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章輝

1

自從調整了夢想，羊勝利慢慢養(yǎng)成了一種習慣：只要遇到不講道理的人，他就主動把道理講給人家聽，要是一個道理講不通，就接著講第二個第三個……可盡管他如此較真，仍然收效甚微——爸爸照舊規(guī)定他每周必須完成一篇不少于八百字的作文;媽媽照舊要求他每天在完成老師布置的作業(yè)之余，還要完成她布置的作業(yè);玲子老師照舊要用“樹上原本有十只鳥”之類的問題來鍛煉孩子們的想象力……人們照舊我行我素，毫不理會他的“滿嘴歪理”。由此可見，一個人想憑借一己之力去改變什么真是太難了！一個孩子想憑借一己之力去改變什么就更難了！慢慢地羊勝利還發(fā)現(xiàn)，這個世界好像有一種固有的邏輯關系，容不得你去隨意改變。比如：孩子就該聽大人的話，不管大人是對是錯，你也得好好聽著;大人就可以對孩子指手畫腳，說你這件事應該怎么怎么辦，不應該怎么怎么做。當夢想再次遇到現(xiàn)實，羊勝利又感到了夢想的蒼白無力。

但羊勝利不會讓自己的夢想再次破滅了！只要遇到不講道理的人，他仍舊會主動把道理講給人家聽，要是一個道理講不通，他就接著講第二個第三個……

羊勝利成天把道理掛在嘴邊講來講去，雖然收效甚微，卻引起了人們對他的注意。人們很奇怪：這小屁孩哪兒來的這么多道理？莫非那些道理都是他發(fā)明的？莫非他是個專門創(chuàng)造和發(fā)明道理的人？

事實上，人們只猜對了一小半。羊勝利講的那些道理，有的是從書本上看來的，有的是從電視上聽來的，有的則是他自己琢磨出來的。然而不管這些道理出自哪里，不管羊勝利把這些道理翻來覆去地講多少遍，人們照舊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對羊勝利的道理毫不理會。有時候羊勝利也很失望：自己如此賣力地講道理，這世上不講道理的人怎么還有那么多？

但是，羊勝利新近講的一個道理，卻把所有聽到這個道理的人都嚇了一跳！所有聽到這個道理的人在嚇了一跳之后，都覺得羊勝利又有點不對勁了。究竟是哪兒不對勁，他們也說不清。

羊勝利講的是一個關于吃飯的道理。

羊勝利說：“要把每一餐都當作最后一餐來吃?！?/p>

羊勝利話一落音，所有聽到這個道理的人當時就驚呆了！

羊勝利看到人們如此驚訝，只好補充說道：“只有把每一餐都當作最后一餐來吃，才會懂得珍惜，才能吃得有滋有味，才能把每一個食物分子都吃到身體里面去……”

聽完羊勝利的補充道理，那些驚呆了的人這才慢慢緩過神來。

誰也搞不清羊勝利講的這個道理是舶來的還是自創(chuàng)的，反正他是這樣說的，也是這樣做的。在學校吃飯的時候，他吃得非常認真非常仔細，直到把飯菜吃得干干凈凈、粒米不剩，吃完了還要伸出舌頭吧嗒吧嗒地舔碗，直到把碗舔得放出了光亮。

2

有一天，羊勝利爸爸問羊勝利媽媽：“你聽到人家說什么了嗎？”

媽媽說：“聽到了一點點，人家說羊勝利小時候是不是被他父母虧待了？吃相咋那么難看？像是從餓牢里放出來的一樣！”

爸爸說：“天地良心啊！羊勝利小時候我們哪里虧待過他？是他自己胃口不好，雞鴨魚肉都不肯沾，只吃些咸菜、白菜之類，人才長得精瘦精瘦的，像個猴子一樣。有一次我跟他講道理，我說羊勝利你太瘦了，要多吃點肉，好長胖些。誰知他眼睛一瞪，竟然沖我說：‘要是長胖了，我就不像孫悟空了！’”

媽媽說：“對呀，我們哪里虧待過他？從小到大，他想吃咸菜白菜的時候我們就給他炒咸菜白菜，他想吃雞鴨魚肉的時候我們就給他炒雞鴨魚肉。我們千方百計地提高家里的伙食水平和檔次，盡可能地讓他吃飽吃好……”

