,看照片,為什么覺得她和衣帆相像。她的雙瞳,閃爍著藍綠相間的光澤,那是衣帆給我印象最為深刻的特征。難道說,這樣的光澤,在猶太女子中常有嗎?
老兵介紹完畢,拄著他那粗大的木拐,風度翩翩地退出門外,隨著房門合攏的聲響,把那間安靜的小屋,留給了我們。
我和艾坦的談話,正式開始。沒有想到,開局意外順利,我原先做好的功課,準備的開場白,在艾坦女士口齒清晰的漢語表達下,全部失去了意義。
她直截了當?shù)卣f:“我得到的信息,你,年輕的中國人,想要編輯一本包括攝影和郵票圖案的書籍。”
“是,用圖案表達我對戰(zhàn)爭的看法!”
她點點頭,贊許我的坦誠,接著道:“這幾年,和我接洽,要討論郵票問題的人很多,那都是生意,我一個也沒有見。見你的原因,是知道你想做的事,很有意義!”
從她的言語中,我聽出端倪,她有備而來,今天的談判,也許不會落空。我不失時機地夸了她一句:“你的漢語,說得非常好聽,咬音吐字,比我標準。”
她笑笑,“我在北京學習工作過,學了你們的普通話。噢,上海我也去過。我去看你們上海博物館的地下空間,那是非常出色的人造自然空間?!?/p>
我聽說過,人民廣場那里的博物館,有精致的地下空間,有花園,有天空和云彩。我明白,她的造訪,正是與專業(yè)有關?!白匀画h(huán)境再造”?可惜,我沒有參觀過那個地下建筑,作為上海人,有點說不出口。我轉(zhuǎn)換話題,把那位阿富汗少年的郵冊拿出來,指著被火燒焦的邊沿,請艾坦女士看,說明我的計劃的淵源。既然她認為我想做的事情有價值,我需要再強調(diào)一下。
“可憐的孩子!”她感嘆著,“希望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擁有課本!”
我補充說:“有課本不夠,還希望他擁有和平學習的環(huán)境!”
艾坦女士目光直視著我,我知道,那是坦誠相見的意思,我也毫不躲閃地迎接了她的目光,綠光藍光交互閃爍的目光,衣帆曾用那樣的目光,讓我神魂顛倒。此刻,是另一種感受,艾坦女士直率的目光,讓我感受到她的信任。她說:“我支持你的努力,你打算編輯出版的書,十分有意思。我今天過來見你,說明我決定接受你的要求!”
我趕緊說:“關于郵票轉(zhuǎn)讓的價格,你盡管說,我知道那是十分珍貴的!”
她高深莫測地笑起來,“你相信?關于那枚郵票的傳說?”
我一愣,“怎么?僅僅是傳說?”
“是傳說!像模像樣的傳說!不過,并不準確!”艾坦女士沉穩(wěn)地回答。
接下去,我聽到了關于“愛因斯坦的頭發(fā)“的另一個版本。前面一半,大體相同。區(qū)別在于后面。由于愛因斯坦的反對,艾坦女士的祖父,那位設計郵票圖案的畫家,撤回了與郵政當局的合作,退回了郵政當局預付的稿費,還承擔了毀約的損失。他說,他理解愛因斯坦對于人類命運的擔憂,這點經(jīng)濟上的損失,微不足道。他當然沒有允許制作郵票的樣張,那份設計稿,在給愛因斯坦過目之前,根本沒有送達郵政當局,怎么可能制作樣張?那是集郵愛好者私下傳說的故事,嚴重走樣的故事。
我的心涼了大半截。原來對珍郵的渴望,頓時成為虛空。我不無刻薄地想到,只有老兵一個人是贏家,不管我們談判的結(jié)果如何,他既然引薦了艾坦女士,那一萬五千美元的服務費,是一分也少不得的。
我很懊喪。原來期望,得到這樣一枚獨一無二的郵票,讓這本圖冊的結(jié)尾,形成奇峰突起的效果,現(xiàn)在,落空了。
艾坦女士自然察覺到我的情緒變化,她溫和地微笑著說:“年輕人,故事的結(jié)尾,不如你的想像,但是,我依然支持你的事業(yè)!”
她說得那樣肯定,不像是虛與委蛇,我怔怔地望著她,等待下文。
艾坦款款地道:“沒有郵票的樣張,不過,我祖父的設計稿,在家里完好地保存著,我父親去世前,特意交到我的手中!”
我心中重新燃燒起希望之火,“您的意思,可以把設計稿給我?”
