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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屋

2021-10-01 15:29黃亞明
西部 2021年5期
關鍵詞:春種曬谷場新屋

黃亞明

五根和喬子剛從坡上薅花生回來,喬子到披屋煮豬食去了,那只半大的豬在哼叫個不停,比伢子餓得還猴急的樣子。喬子煮完豬食還要煮飯,吃完飯要涮鍋碗,涮過鍋碗要燒洗澡水。這些瑣事喬子很少勞煩五根。五根就沒啥事兒了,抄著手在門前院子里晃。這院子四方端正,地面沒砌石子漿水泥,是夯得黏實的黃泥地,上面鋪了層細細的河沙,在村子里很少見。在合肥工作的大兒子春種說泥地才好呀,接地氣,地氣旺,老人小伢都健康。東院角養(yǎng)了兩盆花,是小兒子秋收回鄉(xiāng)探親在縣城園圃買的,秋收在南京的大學教書。一盆是紫珠,三四尺高,粉紅得鬧熱。一盆是春杜鵑,又叫映山紅,老樹干上有比大拇指粗的四根彎枝。五根對秋收說哪有那么多講究,這春杜娟不就是吃鼻子花嘛,小時候你頑皮,摘這花不小心摔了一跤,弄破了鼻子少了坨肉,這就是吃鼻子花在報復。已經(jīng)是八月了,紫珠和杜鵑花都謝了好一陣子,現(xiàn)在枝葉葳蕤。五根繞著院子察看,沒事兒他就喜歡察看。也有好一陣子沒察看了,沒那閑心,院子平日里是比較寂靜的,除了幾只雞和兩只大白鵝。相對于雞,鵝對主人似乎更熱情,伸長脖子,“嘎嘎嘎”“嘎嘎嘎”,拍人馬屁的樣子。雞只在認真地覓食。喬子出門前,喜歡撒一把谷子在院墻邊,這就是雞的美食。雞們應該餓了,沒時間搭理五根。五根更喜歡雞。春種的小閨女習悅在合肥讀小學三年級,春節(jié)時天天和這些雞玩,也玩不厭。那時候雞的個頭還小,蘆花雞、紅公雞、黑母雞,都還沒發(fā)育成熟,玩性很大,被小習悅追來追去卻不惱。那時候一大家子,包括春種、春種媳婦、春種的娃習之和習悅、秋收、秋收媳婦、秋收的女娃靜之,浩浩蕩蕩回到了黃泥坡,兩輛車子停在院子里。五根家平常寂靜的院子一下子熱鬧起來,把前院西頭墻邊那棵老桂樹上睡懶覺的麻雀都驚飛了。平時,這些麻雀以主人自居,院子上頭的領空權理所當然屬于這些麻雀,其他鳥兒從這天上飛過,要么飛得高高的,要么繞道,否則它們會嘰嘰喳喳提出抗議。麻雀已經(jīng)繁衍很多了,老桂樹寬容地收留了它們,后來老桂樹還收留了一些喜鵲、白鷺。村子里也沒什么工廠,山上有很多樹,山下的田許多拋荒了,可恨的野豬還時不時跑到田里地里搗亂,用尖嘴拱花生、拱麥苗,拱出一條條溝槽。前段時間六旺過六十八歲生日,小兒子大猴從打工地杭州回來慶壽之余,帶著一批人圍獵了一只野豬。大猴還送了幾斤野豬肉給五根嘗鮮。那是前腿肉,很有嚼勁,五根叫喬子用文火煨爛,前后用掉幾爐子木炭。喬子再撒上蔥蒜,那香味兒來勁,五根破天荒喝了三兩米酒。