爸爸說：“他就是想吃人參燕窩，我們也會給他買的，從小到大，我們一直都是這么優(yōu)待他的，對不對？”

媽媽說：“對呀，不過羊勝利是個聰明懂事的孩子，他當然不會說他想吃人參燕窩了，因為他知道家里的條件還不是很好，我們還要攢錢供他念書上大學，還要去長沙買房子?！?/p>

爸爸說：“人家明明知道我們家的情況，為什么還要這樣說？”

媽媽說：“還不是因為你兒子成天跟人家講什么道理，說‘要把每一餐都當作最后一餐來吃’。他不但這樣說，還要這樣做，飯吃完了還要伸出舌頭吧嗒吧嗒地舔碗……他成天捧著個碗這樣舔來舔去的，我們的臉都被他舔得沒地方放了！”

又有一天，羊勝利媽媽問羊勝利爸爸：“你聽到人家說什么了嗎？”

爸爸說：“聽到了一點點，他們說羊勝利小時候是不是被他父母虧待了？怎么小小年紀身體就不對勁了？”

媽媽急了：“羊勝利身體哪兒不對勁了？”

爸爸說：“他們說羊勝利在學校一有空就跑廁所撒尿。有人不解，問羊勝利，你沒事老撒尿干嗎？羊勝利就告訴人家這樣一個道理：尿里有毒素，要及時排出來，不然身體會出問題的。他們說正常人排尿一天也就七八次的樣子，可羊勝利一天到晚跑了多少次？肯定是身體里的毒素太多了，把身體毒壞了！也不知道他爸媽干什么去了！孩子的身體都變成這樣了還不聞不問！”

人們說的這些問題，羊勝利爸媽并非毫無覺察。但他們認為羊勝利這些所謂的問題，都是被他腦子里的這個道理那個道理給整出來的，也就不怎么當回事。可人家成天把羊勝利掛在嘴邊說來說去，爸媽的臉色就變了。他們想，羊勝利不會是身體真的不對勁了吧？不會是被他腦子里的這個道理那個道理把身體給整出毛病來了吧？爸媽越想越害怕。羊勝利要是身體真的不對勁了，不要說他倆望子成龍的夢想泡了湯，這個家也要跟著完蛋了！當夢想再次遇到現(xiàn)實的時候，爸媽又感到了現(xiàn)實的五味雜陳。

周末的時候，爸媽帶羊勝利去醫(yī)院做健康檢查。

經(jīng)過檢查，羊勝利的身體沒有任何問題。醫(yī)生說羊勝利飯后舔碗也好，有空就跑廁所也好，只是一種不良生活習慣而已，糾正過來就好了，不礙事的。

可不知怎么，羊勝利爸媽還是覺得不對勁！羊勝利的身體明明有問題，怎么一檢查，反倒沒問題了呢？

3

直到那天玲子老師來家訪，羊勝利爸媽才算捋出了一點點問題線索——

玲子老師說，最近學校舉行文藝匯演，全班同學都大大方方地上臺參加合唱，只有羊勝利躲在幕后死活不肯出來。情急之下，她只好緊急調整隊形，使整個舞臺看上去比較和諧。演出結束后，玲子老師把羊勝利叫到辦公室，問他大家都上臺了，你為什么不上去？羊勝利卻淡定地說我忘詞了，要是上了臺，豈不成南郭先生濫竽充數(shù)了嗎？濫竽充數(shù)是對集體的一種侮辱！所以我就不上去了。玲子老師說沒想到羊勝利是這樣來理解集體榮譽的。她說羊勝利看起來說得有道理，實際上說的都是歪理，很難讓人信服。

玲子老師最后提醒羊勝利爸媽：羊勝利最近好像怪怪的，有點兒不對勁，你們要注意一下，防患于未然吧。特別是學習上不要給他太大的壓力，免得給他造成心理負擔，進而變成心理問題。

經(jīng)過玲子老師這么一提醒，再結合羊勝利近段時間的表現(xiàn)，爸媽經(jīng)過反復分析，終于意識到很有可能是他們望子成龍的心情太急迫，給羊勝利造成了很大的心理壓力，乃至整個人都變得神經(jīng)兮兮了。兩人禁不住互相埋怨起來——

“都怪你，人家的孩子作文才寫三百到五百字，你卻逼著兒子寫八百字，長此以往，還不把人給逼瘋了？”

