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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淵

2021-09-30 09:19張惠雯
小說月報 2021年8期
關(guān)鍵詞:釣魚小伙子姑娘

這樣的天氣讓人想出門走走。在持續(xù)多日的強光和燥熱之后,終于有了個陰天,竟然還吹起一點兒風,但不至于陰得讓人擔心會下場大雨。午飯后,我?guī)厢灳叩胶舆吶?。我想,上午下過一陣小雨,魚可能會多一點兒。我這種想法是沒有什么科學根據(jù)的,只是我的感覺,這感覺大概出自雨滴落在水面和魚兒在水下游動都會激起漣漪的聯(lián)想。很可能我是錯的,不過那也沒關(guān)系。天氣至少很涼爽,在河邊坐坐、吹吹風,好過待在家里。

我是新手。這是我第三次釣魚,也是第一次河釣。前兩次我都是去養(yǎng)魚的魚塘里釣。在魚塘里釣魚就像拐彎兒抹角地買魚,無論多么生的手都能釣上來魚,魚好像暈暈乎乎地直撞鉤,而且釣上來的都是大個子笨魚。在魚塘釣魚除了容易釣,就是方便收拾,釣上的魚他們稱過重就幫你清理干凈,你要是需要,魚塘的廚房還提供烹飪服務,或炸或烤或燒都可以。

聽人說過這河里有魚,趁著今天天氣好,我就來了。從縣城里過來有四五十里路,開車將近二十分鐘。河上有座老水泥橋,從橋那里往上游一段,有個已經(jīng)廢棄不用的水閘。水閘上蓋著兩層樓房,以前大概是水閘工作人員的住處,現(xiàn)在用途是什么不知道。我以前去別的地方,有幾次經(jīng)過這座橋,看到這個廢棄的水閘,它總是引起我的一點兒遐想。我想,一個人住在水上的房子里,每天望著河流,聽著流水的聲音,應該是一件很舒服的事。

我把車停在橋東頭的停車場。橋東的這一片地方叫“濕地公園”,其實就是河邊的一片被開發(fā)出來的空地,建了個停車場,挖出的兩個花壇里擺了些盆栽的花,靠近河邊的地方又修了一個觀景的亭子。在空地的中央,豎立著一個二三十米高的瞭望臺式的建筑。

在濕地公園的岸邊(已經(jīng)砌上了水泥臺階),我看到有兩三個釣魚的人,河對岸也有兩個人。我挎著漁具包、背上折疊椅、手里提著一個塑料桶,往橋上走去,想看看橋西邊釣魚的人會不會少一些。來到橋上,我發(fā)現(xiàn)西面的水邊只有一個人。我想,為什么釣魚的都聚集在橋東頭兒?或許東邊魚多些……我猶豫了一下,還是去了西邊。我想,反正不過是打發(fā)時間,魚多魚少都無所謂。

河面上浮著一層薄薄的水汽,像沉得很低、要散不散的霧??赡芤驗樯衔缦逻^雨,河水的氣味兒很濃。這種氣味兒很難形容,有一點兒腥,摻雜著泥土、青草甚至水中生物的氣味兒,還有一點兒發(fā)澀的金屬的氣味兒。我從有點兒陡的河堤上下來,看清了水邊坐著的是個六十來歲的男人。我想找個離他遠點兒的地方,但發(fā)現(xiàn)這一帶的岸邊水草叢生,雜亂而濃密,有的河岸還比較陡,要找個平坦點兒的地方放椅子和支架不容易。他在唯一一片平坦的、伸向水邊的沙地上占據(jù)了一個中心位置。我逡巡了半天,最后還是在離他不遠的地方找了塊地方放下我的東西。我盡量不看他,而是專心致志地把我的折疊椅放好——它很輕便,就是左右兩組鋼管兒撐起來的一塊黑色帆布,上面還連著一把歪歪斜斜的防曬傘。我正在調(diào)整椅子的位置時,聽見他問了句:“來釣魚???”我“嗯”了一聲,轉(zhuǎn)過身對他點點頭。我看到一張非常隨和的、笑得發(fā)皺的男人的臉。這樣,我們就算是打過招呼了。

我綁上餌,把漁線拋下水,用支架支好釣竿……什么都弄好以后,我在椅子上舒舒服服地坐下來抽根煙。我不喜歡拿著竿兒像個靜物一樣地坐著,所以我不是個真喜歡釣魚的人,我喜歡的只是這樣無所事事地坐著,沒有熟悉的人在你周圍,沒有喋喋不休的規(guī)勸、親密到讓人壓抑的氣氛,我喜歡的就是到這么個空闊的地方呼吸一口空氣。我往河的上游望過去,越過橋,我又看到遠處廢棄的水閘上的房子,像一處殘破的空中樓閣。