五根一看見老桂樹,眼睛就亮堂了。夕陽映照在桂枝桂葉上,一層一層的金光蕩起來了。是起風了。大概一個月后,米粒樣的桂花綻放出來,整個院子就會香噴噴地飄浮在半空似的。這老桂樹有六十多年了,樹干粗大,張開的枝葉像巨大的傘蓋,還是五根和六旺的太爺爺栽種的。六旺要讀蒙學,太爺爺就栽了桂樹,對五根說這是“蟾宮折桂”的寓意,你是哥,這棵樹是栽給六旺的,你別爭,回頭給你補一棵。結果還沒來得及為五根栽一棵,太爺爺就仙逝了。五根想起這些往事,眼睛不禁瞇起來,仿佛要看清太爺爺在那個世界活得咋樣,說不定哪天自己也要隨太爺爺?shù)哪_印趟另一條路。院墻外似乎有個鬼鬼祟祟的影子晃過,飄來刺鼻的旱煙味。這煞黑的,誰呀?五根問。影子沒答。五根打開院門,原來是六旺。六旺家就在隔壁。六旺吞吞吐吐好像有話要說。五根說,咱們兄弟別見外,有話直說。六旺還是不開口。五根問是不是錢不湊手?六旺說,不是。五根再問,是不是你老婆病又厲害了?六旺搖頭。喬子從院門里探出頭,喊五根趕緊吃飯,罷飯她還要洗花生,洗完花生要用竹蒲籃晾。喬子也看見了六旺,說,你們兄弟倆在干啥,木頭一樣都沒個話?我炒了臘肉,六旺來來來,進來喝一杯。六旺連忙擺手,見五根要進院子,忙又結結巴巴說,五哥五嫂,我家也想起新屋,只是你這老桂樹太高了,遮陽,今兒來打個商量,看能不能砍掉?說到這里,六旺見五根臉色不對,忙不好意思補充道,起新屋門向朝東,桂樹挪移個地兒也成。哥嫂,你們商量商量,給個方便。

五根的晚飯當然沒吃好。喬子搛了塊臘肉放到五根碗里,試探道,六旺家那幾間土房低得一腳踏進去像是踏進了黑窖里,戳心呢。如今起新屋要圖個好兆頭,干脆砍了?五根黑下臉,你這婆娘真是,胳膊肘往外拐,還不嫌亂嗎?喬子性子柔靜,其實她也不舍得這棵老桂樹。那咋辦,總得有個章程,不傷兄弟和氣啊,喬子嘆了口氣。啥章程?這樹栽在我家院子,我管理了幾十年,還算六旺的嗎?沒這天理!五根很不滿,他在六旺面前多少有些心理優(yōu)勢。喬子說,六旺不是找我們商量嘛,哪里是霸強。五根眉頭一皺,真是蠢婆娘,先占了樹,接著占院子,懂不?春種秋收可都在城里上班!喬子猶豫了,可當初太爺爺……五根心里的苗梢兒騰地起火了,太爺爺叫你死你就死么?喬子忍不住頂一句,吃人嘴短,大猴還送了你五斤野豬肉哩。五根恨恨地搖頭,那是圈套,圈套呀!狗日的,咋一直沒瞧出六旺那家伙邪!喬子明白五根舍不得砍桂樹。五根和六旺雖是堂兄弟,平時卻和親兄弟一般貼肉,一輩子也沒紅過臉。五根這頭犟牛,看來這次善不了。眼看勸不住,喬子開始洗花生。喬子將半籃子花生“嘩嘩”倒進大木盆里。月亮升起來了,喬子的手在盆里劃拉,很快,一大盆清水被那些泥塵染得渾濁,盆里那個亮晃晃的月亮也跟著不見了影兒。

五根草草抹把臉,就上了床。可他怎么也睡不著,活了快七十年,頭一回這樣明確而強烈地領受到一份失落。這些天累,早出晚歸,又是薅花生,又是準備割葵。喬子總是種這種那的,再過幾個月,又要腌蘿卜,又要腌雪里蕻,又要腌肉,沒有哪一天閑著。五根反對過幾回,喬子堅決不讓步:娃過年吃啥?城里的那些貨你放心?春種秋收吃了沒啥,可小伢子抵抗力低,吃出毛病了你老胡家咋辦?五根沒轍了。五根并不怵勞累,就是累了后想伢子們。想習之,想靜之,想習悅,通通都想,有時候想得腦仁都疼了。五根的想是擱在心里,不像喬子,三五天沒接電話,半個月沒見孫子,就嘀咕是不是出啥事兒了。今夜,五根沒想伢子們。他在想那棵老桂樹,身上不痛也不癢,卻又貓撓狗抓一樣,就是難受。一難受夜就格外長。五根躺在床上,像一塊顛來覆去的煎餅。