“我逼兒子？你也沒閑著呀，兒子哪天不被你逼著寫作業(yè)？有時候兒子都寫到哈欠連天了還要被你罵……”

兩人互相埋怨著，聲音不由得越來越大越來越粗，頗有大干一場的架勢。

這時羊勝利從房間里出來了：“吵什么吵？還讓不讓人學習了？”

“學習，對對對，學習?！币宦牭綄W習二字，剛才還疾風驟雨的兩張臉立馬變得風和日麗了。

4

有一天，羊勝利爸媽實在憋不住了，趁我來農(nóng)貿市場買菜的時候，問我最近有沒有發(fā)現(xiàn)羊勝利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他們知道羊勝利每到周末就要打電話跟我聊作文，羊勝利如果有什么異常我應該會有所察覺。我說沒有啊，羊勝利很正常啊。他們說你確定嗎？要不你再仔細想想？

我按照羊勝利爸媽的要求再仔細想了想，怎么也想不出羊勝利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然而，面對羊勝利爸媽萬分期待的目光，我實在不忍心再說羊勝利很正常了。我如果再說羊勝利很正常的話，他們一定會很失望。我于是又仔細想了想。

皇天不負有心人，我終于想到了一點點線索——

那天羊勝利給我打電話，說他忍不住又要跟我扯一件與作文無關的事情了。我說，你怎么有這么多與作文無關的事情呢？從你們家裝電話到如今，你都跟我扯了多少與作文無關的事情了？他說這一件非扯不可呀！我問你，你最近是否發(fā)現(xiàn)我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我說，沒有啊，你很正常啊！怎么了？他說最近老有人說我不對勁，真是莫名其妙。聽羊勝利這么一說，我突然來了興趣。我說，誰說你不對勁啦？你怎么不對勁啦？

羊勝利告訴我，說他不對勁說得最起勁的那個人叫劉星球，是他的同班同學。劉星球見他最近吃飯老舔碗，而且一有空就跑廁所，就到處說他這也不對勁那也不對勁。羊勝利說要是別的同學這樣說他還不至于這么生氣，可劉星球本身就是一個不對勁的人，一個從頭到腳都不對勁的人！他好動喜鬧，看誰不順眼，就找誰的茬。比如，他看不慣坐他前排的“長辮子”，因為“長辮子”回答老師的提問太積極。有一次，劉星球趁“長辮子”不留神，用塑料膠帶把她的辮梢悄悄粘在課桌上。老師讓“長辮子”回答問題時，“長辮子”剛起身就一聲尖叫，仰天朝后倒了……劉星球還有一把玩具水槍，有段時間天天帶到學校來，灌了水射來射去。教室的墻壁和玻璃窗上，到處蠕動著曲曲扭扭的水線。只要有同學扎堆聚集，他就往人群里射，把人驚得四散?？吹侥奈煌瑢W在校園里獨自冥想，他冷不丁朝人家一線水射過去，嚇得人家倉皇而逃。鑒于劉星球是個天生的搗蛋鬼，同學們也就沒怎么跟他計較。劉星球于是越來越肆無忌憚。他覺得用水槍射同學已經(jīng)沒什么意思了，有一天上數(shù)學課的時候，膽大妄為的他竟然朝老師也射了一槍——老師正在講臺上板書計算式，頭上兀地掉下一線水珠，把他驚了一跳！幸虧那天外面下雨，老師疑惑地仰起頭，望了望天花板，誤以為是天花板漏雨，劉星球才過了這一關。

羊勝利說，這樣一個從頭到腳都不對勁的人，居然來說我不對勁，我當然不服氣了！一個自己都不對勁的人，有什么資格去說人家不對勁呢？何況我吃飯?zhí)蛲牒鸵挥锌站团軒?，無非是想讓自己的身體變得更好而已，有什么不對勁？人家為什么就不能接受呢？羊勝利還說劉星球這人太不講道理了！你一定要寫一寫他，然后把道理發(fā)表出來給他看。

對于羊勝利的建議，我考慮再三，最終還是決定不寫劉星球了。一個一點正能量都沒有的人，我怎么能寫呢？我要是把他也寫進我的小說里，可能會導致讀到這篇小說的小朋友集體學壞——不是用塑料膠帶去粘女同學的辮子，就是用水槍去射老師……羊勝利一聽后果這么嚴重，趕緊說那就不寫他算了。

