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米莉·露思·福特
薩米·利伯曼正沿著倫敦橋火車站的自動扶梯向上走著,眼睛盯著手機,手肘避讓著右邊站立的乘客,出人意料的炎熱天氣讓她感覺緊身褲穿在身上癢癢的。這是一個周五的傍晚,一天的壓力開始慢慢退去。她估摸著也許剛好可以趕上141路車;尋思該怎么去哈克尼露天泳池,要是雨一時不下的話。她想到了上個周末,她去薩塞克斯看望母親,母親看似在很短時間內(nèi)一下子蒼老得驚人;她還想著干貓糧是不是沒了。
薩米每天都會對這個新車站感到驚嘆。倫敦橋燦亮亮地閃著銀光,像是宇宙飛船的內(nèi)部。隨處可見穿著反光服的工人在做橫梁和站前廣場的最后裝飾。锃亮的穹窿式大廳嶄新得似乎不容乘客弄臟,完全不像薩米童年時代灰兮兮的候車廳。一切都不同從前了。不過有一樣仍可讓普通英國游客安心,它那些典型的連鎖店還在:Prêt a Manger, Accessorize, Paperchase(總部位于倫敦的三個國際著名品牌連鎖店,分別專營或主營現(xiàn)做三明治和上等有機咖啡,女性穿戴飾品,以及文具類產(chǎn)品——譯注)。有時候,她被封堵的樓梯或關(guān)閉的出口搞得不知所措,然后發(fā)覺自己不知不覺被丟到了令人驚訝的街上。
自動扶梯把薩米帶到了一條通往公交車的帶頂棚的陰暗步道上。堵塞中斷了下班高峰的人流,她的余光掃到了一群帶著旅行箱的人,站在外邊的是一個矮小佝僂的身影,全神貫注于手機上,她只聽到了一小截對話:“我也不清楚,我們只是游客,你問過車站的工作人員了嗎?”
一個聲音應(yīng)道,帶著一絲老年人的驚躁:“問了,我問過了。我問了那里的兩位男士,他們告訴我往左再往左,然后我就到了這兒,現(xiàn)在我不知道該往哪里走了?!睈琅]能掩飾住說話人的焦慮。
薩米抬起頭。一個年長的婦女正在和四名游客說話,他們帶著歉意沖著她微笑。他們已經(jīng)做了一番討論。這位老太太迷路了,就向他們問路。這幾位游客也不知道怎么給她指路。
薩米考慮要不要過問一下。141路就要發(fā)車,她可不想錯過,盡管她也沒有特別的地方要去。自從搬到倫敦,來去匆匆已經(jīng)成了一種常態(tài)。薩米想了想,接著向前走過去,朝著公交車站方向。她回頭望了一眼,那些游客正要挪動雙腳,仿佛在說他們已經(jīng)盡力了。老太太無助地四處張望。她留著白色短發(fā),玻璃瓶底厚的眼鏡使她的眼睛看上去腫了似的。她年歲很高了,至少八十幾,也許九十了。她拎著一個黑色的手提行李包,穿著滿是口袋的皺巴巴的雨衣,和這陽光燦爛的天氣很不相稱。她穿著松松垮垮的灰色褲子,腳上一雙舒適的老太太鞋。
薩米嘆了口氣,朝她走去。也就是幾秒鐘的距離。
“您要去哪兒呢?”她盡量用一種不會嚇著老太太的聲音問道。那幾位游客紛紛散去。老太太發(fā)現(xiàn)自己如此輕易成為一個陌生人同情心的獵物,她的表情重新調(diào)整了一下,談不上笑容,差不多是敵意。她的臉頰、鼻子、下巴和額頭,看上去也許曾經(jīng)構(gòu)成過一個緊湊協(xié)調(diào)的整體,可時間銷蝕了這一緊湊性,如今五官松散地掛在臉上,朝各自的方向耷拉著。
“我要去蓋特威克?!彼f道。老太太說話的時候,脖子上的皮膚一褶一褶松松垮垮地垂著?!吧w特威克機場。你知道嗎,我問車站里的人該怎么走,他說出來后左轉(zhuǎn)左轉(zhuǎn)再右轉(zhuǎn),我照他說的做了,現(xiàn)在我一路來到這里,我不知道該往哪兒走了?!?/p>
什么東西觸動了薩米:是老太太臉上的迷惑,那一絲淡淡的恐懼。她也同樣無法找得到陌生人指的路,她常常認為他們指的路含混不清。