“小伙子不經(jīng)常釣魚吧?”我突然聽見老頭兒問我。

“不經(jīng)常,剛學的?!蔽艺f。

“看得出來,呵呵?!?/p>

我也笑了一聲,作為答復。

“第一次到這兒來?”他又問我。

“對?!?/p>

“我說呢,以前沒碰見過你。經(jīng)常來這邊釣魚的幾個小伙子我都認識。”他說。

我心想,這是碰見愛聊天的老頭兒了,不過也沒關(guān)系,和陌生人聊聊打發(fā)時間也挺好。

“橋那邊有幾個人,那邊釣魚的人多些?”我問。

“我不喜歡到橋那邊釣,有個什么濕地公園,人太雜。人一雜魚都嚇跑了。釣魚不就圖個清靜嗎?”他說。

“這地方是更清靜點兒?!蔽艺f。

我轉(zhuǎn)過頭去,往河的下游看。河大概在半里多開外的地方轉(zhuǎn)了一條不大的彎兒,轉(zhuǎn)彎處的蘆葦叢長得高而茂密。再往前去,岸邊有個村莊,被籠罩在樹叢里,影影綽綽。我站起來,雙臂往上伸展幾下,準備沿著河岸往下游走走看看。

“小伙子,也不管你的竿兒了?萬一魚咬鉤了呢?”他笑嘻嘻地提醒我。

“哪會這么巧?!蔽肄D(zhuǎn)過頭對他說,“我往前面走走,一會兒就回來?!?/p>

“去吧,去吧,年輕人就是坐不住。我?guī)湍阏湛粗??!彼f。

“那謝謝大伯啦?!蔽艺f。

他這時說他姓蔡,大家都叫他“蔡老師”,他也比較習慣人家叫他老師。

我說:“蔡老師,抽煙嗎?”

他說:“偶爾也抽一根,倒是沒有煙癮。”

我從兜里掏出煙盒,抽出一根煙遞給他。他騰出一只手接,又說:“你看我這手占著……”

我說:“沒事兒,我給你引著?!?/p>

我掏出打火機,給他點上煙。

他很用力地抽了一口,滿足地瞇了下眼,說:“還是這東西解乏?!?/p>

我笑笑,沒說話,心想這下我可以走開一會兒了。

我剛轉(zhuǎn)過身,又聽他在我背后說:“小伙子真懂事,現(xiàn)在懂得尊老的年輕人可不多?!?/p>

我只好又轉(zhuǎn)過頭對他說“蔡老師過獎了”。然后,我加快腳步沿著長滿雜草的河岸往下游走去,我想去河流轉(zhuǎn)彎的蘆葦叢那邊。

天氣真不錯,涼爽,風從河上一陣陣地吹過來。我走過的地方,青草叢里的螞蚱雨點兒一樣蹦飛,隱匿在水里還是草叢里的一些蟲蛙在叫,空氣里似乎不斷泛出、翻滾著生命的新鮮泡沫。只有在人跡稀少的地方,人才能嗅到生活的這種鮮活氣息。而在擁擠雜亂的城里,四周圍繞著熟悉你、盯著你、隨時評判你的人,人卻像暴曬蔫兒了的植物,像被關(guān)在籠子里的完全失去了念想的動物。也許因為岸邊的青草濕潤,我的運動鞋前面都濕了。走到那片蘆葦叢邊緣的時候,我在水邊找到幾塊小石頭,用力往蘆葦叢里扔進去。我想,如果有野鴨什么的住在里面,它們會被石頭驚起、飛出來,這些動物都是非常敏感的。但石頭扔進去,沒有野鴨飛起來,也沒有別的動靜。我在那里站了一會兒,心想下次來的時候帶把鏟子,鏟掉一小塊青草、鏟平一小片地方,然后我就可以在這里單獨釣魚了,或者說只是單獨待著。據(jù)說河流拐彎兒處會有更多的魚,不過我一點兒也不關(guān)心魚,我只是喜歡這個空蕩蕩的有蘆葦叢的地方。