她優(yōu)雅地搖搖頭,“我答應過父親,絕對不會丟失祖父的任何繪畫,當然包括這件設計稿。我可以給你的是高清的掃描,同時允許你在出版物上使用!”
柳暗花明!絕對是柳暗花明!我笨啊,我只想著獲得財產(chǎn)權(quán)的轉(zhuǎn)讓,其實,我真正需要的只是出版權(quán)的許可!在設計這個項目時,我研究過知識產(chǎn)權(quán)的相關規(guī)定,怎么全忘記了?
我知道,出版許可,也是要付費的,何況是這樣寶貴的材料。我問:“艾坦女士,你許可我使用,你的條件是?”
她再一次溫婉地笑道:“我說明了,我支持你做這件有意義的事,我的許可,不附帶經(jīng)濟要求!”她見我現(xiàn)出驚訝的神情,補充說:“明天,不,時間太緊張,后天,你可以到老兵這兒來,他會轉(zhuǎn)交給你高清的掃描件和我的授權(quán)書,有我和律師簽名的授權(quán)書!”
沒想到,她把主要的細節(jié)全安排好了!我喜出望外,“不過,您不能白白授權(quán),您應該主張獲得什么!”我喃喃地表示了自己的誠意?!?/p>
她滿意地點點頭,“我接受你的提議,我在授權(quán)書里,會寫上,我要求獲得一百本樣書,我會送給朋友們,和我持相同觀念的朋友們!”
“太好了!”我興奮起來,擊了一巴掌,“本來設想,此書做成中文和英文兩種語言?,F(xiàn)在,我一定要找最優(yōu)秀的譯者合作,可以放心地把書送給你!”
隔日,我再次來到老兵的酒吧,如約拿到了艾坦女士的授權(quán)書,還有那份郵票設計稿的掃描件。按原尺寸掃描,約對開紙大小,裝在一只硬板紙封盒之中。艾坦女士做事仔細,符合工程師的風格,安排得挑不出瑕疵,掃描件清晰逼真,一看就是可以用于印刷的成品。
圖案,與猴子曾經(jīng)描述過的一模一樣,郵票二方連的構(gòu)圖,右圖,是愛因斯坦的肖像,世人熟悉的智者的神態(tài),略有夸張,特別夸張的是他的頭發(fā),蓬松的發(fā)梢,像被大風掀起,高高地飛揚,并且往左側(cè)旋轉(zhuǎn),在郵票邊框的齒角處,與隔壁郵票騰起的蘑菇云呼應,似連未連。畫家的藝術天才,在小小的方寸設計中,自由地發(fā)揮出來。
讓我意外收獲的驚喜,是艾坦女士用中文打印的短信:
年輕人,我履行承諾,把珍藏的祖父遺作掃描后送上,我為你勇敢的計劃感動,支持你為了人類和平而努力。我想告訴你一個信息,外界所不知道的信息。愛因斯坦先生拒絕我的祖父發(fā)行郵票的設想,不是出于謙虛,而是不愿意把他的科學創(chuàng)造,與可怕的戰(zhàn)爭聯(lián)系在一起。他對我祖父說,假如真的爆發(fā)核大戰(zhàn),沒有勝利者與失敗者之分。他覺得,命運最為凄慘的,是在核戰(zhàn)初期僥幸生存下來的所謂的勝利者。他們的前方,絕對不是凱旋門。他們只能像鼴鼠一樣,躲在陰暗的地方,計算為數(shù)不多的日子,猶如被判處死刑的囚徒。
我在年輕時,聽到愛因斯坦的這些話,并不是非常理解。按我幼稚的心靈,勝利者不可能如此凄慘。后來,我的專業(yè),給了我啟迪。因為簽過保密協(xié)議,我無法說明我的具體工作。建議你可以去看看上海博物館的地下空間,那里有人造的天空和花園。你在那里待一個小時,或者半天,你會非常愉快。但是,假如你將長期住在那個地方,知道你無法回到真實的世界,看到真實的太陽和藍天,也許,很快你將無法忍受而發(fā)瘋!
希望我們的地球,不會遭受噩運,那種讓愛因斯坦先生憂心忡忡的噩運。我支持你充滿人類之愛的計劃。我們共同努力!