在五根眼里,老桂樹就是棵神樹,甚至比神樹還神。小時候,五根少不了爬墻上樹掏鳥窩摘杏子偷瓜什么的。等桂樹長大,每年秋天,樹上都結著一簇簇金黃的桂花,喬子會繞著桂樹鋪一大圈干凈的袋子,五根握著細長竹篙子,先站在地上轉圈兒敲,敲不著了,喬子扛出梯子,讓五根爬上樹。五根騎在大樹杈上,細細地敲。香香的桂花米粒一樣,把袋子都蓋滿了。下桂花時,旁邊會圍些老家伙和伢子,見者有份,喬子專門買了些小袋子,給每人裝一份。喬子說,拿去,香香嘴。是咧,香香嘴,大家伙咧嘴笑了,感謝五根和喬子的厚情。其實桂花也不是啥稀罕物,大家伙就是愿意享受這樣的氛圍。剩下的,除了送一半給六旺,喬子拿一小半曬干,一大半都拿來腌了。腌也分兩種,咸的,甜的。習之和靜之喜歡用咸桂花泡茶,習悅那小丫頭最愛桂花糖茶。

說起來,這老桂樹還救了喬子和秋收一回,也救了五根一回。

喬子懷秋收時,害喜,嘴饞,但家里窮得叮當響,五根就用筷子挑一點咸桂花,送喬子嘴里慢慢品咂。喬子饞狠了,五根就用筷子頭在糖桂花瓶里快速打個旋,將沾糖的筷子頭先在喬子唇邊旋一圈,然后用筷子挑一兩朵糖桂花,送進喬子的嘴里。喬子會認真地將糖桂花含在嘴里,慢慢抿,直到心滿意足眼睛放光。糖桂花得用糖腌,那時候糖稀少,憑票供應,一年也供應不了幾斤。五根每年買不到一半票的糖,因為沒錢。每年糖桂花只能腌小半瓶。喬子懷孕那年,五根特意腌了大半瓶。等到喬子肚子疼要臨盆,卻難產出血不止,嚇得接生婆臉色慘白,也嚇壞了五根。幸好喬子有鎮(zhèn)醫(yī)院電話。五根飛跑到大隊部,用手搖電話打過去,幸好醫(yī)生還沒下班。五根說我婆娘要生了,醫(yī)生,求你快救救她!醫(yī)生問,你是哪位?五根說我是黃泥坡的五根呀,帶婆娘喬子去鎮(zhèn)醫(yī)院找倪醫(yī)生檢查過。醫(yī)生哈哈一笑,我就是倪醫(yī)生。五根問,那你記得我不?倪醫(yī)生忙道,記得記得,我剛做完一個接生手術,我馬上趕過來。當初,喬子的肚子大了,五根不放心,就帶著喬子去白河鎮(zhèn)醫(yī)院婦產科查一查。喬子拿了半瓶糖桂花送給醫(yī)生。醫(yī)生一邊感謝,一邊順手給了個電話。這電話號碼救了喬子和秋收。后來五根家再難每年也要腌一瓶糖桂花,半瓶送給倪醫(yī)生。后來倪醫(yī)生調進了縣醫(yī)院。五根四十多歲時,一次在山里砍雪壓柴準備窖茯苓,突然腹部絞痛、惡心嘔吐。這是急性膽囊炎,要不是喬子電話里問詢了倪醫(yī)生,迅速將五根送到縣醫(yī)院,五根可能就沒命了。那時春種秋收在讀大學,倪醫(yī)生墊付了大部分藥費,說以后有錢就還,沒錢權當資助。等春種秋收畢業(yè)工作,五根才慢慢還清。這桂樹不是神樹是啥?現(xiàn)在六旺要斬斷五根一家和神樹的感情,五根絕不會領受,說破了鑼也不干。

