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伊斯法罕飛毯

2021-09-30 09:19葉臨之
小說月報 2021年8期
關鍵詞:美玲律師

帥奎剛接到通知,略表鎮(zhèn)定,語音猶如擾人的蚊聲,從跌宕起伏、宛如地獄的高山谷地飛越過來,對于從谷地要回W城的他,這聲音非常熟悉,但時下說的事卻不同尋常。

語音由公司辦公室女助理不斷發(fā)來,不是來自讓他一直處于擔心中的W城,但足以讓帥奎如坐針氈。該女士蹩腳、拗口的中文在正月的冷風中游蕩。帥奎坐在比什凱克機場的軟皮椅上候機,鬢中沁出不少冷汗,隨著神秘語音的滾動,能夠看見這些透明汗珠,以非常迅疾的速度冷凍,像極了冰晶凝固,在心尖上開出刺眼光芒。這黎明時分,他不由得驚慌,警惕地查看四周。

公司總辦助理還兼任翻譯,與作為高管的帥奎不同,雖只是中層干部,但她是本地人,又有位低權重的意思。在帥奎來公司任職的伊始,他倆竟然發(fā)現(xiàn)他們是校友,她曾留學中國,稱喝過衛(wèi)津河里的水?!靶l(wèi)津河啊好漂亮,冬天還可溜溜冰。”直到現(xiàn)在女助理還能說出帥奎熟悉的地名,但是隨后的工作中,帥奎發(fā)現(xiàn)恐怕不是如此簡單。從在公司相處的經(jīng)歷看,女助理和他的關系并不好,每次和她打交道,他心里總揣著不安。他能從女助理那里感知到自卑,一年多前,帥奎的一名本地朋友將要從公司離職,帥奎請吃告別晚餐時,朋友跟他說過女助理的身世。女助理老家在南邊的塔吉克斯坦,在三十多年前那場國家的巨變中,她從塔吉克斯坦的邊民轉變?yōu)楣舅趪膰?,這讓她比起當?shù)厝诵惺赂切⌒囊硪恚蟹N不可言說的自卑感。經(jīng)歷槍和刀近身的危險后,她深邃的眼角證明她似乎可以看穿中國公司的刀光劍影。帥奎感覺到,公司的其他人也是這樣認為。于是,一個身材圓潤、兩鬢已經(jīng)長有少許花白頭發(fā)的年輕女性面對他的時候,在索姆、美金面前,校友關系暫時蕩然無存了。

帥奎必須由比什凱克回到W城。他一邊聽著語音,一邊從擺渡車上下來登機,周邊雪山上的冷風陣陣襲來,令人發(fā)抖。這是曾經(jīng)馳騁戰(zhàn)場的伏龍芝將軍的出生地,地名意為“攪奶棍”,帥奎預感像到了W城。這頗為微妙。他回W城有一樁事或是兩樁事要處理——說是兩樁事,只是預感,還不確定。僅能確定第一樁事,是母親中風了,就在這二月伊始的一天傍晚。母親中風純屬意外,讓帥奎頗感驚奇的是,母親中風的事是唐美玲告訴他的。唐美玲不知什么原因去了母親那里,也許為了向他母親說他們離婚的打算。前年他離開W城,三個月前,唐美玲與他正式分居。在他瞞著唐美玲,打算前往比什凱克、塔什干地區(qū)時,唐美玲說她會邀請律師在W城進行財產(chǎn)分割,但帥奎并沒有在意,隨后他逃避般地離開W城了。因此,對于后來的帥奎,從他們產(chǎn)生糾紛時開始,唐美玲和W城一樣都變成了永遠的謎?,F(xiàn)在,他的前半生都留在了W城,它們變成了遺物:小孩、音樂、財產(chǎn),其中就有一張來自伊朗伊斯法罕的地毯。

帥奎下飛機后急忙趕往W城人民醫(yī)院,他在住院部見到了母親。醫(yī)院距離母親獨居的小區(qū)不遠,母親以前散步經(jīng)常經(jīng)過這里,現(xiàn)在,母親躺在幾十米高空的病床上。當帥奎站在門口迎面面對病床,母親以衰老的形象出現(xiàn)了,她銀發(fā)凌亂,好像由一串亂碼般的數(shù)字堆砌組合。她是一尊由厚白紙疊放成形的塑像,正從實體慢慢轉變?yōu)樘擉w,帥奎極為心痛。他甚至已經(jīng)看不實母親的臉,哪怕走到床前,他都不明白斜拉著脖子、臉半埋在乳白色被褥里的母親是睡還是醒。母親是W城一中的退休數(shù)學老師,退休后有幾年被返聘,一直在學校上課。帥奎父親去世后,母親迷上了數(shù)獨,在九宮格中游刃有余,這點母親毫不像其他退休老人。帥奎選擇從單位辭職時,母親發(fā)表過在帥奎看來非常中立的看法,這點與他的妻子唐美玲完全不同。只是令帥奎感到焦灼、始終沒法明白的是,對數(shù)學游戲癡迷且熟練掌握的母親是如何神經(jīng)系統(tǒng)崩壞導致腦中風的?這無疑是疑點。

病床上的母親始終沒有發(fā)出半點聲響,床頭柜旁邊擺放著兩樣東西:一個計算器和一臺帥奎贈送給母親的銀色平板電腦。晴天夕陽發(fā)射出萬丈光芒,給房間鍍上了一層與秋天草原相近的古銅色,淡淡的光輝平滑地過渡到母親的額頭上,又讓帥奎一時想起遠在天山以西的歷程。在母親的病房,帥奎看了看手機,他準備聯(lián)系唐美玲。按照唐美玲的說法,是帥奎母親中風時撥打了她的電話,唐美玲發(fā)現(xiàn)事情不對,趕了過來。但是,他很快回過神來,注意到這是母親的病房,母親出事前可能仍不清楚他和唐美玲產(chǎn)生了罅隙。冷靜后,帥奎謹慎地放下手機來,母親床頭下面痰盂里的痰將滿一半,他俯身端起痰盂去倒掉。在洗手間里,他再次聽到女助理發(fā)來的宛若亂碼的語音。

語音內容大略如下:公司那個女人有了“喜事”,就是費爾干納盆地邊遠地區(qū)的那個女人,這月生下來一個孩子,而且還是男孩子。女人的老公跑來公司維權,說他與女人處于分居的狀態(tài),他一直和他們的大孩子在俄羅斯打工過活,對于他們全家而言,老婆懷孕絕不是該慶祝的喜事,他的一項訴求是索要巨額撫養(yǎng)費,相關方必須處理。事情發(fā)生得太不是時候,公司管理層認為牽涉到國際糾紛,稍有不慎,會引起嚴重的連鎖反應,公司內部開始猜測孩子的父親,決意找出“肇事者”。帥奎在陽臺上貼近耳朵聽到這兒,不禁瞠目結舌。他腦子里迅速地閃過一道數(shù)獨,題目異常難解,無從作答,他想到了解救者:母親。那天晚上,當他公布要從藝術學院辭職的決定時,在玩數(shù)獨的母親抬起頭來怔了,驚訝得半天說不出話,想了半天才問他做出決定的原因?,F(xiàn)在,帥奎得假裝鎮(zhèn)定,他明白由女助理聯(lián)系他,就不會是什么好事。

女助理在等著他的回話。后面她的語音嘈雜至極,似乎還有種尖銳的聲音在細細地劃過耳膜,那也許是汽車高分貝的喇叭聲,夾雜在當?shù)孛癖娂ぐ旱目谔柭曋小T谒豔城前,公司通報過當?shù)鼐謩荩F(xiàn)實局勢日益趨緊,帥奎挺擔心的,這是他離開公司回國的另一重要原因。帥奎剛回到W城不久,就聽到了公司所在國將要關閉國境的消息。

語音中隨后又是吱吱的汽車引擎聲,還有拉槍栓的聲音。也許是小口徑步槍,它的槍栓聲輕快得就像禿鷲扇動翅膀,在語音中不時閃現(xiàn)一下。這種步槍在該國槍店常見,看守他們礦業(yè)公司基點炸藥庫的老漢手中就有,該槍作為蘇聯(lián)AK47的衍生型號,產(chǎn)于一九七四年,它出現(xiàn)在第一次阿富汗戰(zhàn)爭中,帥奎從不少紀錄片里看到過。從以前流出的視頻中,可以看到它活躍于新世紀伊始的第二次阿富汗戰(zhàn)爭的民兵手上。視頻里也能聽到老槍的聲音:幾十年過去后,槍聲有點嘶啞,不甚干脆,槍響瞬間,像隼鳥的尖嚎。從奧什城到槍聲出現(xiàn)的地方只相距不過百十公里遠,只需跨越費爾干納盆地邊緣的大山即可,那是近在咫尺的距離。以槍聲乍起代替他原本在W城面臨的困境,這讓初來乍到的帥奎頗為驚懼。他剛來公司時,特殊的地緣環(huán)境帶給他強烈的心理沖擊。