“站臺在那邊?!彼_米說著指指老太太身后明亮的地方,“因此我認為您得往那里走?!?/p>
“可我剛剛就是從那里出來的?!彼齻兌⒅髯缘氖謾C。薩米理解老太太想按照她自己相信的方向走。重走回頭路意味著承認時間被浪費的悲劇。
薩米的聲音又軟了一些:“好吧,我不能百分百肯定去蓋特威克的列車從哪兒上,因為這是個全新的車站,我自己也會犯迷糊,不過如果我們從那里走回去,就一定能下到站臺?!?/p>
她們朝車站的入口走去,老太太很不情愿地跟著薩米。她走得很吃力,很明顯的跛腳使她的步履一頓一頓的。薩米替老太太難受,像乒乓球一樣在車站內(nèi)天知道顛來倒去了多久。二月份薩米的母親來看她的時候,冒雪在倫敦橋等了一個小時的43路車,因為某個人告訴她在那兒等。她并未意識到當(dāng)天43路改道了,或倫敦巴士從來就不需要等上一個小時的。
最后,母親接了她的電話,按照她的指引叫了輛到付的出租車。母親那次染上了流感,讓薩米內(nèi)疚了好一陣兒。
“來,讓我?guī)湍冒??!彼_米說,對著老太太的黑色手提行李袋比畫著。老太太除了肩上橫跨的小手提包外,就是帶著這個包了。
“怕是很沉哦?!崩咸f。
“也還好啦?!彼_米說著就把黑包挎到了自己肩上。這個包,實際上有想象不到的重。
她們走進日光里,一條百米長的路走了三分鐘。人群從她們兩側(cè)匆匆經(jīng)過。老太太一瘸一拐地緩緩跟在薩米身邊,拖著她像累贅一樣的右腿。
“啊,您是要坐飛機去哪兒嗎?”薩米邊走邊問。
“柏林?!崩咸nD一下說,“我要去柏林看我兒子?!?/p>
“柏林好??!”薩米說,“那么棒的一座城市,您之前去過嗎?”
薩米去過一回,十六歲的時候,去德國當(dāng)過交換生,在那里她學(xué)會了抽手卷煙,在嘻哈舞廳瘋狂跳舞,還在庫丹街買了條海藻綠色的燈芯絨褲子。當(dāng)她穿回家,母親說她穿這個顯胖,她對母親吼了很多難聽話,之后再沒穿過那條褲子。
見老太太沒有回應(yīng),薩米朝她看去,吃力地走了這么多路教她疲憊不堪,她幾欲開口卻喘不上氣,好不容易說出口:“是的,去過一回,四年前。”
薩米自責(zé)沒意識到老太太一邊走路一邊說話多不容易。她咕噥了一聲打氣的話,用不著回答,也放慢了自己的步子。
到了車站里面,她們抬頭盯著黑色的列車出發(fā)信息屏,有八個屏幕寬,上面跳動著全英格蘭的列車信息。老太太看了看屏幕,又看了看薩米。她就像是到了國外,薩米心想,可她并不是,不過是年紀大了??拷咸局?,她能聞到老太太氣息里黃油薄荷的味道,還有百合香水味兒。
“您的飛機幾點飛?”她問。
“八點?!崩咸f,聽上去不太拿得準(zhǔn)的樣子。
“八點。您要去柏林,是趟短途飛行,再說您只有一件機艙行李,應(yīng)該沒啥問題?!彼娴臎]有多少時間了,薩米心想。
“沒錯,只有一件機艙行李。”老太太自豪地說,看著薩米肩上的手包,“不過它挺沉的?!?/p>
薩米瞟了一眼出發(fā)信息屏?!坝幸惶肆熊囘€有四分鐘就開了。”她說道,“18:01去三橋站的那班,在第五站臺。”她掃視了一眼車站,“就在下面那里?!币粋€人的話,這段距離薩米三十秒就能沖過去。她看到一縷極度疲憊的神情掠過老太太的臉。
“我們沒準(zhǔn)正好能趕上。”薩米樂呵呵地說道,“就算沒趕上,去蓋特威克的火車一直都會有的?!表樦詣臃鎏菹氯?,她們拖著同樣緩慢的步子朝檢票閘機走去,老太太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耙俏覀冓s不上這班車,你也能坐下一班。”薩米說著,心底驀地涌出一陣柔情,這個陌生人帶著盲目的信任跟在她身后,像個孩子。她煞費苦心想出一個只需簡短回答的問題:“您叫什么名字?”
