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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十厘米

2021-10-01 15:29黃水成
西部 2021年5期
關(guān)鍵詞:梯子大夫病房

黃水成

再度睜眼時,一種白從四周籠罩著我,像在云層飛翔一樣,一團團云霧迎面撲來,不知置身何處。

我在努力調(diào)度耳鼻眼口還有手腳等一切感官,它們是我伸向這個世界的觸須,我須以它們重新觸摸這個世界,找到生命真實的存在。我在努力回放剛才的一幕,但眼前白茫茫一片,跳不出任何東西。看來我先要找到一個回憶的支點,再以此擴展開來,點、線、面,織成一張清晰的網(wǎng),還原那些我生命存在的真實軌跡。慢慢地,我看到床頭那根有些銹跡的支架,上邊掛著兩瓶藥水,通過一根細細的白色導管流進我的體內(nèi)。我的意識開始蘇醒,我準確地知道自己正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正在被搶救,但我不知道自己的命還有幾分,它是一點一滴地溜走還是回來?

看到身旁這根支架,我似乎一下找到回去的路口——我想起來了,到病房之前,我手中有一把鐵鉗,是一把很堅實的大頭鉗,我爬在高高的竹梯上。我是有線工程施工員,我每天都在攀爬,一步一個階梯地攀爬,爬向生活高處。腳底顫抖的竹梯系著我的幸福指數(shù),指向我的明天,我的幸福就像攀升的風箏,回報與風險成正比,一切無可回避。對,當時正準備再越上一級梯子,為了夠著那捆電視信號線,它扎在離高壓線至多五尺的電線桿上。正在鋪設(shè)排洪管,馬路被開膛破肚。老板的挖掘機高高舉起,露出白森森的鋼牙。然而,它被一根電視信號線攔住去路。為不妨礙施工,需要把信號纜線放下來再架高。當時我能看清二樓頂上正曬著蘿卜干,在底下扶梯的師傅還叫了我一聲,說不行就下來,讓他來。好像我回他說:“不就差一步嗎!”心想,爬上去,咔嚓一聲剪斷那捆信號線的扎線,讓那捆信號線落下來就完事了,還費勁換人干啥。我感到梯子有些顫,雙腳離開大地后讓我感到生命變輕了,越往上越輕,輕得像一個落水的人,怕被淹沒,我緊緊地抓住梯子。梯子是我的依靠,它是我此時的生命方舟。好像我又登上一級竹梯,左手緊緊抓住梯子,右手高高舉起大頭鉗,差十厘米就夠著那捆扎線了,之后,信號突然中斷,腦海一片空白。

我在努力搜索那段空白,從高高的竹梯到醫(yī)院這白色病房,生命應該還有一小段距離,它刻錄在哪里呢?我不能讓生命出現(xiàn)空缺。意識一蘇醒,疼痛隨之而來,它正一點一滴地從某個神經(jīng)元傳遍全身,來證明那些受傷的細胞所遭受的全部折磨。我屈腿,用左腳掐右腳——疼!再用右腳掐左腳——疼!我開始兩只手互掐——還是疼!手和腳是神經(jīng)的起端和末端,我用疼痛檢查自己的受傷程度,末端會疼就不會癱瘓。我開始慶幸,此時的疼痛是生命最堅實的感覺。這無邊無涯的疼痛,證明每根神經(jīng)都還在工作,神經(jīng)網(wǎng)絡(luò)沒受到致命破壞,它就是我感知這世界的全部觸須。

我想坐起來,卻渾身一點也使不上勁。以前我可以做上百個仰臥起坐,這時竟無力從床上坐起來。我借助手的力量,堅持要坐起來,我想知道自己還能否坐起來,這時身邊的幾個人同時上前阻止,我才明白他們剛才一直就在床邊守護。他們是大夫、我的領(lǐng)導,還有聞訊趕來的兩位親戚。電視上經(jīng)常出現(xiàn)這樣的畫面:生命垂危時,只要這三方在場就可以宣告一個結(jié)論,包括生命的去留。

果真,大夫宣布了——只是摔壞了骨頭,腰椎壓縮性骨折,生命無大礙,但需要較長一段時間的臥床靜養(yǎng)。臨出病房時,大夫還嘀咕了一句:“那么高掉下來,沒死,真是萬幸!”