其實,帥奎剛到奧什城的礦業(yè)公司任職時,他就見識過由它引發(fā)的惡性事件。那是屬于稱不上歹徒的當?shù)厍嗄晷』镒哟虺鰜淼臉屄暎€親自處理過這樁事。這發(fā)生在兩年前,他們礦業(yè)公司在費爾干納盆地有個基點,去基點須經(jīng)一條碴石小徑,小徑幽微曲折,像一條羊腸子貫穿一座無名城鎮(zhèn),在城鎮(zhèn)過去三公里處穿越茂密叢林掩蓋的普通村落。一日上午,村里有兩名小伙子在小徑旁邊牧羊,其中一人背著一支小口徑步槍。他倆剛剛喝下兩瓶劣質的伏特加,在酒精的強烈作用下,起了歹念。恰巧碰到公司的司機從基點運煤去火車站,司機成了倒霉蛋,兩名小伙子擋住去路,攔下了貨車,索要美金和索姆。司機氣不過,和沒有背槍的小伙子扭打,旁邊背槍的小伙子醉得迷糊,他取下槍,搖搖晃晃撲上來,把槍口朝向司機,抵住他的腰,一聲悶響,一顆子彈從下往上直接貫穿了司機的腹腔和胸腔。據(jù)后來復盤的內務部警察講述,司機沒有留下任何遺言,他只是回頭望了下天空就直直地倒下了。司機是個陜西小伙子,和來自江澤之濱W城的帥奎互不認識,但帥奎作為勘察部副經(jīng)理,他和公司的三個工作人員當天就趕到了事發(fā)現(xiàn)場。司機側身蜷曲躺在費爾干納盆地一塊微小的草地上,身上已經(jīng)蒙上白布,雙眼閉合,像萎縮的感嘆號,他的眼神停留在了那片空曠的地方。在內務部警察前去牧羊人村莊調查取證的時候,帥奎和公司員工在原地陪了他差不多整整一個下午。

接下來兩三天都是處理司機的后事。兩名醉酒的小伙子自然沒有好果子吃,被抓進了內務部等待做入監(jiān)處理;司機的遺體火化后送回國??傊@事,帥奎明顯體會到整體上還是由大化小地處理完畢了。從此,帥奎再也忘不了司機看向天空的空洞眼神,記下了這聲槍響里的恐懼。自從這事發(fā)生后,絕少有司機從這條隱蔽的小徑走了,帥奎的公司尤其如此。這事發(fā)生后,他們礦業(yè)公司下決心,開始每年一度巡線,以保障司機的運輸安全。

公司總部暫時關閉了,帥奎明白他能夠從前線脫身很是幸運。晚上,他回到他和唐美玲曾經(jīng)的家里。如今,房間看似空空如也,但遺物仍在,臥室中央有張巨大的地毯,那是伊朗風格的家用地毯,生產(chǎn)城市是伊朗中部的伊斯法罕,產(chǎn)于二十世紀四十年代。帥奎脫掉襪子,倚靠著墻坐在地毯上,獨自喝酒。W城的黑暗里,女助理的語音持續(xù)發(fā)來,風中的語音里仿佛還能看見她的聳肩動作,代表她在盡力又無能為力。在帥奎的遐想中,一個悲壯的畫面打破寂靜:冒著濃重黑煙的二手汽車里面坐著大批當?shù)孛癖?,他們往深山的方向逃離。遙遠的高原上空,灰鷹在深綠色的夜幕下盤旋。

回到W城后,帥奎決定去觸發(fā)第二樁事,這牽涉到現(xiàn)在與他尚處于夫妻合法續(xù)存階段的人——與他分居兩年的唐美玲。他打算見見唐美玲,為了母親,母親為何好好的就中風了?依唐美玲急躁的個性,母親中風或許有不少隱情。帥奎回到W城后,隱約觸摸到一絲不穩(wěn)定的氣息,氣息在游離,說不清它是不祥還是會峰回路轉。

帥奎略顯沙啞的聲音從黑洞洞的聽筒里傳來,唐美玲出奇大方,答應了和帥奎的見面。她從旁人口中探得過帥奎近年的變化,知道他已去一家大型跨國金屬礦業(yè)公司任職,萬里之外做“淘金者”了。帥奎要求見她,唐美玲似乎沒有料到,更沒有想到他這么快又折回了現(xiàn)實。真是一只笨鳥啊,唐美玲心里感慨。

他們的見面頗具有戲劇性。他們約定第二天上午十點,這正是陰歷正月末尾,陽光不厲不柔,他們準時到達塞滿小朋友的快餐店,以前他們作為家人多次帶著女兒來過這里。雖然他們面對別人時永遠面帶微笑,然而,他們現(xiàn)在面對對方的面孔都是冷峻的,偏過頭去不肯直面對方,側臉更是顯得冷峻,這些嚴肅的表情顯示他們不再是戀人、愛人或朋友。這讓帥奎有一刻很是恍惚。當然,他明白他們不再是穿著小褲衩徜徉在衛(wèi)津河邊的小年輕,如今是歷經(jīng)滄桑后的老氣橫秋。至少對于帥奎是這樣的,也許唐美玲好點,她現(xiàn)在暫時站在勝利的一方。她打扮時髦,身穿棕色職業(yè)正裝,腳下是一雙黑色小底高跟鞋,一頭修飾過的短發(fā)。西裝像經(jīng)過特別的設計,顯示她有著自己固執(zhí)的審美追求,她右手腕上套著一條細細的亮金色手鏈(帥奎也許有送過她東西,也許沒有,他沒有送人東西的習慣),帥奎明顯感覺到唐美玲反抗年齡的變化,她改變了以往的習慣,有徹底的意味。

這足以讓帥奎不再抱任何期盼,他雙眉緊鎖,他們還是像以前一樣坐在卡座上,就像剛認識時的頭幾次見面那樣。對于人至中年的他們,咖啡店、西餐廳像普通事物一樣變得再平常不過,不再具有紀念意義。還沒說話前,唐美玲看了他一眼,極為冷靜。帥奎還在想唐美玲愿意坐下來和他聊天,也許完全是母親中風造成的,也許是她也正經(jīng)歷著人生中的一段慘淡經(jīng)歷。這樣說,他們可以談判,沒必要讓對方為難。

“你聯(lián)系我到底什么事?我只有十來分鐘時間?!碧泼懒岜緛硐胝f自己兩年前已經(jīng)換了工作,從《W城日報》轉至一家國際性網(wǎng)絡媒體上班,主要負責藝術評論,時間緊湊,還要回去趕稿子,但是剛說罷,又似乎覺得自己話多,便就此打住。

“我也只是和你了解情況,我媽在做康復訓練。”

“說吧,什么事?”

備感無聊的他倆都在望著遠方,他們顯然都從設定的現(xiàn)代性的游戲、詩歌的歷程、音樂的狂熱中衰退下來,就像所有將要分離的夫妻,他們沒有說話,但似乎都存儲著一種壓抑。在帥奎離開W城的兩年前,他們都經(jīng)歷了什么?唐美玲負氣出走后,帥奎像私家偵探一樣以求得到對方的半點信息,他本決意出演撲克牌中的黑桃J,像一名宗教衛(wèi)士用行動感化對方,半年后,卻發(fā)現(xiàn)越來越脫離實際情況。

為自己悲傷?到達比什凱克,他歷經(jīng)幾千公里去異國的礦業(yè)公司時,帥奎確實體會到過巨大的不安。然而現(xiàn)在,他內心麻木了,為自己過早地結束一段婚姻而惋嘆。唐美玲應該也是如此。

帥奎終于出聲了:“聰聰還好吧?”