五根還是睡不著,腦子里又浮現(xiàn)出六旺和他兩個兒子大樹、大猴的樣子。六旺半生不順,老婆云枝五十多歲就患了怪病,老沒勁兒,骨頭挺不起來,藥罐子煮的藥算算斤兩,比六旺家門前的稻垛還多。娘的這個病讓大猴找不著媳婦了,大樹倒是找了個媳婦,但是在娘生病前找的。這個媳婦一口氣生了三個女伢。這就更麻煩了,黃泥坡的風俗雖然不糟踐女伢,可大樹因此看低自己。后來媳婦又懷胎了,大樹左思右想,一狠心丟下三個伢,帶著媳婦往南方工廠跑,鎮(zhèn)上計生辦卻攆到了廠里,那就乖乖接受罰款吧,大樹認栽。認了就是將大閨女打豬草喂的兩頭豬趕進了屠宰場,又火速向媳婦娘家舅舅、兄弟告急,背了一屁股債。所以六旺起新屋,計劃了許多年,一直難以落實??磥磉@次六旺是找著了些錢,或者是咬緊牙關硬上。聽說大猴談了個貴州女工友,人家最低要求是起個新屋。再者是大樹的三個女伢工作的工作、打工的打工,認為老家必須起新屋??傊?,可能幾樣情況湊齊了。二十幾年前六旺就說起新屋,做屋梁的木料一年年準備,準備了一大堆,堆在老屋西頭曬谷場,占了大半個曬谷場。堆在下面的木料,被日曬風吹雨淋,已經(jīng)發(fā)黑變酥。那是六旺起早貪黑從坡上往深山里爬幾里路一根根扛回來的,那么瘦矮的身子,扛著幾乎和腰身一樣粗的樹??峙卢F(xiàn)在那些木料都沒啥用了,樓房又不是普通磚瓦房,木料們很孤獨地老了。人也是這樣,一點不經(jīng)老,有些事好像還沒想好怎么做人就老了。老了還得給自己掙個臉子,所以必須起新屋。這樣想來,五根開始同情六旺。六旺要起新屋,要完成一個宏大的心愿,但這棵老桂樹太大、太高了,確實會給六旺的新屋造成干擾。那么,要不要砍呢?

五根醒得比平常早了半個時辰,天還沒亮,五根還沒個決斷。

五根趿拉著拖鞋,披件秋衣,到院子外轉。院子里大白鵝“嘎嘎”叫了兩聲,說明喬子起得更早,將雞鵝放出了籠子。喬子總是一年到尾有忙不完的活。五根輕輕一推院門,往前走幾步,再往右拐幾米,就是六旺家的曬谷場。天上還有輪淡淡的殘月,曬谷場上有個大石磙,石磙好些年沒用過了,上面全是泥沙。還有一大堆新鮮花生禾,六旺這幾天也在薅花生。五根有點疑惑,兩家好幾大塊花生地緊挨著,咋沒見六旺?六旺是不是故意躲著?想到這五根就有點生氣,真是見外。在六旺家的曬谷場上,五根就著曦光,拿手指比畫著。五根家門向坐北朝南,要說桂樹遮了六旺家的陽光,說明六旺要起的新屋坐西朝東。兩家挨得太近了,六旺家和另一家也挨得太近了,這使六旺家的曬谷場顯得逼仄,起新屋可騰挪的空間太小了。即使起兩層樓,房間也不會太大。這時候,五根想起六旺頭天傍晚矮著身子回屋的樣子,因為矮著身子,本來就瘦矮的六旺顯得更矮了。人窮志短,六旺的新屋一直沒起來,而坡上家家都起了新屋,這使六旺抬不起頭來。五根看了看六旺的老房子,心里難免產生了些痛惜。堂兄弟也是兄弟。五根又看看老桂樹。他聽到了一聲咳嗽,一個影子蹲在墻根下。是五根家院子的墻根,上面就是老桂樹。那個影子畏畏縮縮站起來,輕輕喊了聲五根哥。是六旺。六旺你傻呀?五根走過去,想拉住六旺的手,六旺卻縮了回去。五根說,你坐了半夜吧,屁股都露濕了一大塊。六旺尷尬一笑,還不是睡不著嘛。五根說,我們總得商量商量。六旺點頭,你和嫂子是得商量,不急不急,我等得住。那你回吧,五根勸。見五根臉色不錯,六旺有點興奮,要不今天讓嫂子歇歇,我來幫忙?

