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稿日期] 2021-02-10
[作者簡介] 趙欣(1975-),女,吉林通榆人,吉林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教授。
① John W. Steinberg, “Was the Russo-Japanese War World War Zero?” The Russian Review, Vol.67, No.1 (Jan. 2008), pp.1-7.
② The Russo-Japanese War, Official Reports, English Translation from? Japan Times, Vol.1, compiled by M.Kinai,Tokyo: The Shimbashido; London:Kegan Paul; Trench: Trubner, &Co., Ltd, 1905—1907, Appendix, p.3.
③ The Russo-Japanese War, Official Reports, Appendix, p.4.
④ General Kuropatkin, “The Treaty at Portsmouth: A Premature and Dangerous Peace,” McChure’s Magazine(1893—1926),Vol.12, No.3( Jan. 1909),p.237.
⑤ 山形元帥(日軍參謀長)、大山元帥(日軍司令官)和小玉將軍(日遠征軍參謀長)等人都主張和平。日本已花掉20億日元,在倫敦和紐約籌集了145萬日元,無路再籌。Tatsuji Takeuchi, War and Diplomacy in Japanese Empire, 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35, p.149.
⑥ Tatsuji Takeuchi, War and Diplomacy in Japanese Empire, p.149.
⑦ J. A. White, “Portsmouth 1905: Peace or Truce?” Journal of Peace Research, Vol.6, No.4, Special Issue on Peace Research in History,1969, p.361.
[內容摘要] 1905年8月,基于日本的請求和自身的利益考量,美國總統(tǒng)西奧多·羅斯福將處于戰(zhàn)爭膠著期的日俄兩國拉到了本國新罕布什爾州的海濱小城——樸茨茅斯的談判桌前,經過近一個月的艱辛談判,日俄簽署了意義深遠的《樸茨茅斯條約》。從樸茨茅斯被選為談判地點、樸茨茅斯民眾在和談中與羅斯福的配合,到談判親歷者對和平遺產的繼承與發(fā)掘,這一系列過程既開創(chuàng)了美國地方精英深度參與國際政治熱點事件的先河,也打造了國際外交的全新范例。
[關鍵詞] 1905年;樸茨茅斯;羅斯福;日俄和談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674-6201(2021)02-0060-10
1904年2月,日本發(fā)動對俄戰(zhàn)爭,因地緣之故,中、朝兩國立即卷入,英、法、美、德、意等國亦第一時間派出戰(zhàn)爭觀察員、戰(zhàn)地記者隨軍觀戰(zhàn),使這場戰(zhàn)爭獲得了國際社會的空前關注,“日俄戰(zhàn)爭雖是局部地緣政治沖突的燃爆點,卻因多國的介入而有將整個東半球拖入大規(guī)模戰(zhàn)爭的風險,堪稱第零次世界大戰(zhàn)”。①日軍欲求速決,全力投入戰(zhàn)爭,接連取勝,但俄軍屢敗屢戰(zhàn),堅拒投降。日本自知不能久戰(zhàn),因此1904年7月拿下旅順和大連后就高調議和,試圖與俄國直接談判和解。②但俄國以“滿洲”不能實行門戶開放,限制日本在朝鮮自由行動等條件予以回絕。③戰(zhàn)爭拖至1905年3月底時,日軍已陣亡135 000余人,超出其常備軍總量,④戰(zhàn)爭資源枯竭,而“再拖一年至少需25萬人和15億日元”⑤?!皾M洲遠征軍”參謀長兒玉源太郎在沈陽戰(zhàn)役后秘返東京,督促軍政部門擇機停戰(zhàn)。⑥5月27日,日軍在對馬海戰(zhàn)中重創(chuàng)俄波羅的海艦隊,形勢朝著日本期待的和談邁進了一大步。⑦俄國雖繼續(xù)增兵,但國內反戰(zhàn)的呼聲甚囂塵上。然而,日俄雙方因戰(zhàn)爭種下的仇恨與文化溝通等障礙很難回到理性的談判桌前。