“你只要該給的都給過來就好,以后都不要與我聯(lián)系了,這些我都會處理好,我會派律師過來的。由律師來處理,這事我先通知你一下?!?/p>

帥奎說起女兒,唐美玲很生氣。唐美玲負責撫養(yǎng)女兒,扮演了娜拉出走的角色,而他好像是不義之人、過錯之人。但帥奎很是茫然,她和他年輕時發(fā)生過愛情,后來屢次爭吵,雙方由此產(chǎn)生裂痕和怨恨,帥奎并不清楚他們的隔閡竟然如此的大。他不愿意面對隔閡,回過頭來看,這正是他當初離開W城的理由。

說罷,唐美玲終于平靜了,她看著帥奎。剛才聽到“律師”時,帥奎眼神有點不屑,但是他也并沒有鐵下心去表露這點,他換了個話題:“你看,我媽成這樣了,你也去看過她,醫(yī)生護士有沒有跟你說她中風開始的情況?我連她怎么去醫(yī)院的都不知道?!?/p>

“你以為我就知道?你媽怎么了,也是我想弄清的事情?!?/p>

“照這樣說,怎么這都成謎團了,什么都成謎團了。”

“你問我?還不夠明白嗎?”

帥奎沉默。

“這樣說吧,走錯了多少路?也不要藏著掖著了。”唐美玲語帶怨恨,經(jīng)歷兩年的正式分居后,她似乎想起了些什么。

“我?好吧,走錯了路?要說,我應該是能力不夠吧?!睅浛邮軐徟校贿^,他有警覺,頓時又想起公司女助理的語音,一股神秘力量在左右,不可預測的事情真多啊,除了累,他感覺到后背冰涼,于是發(fā)出以上感慨。

“好了,就知道瞎折騰。”

后來唐美玲倒是語氣軟和了,但是,他們走之前已經(jīng)沒有多少話可談。溝通變得無濟于事,店里仍舊熱鬧非凡,他們的對話與周邊的溫馨氣氛格格不入。律師很快會找他的,她重復了一遍。唐美玲左手握成拳頭狀輕輕地抵在嘴唇上,又放下來擱在原處。

與唐美玲談完,對于今后的帥奎來說,發(fā)條并沒有松懈,一度停滯的發(fā)條有了十足的馬力。回想起自己碰到的事情確實頗為蹊蹺,不愿意面對現(xiàn)實的帥奎又聯(lián)想起女助理的神秘語音,回憶起那些在費爾干納盆地的日子。兩年前,在暫且擺脫掉W城的痛苦后,他來到了寂靜時段,開始一段烈馬馳騁的經(jīng)歷,現(xiàn)已成隱秘的歷程。在經(jīng)歷司機的慘案后,他開始巡線,為公司遴選新的運輸線路,和那個女人的故事應該從這里說起。

去年四月份,高原上一個陽光照射之處幾近透明的月份。公司的皮卡車的玻璃上折射著五彩的光芒,在高原太陽的暴曬下,戴著鴨舌帽的帥奎看起來很像當?shù)厝?,在二手車多如牛毛的國度,沒有人懷疑他能不能駕馭得了當?shù)仄?。帥奎駕車反復地渡過赤河和楚河之間的流域,在群山間翻越荒無人煙的高寒地帶,讓人有一種想要撫平地球古老褶皺的欲念,往昔他操弄著音符,現(xiàn)在車輪碾過戈壁灘千奇百怪的石頭和淺綠多汁的野苜蓿。所到之處,天空盤旋著巨鷹,叫聲中帶著時而悲愴時而高亢的意味,身邊掠過歐洲風格的白綠色村舍,高山上面的草甸總有一種讓人感到舒服的氣味,比年少時躺在公園草地上的氣味更加舒緩。四十來歲的男人,經(jīng)歷嘈雜的人聲鼎沸后,在兩三千米海拔的高山草原上馳騁,在寧靜的陌生地域接受暴風雨洗禮和滾燙太陽直射,可能經(jīng)歷冰雹、颶風,但似乎又可以和音樂藝術乃至野性在一起了,哪怕是饑渴難忍,他也能挨過去。這遠離W城甚至公司總部的獨自巡線看起來枯燥,沒有盡頭,他卻一時偏愛上了,直到有天,他在跨越寬廣赤河的淺灘到達烏茲根地段后,再也翻不過前面的山坡了。這只桀驁不馴的公山羊饑渴異常,他在馬路邊熄火,跳下車來。他剛才看見公路旁邊草甸上站著一個婦女,正右手放在眉頭上遠眺羊群,左手揚起鞭子。他向草甸上的女人比畫,用手指自己的嘴巴,做出喝水的姿勢。女人明白了,她指著前方馬路邊的房子,用手勢回應,那里可以找到水。

帥奎急忙過去,原來前面就是加油站,還有小超市,他買了三瓶本地牌子的礦泉水、兩包面包,花費一百五十索姆,在超市前那涂著淡綠色油漆的長木椅上坐下來歇息,看著車子開過來的公路方向。他正準備離開時,女人揚著皮鞭走過來了,趕著幾十只白色的綿羊,看見在敞篷下面乘涼的帥奎,遠遠地莞爾一笑。帥奎把一瓶礦泉水遞給她,她笑著婉拒了。

不料想,一個多月后,從初夏的一天開始,女人成了他們公司的本地向導。聽說是他們公司在烏茲根的基點所在村負責人介紹而來,依帥奎直覺,更可能的是他們公司的那些燒油駿馬吸引了她。上次,他把勘測部的皮卡車停在加油站的時候,他能明顯看得到女人羨慕的眼神。高檔汽車暗示公司資產(chǎn)雄厚,往常帥奎駕駛的皮卡車,在巡線的途中風馳電掣,就吸引不少當?shù)啬信w慕的眼光,不少礦工向往著來公司上班。在公司每輛車上都印著碩大的999標志,還印刷了公司負責招聘的電話號碼,想必她也是有心記下來了,打了人事專員的電話,順利入閘。理由其實很簡單,公司一直在尋找值得信賴的本地向導,但因巡線需要常年待在車上,來回各個山區(qū)勘察,了解這項工作的人絕少。

在公司總辦,女人看見帥奎路過,她向他走來。她因被公司選中而興奮,當即還拍了下帥奎的臂膀向他打招呼,她剛學會說中文“你好”。

隨后,在這位不能進行語言溝通的女士帶領下,帥奎經(jīng)常和她一起來往山區(qū)巡查線路了。她是本地人,更加擅長確定運輸線路。除了當向導,她還可經(jīng)?;貫跗澑募依镎湛春⒆雍婉R、羊。整個公司,沒有比帥奎更合適的人來擔任巡線工作,公司決定由他具體負責。夏天剛到,一年一度的巡線工作剛剛開始,在下雪封山的十月底才能完成,因此這漫長的半年,女人更多時候是帥奎的向導。帥奎樂于享受這無聲的世界,這里與W城不一樣,也與巨大的航空引擎聲不一樣。他似乎討厭聽到航空引擎聲,而喜歡上了高原上的汽車引擎聲。女人就像高原上的荊棘花,他除了知道她名字叫安娜,其余一概不知。至今,他還不知道她的全名如何拼寫,也因語言不通,他們只能以打手勢溝通,而他習慣以“女人”“女子”的稱謂冠之。他的手機里存了很多電子書,隨身帶著口香糖和一個口琴。他在費爾干納盆地一時像被禁錮的列寧,日子像默片一般那么緩慢,他漸漸與W城沒有聯(lián)系了。

母親出院做完一些康復訓練,能夠在帥奎攙扶下去衛(wèi)生間如廁了。母親的身體逐漸好轉,帥奎萌生了擇期前去公司處理急事的念頭,與時下天山以西的局勢一樣,他感覺到公司正在發(fā)生質變,處理完W城的事后,他得趕快去處理。

