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虹，樂 明

（浙江大學 外國語言文化與國際交流學院，浙江 杭州 310058）

引 言

代詞如何與其回指的先行詞在數特征和性別特征上保持一致，是語言學研究中的重要問題。現代英語名詞和代詞在語法上都有較為明確的單復數區(qū)分。英語某些名詞有性別區(qū)分，一般用第三人稱單數代詞表達性別，如例1、例2中回指father的him和回指mother的her。但是指人的名詞性不定代詞和大多數名詞不區(qū)分性別[1]165,如例3、例4、例5中的everyone、a person、the student。這些語法上單數的、性別不明確的先行詞，就需要使用所謂的“通性代詞（epicene pronoun）”來回指[2]357，如例3、例4、例5中的his、he or she、them。

例1 Myfatherwas one of a kind——I'll never be likehim.

例2 Can it ever be right to divide amotherfromherchild?

例3Everyoneshould listen tohisteacher.

例4A personmust take care whenhe orsheis crossing the street.

例5The studentasked you to fill the form forthem.

本文提及的通性指代表達，包括通性代詞和其他通性指代語，簡稱通性代詞。一般認為，現代英語中常見的通性代詞有三種：he、he or she、they。通性代詞he又稱為“陽性通指代詞（mascu‐line generic pronoun）”[1]169。自 20 世紀 70 年代的女權主義語言改革運動以來，he的這一用法傳達了某種程度的“大男子主義（androcentrism）”觀念[3]134，被批判帶有“男性性別偏見（male-bi‐as）”[4]。通性代詞he or she的另一種說法為“性別配對的he or she（gender-paired he or she）”[5]1。雖然he or she有效實現了男性和女性指代對象的平衡[6]，但仍有歧視同性戀者等“性別非二元（gender-nonbinary）”人的嫌疑[7]1，且被認為“多余”[3]133。通性代詞 they又叫作“單數 they（singularthey）”[8]79。早在15世紀they就有單數的用法，可以回指語法單數而“觀念復數（notionally plural）”的性別不明確的先行詞[8]83，如例3中的everyone，包括其他帶有“量詞（quantifier）”every-、each、no-等的先行詞[9]384?！坝^念數（notional number）”指的是說話人在心理模型中對數字的評估[10]。2017年，美國聯合通訊社（AP）明確規(guī)定they有單數的用法，2020年，美國心理協會（APA）指南也明確規(guī)定了這一用法[7]2。最重要的是，they在“性別上中立（gender-neutral）”，可以指代性別非二元人[11]1。

有學者指出，英語代詞的性別特征高于數特征[12]9。由于they在性別上中立，既有單數的用法，也有復數特征的殘留現象，因此，在上下文中最為適合。相反，he雖然常用做單數陽性代詞，但在性別上突顯了男性，在上下文中并不最為合適。研究發(fā)現，在這三種通性代詞中，英語母語者傾向于使用性別中立的they[9]378回指性別不明確的、單數的先行詞。如例6中用they回指性別不明確的不定代詞someone，若用he回指，如例7，表明說話者在指稱和邏輯上認為指代對象為男性[8]85。

例6Someoneis bothering you,aren'tthey?

例7Someoneis bothering you,isn'the?

即使在先行詞“個體化程度（degree of indi‐viduation）”不同時[13]36，研究顯示英語母語者也更傾向于使用they進行回指[9]385。個體化程度指的是在敘述的事件中參與者被描述為一個獨特的實體或個體的程度[13]36。就英語先行名詞而言，與個體化程度相關的一個特征是有定性，且往往有定性越強的先行詞個體化程度越高[2]379。根據個體化程度的高低，先行詞可以分為四類：確定性名詞短語（definite noun phrase）、不定名詞短語（indefinite noun phrase）、量化名詞短語（quantificational noun phrase）以及不定代詞（indefinite pronoun）。這四類先行詞的個體化程度從上至下依次遞減[5]19，見圖1。個體化程度最高的先行詞為確定性名詞短語，如例8中的the professor，其次是不定名詞短語，如例9中的a 16-year-old，緊接著是量化名詞短語，如例10中的every person，個體化程度最低的是不定代詞，如例11中的everyone。還有學者認為，個體化程度與先行詞的語義效應，即“原型（prototype）”也有關。原型指的是在一群典型人物中泛指代表的具體化，類似于虛構人物[14]。先行詞個體化程度越低，原型效應越弱，先行詞則更有可能與they搭配[2]379，如例11。

圖1 英語先行詞的個體化程度依次遞減

例8The professorsaidtheycancelled the exam.[12]2

例9 —I havea 16-year-oldthat thinks it's the greatest thing in the world.