我朝來的地方看了一眼,看見那個人還是一動不動地原地坐著。在這里,時間也像是一動不動。我想找個地方坐下,但到處是濕漉漉的草。我在靠近水邊的地方蹲下來抽了一根煙。我想,也可能我真的是個對什么都漠不關(guān)心、心灰意懶的人,是我父親瞧不起的“沒有本事”的人。我考上了一個二本,讀完了大學,在兩個不同的縣城機關(guān)當了相當長時間的臨時工后,又先后被解聘。為了這個事,我父親打了不少電話,找過一些人,但也沒用,畢竟他已經(jīng)退居二線了。我自己呢,像是辛辛苦苦地兜了一個大圈子又回到了原地。在我離開第二個單位、待在家里的這一年多來,父親對我越來越失望,有時候甚至想對我大發(fā)脾氣。我想,如果不是他老了,而我年輕力壯,他可能會像我小時候那樣揍我一頓。我母親雖然處處維護我,但我感到她也筋疲力盡,她整天為我發(fā)愁,還想著不要讓父親因為我發(fā)愁發(fā)怒……有一天晚上,我從房間里出來,想從冰箱里拿一罐飲料。我聽見父親用暴怒的聲音說出來的兩個字——“廢物”,我聽到母親壓低聲音急切地制止他,而他還是連說了兩次“廢物”。我知道他們在談論我,而父親正怒不可遏。我在過道里僵立了一會兒,過后才意識到自己緊握著拳頭。最后,我什么喝的也沒有拿,又輕手輕腳地回到房間,關(guān)上門。并不是我沒有那個勇氣沖過去揭穿他,我只是怕我母親尷尬,我不想讓她為我忍受更多的憂慮、委屈。她這一輩子都是這樣,忍耐、伺候著這樣一個丈夫,小心翼翼地應對家里的兩個男人,試著撲滅家里所有的火。但我和我父親之間的矛盾根本不可能解決,他看不慣我,我更看不起他。他是一個假裝威嚴的小男人,一個內(nèi)在的市儈,一直善于在自己的妻子、孩子面前大發(fā)雷霆。他退休以后,常常哀嘆世態(tài)炎涼、人們再也不在乎他。但我在單位時,逢年過節(jié),他就催促我去給領(lǐng)導們送禮,我不去,他認為這是我沒本事、沒材料的證明。他說的“材料”“本事”無非就是觍著臉挨家挨戶給領(lǐng)導送禮、說諂媚話的本領(lǐng),無非就是當奴才的心安理得。我的確沒本事像他那樣在機關(guān)里混一輩子,混到副局級,但我也不會變成他那副樣子,我覺得當個混混當個閑漢都不至于像他那么滑稽可笑。

我把煙頭使勁兒踩滅,起身慢慢地走回原來的地方。我掃了一眼我的東西,驚訝地發(fā)現(xiàn)桶里有一條六七寸長的草魚。

“我?guī)湍憷艘桓妥恿?,”老人笑得很得意,“新手好像運氣都特別好,人不在都能上來魚。我在這兒蹲了半天,也就釣了三條小魚?!?/p>

我掃了一眼他的桶里,確實只有兩條半大的鯽魚,一條比我這條差不多小一半的草魚。

我連聲道謝,打開漁具包準備拿餌料。

“找餌食呢?我都給你綁上了。我看你的是糧食餌,我用的是蚯蚓,不比你那個差?!彼f。

他的過度熱情倒讓我不好意思了。我不知說什么好,只好又說了“謝謝”。

“開門紅啊,好好釣吧,釣魚就是要坐得住?!?/p>

我在椅子上坐下來,拿出手機翻看,偶爾瞟一眼河水,以及漂在水面上的浮子。

“小伙子運氣好啊,今天天氣也好,天涼些,魚也舒服,下過小雨,水里含氧量高,魚活躍。”

“你真有經(jīng)驗?!蔽铱淞怂痪?。

“也釣了好幾年魚了。”他說。

我朝后靠在椅背上,盯著漁線下水的地方。陽光比剛才稍微強了一些,天似乎想放晴。眼睛望水面望得久了,會被那些細碎、無聲跳躍的小光點弄得虛晃,河面仿佛變成了一面反光的鏡子或是一團明亮的煙霧。我又刷了下微信,沒有人給我留言,所以,沒有人找我或是想著我。我把手機放回褲兜里。我覺得眼睛有點兒疲勞了,就閉上了眼睛,心想,在水邊曬著陽光睡一覺倒不錯。

但過一會兒,我聽見他在對我說話。

“小伙子,你今年多大了?”他問我。

我不得不睜開眼,回答:“三十一了?!?/p>

“正當年啊,而立之年。”他文縐縐地說,又問我,“成家了吧?”

“還沒有。”我說。

“在哪個單位上班?”