第三天上午,五根和六旺站在老桂樹下,各操起一把亮斧,寒光閃閃的。斧頭都是六旺磨的,不知磨了多少遍。但兩人到了樹下,卻一點不著急了,像兩條老狗繞著樹轉了好幾圈,也許是在思考從哪里下斧,但又難以下手。這是很壯觀的事,影響了大半個黃泥坡。旁邊有人自告奮勇爬上老桂樹,幫忙在靠西的兩根大枝子上拴兩條粗麻繩,以便砍得差不多時把樹往六旺的曬谷場上拉,這樣五根家的樓房一點都不受損傷,頂多西院墻受些磨損。六旺把曬谷場打掃得干干凈凈。六旺的軟骨癥老婆也搖著輪椅來到現(xiàn)場,她有多久沒出大門了,沒人能記清楚。圍觀的人目光一會兒脧脧老桂樹,一會兒瞅瞅五根和六旺,像要集體迎接這莊嚴的儀式。有人還躍躍欲試,想主動替五根和六旺干活,卻被他倆斥止了。他倆把斧柄攥得緊緊的。喬子在一邊掉淚蛋子。五根認為喬子的淚蛋子掉得一點都不合時宜,所以非常生氣,就罵喬子。喬子的淚蛋子反而更多了,一些婦女也跟著擦眼睛,現(xiàn)場就靜下來。這時五根的眼睛也有點酸。六旺也忽然蹲下去,羞愧地抱頭直喚,太爺爺,太爺爺!號啕大哭起來。

這時對面坡上有人在喊:停停停!

只見村主任大栓飛跑在前頭,后面跟著村文書和林業(yè)站的人。

原來大栓是來阻止五根和六旺的。大栓把五根請到一旁,說,根叔,您隨意砍樹不妥當。

雖然大栓這個遠房侄子不太客氣,五根卻破天荒沒計較。大栓你啥意思?五根嘴上這么說,心里卻松了口氣。

根叔,沒啥意思。護這樹符合國策,砍這樹就是犯法呀。

這可是我太爺爺種的樹,六旺不服。

咦,稀奇,這樹栽在我自家院子,我愿砍就砍,大栓你操什么心?五根抬起斧頭有意無意對大栓挺了挺。大栓趕緊退了一步,說,根叔您小心點。

林業(yè)站的人上前,手里拿了塊牌子。這是塊鐵皮綠牌子,上面標注了樹名、樹齡。林業(yè)站的人說,五根大爺,您這樹可是老壽星,老壽星就不僅屬于您一家,也不僅屬于黃泥坡,它已經(jīng)轉換角色,往大了說是國寶。您老這棵樹有七八十年樹齡了,我們有責任有義務保護好它。

五根糾正,小伙子,哪有七八十年,六十二年整喲。

林業(yè)站的人說,您老記性真好!

大栓也忙對大伙說,聽見沒,保護名木古樹,人人有責。這樹以后肯定是神樹,咱黃泥坡的地標品種!誰砍誰缺德!

這棵老桂樹就這樣保存了下來??磥砝咸煲膊蛔屨l動這棵樹。它肯定可以活好幾百歲,等五根走了,喬子走了,它還在活,那時候就真是不得了的神樹了。五根一想,就覺得神奇,覺得驕傲。順著這個坡往上走,是磅礴的羊角尖。羊角尖上也沒這么大歲數(shù)的老樹吧。這老桂樹是太爺爺栽的,太爺爺是我五根的太爺爺,我五根是太爺爺?shù)脑鴮O子,是一條血脈像河一樣往下流出來的。激動之余,五根就想拉個誰在老桂樹下坐坐,聊聊神樹的故事。阿七,你坐不?阿七說親家公要過生日,七十了呢,古來稀,我得翻岡送個禮。黑毛過來了,手拿砍柴刀,后面跟著一群羊。黑毛是個啞子,和啞子怎么說話呀,只能比比手勢,比了手勢黑毛又不一定懂。到半煞黑的時候,有伢子放學了,是黃小三的孫女黃金。她蹦蹦跳跳地過來了,脆生生地喊,五根爺爺您好!黃金讀小學三年級,她覺得自己已是不小的人了,所以特別講文明禮貌,見誰都尊敬。五根看看天色,日頭埋進了西山頭,小丫頭,送你一塊麻糖!黃金樂樂呵呵地接了,謝謝五根爺爺。黃金蹦一下,走半步,被甜蜜的暮色送進了家門。