—Doeshe?[2]375

例10 To me,every personis an individual,andtheyshould be treated with respect.[8]101

例11Everyonetakestheirtime finding a seat.[8]79

二語英語學習者在代詞的性別選擇上會受到母語遷移的影響[15]，但是，是否牽涉通性代詞的性別偏好選擇，是否還同時受到先行詞個體化程度的影響，尚無定論。已有研究發(fā)現，中國EFL學習者（以下簡稱學習者）在回指性別不明確的單數名詞時，常使用 he[16]14，如例12 中的a person，也會使用he or she[17]33，如例13中的a modern person；在回指不定代詞時，常使用 he[17]32，如例14 中的everyone。但尚未有研究全面考察學習者使用三種通性代詞（he、he or she、they）的情況。

例12 Whena person…eh…ags 18,it meanshebecomes…eh…h(huán)e…be…becomesan adult.[16]14

例13 Toa modern person,he or sheshould regard education as a lifelong process in order to achievehis or herfulfillment in today's soci‐ety.[17]33

例14Everyonehashisself-esteem.[17]32

也未有研究系統考察學習者在先行詞個體化程度變化時，偏好選擇個體化程度高的通性代詞he還是個體化程度低的通性代詞they。漢語名詞短語在個體化特征上與英語名詞短語有一定的相似之處，都需要通過指示詞、量詞突顯個體化。漢語名詞在語義上都是不可數名詞，其可數性特征一般體現在量詞上[18]。漢語量詞與數詞緊密結合形成數量詞組后，方能為各種各樣的事物或概念準確計量，如“一個人”[19]。漢語光桿名詞表示類指，核心語義是非個體性，即[-個體]。但是，名詞若出現在有定、無定、全量等標記之后，則會帶上[+個體]的屬性，這時光桿名詞的類指意義就被指示詞、數量短語的指稱義覆蓋[20]，見圖2。有定名詞短語、無定名詞短語，例如“這個學生”“一個學生”，在語義上都是單數，而全量名詞短語，例如“每個學生”，在語義上則是復數。

圖2 漢語個體化名詞短語特征

本文通過分析中國學生英語口語語料庫（SECCL）①中國學生英語口語語料庫SECCL（Spoken English CorpusofChinese Learners）是SWECCL《中國學生英語口筆語語料庫（2.0版）》中的口語子庫?？谡Z子庫的文本按照不同任務類型切分，語音文件采用mp3格式保存，便于使用者瀏覽、編輯、加工和標注。，探究學習者選擇通性代詞he、he or she、they時的傾向，以及該選擇是否受先行詞個體化程度高低的影響，同時對學習者的選擇傾向做出解釋。具體研究問題如下：

首先，在回指性別不明確的單數先行詞時，學習者傾向于使用he、he or she、they中的哪種通性代詞？

其次，在先行詞個體化程度不同時，學習者傾向于使用he還是they進行回指？

一、研究方法

下文主要介紹研究所用的中國學生英語口語語料庫（SECCL），研究步驟以及語料分析方法。

（一）語料庫的選擇。為研究學習者在自然條件下口語產出的情況，我們選取了中國學生英語口語語料庫（SECCL）。該語料來源于2003—2006年間的英語專業(yè)四級（TEM-4）口試，收集了來自全國不同大學的713位英語專業(yè)二年級學生的專業(yè)四級口試錄音，總計7130分鐘，規(guī)模較大且具有很好的代表性。該語料轉寫文本總長度為779,731個單詞，包含了2139個文件，轉寫質量很高。

（二）研究步驟。TEM-4的口試要求每位考生需要完成三項任務：故事復述、即席講話和交談。在對應這三項任務的文本語料中，我們排除了題目中標記第三人稱性別的名詞，如題目中用he回指性別不明確的名詞professor，以及帶有男性或女性刻板印象的個人名詞，如teacher-she。“性別刻板印象（gender-stereotype）”指的是社會強加的男性和女性角色及其性格特征的二分[21]。名詞可分為性別中立、男性刻板印象和女性刻板印象[22]。男性刻板印象名詞如lawyer比性別中立的名詞更有可能被he回指[2]362，而女性刻板印象名詞如nurse則更有可能被she回指[23]69。我們參考了以往的研究[23]152-155，選取了語料中性別中立的名詞student、graduate、resident、person、child、sophomore、neigh‐bor、adult以及以-body和-one結尾的不定代詞。提取出來的名詞根據個體化程度的高低分為四大類：

1.確定性名詞短語（e.g.,the resident）

The richest resident〈in the town〉 said he could give all the advantages the other offered besidesmoney and theother things money can buy.