艾坦女士的信,不但讓我感動,信中蘊藏的智慧,像閃電,照亮了我的內(nèi)心。我的困惑,或者說歷史學教授給我的困惑,在那一刻,云開霧散,豁然開朗。假如說,過去的戰(zhàn)爭,那些不顧一切發(fā)動戰(zhàn)爭的梟雄,覺得自己是在向凱旋門行進,那么,他們現(xiàn)在的出路,只剩下死亡和等待死亡兩種可能,智者愛因斯坦的判斷,命運最為凄慘的,是等待死亡的那一類。
礙于保密協(xié)議,艾坦女士沒有描繪她的工作。按她字里行間的意思,我大約猜想到她的痛苦。她參與了宏偉的地下工程,在地下千米深處,運用人類各種最為先進的技術手段,設計建造了堅不可摧的地下堡壘。那里呈現(xiàn)出美麗的花園,草地花木噴泉,一應俱全,甚至連日出和月落,也符合大自然的規(guī)律。艾坦女士清楚地知道,那種種美妙精致,是人工仿造,是一種欺騙人類感官的迷宮。一旦戰(zhàn)爭大規(guī)模爆發(fā),核污染在地表上大規(guī)模蔓延,即使地下堡壘的指揮者們幸存下來,卻不敢也無法回到大自然之中,只能躲在貌似美麗的地底下,默默計算能夠活下去的日子,幾個星期?幾個月?糧食和水,一點點耗盡;死亡,一步步逼近。精致的花園,變成等待死亡者的監(jiān)獄。
愛因斯坦的這段話語,未見于記載。我在印制那份郵票設計稿的同時,在記敘與郵票設計稿相關故事的同時,能夠發(fā)表他振聾發(fā)聵的警世之言,一定會產(chǎn)生難以估量的效果!
在艾坦女士的授權(quán)書中,有她寫下的郵箱地址。我會給她去信,希望獲得發(fā)表愛因斯坦遺言的授權(quán)。愛因斯坦和他的畫家好友都去世了,談話的當事人不在了,我希望用“據(jù)說”的形式,發(fā)表這段話,讓世界傾聽智者的警告。
老兵坐在他慣常的位置上,右手扶著硬木拐杖,好像隨時打算站立起來,那是他習慣的動作。我猜想,人們傳說拐杖里藏著防身武器,大約也是由于他的這個習慣,時刻出于“拔刀出鞘”的狀態(tài)。其實,他坐得相當穩(wěn)當,可以這樣端坐幾個小時。他默默地看著我讀信,任由我發(fā)呆,沒有打攪我。等我醒悟過來,微微點頭,向他致謝時,他難得地微微一笑,說:“我的服務,值這個價錢吧?”
我再三表示真誠的謝意。他讓我見到了艾坦女士,我的收獲,大大超出預期。
老兵點點頭,把放在桌上的一只鼓鼓囊囊的牛皮紙信封,緩緩推到我的面前,“這是我退還你的五千美元?!?/p>
“為什么?”我很驚訝。
“不是退還吧,算我的預付,”老兵不動聲色,“我像艾坦女士一樣,預定你的一百本書。作為幸運地活著歸來的老兵,我同樣支持你呼吁和平的事業(yè)!”
我微微一怔,他并非如猴子形容的,只考慮賺錢!我不知如何表達內(nèi)心的復雜,唯有喃喃地說:“謝謝,謝謝!”
這位神色冷酷的男人,竟然再一次微笑起來,“我的戰(zhàn)友們,‘越戰(zhàn)的幸存者們,會喜歡你的這本書!我們每年聚會,我要把書送給大家!”
我問:“要不要給你寫個收據(jù),預收書款的收據(jù)?”
他搖搖頭,“希望你的書盡快出版,寄到這家酒吧就行?!彼笞」照?,輕輕擊打著地板,“即使我老得動彈不了,老板會代替我收書。”
我說,“你很強壯,你依舊充滿男人的力量!”
他不無遺憾地回答:“我的強壯,都留在那片叢林里了!”他的目光顯得惶惑,捏著拐杖的手指,有些難以察覺地抖顫。我記得猴子說過,他聽到喧囂的聲音,身子會顫抖。那一刻,窗外有刺耳的馬達聲,好像是幾輛摩托車轟鳴著,魚貫掠過。他穩(wěn)住了情緒,繼續(xù)說:“我們這些兵,都不喜歡打仗。制造炮彈轟炸機的老板們,才盼望著戰(zhàn)爭!”
他心平氣和地說著,不,只是表面上的平和,我隱隱聽到,他的上下牙撞擊的聲音。他臉上那道深深的傷痕,從眉角伸展到嘴唇的傷疤,在他淡淡的微笑中,似乎不再刺目,他神情溫和,不像初見時那么嚴酷。
走出酒吧,乍見耀眼的光照,眼睛有點不適。亮晃晃的天空,懸在高樓大廈之上。這并非人造的天宇。深邃透明的蔚藍,讓我的心中浮起關于喀布爾天空的記憶。我祝愿那里恢復純凈,不再被炮火吞噬。
和平,才是美麗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