沒事兒時,和五根坐一塊的,還是六旺。六旺搬出小馬扎,五根干脆坐在伸出地面的大樹根上。六旺其實也不愿意坐,他心里那塊疙瘩還沒消。每次五根喊,六旺,來來來,呱呱蛋吧。六旺磨蹭了一會兒,還是坐在了老桂樹下。五根不急,一缸子剛泡的熱茶,浮葉也能吹好半天。六旺性急,還沒呱幾句,就想扯到老桂樹上,五哥,你說這事兒咋辦呢?五根說不急不急,船到橋頭自然直,人還能讓尿憋回猴子?

可是再荒些日子,就是白露,就是霜降,再再荒些日子,就是立冬,就是小寒大寒,今年新屋又起不成了。

五根安慰,總有機會的。

坐在老桂樹下,五根還是有些擔心,等自己和喬子走了,這老桂樹還能指望春種秋收兩個崽子打理?真挪移了地兒,這老桂樹也不敢保證能活,活了,這兩個崽子能守???

轉眼是五根的生日??邕^這一天,五根就吃七十歲的飯了。黃泥坡的過生日習慣是逢五逢十過,男過進,女過出。也就是說,五根在這一天要好好熱鬧下,熱鬧了,喜氣了,這往后就會平平安安。喬子早在一個星期前就打了電話,春種秋收都積極表態(tài),一定要趕回來給老爺子慶生,肯定添壽。喬子說,你老子不打算大操辦,就你姨和兩個舅,還有你姑媽姑爺,還有六旺,還有一個屋場的幾家,滿打滿算兩三桌飯。喬子又說,能帶靜之習悅回不?你不知道你老子……還沒說完,這個要求就被春種秋收打斷,那咋行?上學哩。喬子也知道城里伢子上學是天大的事,她也只是說說。

這天不知怎的,老桂樹上的喜鵲清早就叫了,叫得那個嗓門亮。喜鵲一叫,灰麻雀也幫腔。像是在比賽似的。五根正在院子里拿把大掃帚笑瞇瞇地掃地。六旺也進了五根的院門,拿把大掃帚幫忙。堂兄弟倆也沒怎么說話,只是這掃把的聲音怎么聽起來都好聽。

掃完了院子,五根和六旺抬來了八仙桌,用抹布擦桌子。喬子悄悄從廚房里溜出來,神神秘秘喚了五根到院門外的墻根。喬子的嘴攏近五根的耳朵,小聲說,老頭子,春種和秋收剛來電話說回不成了。喬子是賠著小心說的,越說聲音越低,仿佛這兩個崽子不回是喬子的錯。五根懵了,隨即又明白過來,這倆兔崽子!五根一下子覺得熱,從心里熱,熱到嗓子眼兒。頭就暈,想站站不穩(wěn)的樣子,心里像潑了一盆涼水。喬子在絮叨,怎么就趕巧了,春種要到上海開個緊急會議,秋收單位來了大領導考察。五根只看見喬子的嘴一張一翕,他強忍住不倒下去。這時對面來了兩個人,一抱拳,爽聲喊,姐夫,姐,恭喜恭喜!是伢兩個舅到了。