“貝蒂。”老太太答道,用充滿懷疑的眼神看著她。
“貝蒂,”薩米重復(fù)著,“很高興認識您。”她們往前走著,老太太似乎跛得更厲害了。薩米看了看車站的鐘顯示17:58。
貝蒂開始說話了,聽上去疲憊又沮喪:“我一直都在繞來繞去兜圈子,他們把我指到這兒指到那兒。我繞著這車站走了幾個鐘頭了?!彼粑鸱?,嘴里嘟噥著。
“不好意思?!彼_米道。
“你在這附近工作,還是住在這里呢?”貝蒂終于把氣喘順問了出來。薩米頓感一股信任的暖流?!鞍?,對!我在市政廳工作。為市長干活,姑且這么說吧。”
貝蒂點了點頭,并沒露出喜色。薩米想知道她是怎么看待市長薩迪克·卡恩的,要是她竟然知道他是誰的話。她看上去很和藹,但即便和藹的老年人也可能是瘋狂的種族主義者呢。
她們拖著步子朝閘機走去。車站的時鐘顯示17:59,薩米盡力要走快點,但也不能太快,怕貝蒂感到驚慌,或者喘不上氣。
“您有車票嗎?”薩米問。
“哦,有,有,我有?!必惖倩氐?,對不靠別人幫助自己成就了點什么得意起來。
“太好了?!彼_米說著,用手機掃過閘機,門立即就彈開了。她隔著閘機回頭看,貝蒂正在她的手袋里摸索著。薩米看了眼時鐘顯示17:59:45。
薩米一下子著急得要命。仿佛是她自己的航班要錯過了。仿佛她就要錯過一千個航班,所有這些航班都是飛往未知的大洲參加不可錯過的大事,比如葬禮,或是見臨終之人最后一面。
閘機的另一邊,貝蒂拿出裝著橘黃色車票的多層塑料錢包。她抽出車票檢查著?!拔沂遣皇前哑本湍菢影匆幌??”她問道,模仿薩米刷手機的動作,試著把硬紙質(zhì)車票按在黃色掃描板上,好比是拿著死海古卷一樣徒勞無功。
這一舉動的徒勞觸動了薩米。她腦海里出現(xiàn)了母親惱怒地坐在筆記本電腦前的形象,那是她和哥哥送的禮物,母親怎么試也進入不了這個無法破解的方框框和密碼系統(tǒng),充滿了羞愧;做護士的母親對人體的了解超過大多數(shù)醫(yī)生,她曾以那么清晰的道德感引導(dǎo)薩米穿過了童年的迷宮。蹣跚學(xué)步的孩子都可能比她會用那臺筆記本,本來是一個善意的禮物,結(jié)果似乎很殘酷,原以為幫母親克服對技術(shù)的恐懼,到頭來反而恐懼更深了。
“我不會?!彼詈筮@么說。
“像這樣放進那個口子就好,”薩米急匆匆地對貝蒂說,一邊用手比畫著給她看。貝蒂把票反了過來,“另一面朝上?!彼_米說著,環(huán)顧四周,時鐘顯示18:15。
貝蒂看了看票?!鞍?,這是返程票?!彼f,“我可真笨?!彼渴直磕_地在雨衣口袋里摸索著,掏出另一張票。一不留神,票從手上滑落了。
“唉,該死。”貝蒂看向地板,痛苦在她臉上的褶皺里閃爍著。人群很快在她身后排起了隊,發(fā)出不耐煩的聲音。人們意識到出了麻煩,迅速走向別的閘機,掃碼進站。薩米感到心里竄起一團火。“您能不能幫她撿下車票?”她隔著閘機朝一個年輕人喊道。