在W城照顧母親時,帥奎等來了唐美玲的律師。

律師約他在咖啡廳里見的面。一位年近五十歲的男律師,談正事前,他先介紹自己:李鳴,W城朝陽律師事務所合伙人,平常代理婚姻案件、涉外企業(yè)股權、知識產(chǎn)權侵權等事務,經(jīng)唐美玲女士授權,由他全權代理她處理財務問題。李鳴巧舌如簧,有點自來熟,果真是做律師的料。見帥奎若有所思,李鳴嘴角一揚,撇開剛才的開場白,微笑道:“帥先生,我好像聽說過你,你弄音樂的吧?”帥奎微微點了點頭以示肯定,想必這些唐美玲跟他都提過。接下來,律師陳述了一遍他所知道的帥奎的經(jīng)歷:曾經(jīng)是W城大學藝術學院最年輕的副教授,后來自動離職了。不容帥奎反應,律師馬上說:“我像你一樣,曾經(jīng)也有藝術夢想,小時候,我家老鄰居就是小提琴手,恐怕還是全中國學習小提琴的最早一批人之一,他意外去世時是七十二歲,后來我考大學還是學了法學?!遍e話到這兒,律師好像記起了什么,他說:“帥先生,你好像打過官司吧,那次你們告贏了嗎?”律師說的是五年前,帥奎他們組建的樂隊一直延續(xù)到那時,樂隊的作品都以數(shù)字專輯的方式面世,常年被各大音樂平臺侵權。五年多前,樂隊主創(chuàng)決定一起起訴各大平臺,但是結局并不樂觀,連續(xù)打了好幾個官司,都不了了之了,事前聯(lián)系的媒體朋友限于行業(yè)紀律,也并沒有開綠燈聲援他們。忙活了大半年,還是成了這樣,帥奎一氣之下貼了張退出音樂圈的告示,也就是從那時開始,他再也沒有在任何平臺上發(fā)表過半個音符。他用行動與自己的前半生割裂了,他不停地與自己決裂,拒絕發(fā)表、主動離職、夫妻分居、遠去他鄉(xiāng),就發(fā)生在這四五年之間。曾經(jīng),他是別人眼中的成功人士,但是,當他把那襲綴滿珠寶的袍子狠狠地摔在地上,珠寶粉碎,變得分文不值后,他又體會到背后無處不在的冷漠眼光和嘲諷。當他來礦業(yè)公司任職的時候,上司已經(jīng)把他看作普通人,不管他是自我放逐還是被迫委身于門下,他的選擇卻屬于自動降值。

帥奎用沉默回應律師提起的官司,律師還在說,有人記住了現(xiàn)實,卻忘記曾經(jīng)的風和雨,以及所有的美好。帥奎說,還是說正事吧。經(jīng)過提醒,律師才恍然大悟地笑道:“好,那我們開始?!?/p>

其實與律師談得很順利,如唐美玲所愿,帥奎簽了離婚財產(chǎn)分割代理函,在逼迫中,他總是退卻和放棄。簽完字,他揚了揚那張?zhí)泼懒崽峁┑那鍐?,里面有W城的房子——紙醉金迷的城市里最珍貴的東西。一共兩套:一套自住,婚后兩人一起還房貸,在W城的經(jīng)濟開發(fā)區(qū),該套房子微不足道,以前由他和唐美玲居住,現(xiàn)在他遠去他鄉(xiāng),等于閑置;另一套是帥奎依靠投資收入和版權報酬所得購買的——十多年前是房市低潮期,他手里也有余錢。當時,一名頗有創(chuàng)作力的電影導演意外地相中了帥奎的一組純電子樂,購買了其使用版權作為電影配樂。帥奎一時爆得大名,還獲得了豐碩的報酬。在W城愛樂樂團一位做財務的朋友建議下,他買下了第二套房,它在W城的繁華地帶,價值不菲。他還購買了來自伊斯蘭世界的地毯,都是從拍賣會得來的。帥奎銷聲匿跡前,絕大部分時間都花在研究中亞大陸國家的地毯,由此他對魔幻的遠古世界和地域產(chǎn)生興趣。他的追逐也看似與伊斯法罕地毯一樣,變成了飛毯,輕盈地飛翔。帥奎和唐美玲還收藏不少珍玩,有高品質的水晶、瑪瑙、碧璽、寶石,這屬于唐美玲的業(yè)余愛好。她執(zhí)意要保持貴族般的生活水準,而這些東西好比來自十九世紀,給人一種當代宮廷生活的幻覺。應該說這些幻覺真實存在過,至少在帥奎沒有任性飛翔的前提下,是成立的。對于唐美玲本人,從小生活優(yōu)渥,家庭和諧溫馨,從來沒有過決絕的個人意志,倒是帥奎讓她做出了裂變的關鍵一步。從此,他們的關系不可逆轉地改變了。

還有一件最殘酷的事情列在清單上:女兒聰聰以后都跟唐美玲。這點帥奎明白,女兒跟唐美玲已經(jīng)是兩年來的既成現(xiàn)實,他既然放棄了這么多,何必為此糾纏呢?

和律師的聊天總是枯燥的,特別是對方準備把他的財產(chǎn)刮搜干凈,只是與公司女助理的神秘語音不同——這次談話會無限放大后果,令他前途盡毀,悔恨終生。唐美玲需要的只是符合法律的財產(chǎn)和藏品,曾經(jīng)那是他的夢想、他的追求、他的生活,而這些因為成了無所謂的舊物而讓他豁達。離開W城后,他倒變得有些同情唐美玲了。不過,帥奎心里還是有種被拋棄的恥辱感。曾經(jīng),他們一樣有音樂夢想,一起讀著阿赫瑪托娃、曼德爾施塔姆的詩歌,討論著電子音樂和說唱。那時,唐美玲還叫維娜,她以唯美的筆名發(fā)表樂評,和他一起出席音樂活動,形如金童玉女。

帥奎到底產(chǎn)生了慍怒。后來律師以還要處理其他事務為由離開了,帥奎一個人留在咖啡廳。看來唐美玲棋高一著,讓帥奎后悔前面數(shù)年以來的抉擇。

神秘語音仍然在繼續(xù),當?shù)鼐謩萦兴骄?,公司內部就涉事女人丈夫的訴求開過會研究,帥奎知道事態(tài)在加劇。

帥奎回來兩個月有余,他除了出門照顧母親,幾乎就困守在房間里,不時操弄幾個音符,坐在房間地毯上陪伴往昔那些舊物,以酒度日。過了一兩天,他干脆搬去母親住的小區(qū)里,與母親同住。母親狀態(tài)明顯好多了,有一天他上午還沒起床時,母親的臥室響起他的名字,氣力不足但非常清晰,這是母親漸漸康復的重大信號;也就是這天下午,母親久違地拿起了計算器,摁下幾個數(shù)字,算了一回最簡單的數(shù)獨,帥奎驚喜異常。

W城仍是一地雞毛,帥奎決定待母親再康復些就離開W城,去處理公司的事。這時,去年夏天,在高原地區(qū)那些自由自在飛越的日子又浮現(xiàn)在眼前。

這本來是帥奎個人的獨自飆車生活,但他的人生改變來源于夏天里一次次異域的電閃雷鳴。其實,帥奎前年來礦業(yè)公司任職而放棄開設工作室后,他能明顯體會到把發(fā)展重心調整到天山以西的公司出現(xiàn)了微妙變化,風聲鶴唳,公司不少董事已經(jīng)回國。擁有上百億資產(chǎn)的公司不止一次透露過以下消息:股份要重組,附屬產(chǎn)業(yè)要剝離,非智能部門人員要裁減。公司的變化,似乎讓和帥奎一起巡線的女人也聞到了他所散發(fā)出的散漫的氣息,放任自流的態(tài)度讓他在暗流涌動的競爭中處于下風。雖然隱隱感覺他處于不利的地位,這位叫安娜的女子卻并沒有表現(xiàn)出任何的勢利,她只有二十五六歲,在W城,或許還沒有結婚,只是一位大學畢業(yè)剛剛步入社會不久的女青年。他們語言不通,但是她用完美的工作配合顯示她的善解人意,在夏季開始的漫長的巡線過程中,帥奎對她的了解漸漸加深:安娜已是兩個孩子的母親,她的丈夫兩年前就去俄羅斯打工了,沒有回來過;她有個本家叔叔,來看過她,據(jù)說他在距離邊境不遠的阿拉木圖當司機?,F(xiàn)在,安娜在費爾干納盆地的邊緣和她六歲的孩子一起生活,那里到處是渾厚的大山和湍急的季節(jié)河,還有成群的綿羊。帥奎覺得,這些就像層層音符累加的感嘆調,那更高亢的起伏,便是連綿的前進曲。

在綠油油的高山草原上,皮卡載著帥奎和女人不時穿梭在彎曲的盤山道、靜謐的林蔭道、寬敞的州道上。令帥奎記憶猶新的一次是在楚河畔,那次他們從赤河的下游卡西河而來,足足馳騁了三百余公里,到達公司下屬的煤炭開采區(qū)。那里是楚河流域,帥奎去給開采區(qū)尋找最佳運輸線路。當他們?yōu)榧夹g部從開采區(qū)拿回圖紙,等到打算跨過楚河流域回到費爾干納盆地時,已到第二天中午。在車上的他們饑腸轆轆,那天烈日當空,在楚河畔,他和女人決定就地吃頓簡陋的午餐。女人拿出已經(jīng)涼了的土豆拌牛肉塊,里面還放了不少通心粉。她撿柴生火加熱,而帥奎坐在駕駛位上,拿出被放在收納箱里的口琴——這是他從W城唯一帶過來的——試著吹了《阿爾罕布拉宮的回憶》A段的部分。