2.不定名詞短語（e.g.,a neighbor）

A neighborcalled the fire department.And went went went out to the house.hewas unable to help,became the fire was all was everywhere.

3.量化名詞短語（e.g.,every person）

Every persongave their reason whytheycan make the girl happy.

4.不定代詞（e.g.,everyone）

Everyonehas〈have〉 his helpless moment,give other your,your helpful hands.

為了探究學習者使用通性代詞的傾向，我們從語料庫中提取了三類通性代詞（及其相關形式）分別進行了頻次統計：（1）he（his、him、himself），（2）he or she（his or her、him or her、himself or herself），（3）they（their、them、themselves）。本文使用AntConc[24]進行檢索，不同通性代詞的變體視為一種類型，統一以主格進行統計，例如his、him、himself統一以he進行頻次統計[25]289。在先行名詞個體化程度不同時，為了探究學習者he和they的使用傾向，我們采用了通性代詞頻次換算成百分比的統計方式[5]10。

二、研究結果

（一）通性代詞的總體分布情況。當先行詞為性別不明確的單數先行詞時，起回指作用的通性代詞he、he or she、they在語料庫中的總體分布情況見圖3，縱坐標表示三類通性代詞的絕對頻次。數據結果顯示，在回指性別不明確的單數先行詞時，學習者使用they的頻次最高。學習者使用三種通性代詞的頻次分別為：he176次，he or she19次，they183次。

圖3 通性代詞總體分布情況

但是，學習者在通性代詞的選擇上存在一定程度的男性性別偏見。學習者使用男性性別偏見通性代詞he的頻次略低于they，相差僅為7次，且百分比（46.6%）與包含男女二元性別的通性代詞（he or she和they）的百分比（53.4%）差異不大，僅差6.8%。

（二）通性代詞在先行詞個體化程度不同時的變化情況。在先行詞個體化程度不同時，學習者使用通性代詞he、he or she、they的變化趨勢見圖4，縱坐標表示三類通性代詞的百分比。在回指確定性名詞短語和不定名詞短語時（個體化程度較高），學習者使用he的百分比較高，如例15、例16。在回指量化名詞短語和不定代詞（個體化程度較低），學習者使用they的百分比較高，如例17、例18。另外，學習者在回指確定性名詞短語和不定名詞短語時，使用通性代詞he的百分比相對持平，而在回指量化名詞短語和不定代詞時，使用通性代詞they的百分比也相對持平。數據結果表明，學習者在回指個體化程度較高的先行詞時，偏好使用通性代詞he，而在回指個體化程度較低的先行詞時，偏好使用通性代詞they。

圖4 通性代詞在先行詞個體化程度不同時的變化情況

例15 I don't mean thatthe studentshould take all the burden.Hecan reduce the burden ofhisparents if we can do it.We can have our time.

例16 Mm...but if if if I havea child,I will lethimstudy in hi...inhisclass,I think only in that wayhecan concentrate in on inhisstudy studying.

例17 I don't think so.Er...Every personmay use knowledge no matter they're at any position.

例18Everyonehas a dream duringtheirsleep.

三、學習者通性代詞選擇的分析

（一）學習者通性代詞的選擇與前人研究的異同。首先，學習者在回指性別不明確的名詞時，三種通性代詞都可能使用，但傾向于使用they和he。前人關于學習者通性代詞的研究顯示學習者偏好使用he回指性別不明確的先行詞[17]33。其次，本研究的結果與英語母語研究的結果有差異。學習者傾向于使用he和they作為通性代詞，而英語母語者傾向于使用they作為通性代詞[9]378。另外，本研究的結果與英語母語研究的結果存在類似發(fā)現，即無論是母語者還是學習者，他們使用he or she的頻次都很低[9]378。

學習者在選擇通性代詞時，受先行詞個體化程度的影響較大。在回指個體化程度高的確定性名詞短語和不定名詞短語時，學習者使用更多的是he，而英語母語者傾向于使用they[9]385。在回指個體化程度低的量化名詞短語，學習者和英語母語者都傾向于使用they[9]385。

（二）影響學習者通性代詞選擇差異的原因。在三種通性代詞中，學習者使用he的頻次較高，而英語母語者使用he的頻次較低，且更傾向于使用they。這可能與學習者不太了解反對語言性別歧視在歐美國家的社會意義有關。英語母語研究指出，當指代對象性別不明確時，為避免性別歧義，母語者傾向使用在性別上標記不足的they[8]86。在 20 世紀60年代性別歧視被認為在政治上是不正確的。而“政治正確（political correctness）”指的是避免使用可能被視為歧視和冒犯特定社會階層的語言或行為，例如對女性和同性戀者的歧視[26]，而使用性別中立的通性代詞they能夠有效避免這方面的性別歧視。