貝蒂哆嗦著從年輕人手里接過票,小心翼翼地瞄準(zhǔn)閘機的進票口。門開了。她們向自動扶梯走去。薩米看了眼鐘,18:30。她祈禱著火車會晚點。她去看望母親那次,火車就晚點了十分鐘。貝蒂感到了她的絕望,加快了步伐,嘴里嘟囔著什么。
“不好意思,您說什么?”薩米問。
“他是一個好老板嗎?他看上去人挺好的?!?/p>
“噢,您說市長吧?是的,他是,他人很好?!彼_米答道,“他是一個好老板?!彼氲搅四芑卮疬@個問題的所有答案,要是她們有這個時間就好了,也不知道老太太是不是愿意聽。
自動扶梯近得可望不可即?!柏惖?,我先跑過去。”薩米說著,再也不能忍受這樣的步伐了?!拔視M力拖住火車?!彼砗蠛暗?,“五號站臺,就在那邊,您知道了嗎?就在那個自動扶梯那里?!?/p>
“好的,好的?!必惖冱c著頭,看上去很害怕。
薩米迅速穿過大廳,一步兩級臺階攀上自動扶梯。“別開走,別開走?!彼砬笾7鎏荼M頭,幾個人站在周圍。車站顯示屏上顯示著平淡無奇的安全信息:看到可疑物品請報告。
“去三橋的火車呢?”她對著穿黃色背心的車站站務(wù)員喊道,心里早已知道沒希望了,完了,開走了。
“恐怕你剛好錯過了,女士?!彼谋砬橄袷窃谡f:你們年輕人,總是趕最后一秒,這次就教教你以后要多留點時間。
“我去,”薩米罵著,“我去?!彼_米有種很強的挫敗感,同時也意識到她單獨行動的魯莽。她跑回扶梯,幾秒鐘之后,貝蒂出現(xiàn)了,雙手抓著扶梯的邊緣,隨著扶梯到達站臺。
希望寫滿了她松垮垮的五官。她頭上一綹綹的白發(fā)糟糟的,直喘粗氣。
“我們怕是錯過火車了?!彼_米說。
貝蒂粉紅色的臉龐一下子絕望地坍塌了。
“我真的很抱歉?!彼_米說著,她這一生中沒有比此時此刻更感到歉疚的了。
“我們只是沒有足夠的時間。不過沒事,您可以坐下一班?!彼D(zhuǎn)過身,向正在走進站臺值班室的車站站務(wù)員喊道:
“請問下趟去蓋特威克的火車是幾點?”
貝蒂無助地站著,她的頭微微低垂。站務(wù)員走了過來,他打量了一會老太太,臉上的表情軟了下來:“三分鐘之后,十號站臺,你們要是抓緊點還來得及?!?/p>
薩米看了看四周說:“可十號站臺在那頭啊?!彼龓е?zé)備的語氣,指向無數(shù)條鐵軌的另一邊?!拔覀儧]可能趕過去的?!闭緞?wù)員看了看正佝僂著站著的貝蒂,他的表情承認了薩米所說是對的。
“你能不能呼叫他們,讓他們拖住火車?”薩米說。
他搖了搖頭說:“對不起親愛的,他們不會那么做的。”
“那再下班是什么時候?”薩米問道。
“稍等?!闭緞?wù)員掏出了一個手持的機器。他的臉部比例像老鷹一樣,暗色的眉毛向尖尖的鼻子上方的眉心處傾斜,他的人中很深,像是刀刻出來的。“18:34,第五站臺。司機會在蓋特威克非正式地??恳幌?。車站的信息板上不會顯示,不過他會在那停的?!?/p>
貝蒂看向薩米,尋求她的指示。
“下一班肯定會在蓋特威克停嗎?你確定嗎?”薩米問站務(wù)員。
“是的?!彼f,“不過要四十五分鐘的車程,你什么時候要到機場,女士?”