“不在單位,自己做點兒小生意。”

“那更好啦,當老板,自己掙錢自己花?!?/p>

我笑了一下,明白沒法休息了,索性從兜里掏出兩根煙,先燃上一根遞給他,接著給自己也點了一根。

他抽著煙,瞇瞇笑著說:“我家姑娘和你年紀差不多,也就比你大兩三歲。”

“你家姑娘?她也在縣里工作?”我只是隨口問了一句。

“哪有?”他的表情立即嚴肅起來,瞇著的眼睛也睜大了,“我家姑娘老早就考大學考走了,她先在武漢上的大學,上的是華中科技大學,上完大學就出國讀博士,去了美國,碩博連讀,直接讀博士?!?/p>

“那真厲害!”我贊嘆道,噴出一口煙。心想這老頭兒倒是個見多識廣的,恐怕也是個喜歡吹牛的。

過一會兒,他臉上的表情放松了一點兒,恢復了那種謙遜的老好人神態(tài):“我家姑娘只比你大三歲,說不定你們還上過同一所高中呢,那你肯定聽說過她的名字,蔡曉婷,你聽過沒有?她考試成績老是全年級第一第二,沒有下過前三名,學校里老表彰,照片天天貼在光榮榜布告欄。你讀的是一高嗎?”

“不是,我讀的三高?!蔽艺f。

“那你可能就不知道她了。”老頭兒有點兒失望地說。

“她在美國哪個地方?”我問。

“印第安納州,上的是印第安納州立大學?!?/p>

我想,老頭兒應該不是在瞎吹牛,起碼他知道印第安納州,知道這個州的人恐怕不多。

“那你姑娘已經(jīng)在美國安家了吧?”我笑著問他。

讓我訝異的是,他的臉突然變得通紅,表情也有點兒古怪。但隨后他笑得更厲害了,笑得都咳嗽起來:“沒有,哪有?唉,正讓人發(fā)愁的時候,我這天天發(fā)愁呢……現(xiàn)在的姑娘都不愿意早結(jié)婚早生孩子。都三十多了……”

我想我不便于再說什么了,畢竟這是讓他發(fā)愁的事。他也沒再說什么。

我假裝查看了一下我的釣竿,毫無必要地調(diào)整了一下支架,又把手機拿出來看看。仍然沒有任何人給我發(fā)微信,于是我開始點看別人的朋友圈。

突然,我聽見他叫了一聲。

“拉啊,快拉?!彼暗馈?/p>

過了兩三秒鐘,看到浮子在動,我才意識到他是在對我喊,我趕緊丟下手機去收竿兒,但拉上來的是個空竿兒。

我聽見他嘆了口氣。

“沒事兒,空竿兒是經(jīng)常的事兒,新手嘛。再等等?!蔽疫@么說倒像是安慰他。

他瞅了我一眼,說:“小伙子性子真好,一點兒也不急。”

我笑了笑。

接著,他又說起他姑娘,又提到我和他姑娘年紀差不多。

“我跟她說過多次,找愛人還是找我們中國人,最好是老鄉(xiāng)。外國人和咱們吃飯說話都不一樣,硬要一塊兒過,那不是作難嗎?”

我附和他說:“你說得好像也有道理?!?/p>

“這道理一說你就明白了,是不是?可我那姑娘……唉……”

“你是說她找了個外國人?”

“不是,不是,”他連聲否定,“她不是還沒結(jié)婚嘛?!?/p>

突然,他低呼一聲“對了”,就把釣竿放在地上,在他身邊的一個破破爛爛的黑色旅行包里翻找起來。

我好奇地看著他,不知道他想起了什么。過一會兒,我看他翻出來一個黑色硬皮筆記本。

“你看看,你看看,這里有我們家姑娘的照片?!彼麥愡^來,給我看夾在本子里的一張相片。

我想,他該不會是想給我介紹對象吧?這也太荒唐了,他姑娘在美國。

我看了一眼,有點兒吃驚,因為照片上的姑娘很年輕,看起來只有二十出頭,不像是三十幾歲的姑娘。那姑娘穿著一件格子襯衫,扎著馬尾辮,戴一副近視眼鏡。相片上的人說不上漂亮,但看起來也端正清爽,有一股濃濃的學生氣。