一、美國調停日俄戰(zhàn)爭與選址樸茨茅斯之緣起
甲午戰(zhàn)后,日本汲取“三國干涉還遼”的教訓,積極營造有利的國際環(huán)境,1902年與英國結盟,另派出大批少壯派精英入讀英美名校,打入西方主流社會,如美國總統(tǒng)羅斯福的哈佛校友金子堅太郎、美國東亞學開創(chuàng)者達特茅斯學院的朝河貫一朝河貫一的部分檔案存于達特茅斯學院的勞納特藏館,余者存于耶魯大學檔案館。等皆屬此流。1900年俄國全面侵占中國東北后,這些少壯派在西方高調宣揚朝鮮的獨立必須有日本的保護,日本的大陸擴張是對俄國侵占“滿洲”的反擊,是在維護美國一貫倡導的門戶開放政策,因為日本、朝鮮乃至列強在“滿洲”的條約利益都遭到了俄國威脅。J. A. White, “Portsmouth 1905: Peace or Truce?” p.361.戰(zhàn)爭伊始,金子堅太郎就現(xiàn)身紐約、華盛頓等地為日本造勢。很快《紐約太陽報》《紐約時報》《紐約世界》等主流媒體都呈現(xiàn)出親日格調。Winston B. Thorson, “American Public Opinion and the Portsmouth Peace Conference,” The American Historical Review, Vol.53, No.3 (Apr. 1948), p.444.實際上,美國之所以偏袒日本,除了因日本大造輿論聲勢外,更緣于其自身在亞洲的利益。美國太平洋沿岸的殖民地——夏威夷和菲律賓的人口在不斷增長,巴拿馬運河亟待建造,遠東貿易比重逐年上升,而美國在太平洋卻無有力的支持者?;诖耍绹耐谌毡?。戰(zhàn)前,羅斯福就向法、德發(fā)出警告,“我以一種最禮貌、最謹慎的方式通知法國和德國,如果他們聯(lián)合抗日,試圖重走1894年的老路,我將立即站在日本一方給予其最大的必要支持”Tyler Dennett, “Roosevelt to Cecil Spring-Rice, July 24, 1905,” Roosevelt and Russo-Japan War, Garden City, N.Y: Doubleday, Page & Company, 1925, p.2.。美國猶太銀行家雅各·希夫(Jacob H.Schiff)還向日本提供了2億美元借款,幾乎承擔了戰(zhàn)爭的一半費用。Mina Muraoka, Jews and the Russo-Japanese War, The Triangular Relationship between Jewish POWs, Japan, and Jacob H. Schiff, Ph. D. Dissertation, Brandeis University,2014, pp.2-3.可見,美國政治家與商業(yè)精英早就攪在一起深度參與了日俄戰(zhàn)爭。
1904年7月,日本在拿下旅順和大連后就高調宣布和談,期待通過與俄國的直接談判,達成一項和平協(xié)議,調整各自在“滿洲”和朝鮮的共同利益。8月12日,日本政府通過其在圣彼得堡的代表向俄政府提出應在以下幾方面達成一致:“1.相互致力并尊重中國與朝鮮的獨立和領土完整。2.彼此致力于保持上述地所有國家的平等機遇。3.互相認可日本在朝鮮的特殊利益與俄國在‘滿洲’的鐵路事業(yè)。4.俄國不能干涉朝鮮半島的鐵路通往‘南滿’的最后延長線,以便于華東和上海與廣州和牛莊線連接。”The Russo-Japanese War, Official Reports, Appendix, p.3.日本政府最初想在圣彼得堡召開會議,但俄羅斯稱沙皇在海外旅行等原因不宜和談,后來改在東京談判。The Russo-Japanese War, Official Reports, Appendix, p.3然而直到10月3日,俄國政府才表明反對意見:拒絕致力于尊重中國主權和保持中國領土完整及所有在華國家機會平等原則,聲稱“滿洲”及其沿海完全是在中國勢力之外。俄方還提出幾個對日本在朝鮮自由行動的限制,甚至提議在朝鮮領土上建立一條北緯39度的中立帶。The Russo-Japanese War, Official Reports, Appendix, p.4.