在場所有人的忐忑之心都有了著落,接下來只要我乖乖躺到出院那一天就可以了。性命無礙,傷痛卻無人可以分攤,大家都放心地離去,只留下一個同事照料我。傍晚妻子趕來時,同事也自然交崗了。

為避免更多人擔驚受怕,我和妻子不愿聲張我受傷的消息,包括對鄉(xiāng)下的母親。這一跤摔得真不是時候,距孩子周歲生日僅一星期。我們不想把孩子生日搬到醫(yī)院來過,妻子陷入兩難的境地,最后求助于一個朋友,請他來幫忙照料幾天。

我想起去年這個時候,朋友也正在醫(yī)院搶救。朋友因三只田鴨和鄰居起了糾紛,不甘心三只田鴨平白無故成了鄰居家的,為保衛(wèi)財產(chǎn),朋友挺身而出。鄰居掄起斧頭和他理論。朋友赤手空拳,抵擋不住斧頭的威力,后腦、腦門、后頸窩都留下深深的斧痕。我趕到醫(yī)院時,朋友正從手術(shù)室里被推出來,他軟軟地躺在推床上,輸液桿上掛著一大一小兩瓶藥液,頭頂還多了一根黃色小軟管,軟管的一端插在他顱內(nèi),另一端連著一個軟袋子。大夫可能怕軟管脫落,還特地在他右耳根后側(cè)粘上膠布。主刀大夫說,每處傷口都很懸,再加毫厘,后腦就會裂開,腦門就會塌陷,后頸窩上的主動脈就會被割斷,必死無疑?,F(xiàn)在最要緊的是,千萬不能讓顱內(nèi)的那根導淤管脫落,大夫交代我們要牢牢看住這根生命的導管。

病床上的朋友已睜開眼睛,意識正在蘇醒,藥水一點一滴地流進他的體內(nèi)。從顱內(nèi)引出的這根導管內(nèi)充滿血跡,那是顱內(nèi)多余的淤積,它必須通暢,朋友的顱內(nèi)才不會形成一片汪洋,才不會淹沒顱內(nèi)那片良田——朋友的腦細胞才不會缺氧,他的顱壓才不會升高,生命才不會危險。遵照大夫的話,我、朋友的母親及一位親戚,還有他單位的兩位同事,在病床兩旁緊緊盯著他,擔心他醒來后不小心弄掉那根導管。

朋友的眼球不停地轉(zhuǎn)動,好像尋找著什么。我們像一群陌生人,最先出現(xiàn)在他眼里。他是一位正在重返人間的人,就像我剛從病床上醒來那樣,什么都看不清。世界像一團霧,他需要在這團迷霧中,一點一點地尋找一個安全降落點。我們在朋友迷離的眼睛里一點點清晰起來,成了他在人間的守護神。僅僅幾分鐘,朋友準確地認出我和身旁的每個人。我們都替他高興,他的神智安全著陸了,他回來了。僅過一兩分鐘,朋友的一個動作驚呆所有人,他一咕嚕想要坐起來,和我在醫(yī)院蘇醒時一模一樣,想努力坐起來。我不明白,這是否是直立行走的動物的本能,還是所有動物的本能,不管受多重的傷,醒來的第一個反應就是想坐起來,甚至站起來,然后逃離現(xiàn)場。

麻藥逐漸失效,沉睡的神經(jīng)正逐一被喚醒,無邊無際的疼痛充斥朋友的每個神經(jīng)元。他一定感到十分不舒服,他想坐起來,但情況不允許。大夫說他最好是平躺,才能減少顱內(nèi)振蕩,才能及時把滲出的淤積排出來。朋友還不知道自己頭上連著一根導淤管,這根導管就埋在他頭頂破裂的骨縫里,連接袋子的末端拴在床下。這根導管輕輕一碰就會脫落,他不知道這根導管對他的重要性。朋友的身體已經(jīng)仰起四十五度,只要再仰起十厘米,達六十度角,那根導管就會被他扯下來,后果不堪設(shè)想。