站在楚河邊上回憶,流水潺潺,這是中亞的兩國邊境,前方是廣袤的哈薩克斯坦。他知道他放逐在此,曾幾何時,這是漢人的邊界。漢人的馬蹄到達過這里,兩千年前的千軍萬馬在奔跑、廝殺,結果化為了蘆葦與歲月悠悠。眼下除了冰冷流水,就是無言的時間,而現(xiàn)在成為他這樣的無用之人、攪不起任何水花的失敗之人流浪的去處。這過往千年的歷史與他的個人前程命運竟然聯(lián)系在一起。帥奎用口琴吹著本是描寫西班牙古老宮殿往事的曲子,竟然吹得淚流滿面,久久不能平息。

他一直沒有去驚動同行的女子,只是在車上看她。女人正蹲在楚河邊淘洗碗叉,她正忙著準備午餐,沒有看到車上的他情緒起伏,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們倆只是兩個世界的人,并行不悖。

一個本地人提供了臨時的安歇處,讓他們不必晚上待在皮卡車上忍受極端低溫之苦。他們在楚河旁邊吃完簡陋的午餐,開車跨越那寬廣的原始河灘往回走不久,本來好好的天氣為之一變,瞬間下起傾盆大雨,其中夾雜著大小冰雹。皮卡車在蘇聯(lián)時代修建的州際公路上馳騁,白色的蒙古包立在公路兩側,像雨林中的蘑菇,時而清晰時而模糊。他們在極端惡劣的天氣里翻越了前方的阿賴山,帥奎的目的是回奧什城的公司總部公寓休整,女人則是回距離奧什城五十多公里的烏茲根家里照看孩子。

烏茲根更近。這一路上遭受暴雨長達五個小時的侵襲,到了夜晚,雨越下越大,快要到達烏茲根的時候,已近午夜,車內溫度快降至零攝氏度,只能打開空調驅趕寒氣。此時皮卡車上汽油不多,而且車上已經(jīng)完全不適合過夜。這時,旁邊的女人打著手勢,做出睡覺的姿勢,告訴他可以到她家借宿,等雨停了再走。

出于女子的熱情邀請,帥奎當機立斷,決定暫且停歇再說。由女子帶路,引導他往一條泥濘的鄉(xiāng)間小道上開去。那里快靠近前方一座山峰,山峰傾角近六十度,山與平地的垂直高度相差近五百米,面向一條寬廣的小溪,小道上出現(xiàn)不少俄文招牌,盡頭是一爿黑暗的針葉林。鉆進前面一排木柵欄圍好的空地里時,女子用手勢示意他停車。這時,帥奎才發(fā)現(xiàn)他把車開進了一戶陌生的庭院里,左側出現(xiàn)一棟藍色鐵皮屋頂?shù)哪痉孔?,旁邊倚靠著一棟灰色的更為低矮的牲畜圈,從牲畜圈里能看見馬鬃、馬尾,一側還能聽見綿羊的活動聲。庭院里有不少夏天就開始打下來準備存儲過冬的草料,庭院的周邊是洋槐樹、野蘋果樹,還有不少葡萄樹、櫻桃樹,看起來很是隱蔽。當帥奎待在車上猶豫要不要下車時,女子已經(jīng)下車急忙奔往木房子,她拉亮了家里所有電燈。帥奎下車后,在靠近東面的房間看見有個小男孩坐在地毯上,在房間的角落里啃食著馕餅,昂頭看著彩色小電視。小男孩看守家已經(jīng)足足兩天了。

帥奎還是第一次在異國人的家里過夜。途中他不能打電話聯(lián)系任何人,因急中出錯,下車時,帥奎的手機浸了水,公司也不能聯(lián)系他,以為他出了事。

邊境終于開放,帥奎準備回到費爾干納盆地,他提前買好了機票,公司助理告訴過他,公司法務部已經(jīng)介入調查女子安娜的事情,帥奎必須馬上回去處理。

要離開W城的前夕,帥奎意外接到李律師的電話。李律師說第一次給他打電話,并且是晚上,很抱歉,但這又是工作內容,現(xiàn)在恐怕要浪費十來分鐘的時間。事實上,他們通話超過四十分鐘,這漫長的電話交談里,李律師說,經(jīng)過盤算清點,初步算出他和唐美玲的資產(chǎn)超過了一千萬元,作為知識分子擁有較為豐厚的財富,證明知識分子的物質生活確實好過了。到此他話鋒一轉,說:“不過,我們在清算過程中,還是發(fā)現(xiàn)有疑點,對于唐美玲女士是不公平的?!睅浛鼏枺骸坝惺裁床还降??”律師說:“在您和唐美玲的婚姻存續(xù)期間,您是不是還擁有其他財產(chǎn),例如巨額股權,您重新看下清單就明白了?!?/p>

李律師提出見面,帥奎直接拒絕了。

真是體現(xiàn)了律師的狡黠!帥奎變得憤然,自從接到律師的電話,他心情沉重,上了飛機后,頭腦腫脹,頭痛異常,對于將要重新回到公司的他是不祥的預兆。這趟去比什凱克的南方航空航班上,與二月份回W城途中產(chǎn)生的錯覺一樣,冥冥中又有了同樣的感覺:當飛機經(jīng)過磅礴的天山時,遇到強烈的氣流波動,在還沒有到達天山以西的上空,空中出現(xiàn)引擎噴發(fā)出來的結晶水汽,一道奇異之虹出現(xiàn)了,像是引力拉下來的虹膜,他一度以為飛機到了不可預測的厄運上空,那些水汽只不過是遺留的最后一行眼淚。帥奎預感這趟回到公司,定然會發(fā)生些什么。

歷經(jīng)七八個小時的顛簸,帥奎到達比什凱克。三個月前,帥奎離開公司前往比什凱克轉機去往W城時,不少民眾在往首都的路上聚集,從機場就能看到局勢緊張的苗頭,排隊登機的中國商人們,眼神里透露出一絲不安的氣息?,F(xiàn)在回到比什凱克,機場看起來十分靜謐,風平浪靜,表面一點也看不出經(jīng)歷了某些變化,但是帥奎知道,與三年前他剛來的時候太不同了,暗流仍在涌動,手機上仍然有不少當?shù)厣鐣侣劜シ?,性侵事件、民族糾紛經(jīng)常發(fā)生,隔三岔五有人被襲擊受傷,針對礦山的搶劫也時有報道,曾經(jīng)殺死過他們公司的陜西司機的那種槍又大量出現(xiàn)了——與以前不同,以前要憑國民證、持槍證購買,現(xiàn)在,槍店被搶一時成了常事。如果不是急著回公司處理棘手的事,帥奎萬萬不會這時來到此地。因此出于對于安全考慮,在經(jīng)過深思熟慮后,從比什凱克去奧什的飛機上,帥奎還是向公司總辦女助理報告了行程,女助理馬上發(fā)了夾雜著吱吱的語音過來,說:“您回來太好了。”過后不久,她又說:“出于安全考慮,公司決定還是派人來接您?!?/p>

女助理的答復讓他增加了一絲恐懼感。帥奎最終于翌日晚上八點到達目的地奧什城。從機場出來,一同下機的人群很快就消散了,周邊沒什么人,卻好像有無數(shù)雙眼睛在窺視,仿佛每走一步都有人盯著他。高亢的祈禱聲在耳郭周邊響徹,帥奎的表情不由得冷峻了許多,他盡量讓戴著的鴨舌帽壓低,罩住半個臉龐。在黑魆魆的機場小廣場,沒有開著二手車的當?shù)厝讼裢D菢永停瑤浛杆俎D移至不易覺察的角落,等公司人員來接自己。此時是四月初,位于北緯四十多度的奧什城,天氣仍然干燥生冷。在經(jīng)歷漫長的等待后,終于看到一輛黑色的小轎車,在小廣場那家關閉的零售店前停下,從車上下來三個本地人,一高兩瘦,高個兒戴墨鏡,他們看見了帥奎,往他這邊連打手勢,說:“帥?”帥奎點頭,他們對完手機號碼后,帥奎就上了他們的車。帥奎本來已疲憊不堪,他坐在后座上,十來分鐘后,他發(fā)現(xiàn)車內氣氛明顯不對。戴墨鏡的高個兒在開車,兩個瘦子分坐他兩旁,從后視鏡看,他們并無表情。帥奎在公司并沒有見過這三人,他試著用中文跟他們溝通,他們全然沒有聽懂,又試著改換英文與來者溝通,后座上的瘦子看他一眼沒有吭聲。帥奎頭頂宛如澆了一碗達到冰點的涼水,他試著給公司女助理打電話,一連撥打了幾次,無人接聽,只是循環(huán)地播放著一首哈薩克風格的情歌。帥奎又連續(xù)撥打公司辦公室電話,那頭陷入一片死寂。他明白公司晚上無人值班,又不甘心。