“四十五分鐘?不行?!彼_米說道,“不行。噢,天哪?!彼呀?jīng)用一定有火車,不行還有下一班的承諾哄著老太太火急火燎地穿過了車站,但是再下一班也太遲了。她試圖壓抑著心中的怒火,跟她母親無法做好某些事時她心中升起的那團邪火一樣。老太太的慢吞吞令薩米難過得要命,不過怒氣來得更容易。
“喔,我想是晚上八點鐘吧。”貝蒂從她的手袋中拽出了一個塑料小袋子,又從中抽出了一沓帶著EASYJET航空公司徽標(biāo)的黑白機票打印件。“我來查看一下航班什么時候飛?!彼f,“也許我記錯了?!?/p>
薩米盯著貝蒂皺巴巴布滿血管的手中的機票打印件——登機門關(guān)閉時間19:25,起飛時間19:35。
“時間不夠啊,”薩米絕望地說,對著打印件比畫著,“她只有五分鐘時間穿過機場到達登機口,她無論如何也辦不到的?!彼庾R到自己像是在背后議論貝蒂似的。要是其他人這么做,她會很惱火,尤其是這么說一個幾乎是坐輪椅的人。老太太說不定是位物理學(xué)教授,誰知道呢。薩米轉(zhuǎn)向她,說:“真對不起。只是,您沒辦法趕到機場了。”
貝蒂拿下了她酒瓶底厚的眼鏡,嘆了嘆氣。少了眼鏡的支撐,她的臉像是塌了下來?!拔业膬鹤?,”她搖著頭說,“他會很生氣的?!?/p>
“我確定他不會的,”薩米說,“他不會生氣的?!?手提行李袋沉沉地壓在她肩上。
“他會,”貝蒂說,“他會很生我的氣?!彼纳硇沃惺裁礀|西似乎向下沉了幾度。
薩米感覺自己進入了應(yīng)急模式,進入了“不惜付出任何代價”的模式。她從來沒有錯過任何航班,雖然有幾次差點錯過。有一次,她去意大利見前男友,一個機場工作人員幫著追上了跑道,一邊調(diào)侃說如果機長把機艙門關(guān)了她就完了。不知為何,她總是能靠自己的意志力解決問題,或者是用錢。她打開手機上一個旅行APP。
貝蒂低頭看著票據(jù),搖了搖頭:“我兒子會很生氣的。”她說,“我本該昨天去柏林的,你知道嗎,我大老遠來到車站卻錯過了火車,哦,是他們?nèi)∠恕!彼俗约旱脑挘骸澳戏交疖嚬荆褪撬麄內(nèi)∠?。我已?jīng)在這個車站里轉(zhuǎn)了好幾英里了,我覺得自己沒法再走路了。”
“好吧,聽我說,我們?nèi)ゾS多利亞車站,在那坐蓋特威克特快,”薩米看著自己的手機說,“你應(yīng)該剛好能趕上?!?/p>
貝蒂搖頭道:“我不行?!彼穆曇衾镉幸环N近似解脫的堅決,“我真不行,我沒法再旅行下去了?!?/p>
車站站務(wù)員看上去真的很遺憾。
羞愧在薩米內(nèi)心翻涌,威脅著要從她的眼珠子里爆發(fā)出來。“我會幫您叫輛計程車?!彼f,想起她男友抱怨過她花錢如流水,管別人的閑事管的太寬。打車去蓋特威克不會超過六十英鎊,她會有辦法為這事正名的。
貝蒂看上去很吃驚?!安挥?,不用,你不用這么做?!彼瘟嘶魏桨嗥睋?jù),“你知道嗎,我昨天就試著去機場了。”她說,“可南方火車公司,他們?nèi)∠四前嗷疖嚒N医裉熳吡诉@么多路,拖著這個很沉的行李包。我沒法再走了。”
薩米已經(jīng)在手上打開了一個出租車APP?!拔蚁虢o您叫輛出租車,不過這上面說要兩個小時。”她絕望地說,“周五晚上你最好哪兒也別去。”
“沒關(guān)系的,”貝蒂說,“只是我兒子,他會對我很生氣的?!?/p>
“我確定他不會的?!彼_米說。
“噢,他會的?!必惖僬f,“他會很生氣的?!?/p>