學習者使用陽性通指代詞he的頻次較高，這可能與男尊女卑文化、陽性通指代詞的廣泛使用以及漢語母語口語TA的負遷移也有一定關系。首先，男尊女卑在中西方文化歷史中具有共性，在語言上都存在對女性的歧視[27]。其次，漢語、英語以及很多其他語言都存在將陽性詞匯視作通指代詞表達的用法[1]169-170。英語通性代詞he也稱為陽性通指代詞，可以指代性別不明確的人。但是，受女權主義語言改革的影響，英語母語者意識到陽性通指代詞存在男性性別偏見，普遍使用性別中立的通性代詞they。然而，漢語母語者常用陽性通指代詞“他”來指代性別不明的對象。在口語中，“他”作為傀儡主語可以泛指任何人[28]。有研究表明，漢語母語者對人物性別特征的感知較英語母語者弱[29]。因此，學習者在通性代詞的選擇上可能沒有區(qū)分性別的意識，習慣使用陽性通指代詞回指性別不明確的單數先行詞，性別中立意識較母語者弱。最后，由于漢語口語第三人稱單數代詞TA不區(qū)分陰陽性別，這一習慣可能會遷移至英語第三人稱單數的口語表達，導致學習者很難在口語中快速做出與本人意圖一致的選擇。學者陶文好通過問卷調查研究指出，中國英語學習者在英語口語表達中的性別意識不強，脫口說出he較多[30]。甚至有時學習者在該用陰性代詞she的時候，也使用陽性代詞he[17]23。

學習者在通性代詞的選擇上受先行詞個體化程度和語義上的觀念數影響較大，這可能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漢語名詞短語個體化特征和語義數影響。一方面，學習者在回指確定性名詞短語和不定名詞短語時，使用he百分比都較高且差異不大，可能是受漢語名詞短語高個體化程度和語義單數的影響。數量結構“一個”使?jié)h語名詞個體化，與名詞搭配后是漢語中有指而無定的標志，而指示詞“這”“那”與名詞搭配后是有定的標志[31]。本文選取確定性名詞短語和不定名詞短語在個體化程度上較高，在語義上為單數。例如a student（一個學生），the student（這個學生）。另一方面，學習者在回指量化名詞短語和不定代詞時，使用they的百分比都較高且差異較小，可能是受漢語名詞短語低個體化程度和語義復數影響。全量詞指的是計數范圍內無一例外[32]，例如“每個”。本文選取的量化名詞短語和不定代詞在個體化程度上較低，在語義上為復數，例如every person（每個人），every‐one（每個人）。另外，學習者在回指個體化程度較低，但語義觀念上單復數不明確的先行詞時使用更多的they，這可能是受到了原型效應的影響。由于該類先行詞不會與特定性別的人物形象產生聯系[33]，個體化程度較低，原型效應弱，如例19中的someone。

例19Someonewas trying to help others despite the danger and their life.

（三）意義。本研究證實了漢語母語對中國英語學習者通性代詞的選擇偏好有影響，不僅體現在理論方面，如漢語母語口語TA的負遷移、漢語名詞短語的語義數，還體現在文化意識方面。英語和漢語分屬印歐語系和漢藏語系，英語社會與漢語社會可以說是東西方文化的代表。不少母語為英語的國家反對性別歧視，制定相關政策避免使用性別歧視語言，在語言文化上有效沖擊了“大男子主義”意識，提升了性別中立意識。而漢語母語者受男尊女卑文化影響深刻，常使用陽性代詞“他”指代任何性別的人，并沒有很強的性別中立意識。本研究的發(fā)現在代詞教學以及提升學習者在選擇通性代詞時的性別中立意識具有一定的指導意義。

結 語

本文探究了中國英語學習者通性代詞he、he or she、they的選擇傾向，以及該選擇是否受先行詞個體化程度高低的影響。研究發(fā)現，學習者不僅傾向于使用性別中立的通性代詞they，也傾向于使用男性性別偏見的通性代詞he。研究還發(fā)現學習者受先行詞的個體化程度高低和觀念數影響較大。另外，本文在理論上揭示了母語對二語英語通性代詞的選擇有影響，體現在母語口語TA的負遷移、個體化程度高低、語義數等方面。在文化意識上，本研究有利于提升學習者選擇通性代詞時的性別中立意識。在教學上，建議教師和學生使用性別中立的通性代詞they。由于單數they可能在口語中出現頻次較高，后續(xù)研究可以對比口筆語中，學習者通性代詞的使用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