汽車出了機場后行駛在村野路上,遠處掠過低矮的村舍和院落,在昏暗的汽車燈照耀下,能看見路的兩旁依然有馬匹在悠悠地啃食青草。汽車往未知的地方馳騁,帥奎明白他要出事了。

帥奎被安排入住陌生民房,那是一間木地板紅磚房,墻壁上刷了粗糙的白石灰,還能看見磨損嚴重的磚塊,房間近天花板的上沿有扇小窗,安裝著五六根鋼筋以防止犯人逃跑,形似鴿洞。房間帶有簡陋的衛(wèi)生間,房間中間擺放著一張單人床,柚木地板用了數(shù)十年,踩在上面吱吱作響,足可以讓外面監(jiān)守的人聽到屋內的任何動靜。

他的房間由接他的人看守。鑒于當?shù)負尳贂r有發(fā)生,一開始,帥奎以為他被綁架,但又不像。帥奎再次聯(lián)系總辦女助理,連續(xù)發(fā)去十來條語音,并沒有像以前一樣得到女助理回應。被監(jiān)禁的翌日上午,他又給公司辦公室打電話,公司倒是回應了,當聽說對方是帥奎時,公司法務部的人接了電話。帥奎情緒激動地說,這是非法監(jiān)禁,無論是哪國這都觸犯了法律,何況他還是公司的一員。然而,他沒有得到明確的答復。到此,帥奎終于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他讓“釣魚人”釣上來了。

接下來,帥奎在渾噩中度過了三天,這是他人生中最迷糊的時刻。他終于弄清楚這是蘇聯(lián)時期的民兵營改裝成的監(jiān)獄。他被監(jiān)禁是為什么?非常時期,可能牽涉到非法入境?人心惶惶的各種事件仍在發(fā)酵,在靜得能聽見掉了一根針的房間里,聽著屋外白楊、洋槐樹葉子被風吹動,在“吱吱”宛如磁帶底噪的響聲中,他能捕捉到一些不平常的訊息。有跑步聲,有遠近的跑操聲和俄文吶喊聲。時隔一兩個小時,不時有急促的警車聲從距離不遠的地方傳來——這讓帥奎確認他仍然在奧什城,只是可能在非常偏遠的地方。依據(jù)直覺判斷,他所在的地方應該是蘇萊曼圣山山下的左翼,這里空曠無人,只有一些低矮的平房,來圣山朝圣的人一直在此地借宿??鐕镜穆闊┲圃煺摺@是從駐扎的人說的俄語中得來的訊息。第二天,隔壁的鐵門有打開,屋子外面檐廊上出現(xiàn)兩個人用俄語對談,從對談的口吻與語氣判斷,似乎是在討論他。依帥奎的經(jīng)驗看,檐廊上的人很可能來自內務部門。“肇事者”、重要民事案件嫌疑人——外面兵荒馬亂的,任何訊息都可能被編造,與帥奎有關。這樣,他就成了獵人手中的獵物,而那位充當向導的女子安娜反成了旁觀者,她到底有沒有懷孕并生下孩子,帥奎一概不知。

在第四天來臨的時候,帥奎在無法可施的情況下,得到了真實的訊息??词厝诉f過來了小紙條,這是公司用箋,上面的內容表明他的事被定性為嚴重的事件,關系到公司在該國的聲譽甚至生存。他將于明天得到審訊,公司要求他務必配合。

帥奎還沒有見到女向導。他被安排坐進另一間房,房間由一堵墻隔開,上面是鐵欄。帥奎坐的這邊只能從一米高的地方望見另一邊,他面對的另一邊是敞開的,有兩條凳子和一張桌子,鐵門打開著,可以看見對面有陽光照射。大約十分鐘后,從陽光里走進來一個戴小圓帽的本地男子,長著一臉絡腮胡,眼窩深陷,身材精瘦,典型的中亞男人。男子年齡與帥奎相仿,精神看起來有點萎靡。緊跟在小圓帽男人的后面的是個稍顯肥胖、身穿制服的女人,畫著濃眉,眼睫毛描黑,臉上鋪著白皙的粉底。女人的胸章標志顯示她是警察,屬于當?shù)貎葎詹块T。她和戴小圓帽的男人坐在帥奎對面凳子上。小圓帽男人看見鐵欄后面暗處的帥奎時,瘦弱的身子往前撲了過去,掄起胳膊,亮出拳頭,顯示他的憤怒,枯萎的眼睛閃亮了幾秒,迸發(fā)出短暫的光芒。女警察見狀,示意他坐下來,男子又恢復成了萎靡的模樣。

一切準備就緒后,女警察開始問話,她會中文,但說得很慢。她在陳說中首先表明,這位男士是涉案女人的丈夫,他是一位廚師,剛從俄羅斯回來。女人的丈夫要求公司、內務部門嚴肅處理。說罷,她快速地翻開了空白筆記本,在桌上整理了一番,開始抱怨道,非常時期,案子繁多,本來不應該馬上處理他們的事,但因為是國際糾紛,所以加快處理。女警察還生怕他沒有聽明白,就比畫著街上打槍的手勢。

女警察正了正眼色,對帥奎開始正常審訊,他的答話都記錄在案。年齡:四十歲零三個月。職業(yè):999公司勘測部副經(jīng)理。愛好:看書、經(jīng)商。來了多久:兩年。為何來到本國:來公司任職。女警察點了點頭,算是記錄完畢。女警察用俄語朝外面喊了一聲,一個強壯的男警察從刺眼的陽光中出現(xiàn)了,他手里拎來一包東西,看起來很重,他把包裹擱在桌上。面對帥奎,男警察展示了一件令他非常吃驚的東西。

一件精美的伊斯法罕地毯。

“是不是你的?”女警察一字一頓地說。

帥奎沒有說話。

“問題嚴重,你明白?”

女人的丈夫盯著帥奎。

帥奎原本可以辯護,甚至拒絕承認。女警察在盯著他,兩眼放射出緊張與恫嚇的光芒,描黑的眼睫毛讓她的雙眼看起來就像要馬上行刑的槍口。費爾干納盆地里那聲槍響再次響起,強烈地刺激著他,他承認自己恐懼了,顫抖著低垂下頭,又抬起來,做點頭狀。他承認了。

女警察松了一口氣,做記錄前還瞟了一下他。

這時,帥奎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笆虑闀鯓??”他問。

女警察努了努嘴:“我們會有辦法的?!?/p>

到此,審訊結束。

帥奎被帶回紅磚房后,想起剛才男警察展示的地毯,后悔不迭。那原本是他感謝那個女人的禮物。那次他和女人從楚河流域的公司基點返回費爾干納盆地途中突遇暴雨,他在她的家中借宿了三晚后,為了對女人的款待表示感謝,他帶女人去了奧什城的大巴扎,花了五十美金買了件伊斯法罕地毯送給她。地毯并不大,異常精美,上面編織的是唯美的波斯細密畫,主角是拿著權杖的以色列王所羅門,他騎乘著飛毯,在空中做出各種飛翔狀,輕盈地巡視著人間。帥奎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飛毯成了他的罪證,如今飛到了地獄上空。

一個星期后,帥奎終于聽到了那個女人久違的聲音。隔壁出現(xiàn)嬰兒的哭啼聲,然后是女人喃喃的催眠聲,有人安撫著嬰兒。雖然沒有與她直接碰面,但她的聲音太熟悉,帥奎確認是她無疑。現(xiàn)在,女人住在帥奎的隔壁,他開始觀察隔壁的女人和外面的動靜。在一個白天,他聽見了女人和男人在說話,說話的男人應該是她丈夫。兩人用帥奎聽不懂的語言激烈爭論。帥奎聽得真切,他感覺像在觀看土耳其電影《冬眠》,這部電影他曾反復看過三遍。還有一次是傍晚,看守送餐過來的時候,隔壁又有了聲響,周邊沒有小孩的啼哭了,依聲音分辨,應是女人輕聲地禱告。帥奎判斷,女人應該不知道他就在隔壁。

連續(xù)三個晚上,睡覺前她都在禱告與哭泣。帥奎近在咫尺,上一次的審訊讓他產(chǎn)生有如面對槍口的恐懼,而這些夜晚,女人不停地哭泣撕扯他的心,真是奇幻的折磨,痛苦讓他絕望崩潰。