“她看起來很年輕啊,還像個大學生?!?/p>

“是以前的照片了,剛要出國那會兒拍的?!彼昂俸佟毙χ?,用袖口擦了擦相片,好像拿出來看一下就給它染上了灰塵似的。

“一看就是好學生?!蔽艺f。

他還在仔細翻看著那個本子,皺著眉頭,好像在找什么東西。

果然,他很快又輕快地喊著“在這兒呢”“你看看這兒”,我識趣地湊近,接過他遞上來的筆記本,他翻開的那頁貼著一塊舊剪報。剪報上的新聞里有一張小照片,和我剛才看的那張彩色照片里的女孩兒是同一個人。她仍然扎著馬尾辮、戴著眼鏡,只是因為報紙陳舊發(fā)黃,這張照片更模糊,而因為模糊,她顯得更好看了一點兒。剪報上的文章標題是“熱烈祝賀我校學生蔡曉婷獲全國大學生物理競賽二等獎”。報紙最上頭那行注明日期和名稱的小字全模糊得認不出了。我想,這應該是他女兒學校的校報。他不愧是個老師,把這些資料都整理、保存得很好。

在我例行公事地又說了幾句夸獎的話之后,他又把本子要回去,開始尋找下一頁……我說不上感興趣,也說不上厭煩,我想,反正也只是坐在這兒等魚,看看關(guān)于一個姑娘的信息也不錯。于是,我又耐心地看了他讓我看的其他照片、剪報,聽他給我詳細講解她的各種獎項和榮譽(他的記憶力好得讓人吃驚),甚至還看了她的博士錄取書面通知的復印件(一封末端有一個完全看不清楚的字母簽名的英文信)……

老人終于鄭重其事地把本子收回到他的包里。我想,他恐怕是不經(jīng)常見到他女兒的,所以這個本子對他來說是很珍貴的東西,連外出釣魚都要帶在身上。然后,我們倆都專注地釣了一會兒魚。其間,他釣了一條一兩斤的草魚,我又拉了一次空竿兒,但最終釣上來了一尾二三兩重的鯽魚。釣上了兩條魚,我覺得第一天河釣的運氣已經(jīng)不錯。我這時想往橋那邊走走看看,但我想到如果我離開,他又會主動照看我的釣竿兒,這樣倒像是我愛給人添麻煩。我朝橋那邊望過去,又看到水閘上的房子,問他知不知道那些房子現(xiàn)在是派了什么用場。

“平常都沒有人住了,空著,夏季防汛時候鄉(xiāng)水利所的人可能用幾天?!彼恢馈?/p>

“這房子屬于哪兒管?”

“歸鄉(xiāng)水利所管吧。”他說,“怎么問起這個?”

“沒什么,隨便問問。”

“小伙子想搞什么項目?”他笑嘻嘻地看著我,一副深諳世事的樣子。

我這才突然想起來,在他心目中,我是一個“生意人”。

“這房子廢棄了挺可惜的,房子建在河上,做餐館或度假旅館都挺好?!蔽蚁脒@么說比較符合我的“身份”。

他也朝水閘那邊看了一會兒,然后轉(zhuǎn)過頭贊許地說:“小伙子頭腦靈活!”

我說:“哪里,只是空想一下?!?/p>

“唉,我早和我姑娘說了,要找就找個中國人,最好是家鄉(xiāng)人。要是找的人像小伙子你這樣……”老頭兒說著,重重地嘆口氣。

我嚇了一跳,趕緊說:“不敢當,不敢當,我一個做小生意的,哪里配得上你姑娘那樣的學霸?!?/p>

他說:“小伙子,你不知道,我這么大年紀了,早明白過來,找對象,學不學霸的也不重要,關(guān)鍵是人品。你別看我年紀大了,我看人還不眼花,我和你處了這么半下午,就知道你人品好?,F(xiàn)在像你這么尊老、懂得客氣的年輕人真不多!還會做生意……”

“小生意?!蔽页吻濉?/p>

“不管做什么生意,”老頭兒有點兒激動地揮一下手,“我覺得姑娘找對象就要找你這樣老實、勤快的小伙子,又是老鄉(xiāng),知根知底?!?/p>

我覺得他說得有點兒忘情了,提醒他說:“現(xiàn)在年輕人戀愛都不告訴家里人,可能你姑娘早就找好了。再說,你想幫忙也幫不上,她不會聽你的?!?/p>

他好像怔住了一下,然后有點兒沮喪地搖搖頭,說:“沒有結(jié)婚都不算。”

我笑了下。我想,人老了真容易糊涂,竟然還認為能在結(jié)婚這種事上給遠在美國的女兒幫忙。

這時,他像是猛地想起什么似的盯著我:“哎呀,只顧說我姑娘,忘了問你了。你怕是有對象了吧?”

我頓了頓,說:“有了。”

“哎呀,我就說嘛,”他臉上訕訕地笑著,顯然有點兒失望,“哪里的姑娘這么有福氣,機關(guān)里上班的?同學?”