羊勝利這個電話是有史以來打的時間最長的，打得電話都燙耳朵了。

我按照羊勝利爸媽的要求仔細想了想，覺得在羊勝利打的電話里頭，好像是有那么一點點關于他不對勁的線索。但是，我不能把這一線索告訴他爸媽。我如果告訴了他們，那他們不但知道了羊勝利在電話里老跟我扯與作文無關的事情，還知道了羊勝利給我打電話一打就是那么長時間……這樣一來，羊勝利往后的日子就不好過了。作為朋友，我有責任也有義務替他保密！

于是，面對羊勝利爸媽萬分期待的目光，我只好硬著頭皮應付他們道：

“我實在想不出羊勝利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他真的很正常??！”

5

鑒于每次關鍵時刻我都沒有出賣他，羊勝利很開心，說要給我點一個大大的贊。我說光點贊有什么用，還是來點實際的吧。羊勝利說，你要來點什么實際的？我說當我的夢想再次遇到現(xiàn)實的時候，你如果能幫我一下，就算來了點實際的。羊勝利說，你這話我怎么聽不懂呢？我補充說，我的意思是這樣的：當我的寫作再次遇到靈感枯竭的問題時，你如果能向我提供素材和靈感，才算是實實在在地給我點了個大大的贊。羊勝利說這個好辦，我現(xiàn)在寫作文已經(jīng)不再無話則短，而是有話則長了，我的素材和靈感大大的有，我一個人、一支筆怎么寫也寫不完，就讓我們兩個一起來寫吧。我說那太好了！我的素材和靈感剛好又要用完了，很快就要無話則短了，你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幫了我，我也要給你點一個大大的贊。

羊勝利說：“既然已經(jīng)到了節(jié)骨眼上，那我現(xiàn)在就把素材和靈感提供給你。”

我說：“好啊，我正求之不得呢?！?/p>

羊勝利告訴我，從小到大，爸媽都喜歡問他一個問題：爸爸好一些還是媽媽好一些？羊勝利說這其實是個很復雜的問題，要是擱在別的小朋友身上，肯定會犯傻。人一犯傻就會犯錯。不是得罪了爸爸，就是得罪了媽媽。不管得罪了誰，后果都很嚴重?？裳騽倮莻€聰明的孩子，怎么可能在這么重要的問題上犯錯呢？對于這個問題，羊勝利在不同的年齡段有著不同的回答。小時候他是這樣回答的：“爸爸也好，媽媽也好?！彼l也不得罪。后來他上學了，也越來越聰明了，要是爸爸再問這樣的問題，他就靈機一動，對爸爸說：“你不逼我寫作文的時候，你好一些?！币菋寢屢矄栠@樣的問題，他就對媽媽說：“你不逼我寫作業(yè)的時候，你好一些。”

羊勝利說：“你看我夠聰明吧?！?/p>

我說：“你聰明歸聰明，可我覺得這件事情如果寫出來，別人看了很可能會認為羊勝利這人狡猾狡猾的，從而影響你喜歡講道理的光輝形象啊。”

羊勝利趕緊說：“那就別寫了，還是寫我喜歡講道理吧?！?/p>

我說：“寫你講道理好！講道理才是這個故事的主題?！?/p>

羊勝利說：“你知道嗎？現(xiàn)在越來越多的人喜歡聽我講道理了。以前我講道理的時候，人家嫌我太啰唆太較真，我一開口他們就讓我滾蛋。可現(xiàn)在不一樣了，人家不嫌我太啰唆太較真了，往往我還沒開口人家就先問我了：羊勝利，來，快來講個道理給我聽聽，好久沒聽你講道理了。羊勝利，你哪兒來的這么多道理呀？你是不是專門創(chuàng)造和發(fā)明道理的人呢？就連我發(fā)呆的時候，也會有人來問我：羊勝利，你又發(fā)現(xiàn)什么道理了？甚至我隨便講一句話也會有人來問我：羊勝利，你這句話里有什么道理沒有？我要是說當然有道理了，那人馬上就會裝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我要是說這只是很平常的一句話，沒什么道理，那人立刻就會大呼小叫起來：哎呀呀，怎么可能沒有道理呢？連你羊勝利說話做事都沒有道理了，這個世界肯定不對勁了！”

聽完羊勝利的講述，我突然有些迷糊：究竟是羊勝利不對勁了？還是這個世界不對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