后來,他終于和她見面了。見面時已是帥奎被監(jiān)守的第十四天。還是上次的房間,一樣有那位女警察在旁邊,只是她改穿了短袖警服。

帥奎平靜地看著對面。她的面貌沒有發(fā)生變化,看不出她正在哺乳期。女人看到黑暗中的帥奎,開始很小聲地掩面啜泣。

帥奎不為所動,他在心里說,人都是無辜的,我赦免你。

這是他最初接觸音樂時,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末,在并不容易見到外國電影的鄉(xiāng)下,看到的一部著名電影的臺詞。電影里面的配樂舒緩優(yōu)雅,令人難忘,由此激發(fā)了他,他才開啟了音樂學習之路,開始未來的自我流浪。每個人都是無辜的,況且,他在自我流浪的過程中,并沒有越雷池一步。

當然,帥奎承認他差點出了差池。他產(chǎn)生過莫名的欲念,那是一種溫暖的情愫。雖然他們語言不通,但他相信對面的女人也一樣能感受得到。在他和她一起經(jīng)歷三個月巡線后,他們的工作配合越來越同步,升華之處在于上次暴雨在女人家中留宿,想必這也是女人留宿他的原因。誠然,這是邪念,但是他并不能完全制止自己。

當時,他已經(jīng)非常熟悉女人的家,和女人的孩子做起了朋友,白天的時候玩著最原始的猜拳游戲,他教孩子唱歌,還幫助女人割他們箱養(yǎng)蜜蜂的蜂蜜。帥奎不能控制的欲念在第三天晚上出現(xiàn)了。黃昏時的晚餐很豐盛,主食是馕餅、蜂蜜、羊腿肉和羊骨頭湯,女人端出一瓶伏特加酒,給他倒上,指給他看酒瓶上的俄文,酒精度顯示是烈性。接下來,帥奎吹起口琴,女人跳起圓圈舞,氣氛熱鬧。帥奎數(shù)杯下肚,后來,他昏昏沉醉,就這樣睡著了,也不知睡到何時,半夜被尿憋醒,門外的雨仍然在下,只是小了很多。在一片藍黃與淡綠的反光中,前方仿佛停著一片湖泊,分辨不出虛擬和真實,其中夾雜著牲畜圈傳來的馬鼾聲和綿羊輕叫聲,帥奎愈加暈眩。他撒尿回來,迷迷糊糊中弄錯方向,走到女人的臥室門前,女人的臥室并沒有上鎖,僅虛掩著。他進門后,一股腦地坐到女人睡的那張寬廣的地毯上。坐下來時,他發(fā)現(xiàn)氣味有些不對,房間彌漫著一股與眾不同的香草香味。他把頭倒下,香草香味更濃了,他的手下意識地往香草味濃重的地方探去,結果,他摸到了一段軀體,柔滑、細膩,綿軟無比,還有一股深奧的體溫。倏地,他心里“噔”地一下驚醒了,他睜開眼睛,重新坐起來,黑暗中,他看見了女人,她也正醒著,沒有動彈。她的眼白和房間天花板的反光融合在一起,屋子里的反光和地毯、褥子上面古銅色的絨線光芒交織,墻壁上有幾張張貼畫,圖中的人物臉上也泛著昏暗的光,好像正俯視著這一幕。有那么幾秒,時間幾乎停頓,他站起,地毯上的女人一直沒有發(fā)出半點聲音。在她的注視中,他小心翼翼地退出了房間,把門帶上,去躺在有小男孩的另一間臥室的地毯上,一覺到天明。

酒醉的畫面一直停頓在帥奎腦海里,給他強烈的刺激,帶給他深重的罪惡感。這天過后,雨停了,女人打著手勢示意小溪漲水了,邀請他再住一天,但帥奎以公司的事要緊,要急著趕回城為由離開了??雌饋砗孟袷裁词虑橐矝]有發(fā)生,但從此以后,帥奎和女人去巡線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了,如果必須的話,也只是選擇極短的短線,當天可以回。直到十一月大雪封山,巡線結束了。

如果有事的話,赦免我吧,上帝。帥奎在心里說。

這次問詢很簡單,女警察只是在筆記本上寫著密密麻麻的俄文。對面的安娜沒有再哭泣,她閉起眼睛,嘴巴微微的一張一翕,似乎仍在禱告,整個房間仍然只有女警察的寫字聲。女警察終于寫完了,她神經(jīng)質地看了下帥奎,又看了下旁邊的安娜,對帥奎說出一個英語單詞——doctor,又對他做了一個針管扎手的動作。

帥奎牽涉到的事件已水落石出,醫(yī)生做完抽血化驗處理后,雖沒有最終答案,但公司女助理的神秘語音徹底消失了?;氐劫M爾干納盆地半個多月后,帥奎恢復了自由,剛過去的事對于他個人而言,好像是經(jīng)歷了一場虛幻的夢,當這一切過去后,好像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這時天氣已然炎熱,高原上的太陽仍然像往常那樣,轟轟烈烈。

帥奎猶如重生,隨后他離開了公司,在公司開展的股份重組過程中,他把股份全盤清退了出來。他仍然寄居在該國,買了一輛二手車,每天在鄉(xiāng)村公路上馳騁。接下來的日子,除了每天給已經(jīng)康復的母親打一個電話,他已經(jīng)別無牽掛。他的人生就像一匹脫韁的野馬,躁動過后,生活更加像一部默片,他也不再想回顧發(fā)生過的任何事情。

不過,事情遠沒有這么簡單。W城的事情還在發(fā)酵,他和唐美玲離婚已成事實,他們的財產(chǎn)分割卻沒有因為上次帥奎拒絕律師而中斷。母親中風,確是由唐美玲和他的婚姻糾紛引起的,是女兒聰聰突然向奶奶透露,結果引起母親中風。

帥奎回歸正常生活差不多一個月后,W城的李律師又聯(lián)系帥上他。李律師問:“之前怎么連續(xù)半個多月都聯(lián)系不到您?”帥奎說:“生了半個月的病,剛從住院的地方出來?!崩盥蓭煈岩傻貑枺骸澳赪城?”帥奎答:“沒有?!崩盥蓭熣f:“帥先生啊,您和唐小姐應該坐下來好好談談?!睅浛浪吞泼懒嵋咽潜鶅鋈叻且蝗罩?。他回答道:“不必了?!边@時,李律師表示出他的誠懇:“我知道您在高原,但是我開展工作,并不影響您啊?!睅浛凰恼J真樣逗笑了,他說:“要不這樣吧,我們換一種游戲的方式談判,李律師你看如何?”李律師說:“好啊,您說?!睅浛锌骸鞍?,其實我們不是敵人,你如果還要調查,你可以和我做做朋友,換一種角度介入。你來一趟地球上最高的高原,和我一起走幾趟,你就知道了?!崩盥蓭煶聊耍季煤笳f:“好啊,我和唐小姐商量看看?!?/p>

帥奎本有嘲諷意思,想必唐美玲和她的律師不會再糾纏了。令帥奎想不到的是,一個星期后,李律師打來了電話,說:“我可以去找您。”

五月中旬,帥奎在上次深陷旋渦的奧什機場與李律師見面了。

現(xiàn)在,他對任何東西都無所畏懼。李律師專門辦了旅游簽證,一見到帥奎,就哈哈大笑,說:“帥先生,您真了不起啊,連離婚案都別具一格?!避囎釉谄匠5鸟R路上行駛,旁邊的白楊樹的樹影婆娑。李律師先是感慨了一遍,這里的環(huán)境真好啊,就像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的中國。路上,帥奎終于問:“案子到了哪一步?”李律師把一紙離婚協(xié)議書遞給了他,說:“你們離婚反正是板上釘釘了,你們想解脫,現(xiàn)在只差一個無所謂的證。”帥奎說:“是啊?!卑央x婚協(xié)議擱進收納箱。他說:“她還好吧?”李律師說:“考了博士,好像前不久還換了工作,當起策展人了,很忙,經(jīng)常在上海、北京、香港之間來往?!睅浛粲兴迹瑔枺骸疤泼懒嵘磉吺遣皇怯腥肆??”李律師摘下眼鏡擦了擦,才回他的話,是的?!睅浛謫枺骸皩Ψ绞亲鍪裁吹??”李律師說:“好像是建筑事務所的什么合伙人吧?!睅浛睦锱读讼?,他想起唐美玲曾問過他有沒有學過建筑設計。時過境遷,他們的故事真的早就落幕了,沒有半個感嘆號融進去。上次他和唐美玲在W城的快餐店見面的時候,他們的故事就畫上了休止符。

十一

帥奎能夠被釋放,是因為從醫(yī)學角度判定他沒有涉案。孩子為女人婚內所生,她的丈夫曾從俄羅斯回來過。整件事就像不穩(wěn)定的局勢一樣,附帶著很多不清不白,原本帥奎不想再發(fā)生牽扯,但李律師的到來,讓他有了試圖回頭去探尋真相的念頭。

順著模糊的記憶,他和李律師一起去尋找關押過他的院子。在蘇萊曼圣山的山底下,他們找到了一處白色院子,里面有不少民房,院子大門上的銘牌有俄文標志。他在民房大門前停駐,指給李律師看,說:“你來前,我生病的地方就在這里?!崩盥蓭熆戳丝此瑳]有做回應。帥奎心想,如果李律師早來一個月,他會不會更加無力招架呢?