我說:“是老同學。初中時就認識?!?/p>

“那真是青梅竹馬。”

“算是吧。”我說,轉(zhuǎn)眼望著河水。這會兒天又陰下來,水上的閃光暗了些,一點兒也不刺眼了。我想,既然不得不說話,我也隨便講講我的故事。反正他是個空氣般的聽眾,連我的名字也不知道。

我說:“我們初中時,她坐在我前面一排。我那時候就喜歡她?!?/p>

他是個不錯的聽眾,懂得及時提問:“那你倆那時候就戀愛了?小伙子你這是早戀啊?!?/p>

“沒有,那時候我們當然沒有談戀愛,就是偶爾說說話。我覺得她對我說的話比對別的男生說得多……這我確實有感覺。后來,我們沒有讀同一所高中,就中斷了聯(lián)系。我以為可能再也聯(lián)系不上了,沒想到,我考上大學后,有一天,我收到一封信,就是她寫給我的。”我說著,把手插進口袋,想掏根煙來抽。但我猶豫了一下,手捏了下煙盒,又拿出來了。

我接著講:“她給我寫了一封信,說是偶然從一個老同學那里打聽到我的地址。我那時在鄭州上學,她在蘇州上學。我們就開始互相寫信,沒事兒就寫信……”

突然,我覺得“寫信”這件事似乎有點兒不太真實,至少他聽起來可能覺得不真實,現(xiàn)在還有幾個人會相互寫信?盡管有時候我躺在那兒想某個人的時候,我感覺我心里在給她寫信,說了很多只可能寫下來的話……

于是,我說:“然后我們就聯(lián)系上了,我們經(jīng)常聯(lián)系,發(fā)短信息、微信聊天。后來,我就去蘇州看她了,她在蘇州大學。我第一次去看她的時候,還下著雪,我們說著走著,差不多在她學校里走了一晚上……那個情景現(xiàn)在還記得?!?/p>

“這就戀愛上了?現(xiàn)在這姑娘回老家了?”他立即問到了實際的問題。

“沒有,她還在蘇州那邊工作。”

“那怎么行?兩地分開?!?/p>

“問題不大,經(jīng)常見面的?!?/p>

“那姑娘也是好人,愿意等?!?/p>

“她的確很好,少見的好人。她想等到在那邊事業(yè)穩(wěn)定了,然后我就過去,是這么打算的?!蔽艺f。

“總得結(jié)婚,結(jié)了婚總得住在一個地方?!彼P(guān)心的似乎只是結(jié)婚。

“現(xiàn)在誰也不急著結(jié)婚。”我笑著說。

“也是,現(xiàn)在的年輕人都不急著結(jié)婚,像我姑娘,都不能對她提‘結(jié)婚’兩個字,提了就惱?!彼f著直搖頭。

“我女朋友也不喜歡被勸婚,兩邊父母提這些,她也不高興的。不過,早晚的事?!?/p>

“小伙子還得熬啊?!彼f著笑了。

我也笑了下,說:“習慣了,也挺好,反正每個月都能去看她。自己沒事兒的時候還能出來跑跑、釣釣魚什么的。”

我說完,手又不爭氣地插進褲兜里,但我就像和自己賭氣似的,只是緊緊地捏住煙盒,然后又松開了。我知道我說的人是誰。有一天早晨,下著小雪,我在學校門口遇到了她。沒有其他人,因為我們倆都遲到了。我看到她走在我前面,忍不住叫了她一聲。她回過頭看著我,很驚訝,我自己也很驚訝。我們在這種驚訝、靜默的氣氛中呆立了一會兒。后來,一看到她,我心里就立即生出一種毛茸茸的暖意。我也能感覺到,她有點兒喜歡我,或者至少對我特殊一點兒。她幾乎不和其他男生說話,卻常常從前排轉(zhuǎn)過身和我說話,雖然說的都是類似詢問作業(yè)、嘲弄老師的話。當她和我說著、笑著,當我看著她的時候,那種毛茸茸的感覺就在我心里瘋狂滋長,有時候我不得不把雙手緊握在一起,假裝無聊地把指關(guān)節(jié)掰得噼啪作響,而這樣的動作、響聲肯定讓她覺得十分幼稚可笑,察覺到這一點我又覺得無地自容……有的人會一直藏在你心里,但對熟悉的人你沒法說起,你遇到一個陌生人,就會突然想說說關(guān)于她的事。

最后,我還是忍不住拿出來一根煙。我向他示意一下,他搖搖頭說:“不抽了,不抽了,今天抽了兩根,已經(jīng)過癮了。小伙子煙癮挺大。”