此時的位移就像命運的紅綠燈,微小的距離都決定著朋友的生命。我及時上前摁住朋友的右肩,想讓他平躺下來。朋友是個身強力壯的人,比我們在場的任何一人都強壯得多,我一人竟摁不住他。其實,正因仗著身體強壯,朋友才會徒手找鄰居理論。他鄰居太清楚與身體強壯的他對抗沒有勝算,才會借助一柄斧頭與他爭論。朋友除了頭部幾處受傷,其他完好無損,肢體力量依然十分強大。朋友的一位同事及時上前摁住朋友的左肩,朋友上半身躺下去了,兩只腳還在使勁,不斷地做鯉魚打挺,想幫助上半身讓自己坐起來。朋友的母親和另一位同事又趕上前來摁住他的兩條腿,此時,四個人一邊分四個方向摁住朋友的手和腳,一邊不斷勸慰他,但無論費多大勁都無法讓他平靜下來。朋友開始變得蠻不講理,他的四肢似乎有使不完的勁,力道大得驚人,不斷地掙扎,嘴里還不停地罵著人。朋友的脖頸上爆出條條青筋,不斷地抬起頭來,一再較勁要讓自己坐起來。面對失去理智的朋友,我們更不敢撒手。我怕朋友掙脫頭上的導管,不僅摁住他的肩,還用頭抵住他的頭,我們倆像兩頭角力的牛粘在一起。朋友開始用頭頂撞我的頭,他用盡了蠻力撞我。這樣后果會更糟,朋友剛手術(shù)的頭顱經(jīng)不起這樣的碰撞。我把頭抬高至離他只有十厘米的上方,注視著他,他向上抬頭,我也抬頭,只要他越過一定高度,我就用頭把他抵下去,不讓他的頭做劇烈運動。掙扎無效,朋友不斷地朝我們罵臟話,還朝我臉上吐唾沫,朝其他人吐唾沫,想讓大家放開他,讓自己坐起來,我們陷入一場生死的角力中。此時正值大夏天,在這樣一個悶熱的病房中,我感覺時間走得特別慢,朋友像一輛失控的卡車加速沖向深淵,我們拼盡全力要把他拽回來。我能感覺到后背的汗泉水般涌出,順著脊溝一直流向褲管。我們四人和朋友的衣服全都汗透,大家咬牙支撐。值班護士幾次聞聲而來,她鼓勵我們堅持。就在大家快支撐不住時,朋友的那位親戚叫來值班大夫。大夫給朋友打了一針,幾分鐘后朋友沉沉睡去。

有了這次經(jīng)驗,我們更加留意朋友的變化,擔心朋友醒來還會鬧。果然,他只睡了十五分鐘,一睜眼又鬧著要起來,我們四人一齊撲上去,同時摁住他的手和腳,我們又陷入一場新的角力之中。朋友比上次掙扎得更狠,甚至一會兒哭一會兒叫,整個病房充斥他的哭喊聲。我們不為所動,大夫剛交代說,這是顱腦手術(shù)后的正常反應,最好是控制住他,少打針。這樣又堅持了近一個鐘頭,我們再次叫大夫給朋友扎了一針,朋友再次沉睡。凌晨三點多了,每個人都覺得渾身酸軟,摁左肩的那位朋友手腳不停地哆嗦,說話都有些打戰(zhàn)。汗流得連鞋底都濕透了。我的脊背一陣陣發(fā)涼,這是體能耗盡的反應。我們無法想象朋友再度醒來的情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臉忐忑。

又過了一刻鐘,朋友再度醒來,我們又一齊撲上去摁住他,生怕有什么閃失。朋友卻不再掙扎,一臉疲倦地說:“謝謝你們救了我!”朋友向我們逐一道謝,淚水溢出眼角,流到枕頭上。我們終于松了一口氣。

朋友接到我的求助,次日趕到醫(yī)院。朋友早已康復,身體依然強壯,胸肌發(fā)達,手臂上的肌肉鼓鼓的。有了去年住院的經(jīng)歷,朋友照顧我格外用心,每次在床上解手,我都要捂鼻掩面,他卻不避污穢,站在床邊靜候,眉都沒皺一下。一會兒喂藥,一會兒端水,一會兒拿壺,一會兒叫人換藥一直忙碌著。