和談雖未達成,但國際輿論進一步倒向了日本,特別是得到了美國的同情與支持。美國多數(shù)民眾相信,日本是為了自衛(wèi)而反擊邪惡的煽動戰(zhàn)爭的專政帝國,也是為了中國的獨立和完整而戰(zhàn)。日本的勝利將意味著其在遠東的勢力大大加強,但日本不會壟斷東亞的貿易,門戶開放政策將得以保存和延伸。既然這是美國在東方的基本政策,“感覺日本是在為我們而戰(zhàn),并將因美國的善意和同情而回報美國,自從佩里準將將這個國家大門打開以來”Winston B. Thorson, “American Public Opinion and the Portsmouth Peace Conference,” pp.439-464.。實際上,羅斯福并非真心支持日本,而只是在尋求遠東均勢,他對日本亦頗感憂慮:“朝鮮雖然弱勢,但至少是一個半獨立國家,卻漸為日本所吞并,若日本再握有‘滿洲’重地,那么只要時機成熟,就會對中國領土完整和獨立構成嚴重威脅”J. A. White, “Portsmouth 1905: Peace or Truce?” p.364.,隨后就會威脅到美國在太平洋的利益。1905年6月17日,羅斯福在給其朋友本杰明(Benjamin Ide Wheeler)的信中寫道:“人類的福祉取決于亞洲權力的平衡,在這種力量平衡中,日本與俄國能面對面地調和彼此的行動?!盩yler Dennett, Roosevelt and Russo-Japan War, pp.4-5.
確切地說,日本1904年呼吁和談重在造勢,這一點可從美國務卿約翰·海(John Hay)1904年1月的日記中得到佐證。據(jù)載,彼時日駐美大使高平小五郎曾向約翰·海明示不需列強介入調停。W.R.Thayer, “The Life and Letter of John Hay,” Vol.2, 1915, p.371.而1905年隨著日本戰(zhàn)爭資源的枯竭,高平才多次懇請美國出面調停。而美國之所以能擔此重任,主要在于兩點:其一,美國在遠東及歐洲事務中的中立使其獨具第三方調停資格。英國因英日同盟失去了調停資格,德、法亦因與俄國有染而無緣介入。其他國家亦在中國有領土訴求。至于美國,雅各·希夫雖向日本供款,但可歸結為個人行為。由此可見,公私相濟的美國外交體系初顯了極強的伸縮性。且不容忽視的是,俄國在戰(zhàn)時也曾向美國投訴其遭遇不公,“1905年1月21日中午,美國大使宣稱俄國政府已申請美國注意,指控中國共有5項行動違反中立之實”Papers Relating to the 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 Washington: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 1906, p.137.,這說明俄國至少在某種程度上認可了美國的仲裁者身份。其二,美國欲透過調停日俄戰(zhàn)爭提升國際地位。美國的外交一直是弱項,歷來缺少強有力的外交家和完善的外交體系,武裝力量亦不占優(yōu)勢。基于此,美國不得不跟隨英國腳步,不出一兵一卒地坐享最惠國待遇。雖然得到了切實的好處,但其在國際上缺乏話語權。因此,美國在不能依靠戰(zhàn)爭樹立威信的情況下,重大外交事件上的決策性出擊無疑是其最佳選擇。在約翰·海拋出門戶開放政策之后,美國借口維護中國領土完整和主權獨立,積極爭取國際認可。日俄戰(zhàn)爭后期,羅斯福令下屬盡可能地使當前形勢廣為人知,特別設法“讓此事引起英國注意,要求他們表明立場”“The Marquess of Lansdowne to sir M. Durand, Jan 14, 1905,” Further Correspondence Respecting the Affairs of Corea and Manchruia Jan-March 1905,WO 106/5330, National Archives. 。