“也沒什么癮,就是沒事兒?!?/p>

我抽煙的時候,他安靜多了。我想,他現(xiàn)在終于不再對我講他女兒了,大概覺得我沒什么希望了。

我注意到河上的光暗多了,水從銀色變成了青灰色。就在我快抽完那根煙的時候,我感到似有似無的雨點落到了我臉上,涼絲絲的,在這溫熱天氣里倒讓人覺得舒服。

很快,老頭兒也感覺到雨了。他放下釣竿兒,從旅行包里扒拉出來一件黑塑料布一樣的老舊雨披搭在身上。

“準備的東西真全?!蔽艺f。

“經(jīng)常釣魚,什么都得有。”他說。

我抽完煙,感覺雨點比剛才稍微密了一點兒。雖然雨還是很小,但河上已經(jīng)漫起來一層霧。我感覺我坐在四處彌散的溫暖的霧中。我很想再坐一會兒,可擔心雨下大了,從這里走去停車場畢竟還有段距離。

我起身,開始收拾東西。

“這就走了?”老頭兒有點兒驚訝地問。

“對,回去還有點兒事?!蔽艺f。

我看看桶里的兩條魚,決定把魚送給他。他很驚訝,我說其實我就是打發(fā)時間,拿回去我媽也不愛收拾,她怕家里腥氣。他推托了一下,立即接受了??吹贸觯転檫@意外的收獲高興。

“小伙子人也大方,我是不會看走眼的。你下次什么時候來?”

“我也說不準,”我說,“哪天有空說不定就跑來了?!?/p>

他連聲說好,說他都是在老地方釣,讓我來了還到這邊來找他。

跨過橋以后,我感覺雨反而小點兒了。在停車場,我正把漁具包和折疊椅放進后備箱時,聽見有人喊我。我轉(zhuǎn)過頭,看見以前單位的一位同事正笑著從車道對面朝我走過來。

“你也來釣魚?怎么沒看見你?”他問我。

“我在橋西頭,你是不是在這邊釣?”我問他。

“是啊,我一般都在東邊。你不經(jīng)常來吧?西邊釣魚的人不多,地方太荒?!?/p>

“我第一次來。”我對他說,“西邊沒什么人,不過我遇見一個蔡老師,他說他總在那邊釣?!?/p>

“蔡老師???”那個人表情曖昧地笑了。

“你們認識?”我問。

“經(jīng)常來釣魚的都知道他。他是不是對你講了他女兒的事?”

“對啊,你怎么知道?”我有點兒吃驚。

“每個人都聽他講過。他碰見誰就對誰講他女兒,還給人看照片,要是沒有結(jié)婚的,他就想給女兒介紹對象,挺瘆人的。”

“瘆人?也說不上瘆人吧,估計當家長的都這樣,吹起來自己孩子沒頭兒?!?/p>

他皺了下眉頭:“當然瘆人。他肯定沒和你說,他女兒早就死了?!?/p>

“死了?”我怔住了。

“是啊。你要只聽他講,絕對不會想到他女兒死了。不過,我們經(jīng)常來釣魚的都知道,有人認識他,知道他女兒的事兒。說起來挺慘,他女兒去美國讀博士,被她的美國男朋友槍殺了,大概就是爭風吃醋的事兒吧,都好幾年前的事兒了。老蔡很有意思,他逢人就講他女兒,就像她沒死一樣。知道的都躲著他。”

“這樣啊……”我不知道說什么好。

“挺可惜的,一個鄉(xiāng)里教師好不容易培養(yǎng)出來個留學生,就這么被老外殺了?!?/p>

接下來,他又問起我的工作,問我現(xiàn)在去了哪個單位。

“沒再找工作,不適合坐機關(guān),現(xiàn)在自己做點兒小生意?!蔽艺f。

“哪方面的生意?”他問。

“小生意,網(wǎng)上的。”我說。

“給個網(wǎng)址唄,回頭幫你吆喝兩聲?!?/p>

“不用不用,主要是和廠家聯(lián)系?!蔽壹泵φf。

“做大生意了,那就幫襯不上了?!彼π?。

我們又寒暄了兩句,就告別了。我坐在車里,從后視鏡里注意到他的車開走了,才慢慢把車倒出去,開車上路。

我想起那張照片,老頭兒拿給我看的那張照片,那當然看得出是一張舊照片,但我還是不能想象那是一張死去的人的照片,我還盯著那上面的姑娘看了好一會兒,當他喜不自禁地給我講他女兒,而我還以為他想把女兒介紹給我……想到這兒,我簡直覺得有點兒惡心!我想擺脫那張照片給我的印象,但我越不愿意想它,照片上那女孩兒的樣子越是一直在我腦海里浮現(xiàn)出來,越來越清晰、鮮明。像我在停車場碰見的那個家伙說的,這確實挺“瘆人”的。有一陣子,我覺得我握著方向盤的手在發(fā)顫。我讓車慢下來,打開車窗,拿了一根煙抽。過一會兒,我的手終于穩(wěn)住了。我覺得我平靜了一點兒,甚至能夠理解他了。我想,他能怎么辦呢?也許那是他能找到的唯一的辦法,也許他只能在那一次次談話中使她復活……