正是大夏天,病房內(nèi)沒空調(diào),悶熱難耐。朋友剛吃過午餐,濕透的襯衫貼在后背上。他一手拿扇子給我扇風,一手給我喂飯。平時坐著吃因為重力的作用,我們體驗不到一口飯的吞咽過程,躺在病床上,朋友給我喂飯時,我深切體驗到吞咽的困難。病痛的身體連吞咽都極為難受,朋友喂我吃飯時,我剛一張口,一大勺飯就送到嘴里,再一張口,又一大勺飯送到嘴里。我原本想告訴他,不用給我扇風,給自己降溫就行了??晌乙粡堊欤忠淮笊罪埐怂瓦M來。我想張口說慢一點,又一大勺飯塞過來。我根本沒有說話的機會。少了垂直落差,失去重力的幫助,每一口飯都前進得很緩慢,從嘴到胃這條食物通道上,朋友喂我的每一口飯都在排隊,我知道每一口飯所到達的準確位置,它們嚴重堵車,前進緩慢。從口腔一直排到胃囊,每一口飯都像排列整齊的士兵,每隔一小段都站著一個,十分整齊。這一頓午餐吃完,我整個人都虛脫了。朋友幫我換了睡衣后,又在一旁打起了扇子,我在朋友的送來的小風中沉沉睡去。不知過了多久,我被一聲巨大的哀號驚醒:“你瘋了?孩子才走到半路,你就不能再挺一會兒……”

哀號聲離我很近,感覺是從門外走廊傳來的。一會兒朋友推門進來,說,對門病房剛才送來一位傷者,大夫為他做了十幾分鐘的心肺復蘇,還是沒搶救過來,他老婆一下像瘋了一樣,撲上去揪住丈夫的胸口又拍又打。對面病房的哀號還沒停歇,朋友又出去了。過了十分鐘,朋友又回來了,帶回那個不幸消息發(fā)生的全過程。那個死者是個外墻裝修工,負責貼外墻磚,他從三樓一直貼到二樓,只差二樓最底下一排的最后幾片磚沒貼完,也就巴掌寬的地方,貼完就能下來。正貼時,他忽然倒栽下來,頭正好扎在一塊石頭棱角上。朋友說,地面上其他地方都沒有石頭,好像這塊帶棱角的石頭專等他來似的。

生活中總有邁不過去的坎,總有一些潛伏的陷阱在等著你。死神是永遠的鄰居,但你不知道死神住在哪里,多探出半步都可能迎來死亡。朋友的話讓我想到那把梯子,那是一把嶄新的竹梯,事后有人告訴我,當天上午,一個體重超一百八十斤的電力工人還用過它,他起碼比我重上五十斤。他平安地下來,我爬上去,梯子卻斷成三截。朋友分析說,梯子可能原本就有裂痕,電工使用它時,裂痕朝外,人爬上去,梯子朝里彎曲,裂痕就被別住了。而輪到我使用梯子時,裂痕朝里,朝著電線桿方向,我爬上去時,裂痕被進一步拉伸、放大,最終梯子斷裂。若真這樣,對我和電力工人而言,安全和危險各占一半,電力工人僥幸地選擇了安全的一半,而我不幸地選擇了危險的一半。從我把梯子靠在電線桿的那一瞬間,就注定了危險的存在。那捆信號線比梯子還高,注定我會爬到梯子的盡頭,也注定我會摔下來。那最后十厘米,是我無法逾越的鴻溝,從一開始,我就搭乘了一艘有漏洞的方舟。

朋友來時我已度過危險的七十二小時觀察期,只要不動幾乎感覺不到疼痛。我不忍心讓朋友留在滿是藥味的病房里過夜,夜里九點,我便催他離去。頭天,朋友為我點了盤蚊香,還在床頭為我備了一杯水,在床下放好夜壺,夜里我睡得特別沉,連夢都沒有。到了第二夜,可能是我體力恢復不少,朋友離去后,我不覺得困,難以入睡,孤獨像無數(shù)食心蟲從四周爬過來,狹小的空間一下變得空曠起來。