薩米無法忍受這個老太太被呵斥的想法。她很想聯(lián)系她的兒子,解釋讓貝蒂誤了航班是她的錯,或者是那一溜陌生游客的錯,他們耽誤了她,在一個沒人找得到方向的車站里。
“要我給他打電話嗎?”薩米說。她意識到這聽上多么失禮。
貝蒂似乎并不介意:“哦,不。不,不。這都怪我。我以為留足了時間,但是我是路癡。我今天繞著這些個車站走了好幾英里呢?!?/p>
“那您有什么打算?”薩米問。
“我想我得回家了?!?貝蒂說道。隨后,語氣更加堅決:“我真是再也沒法旅行下去了。”
薩米驀地意識到,也許貝蒂從來就沒真正相信過自己可以趕上航班。薩米趕上了每一次航班,不論多遲,不過那僅僅是年輕人的冒險行為??傆幸惶焖龝竭@個老太太的年紀,現(xiàn)實將帶著趕火車和飛機去柏林的年輕人一道前行,而她會被擱淺在站臺上,無望地等待。
站務(wù)員帶著疑問看著她們。
“我還是搭那一班好了,”貝蒂說,煥發(fā)著重新振作的精神,“值得一試?!?/p>
“18:34那班?”站務(wù)員問。
“是的,就是那一班?!?/p>
“您肯定嗎?”薩米問。她不想貝蒂大老遠跑過去卻還是錯過了航班,迫使她背著沉重的行李包走更多的路。她又會回到倫敦橋車站,重頭再一次找人問路,直到天黑。這番周折令人不寒而栗。但是又一想,萬一她趕上了呢。
“好吧,”薩米說,“聽著貝蒂,您只需待在這個站臺,您登上火車后,他們可能不會報蓋特威克的站名,因為蓋特威克不是一個正式的??空?,不過會在那站??康?,等您到了機場,您去找航空公司的人,讓他們帶您快速通過,好嗎?您就說您的航班就要起飛了,得帶您快速到達登機口。您沒有托運的行李,您有可能趕得上。您就這樣告訴他們,好嗎?”
“好的,”貝蒂稍微站直了點,說,“好的?!?/p>
她絕不可能趕上航班的,薩米想。不過或許,只是或許,那趟航班會延誤。而她或許會找到某個好心人幫她。那么,就算這列火車不夠快,她也有可能到達柏林。
薩米腦中浮現(xiàn)出去年陪母親去參觀維也納兒童難民轉(zhuǎn)運博物館的畫面。八十年前,為了逃離納粹的魔掌,薩米的祖母被送上了駛離波蘭的火車。在維也納的博物館里,她和母親盯著一張照片,一個猶太小女孩真誠地看著攝像頭,她的裙子上別著一個皺巴巴的條子,上面寫著:“我的名字叫瑪格特,我今年五歲了,請善待我?!庇谐汕先f個瑪格特。他們只是孩子,被裝上逃離死亡集中營的火車,將希望寄托在一個不在計劃中的??奎c。
“你不陪她一起嗎?”站務(wù)員問道。
“哦,我們不認識,”貝蒂說,“她只是一直在幫助我,她一直背著我的包,還幫我做所有的事。”她帶著輕微的懷疑看著薩米。
“您要我陪您一起嗎?”薩米問。雖然很累,但她還可以去機場,總比貝蒂獨自面對錯過航班要強。“我陪您一起去吧?!?/p>
“不了,不了,謝謝你?!必惖僬f。
“您確定嗎?”薩米問。挺難為情的,她意識到自己已泣不成聲了。
貝蒂吃驚地看著她。站務(wù)員清了清喉嚨。
“那好吧,”薩米說道。當(dāng)貝蒂轉(zhuǎn)過身,她撫摸著貝蒂的胳膊說:“再見,祝您好運?!?/p>
薩米朝著自動扶梯走去,突然聽到了一個聲音喊道:“你叫什么名字?”
薩米轉(zhuǎn)過身去,但她的回答淹滅在了一陣噪聲之中。一輛特快列車高速駛過站臺,老太太的白發(fā)飄揚在空中。列車跑得那么快,似乎永遠不會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