同時暗示英國,已“確認從德國收到了有利的回復”“The Marquess of Lansdowne to Sir M. Durand, Jan 14, 1905,” Further Correspondence Respecting the Affairs of Corea and Manchruia Jan-March 1905,WO 106/5330, National Archives. 。彼時,羅斯福剛剛成功化解了歐洲危機,1904年,英法簽訂協(xié)約,英國表示支持法國在摩洛哥的特殊利益,法國承諾不干涉英國在埃及的行動。該條約侵犯了德國在摩洛哥的殖民利益。1905年3月,德皇訪問摩洛哥時宣稱支持其獨立,各國在摩洛哥地位平等。法德之間劍拔弩張。后經羅斯福勸說,德皇同意于次年召開會議討論解決此事。初步樹立了和平締造者的形象,“來自歐美大金融中心的銀行家們奔走呼號,紛紛前往羅斯??偨y(tǒng)那里請求利用其影響終止日俄戰(zhàn)爭”John Bigelow, Peace Given as the World Giveth, or the Portsmouth Treaty and Its First Year’s Fruits, New York: Baker &Taylor Co., 1907, pp.12-13.。羅斯福雖然對俄國并沒什么好印象,但他知道向俄國提議和談,無論其接受與否皆利于美國。若其拒絕,無異于向國際社會證明了俄國好戰(zhàn)和吞并中國東北的野心,“讓俄國反對我們的條件正是我們想要的,那將使我們與日本建立牢固的關系”John Bigelow, Peace Given as the World Giveth, or the Portsmouth Treaty and Its First Year’s Fruits, p.11.。若其接受和談就會如坐針氈,因為“沙皇最擔心的就是羅斯福,而不是由英法來開啟和平協(xié)商”Tyler Dennett, Roosevelt and Russo-Japan War, p.187.。
1905年6月8日,羅斯福分別向日俄發(fā)出急件,并強調嚴格保密,建議和平協(xié)商應直接地、排他地在兩個交戰(zhàn)國之間展開,若兩國感覺其服務可對會談時間、地點等前期準備有所幫助的話,他愿竭誠效勞。Papers Relating to the 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 p.807.隨后羅斯福授意美駐華公使柔克義(William Rockhill)秘密致信清政府,申明中國在堅守中立方面責任重大,他將盡其所能地保持中國領土和主權完整?!癕inister Rockhill to Acting Secretary of State Pierce, Peking, July 5, 1905,” Papers Relating to the 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 p.816.可見,羅斯福在向日俄傳達調停之意時,特別強調美國只提供輔助性服務,不會介入實質談判。這些舉措奠定了美國的調和基調,即以回避之名行干預之實,既要堵住列強的悠悠之口,又要彰顯其鐵腕的調和能力。
俄國同意和談后,羅斯福先讓日俄兩國自選談判地點。在日本提出的煙臺與俄國提出的巴黎被彼此否決后,羅斯福適時推出了華盛頓。華盛頓作為中立國國都,日俄皆有領事常駐于此,二者自然無理由反對。然而,日俄代表啟程后,羅斯福卻稱華盛頓酷熱難耐,會議地點遂轉至樸茨茅斯。Papers Relating to the 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 p.811.事實上,樸茨茅斯的8月同樣炎熱,俄國大使維特的秘書科羅斯托夫茲(J.J.Korostovetz)在其日記中就多次提到樸茨茅斯“熱得令人窒息”The Russo-Japanese Problem, Treaty Signed at Portsmouth, U.S.A.,1905, Diary of J. J. Korostovetz, London: British Periodicals Limited,1920, p.60.。他指出正是“羅斯福別有用心,才對外宣稱華盛頓太熱不適合開會”The Russo-Japanese Problem, Treaty Signed at Portsmouth, U.S.A.,1905, Diary of J. J. Korostovetz, p.49.。