幾只蚊子從耳邊嗡嗡而過,它們是夜的主人。這些醫(yī)院里的蚊子,長期和人類打交道,也學會了狡詐——先在你眼前盤旋,嗡嗡地試探著,它要探明目標,只有目標睡著了它才會下手。并不像那些沒經(jīng)驗的山間花蚊子,一聲不響,發(fā)現(xiàn)目標撲上就咬,霸道得無所顧忌。而且不帶麻醉劑直接下口,不僅疼,還出奇地癢,十有八九都會被拍成一攤血。我還沒睡著,豈能任蚊子宰割!在早有防備的情況下,見它們飛來,冷不丁地朝它們甩出一個又一個巴掌,卻總是拍疼自己,沒拍到一只蚊子。它們比我更警惕。它們可以停在你任何一處暴露的皮膚上,先觀察十幾分鐘不下口,等你一巴掌揮過來,它們早已逃之夭夭了。它們并沒飛遠,空中盤繞一圈又飛回來了,在你耳邊嗡嗡地叫著,一刻都不消停,讓人無比鬧心。朋友離開前點燃了一盤青蛙蚊香,煙霧盤繞在病房里,卻不見有半點效果,我和蚊子展開了拉鋸戰(zhàn)。

為何蚊香不起作用?我感到奇怪。貌似強大的人類,一旦躺下來,其實也只是生物鏈上的一環(huán)。我艱難地轉(zhuǎn)過頭來,才發(fā)現(xiàn)病房的門沒完全關(guān)上。只有關(guān)上門,蚊香才能發(fā)揮應有的效力。門沒關(guān)嚴,蚊香讓蚊子變得更加瘋狂,它們像吃了興奮劑一樣,六七只蚊子同時圍攻我。我躺在三張病床正中的那張床上,距房門足有兩米遠。這咫尺的距離卻和天上的星星一樣遙遠。多么希望有個人來幫幫我??h醫(yī)院的新病房大樓還在建設(shè)中,這即將淘汰的老病房沒有呼叫系統(tǒng),我叫不來值班的醫(yī)護人員。要是能有一個人從病房前走過就好了。我朝門口張望,苦苦地等待,不管這個人是誰,只要能聽見腳步聲,我定會叫住他,只要他順手幫我把門帶上,就能讓我安生地度過這個漫長的夜晚。子夜的病房沉寂在夢鄉(xiāng)里,我能聽清隔壁房間傳來此起彼伏的鼾聲,偶爾還有幾聲沉悶的咳嗽和幾聲低沉的呻吟,剩下的就是耳邊蚊子的嗡嗡聲。

我想大聲呼喊,轉(zhuǎn)念就放棄了。忙碌了一天的醫(yī)護人員此時肯定在小憩,或許還有一兩個掙扎在生命邊沿的病人,正被病痛折磨得難以入睡,他們一定能聽見我的呼喊,但有幾個能動彈得了的?真正能動彈的是守在他們身旁的親人,而他們早已精疲力竭地趴在床沿邊睡著了。健康的人早已入睡,難以入睡的正是像我這樣掙扎的病人。

我不能坐以待斃,一伸手竟碰到床頭那桿點滴支架。我有點欣喜,艱難地把它拔下來。這一米多長的鐵架子有點沉,我舉不起來。我只能握住架子末端,另一端放在地板上,推動它朝房門前進。支架加上我的手臂,就是我此時能伸到最遠的距離。令我沮喪的是,我使不上力,房門我推多少就前進多少。令我沮喪的是,最后竟還差一個巴掌的距離才能把房門關(guān)嚴。這最后一巴掌寬度,像是提前被精確計算過一樣,成為我無法抵達的彼岸。冥冥中,我似乎又在重新演繹那最后十厘米如鴻溝般難以企及的距離。但是,我覺得病房里的十厘米可選擇放棄,而竹梯那最后十厘米則像是未知的劫數(shù),在劫難逃。

從竹梯上摔下讓我患了恐高癥,讓我不敢站在高處眺望。剛下床時,只要朝窗外望去,就感覺整幢大樓都在搖晃,腳底也開始發(fā)軟。我肯定是嚇破膽了,我甚至懷疑自己的魂丟了。小時候摔跤,母親會及時走上前,先把我牽起來,然后,拍幾下地面,再拍拍我的胸口,拉拉我的耳朵,這樣反復幾次,一邊拍一邊說:“哦,不怕不怕,沒驚沒嚇,吾兒回家?!边@之后過一會兒就忘記了疼,也忘記了害怕。長大后,常一人走夜路,會想起以前大人的叮嚀,若是被什么嚇著了,不要怕,走上前去,看仔細了再走開,以后就不會怕,不然你的魂就丟了。當初從梯子摔下來,人失去了知覺,直接被人抬到醫(yī)院來,沒人為我拍胸口、拉耳朵,我也沒能走過去看仔細我的魂魄是否還丟在那地方,我要把它找回來,這樣以后才不會害怕。