屋子里熱鬧起來,陸續(xù)又來了妹妹妹夫,來了許多鄉(xiāng)鄰,吵吵嚷嚷的。天氣還熱,五根忙著奉煙倒茶,汗水直往下淌,淌得心里發(fā)虛。來了,都來了,三桌不夠,臨時又置辦一桌。安席前,五根拱手感謝眾位親戚鄉(xiāng)鄰抬舉,六旺點起響炮,炸了一地紅碎屑。安好席,壽星五根先坐了大席,余下依次排好。大伙兒一個一個向五根敬酒,喊根哥,喊根叔,喊根爺爺,松鶴同齡,長命百歲,福壽雙全。五根像個微笑的木偶,一一接受敬酒,接受祝福。一盆長壽面端上來,上面兩個蛋餅,下面埋著兩個荷包蛋,五根必須吃下去。五根慢慢吃了一小碗面,吃了一個荷包蛋。沒人問春種秋收為啥沒回,也許大家從喬子的聲色里窺探了些端倪,都默契地不問。

客人終于散了,五根對喬子說,我想躺一躺。

五根在床上這一躺就是兩天,嘴唇上燙起一圈泡。這場病像感冒,又不太像,像打擺子,又不像。五根喊著,春種,兔崽子!秋收,兔崽子!五根喊著,砍了,砍了!五根喊著,水,水……

病稍好后,喬子看著消瘦的五根,宰了一只雞,買了一只鴨,稱了兩斤鮮肉,煨了三合湯。喬子還想把家里的雞鵝都宰掉。老伴老伴,老了就成了伙伴,家里的這個老伙伴要是不再伴她了,喬子不敢去想。喬子因此很氣惱,避著五根打電話,罵春種秋收不孝,還撂下了一句,要想治好你老子,就得帶靜之和習悅回來!還有那棵老桂樹,你們也得想出個辦法!

寂靜的院子里又開始熱鬧了。是雙休日,大白鵝“嘎嘎”攆著習悅,雞們啄著靜之的褲腿,雀飛鳥叫。五根坐在門前躺椅上,春種秋收一左一右陪著。五根問,這老桂樹你們都沒個意見?春種秋收小心翼翼地說,您咋說就咋辦。五根惱火,這樹可是留給你倆崽子的,這樹還救了秋收和你娘,你們可不得忘本。秋收連忙點頭,看了一眼春種,要不,這樹不砍,我們送旺叔一塊地?就是坡上朝陽的那塊。五根知道那塊地足夠大,當初家里起新屋,也考慮過在那塊地。那我和你娘一旦走了,這樹你們咋安置妥?難不成移栽到合肥南京的樓頂?五根嘲諷道,瞧你倆有那能耐么。春種秋收無話可說。

覺得這么坐下去真沒意思,就喊靜之和習悅,一老兩少坐在了老桂樹根上。習悅搖著五根的手臂,央求道,爺爺,爺爺,我們玩螞蟻好不好?腳下果然有幾只螞蟻,抬著一顆米粒,大約要往窩里搬。它們艱難地搬,那么小的身子,那么大的米粒。五根半推半就,和兩個丫頭興致勃勃玩了半下午。

該掰玉米了。五根家的地不多,也不少,左一塊右一塊散在坡上坡下。這次他們是爬到坡上干活。

玉米棒子又粗又長,棒子的穗頭甩出了縷縷紅纓。頂端金色的玉米粒都脹破了皮,從皮里露了出來。草叢里有蛐蛐在叫。叫幾聲,停一會兒,再叫幾聲。蛐蛐的叫聲里有了秋聲的意味,不叫還好,一叫顯得地里更靜。

五根用鐮刀把一棵玉米割下來,遞給喬子,喬子把玉米稈子上的玉米棒子掰下來,放在旁邊的竹筐里。地里被砍倒的玉米稈,彌漫著甜絲絲的氣息,讓五根的感覺不錯。五根還沒恢復好,干活慢騰騰的。喬子不想五根出來受累,可他不聽勸,說一個人在家里心里空得慌,出來手里抓撓點東西,心里好受些。為了加快速度,有時候喬子一著急,不等五根割倒玉米稈,就伸手抓著玉米稈,一手握住棒子,往下一掰,又一擰,把一個沉甸甸的大棒子取下來。因玉米種得比較密,玉米葉子鋸齒樣的邊緣又很鋒利,喬子鉆在玉米稈叢中,暴露的手臂就有了些劃傷。五根說,你咋也這么急惶?喬子說,和你一樣,多干點可以解悶,沒累著容易胡思亂想。