那天,他又折回了原公司打聽女向導的消息,在公司總部,他見到了所謂的校友——總辦的女助理,她眼神躲閃,低聲說完“你好”就離開了。帥奎并沒有得到想要的結果,他找到一起共過事的下屬,從同事那里打聽到,女向導已經(jīng)離了職,在國家邊境重新開放后,她帶著剛出生的嬰兒去了阿拉木圖。

五月中旬是春夏之際,接下來,長時間的強降雨延緩了帥奎調查的節(jié)奏。他們在住處待了足足六天沒有出門,帥奎正好可以靜下心來和李律師處理婚姻財產(chǎn)分割的事。他對李律師提出以下協(xié)議內容:他擁有的地毯將在拍賣會上出售,至于礦業(yè)公司的股權,帥奎承認是事實,但因為已退出變現(xiàn),帥奎表示他可以放棄,立即生效。李律師大概能聽明白他的意思,好像遇到了難題?他馬上聯(lián)系唐美玲,通完電話后回來說:“還是一人一半,您和唐小姐來溝通吧,你們親自達成協(xié)議就好。”帥奎拿來李律師的手機,電話在接通,卻并沒有聽見對方說話,差不多一分多鐘后,他們以靜默的方式結束通話了。

他們在為財產(chǎn)分割最后一次協(xié)商的時候,當?shù)仉娨曅侣勯_始報道,緊隨著局勢平息,平均海拔在兩千米以上的本國區(qū)域經(jīng)受有史以來最大的洪災。等到太陽終于出來,重見天日時,帥奎對李律師說:“我們去鄉(xiāng)下看看如何?”李律師說:“好啊,反正過幾天我就要回去交差了?!?/p>

李律師陪伴著帥奎尋找過去兩年多的蹤跡,帥奎又重新回到熟悉無比的鄉(xiāng)野,他又一次想起曾經(jīng)的巡線生活。他們去了賈拉拉巴德,在曾經(jīng)熟悉的高低起伏的高原山坡上,生長出不少鮮黃色的花朵。李律師好奇地問:“這是什么花?”帥奎答:“野罌粟?!?/p>

滿坡的野罌粟花就像郁金香,綻放得格外美麗,連綿的山坡上不時有和風吹來,那青綠的葉子在風中左右微微擺動。災難過后,這里已經(jīng)沒有了人類和牛羊,身處野罌粟花叢中,帥奎別有一番感悟?,F(xiàn)在,他在別人的心目中已經(jīng)死了,可是他還是愿以這樣死去的方式活著,原本以為他們一代人的生命會燦爛、美好,而現(xiàn)在,他們以一種麻木的方式活著,他們雖然活著,可是已經(jīng)死了,就這樣在虛度中揮霍人生,看起來既浪費,又沒有目的性,多么可惜!他們活得越發(fā)像植物,而不是動物。帥奎深深地領悟到孤獨的用處,在沒有人的地方,就像高原上的野罌粟花,活成高原的植物多好。這是他獨自漫長跋涉和在高原上馳騁的原因?,F(xiàn)在,他已經(jīng)從放牧、唱歌中醒來,赫然發(fā)現(xiàn)自己就是一株野罌粟。在這里,沒有人管他是不是世界上最毒的植物,哪怕最毒的植物也會綻放出最美麗的笑容。這就是所有野花的魅力。

對于剛來不久的李律師來說,心中依然有疑惑,看到醉心于在最偏遠地方流浪的帥奎,他心里在嘆息。

“您為什么會來這里?風景雖好,但說真的,這里鳥不拉屎,寸草不生?!?/p>

“那你呢?也不會只為旅游?!?/p>

“是啊?!?/p>

“你知道他們?yōu)槭裁窗l(fā)生戰(zhàn)爭嗎?”

“為了信仰,固化思維延續(xù)下的生存?!?/p>

“法律的結局,最后是零和博弈游戲;而愛恨情仇,最后是什么呢,是不是有一萬種結果?其實,我們不知道?!?/p>

說話時,好像唐美玲站在帥奎的面前,他們彼此堅守自己的信仰,像默片里所有流淌過的事情:現(xiàn)在,我赦免了你,你赦免了我,這不就是所有無聲中最好的答案嗎?

他們在山坡上坐了良久,山坡上視野極好,可以望見周邊數(shù)十公里遠的景物。天空中有些云朵像白絲帶一樣地飄著,帥奎往群山中眺望,在不經(jīng)意間,他驚奇地發(fā)現(xiàn)山巒中出現(xiàn)了一條水帶,這是他流浪到此以來從來沒有發(fā)現(xiàn)過的,那正是烏茲根的方向。帥奎決定開車前往西南方向的烏茲根,那是已經(jīng)失去了聯(lián)系的女向導的家鄉(xiāng)。

當決定探尋這最后的秘密時,帥奎心跳在加快。他的車子從山坡上下來,開過前面的盤山路,到達烏茲根以后,陡然發(fā)現(xiàn)前面已經(jīng)沒有了路,曾經(jīng)那些平緩山坡、小溪都不見了蹤影,只有一條新出現(xiàn)的川流,川流往下,下游一千米處是一個巨大的湖泊。川流橫在面前,擋住了他們的去路,依據(jù)帥奎判斷,正是前面連續(xù)十多天的強降雨改變了地貌,在人跡罕見的地方形成了堰塞湖,這吻合前些天的電視新聞報道。

這時,再也找不到曾經(jīng)熟悉的道路、村子、樹林。曾經(jīng),這里住過一個年輕的母親、女子,她名叫安娜。她的木房在烏茲根,可是已經(jīng)沒了蹤影。穹廬下,只是那傾斜角近六十度的山峰好像還能找到,但山峰沒有了往昔的高度,它正被云霧環(huán)繞,山下已是巨大的湖泊,看起來神秘又陌生。

“我住過這里,可是現(xiàn)在什么也看不見了?!睅浛鼣[了擺手,指給李律師看。

往昔歷歷在目,帥奎本來失望地要和李律師馬上離開,但是令他沒有想到的是,忽地,一個紅黃色的亮點出現(xiàn)在他的眼簾,它漂浮在湍急的河中,往深邃的堰塞湖中央淌去。帥奎心里驚叫一聲,他似乎辨認出來了,那正是他贈送給安娜的伊斯法罕地毯,它在隨時都可能傾瀉的湖中飛翔,像飄浮的飛碟,在如夢如幻的空中、湖中舞蹈。帥奎對李律師說:“我下車找個東西?!闭f罷,他奮不顧身地、迅速地奔跑至野蘆葦及腰的河灘,為心目中的飛毯飛奔而去。

原刊責編??? 林??? 森

【作者簡介】葉臨之,作家,現(xiàn)居杭州。主要著作有《獵人》《性靈山月》等。

猜你喜歡
美玲律師
穿鐵馬甲的梁思成
霜 降 蘇美玲
My Childhood
善良律師
善良律師
調音
我·小鳥·鈴鐺
春天的早晨
律師和牡蠣
贏得很慘
威海市| 垦利县| 犍为县| 改则县| 衡山县| 双鸭山市| 白山市| 曲麻莱县| 沂源县| 铜川市| 商都县| 衡阳县| 玛多县| 内丘县| 芜湖市| 潢川县| 丰城市| 浦江县| 全南县| 临桂县| 武冈市| 雷州市| 山东省| 夏邑县| 桐城市| 新巴尔虎右旗| 焦作市| 古交市| 治多县| 电白县| 永年县| 东兰县| 都安| 东乡县| 浦北县| 行唐县| 德兴市| 曲靖市| 洛南县| 苗栗市| 呼伦贝尔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