四十天出院后,在親友的攙扶下,我回到了事故現(xiàn)場。我要親眼看看這個差點讓我送命的地方,在這里我要喚回自己的魂魄,做一個有魂有膽的人,從此不再害怕。生活無可退縮,只能前進,我必須站起來,重新攀爬到生活的高處,延續(xù)我的明天。我遠遠望著那個交叉路口,望見那根立在馬路旁的電線桿,止不住腳底冒汗。電線桿上那捆信號線早已不見,馬路十分冷清,只有一只大黃狗橫在電線桿下睡覺。在這塵土飛揚的鄉(xiāng)間馬路上,四十天前,我的生命差點在這里畫上休止符,我的魂魄就在那電線桿上與我分離。但我知道,我的魂魄一定還在這一帶漂泊,它在這里迷路了,找不到它的主人,我必須把它找到并帶回來,讓它回到主人的身上。

那把八米多長的竹梯還在,卻斷成三截,被人擱置在墻角。梯子兩個斷裂處在竹節(jié),斷面齊整。竹節(jié)是竹子最堅硬地方,但最堅硬的地方往往也是最脆弱的地方,它在一瞬間斷裂,讓人沒有任何防備。我發(fā)現(xiàn)其中一截斷于這把梯子的中間位置,當時它離地面有三米多,另一處當時可能就在我的腳下,斷開的部分不到兩米長。原來,生活的腳下處處都有險情,只是無法提前知曉。我走上前去,蹲下來,輕輕撫摸這兩處斷裂面,就像撫摸自己的傷口,一種痛隱隱傳來。

我努力回憶當時那一幕,最后邁上那一級梯子,感覺踩上一個軟綿綿的東西。陽光稍有點刺眼,像剛穿出云層一般,我看見云端上有無數(shù)的祥光環(huán)繞,祥光之上還有無數(shù)的星星在招手。就差十厘米了,而我的生活、我的目標就在那十厘米外的高處。只要把十厘米外的扎線剪斷,把那捆電視信號線遷走,我就能出色地完成任務(wù),老板的工程就能得以展開,我就能順利地討得生活的一杯羹。我每天都憧憬著高處的生活,無數(shù)次的攀爬才能兌現(xiàn)生活的承諾。腳下那排墻磚,頭上那十厘米外的扎線,就像長在柔枝上的梨,成了最后的引誘,把我引向致命的高處。那最后的十厘米竟是不可逾越的鴻溝,那只死神之手就等在那里,我竟然沒有意識到,繼續(xù)朝它奔去。結(jié)果,好像自己還沒來得及向那星光招手,就感覺被一只有力的大手給拽了一把,一腳踩空,重重地摔到地面上。那只手很有力,連梯子都被它拽成三截。它把我拽到地面后,并沒有停下來,而是急匆匆地繼續(xù)拽著我往前跑。它一心想帶我去一個未知的遠方,但它顯然沒準備好,慌不擇路,又沒同伴接應,前方還有無數(shù)的荊棘擋住去路,把我渾身上下都扎出血滴,似乎每個毛孔都有一根針往里扎,這種針扎的感覺讓我一步也不愿前行。我開始掙脫那只有力的大手。我突然意識到自己像個被陌生人拐賣的嬰兒一樣,正朝一個未知的方向越行越遠。我開始哭泣,在生死攸關(guān)時一步步往回走,朝著大地上我的家走去。睜開眼時,我已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這是我同死神的一次生死搏斗。

我緊抱著電線桿久久不愿放手,在這一腳踩空的地方,我看清了眾多底層人民的命運,總是掙扎在離兇險只有十厘米的苦難線上。那最后的十厘米,還有那最后的一排外墻磚,如一道道暗礁遍布在生活的各個角落,誰都可能不幸觸礁。人生有太多的十厘米,我是不幸中的幸運者。生活充滿變數(shù),每天都是一次探險。生活的前方,永遠有一個十厘米之外的東西存在,甚至是致命的存在。然而,生活無可退縮,我無可回避,還得昂首走過去,一步一個階梯地向上攀爬,像一棵堅韌的藤,向高處分得一杯生活的雨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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