再掰下幾個,兩個筐子就要滿了。再干幾天,玉米就收完了。收完了玉米,這些地還要及時翻起來,種上冬小麥。喬子拿起扁擔,說我們得快點,趕晌午還得到六旺家?guī)兔ΑN甯班拧币宦?,心里說這一天終究還是來了。遲來也好,早來也罷,遲早得有個決斷。

下坡時,五根非要拐一段路,到太爺爺?shù)膲炆隙\告一番。他磕了三個響頭,在那墳碑前恭恭敬敬奉了三個顆粒飽滿的大玉米棒子。

再過一天,就是六旺老婆的生日了。六旺的老婆有十多年沒操辦過生日,六旺好幾次想辦辦,給老婆的身體沖喜,卻始終辦不起來,他要攢錢起新屋,二小子還得娶媳婦。大樹好幾年前分家,住到對面,起了幾間簡陋的瓦房?,F(xiàn)在六旺就和老婆大猴三個過,六旺唯一的志向就是起好新屋,干好一輩子最后一件大事。

六旺這次決心給老婆辦生日,也征詢了五根的意見。六旺老婆辦不辦生日,與五根關系不大。六旺的意思是借辦生日,他的兩個崽幾個孫子孫女都得回,順便把起新屋、桂樹的事一并解決掉,這樣六旺老婆辦生日就和五根有些關系了。六旺態(tài)度堅決地說,五哥你不會看著我的新屋起不來,我一定要起好新屋,讓這輩子收個尾。五根點點頭。

九月天的正午,太陽像個燙紅的熱鍋子倒扣下來。五根只能躲在桂樹下乘涼,搖著蒲扇。他聽見從六旺家傳來喬子的笑聲,她們一群婦女的笑聲就像一棵蓬勃的樹,村子里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捺不住她們張開笑的枝葉。居然有一個笑聲好像來自六旺的老婆,嚴格來講,這不叫笑,沙啞,低沉,但顯然是笑出來的。聽了這些笑,五根沒笑出來,心里莫名涌上一陣煩躁。

五根一直坐,一大缸子黃大茶添了好幾次開水,變得寡淡。下午兩三點,大猴到了曬谷場。傍晚時分,大樹、大樹的老婆,大樹的一個小子、三個閨女,五顏六色,花枝招展,水一樣淌進了六旺家的老屋。在曬谷場,他們都親熱地招呼五根,大猴敬了煙,大樹敬了煙。尤其是三個閨女,撐著小花傘,那是些明麗的花朵,有羽白的,也有紫藍的,還有粉紅的,總之是年輕得茁壯,還提溜了禮品給五根。這可是很稀罕的事,這使五根隱隱產生一些失落、妒忌、興奮、害怕,同時他也抱有必要的警惕,婉拒了香煙和禮品。

六旺的新屋就起到了坡上五根家那塊朝陽的地上,與以前相比,也只是像一棵樹長出的新枝跑遠了一些。雖然兩家相隔了百十米,但也沒多遠,抬抬腳,三兩分鐘就能串個門。要是五根用雙手撮起個肉喇叭,喊一喊六旺,喊聲也能順趟爬上坡。這么說,坡上人家和坡下人家,依然同氣連枝。

五根如果忙完了活閑了,看螞蟻,看喜鵲,看久了也會厭煩。那時候,他就該生個小病了,頭疼腦熱的。這樣喬子就會著急,就會把氣撒到春種秋收身上。春種秋收也不孬,就帶著靜之和習悅回來給五根治病。幾回下來,喬子罵五根,你還病上癮了?

六旺顯得比五根清醒點。起了新屋,給大猴也娶了媳婦。他覺得收好了尾,就不再想勞煩他們,只想多干點活,多存儲些高粱、玉米、麥子、花生、紅薯。五根取笑他,六旺你得改個姓,姓田,叫田鼠。

五根坐在老桂樹根上,常常會仰頭看天。多么好看的一塊天啊。他呢喃道:太爺爺,你會不會把神樹收走呀?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猛吸了一口旱煙的六旺交代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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