若從樸茨茅斯中選會址的時間點及過程看,羅斯福的確“別有用心”。早在推出華盛頓之前,羅斯福就在秘密遴選理想會場,并且私自把日俄登陸的地點挪到了紐約,這說明羅斯福壓根兒就沒打算讓日俄代表去華盛頓。而樸茨茅斯之所以能從東海岸數(shù)個備選城市中脫穎而出,主要有兩點因素:其一,客觀上具備談判的優(yōu)勢條件。樸茨茅斯遠離美國政治中心,最具代表美國現(xiàn)代城市風貌的資質。樸茨茅斯距紐約400余公里,在交通不甚發(fā)達的20世紀初,該距離足以使之遠離他國政客的無謂干擾。另一方面,樸茨茅斯水路交通發(fā)達。小城緊鄰大西洋,皮斯卡塔夸河穿城而過,與外洋完美銜接,將小城分割成幾個島嶼,在島上開會可使日俄代表免受陸路人群的干擾。再者,城市基礎建設、工商業(yè)亦名列前茅。樸茨茅斯港早年曾與西印度貿易往來頻繁,甚至一度趕超波士頓和紐約港。Thomas Bailey Aldrich, An Old Town by the Sea, Boston and New York: Hougton Mifflin Company,1917, p.10.坐落在樸茨茅斯紐卡斯爾小港邊、1874年建成的溫特沃斯大酒店就是其繁榮的見證。這座主體高達6層的第二帝國風格的建筑,最多可接納500名賓客,其富麗堂皇且宏大之風鮮見于其他海港城市。當時世界上技術最先進的軍事造船廠、最大的紡織企業(yè)阿摩斯基格紡織廠,都坐落在樸茨茅斯及其周邊。更加分的是,附近賴伊海灘(Rye Beach)鋪有一條橫跨大西洋的電纜,為外向聯(lián)絡提供了便利。
其二,主觀上與約翰·海關系密切。新罕布什爾州人具有較強的政治意識和商業(yè)靈敏度。新罕布什爾州人利用地緣優(yōu)勢,與美國政治人物保持著密切的聯(lián)絡。早在1789年,華盛頓到訪樸茨茅斯,當?shù)厝司妥プC會請示將鐵路延修至此。而此次樸茨茅斯中選應是基于國務卿約翰·海與新罕布什州的深厚淵源。約翰·海的避暑別墅即坐落在該州的紐伯里(New Bury),此地是他經常光顧的休閑之家。約翰·海與羅斯福于公于私都過從甚密,W.R.Thayer, The Life and Letter of John Hay, Vol.2, p.366.即使在他身體抱恙,極需返回紐伯里休養(yǎng)時,仍殫精竭慮地為羅斯福在歐洲營造良好的人設。W.R.Thayer, The Life and Letter of John Hay, Vol.2, pp.403-406.可以想見,近水樓臺,新罕布什爾州州長約翰·邁克萊恩(John McLane)很早就從約翰·海那里洞悉了總統(tǒng)挑選會址的傾向,并將此訊告知地方鄉(xiāng)紳。布雷頓森林(Bretton Woods)的商業(yè)精英們聞風而動,他們認為選擇新罕布什爾州的某個地方舉行日俄談判,肯定會振興當?shù)亟洕虼怂麄兿蛑蓍L請纓主辦此次和平會議并承擔所有費用。http:∥www.portsmouthpeacetreaty.org/process/hosts/index.html.溫特沃斯大酒店的承托人凱文·佩奇(Calvin Page)表示愿意為與會者免費提供食宿。州長和新成立的執(zhí)行委員會立即發(fā)出邀請,請前參議員威廉·錢德勒(William Chandler)和國會議員將邀請函提交給約翰·海。但約翰·海為了避嫌,囑其將邀請函直接遞交國務院。顯然,約翰·海提前泄露的消息使新罕布什爾人做足了功課,從而獲得了總統(tǒng)的信任與青睞。當時,約翰·海病重返回紐伯里休養(yǎng),代理國務卿皮爾斯(Herbert H.D.Peirce)約翰·海于當年7月1日病逝于紐伯里。敲定了樸茨茅斯為會議舉辦地。The Russo-Japanese Problem, Treaty Signed at Portsmouth, U.S.A.,1905, Diary of J.J.Korostovetz,p.49.