漸漸地,另一個女孩兒的臉覆蓋住了照片里那張陌生女孩兒的臉。那是我大學時的女朋友,我們戀愛了兩年半,最后還是分開了。我現(xiàn)在還能在朋友圈里看見她。她畢業(yè)后留在了鄭州,嫁給了一個開美容院的鄭州人,現(xiàn)在有個四歲多的兒子。她的樣子已經(jīng)變了很多,我感覺她整過容了,卻并沒有變得更美。她那些過度美顏的照片看起來非常古怪,整個臉形都變了,以前她是很可愛的圓臉,而現(xiàn)在不知道是整容還是修圖的緣故,她的下巴很尖,臉頰凹陷得厲害。偶爾,我們會在微信里聊上幾句,彼此說話的口氣就像我們從未戀愛過、從未在一起睡過覺。然后,我又想起另一個女孩兒,是我第一個工作單位里的女孩兒。我們也談了將近一年,也睡過。她現(xiàn)在也嫁人了。我有時在街上碰到她,她開著一輛白色轎車,燙著一頭密密的細小發(fā)卷,隔著車窗玻璃,我也能看到她濃妝艷抹,樣子和那些在機關(guān)單位上班的庸俗少婦并無二致。從她的眼神里,我看出她對我的失望,正像我對她一樣失望。

偶爾想起過去的她們,想起當年在街上一起閑逛的時光、在卡拉OK廳的昏暗中的親吻撫摸,心里可能還會熱那么一下,但這熱也很快就冷卻了,尤其看到現(xiàn)在的她們,就覺得過去的影子像越來越薄、越來越脆硬的紙片。在我的幻想里,最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反而是那個我從未碰過的女孩兒,就是那個我在下雪天的校門口遇見的、坐在我前排的女孩兒。她在我心里藏得那么深、盤旋得那么久,我已經(jīng)以無數(shù)種方式脫過她的衣服,在形形色色的古怪地方以各種各樣的方式和她睡過,以至于我覺得我們之間已經(jīng)建立了一種深得可怕的關(guān)系……盡管初中畢業(yè)以后,我就再也沒有見過她。

我開得很慢。鄉(xiāng)鎮(zhèn)小柏油路上也沒什么車,灰塵倒很大,不時有雞啊狗啊貼著路邊跑或是橫穿馬路……馬路兩邊是細高的綠楊,后面是一馬平川的田野,田野上的某處是忽隱忽現(xiàn)的、仿佛總被籠罩在淡淡的煙霧中的村莊——典型的中原鄉(xiāng)村的景色,可能幾千年來都是這樣。只是日光強烈的時候,這片大地看起來明亮、干燥,陰天或雨天則更美些,騰起一層淡綠色煙霧,仿佛水彩畫。它一直就是這樣,一片沒有任何奇觀的平原,它的美平鋪直敘得讓人憂傷,像是生活本身:平鋪直敘,令人窒息,又無窮無盡。

當我的車開進亂哄哄的縣城,在我最熟悉的雜亂街道上緩慢行駛,原野帶給我的那種無端的憂傷、窒息感緩解了一點兒。當一個人仿佛懸浮著,當你漂在無論是語言、幻想還是現(xiàn)實喧鬧、慣性的浮沫上,即使你下面是生活的整個深淵,那種載浮載沉、置身事外的感覺也能讓你多多少少感到解脫。我想,他煞有介事地給我講了一個死者的事,講得仿佛她是個活著的人,而我呢,我給他講的故事則完全是虛構(gòu)。我們兩清了。

原刊責編??? 季亞婭

【作者簡介】張惠雯,女,1978年生,祖籍河南。畢業(yè)于新加坡國立大學商學院。已出版小說集《在屋頂上散步》《水晶孩童》《兩次相遇》《一瞬的光線、色彩和陰影》等。曾獲新加坡國家金筆獎中文小說首獎、中國作家鄂爾多斯文學新人獎等獎項。作品多次入選各種選刊、選本和排行榜?,F(xiàn)居美國休斯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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