可見,美國從參與日俄戰(zhàn)爭、應允出面調停,再到選定會址,每一步都彰顯著美國政客的深謀遠慮,這些謀略在地方商業(yè)精英的支持下成為影響世界進程的創(chuàng)舉,為美國累積了透過強力外交走上大國博弈之路的政治資本。
二、羅斯福、皮爾斯與樸茨茅斯各界對日俄和談的把控
日俄和談初定于8月5日開始,秘密進行,但在當?shù)孛襟w——《樸茨茅斯先驅報》的引領下,大量媒體記者早早獲悉了日程安排等訊息。日本派出外務大臣小村壽太郎為正使、高平小五郎為副使,而俄方敲定維特時卻頗費周章。俄外交大臣蘭姆斯朵夫最早向沙皇推薦了維特,但因維特反對俄國激進的“滿洲政策”,沙皇故批示“只要不是維特就行”The Russo-Japanese Problem, Treaty Signed at Portsmouth, U.S.A.,1905, Diary of J.J.Korostovetz,p.11.。6月29日,皮爾斯密告日本,俄國極可能派駐巴黎大使聶利朵夫為全權代表?!癆mbassador Meyer to the Secretary of State, America Embassy, St. Petersburg, June 29,1905,” Papers Relating to the 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 pp.813-814.而聶利朵夫、駐羅馬大使穆拉維奧夫相繼拒絕,沙皇被迫啟用維特為正使,駐美大使羅森男爵為副使。從維特的日記可知他意識到了作為侵略者的俄國不得人心,因而在去往紐約的船上就致力于扭轉對俄不利的國際輿論。Abraham Yarmolinsky.ed., Memories of Count Witte, translated from The Original Russian Manuscript, New York, and Toronto, Doubleday, Page & Company, 1921, pp.139-141.他在船上結交了《倫敦每日電訊》駐圣彼堡記者狄龍(E.J.Dillon)、愛德華國王特約記者華萊士(Mackenzie’ Wallace)等媒界人士。一到美國,他就到訪猶太人聚居區(qū),接受采訪,表現(xiàn)得親切、外向、直白,與小村的陰沉、緘默形成了強烈對比。
為了彰顯日俄和談的公正性和排他性,羅斯福故伎重施,并未前往樸茨茅斯。試想,作為眾望所歸的調停者都未親臨現(xiàn)場,他國政要就更無理由去樸茨茅斯指手畫腳了。顯然,羅斯福不會真的袖手旁觀,代國務卿皮爾斯代其親臨現(xiàn)場,海軍少將威廉·米德(William Mead)則為皮爾斯裝了專用電纜,可實時向羅斯福匯報日俄和談動態(tài)。
日本政要在和談之前屢經磋商,將和平條件按優(yōu)先次序分成三類:一、絕對必要:俄國從“滿洲”撤軍,將其在華關東租借地和旅順港至哈爾濱鐵路等權利轉交日本;二、較必要:賠款,割占庫頁島,收繳中立港俄艦及遠東海岸線捕魚權;三、非必要:由全權代表裁定的限制俄國太平洋海軍,海參崴變商業(yè)港等條件。J. A. White, “Portsmouth 1905: Peace or Truce?” pp.361-362.日本刪除了原議和條件中的保持中國主權和領土完整,各國利益均等及后來提議的承認日本在中國東北有特權等條件,其是何居心令人深思。而俄方在維特行前下令:一、只同意關東租借地和南滿鐵路部分讓給中國??膳鷾食r有資質成為獨立國家,但其絕不能被當作威脅俄國在“滿洲”利益的武器;二、絕對禁止任何賠款或出讓任何領土。J. A. White, “Portsmouth 1905: Peace or Truce?” p.363. 從雙方亮出的底牌看,俄國的絕對禁止項屬于日本的二類要求,和約應有可能。
7月25日,小村壽太郎到達紐約。27日,羅斯福在長島夏宮接見了他,一見面就敦促其降低12億日元的賠款要求。維特則從圣彼得堡出發(fā)后先至巴黎商談貸款,因法國不借錢支持其繼續(xù)戰(zhàn)爭,所以他詭稱想貸款償還戰(zhàn)爭賠款。而當維特在法國獲悉日本堅持索要賠款后,他到紐約時對和約幾乎不抱任何希望。http:∥ry2ue4ek7d.search.serialssolutions.com.dartmouth.idm.oclc.org/genre但基于在盟友法國面前的挫折,維特對繼續(xù)戰(zhàn)爭也沒有信心,“我們已用盡了一切手段,在國外失去了信譽。無論是國內貸款還是國外貸款,都沒有一絲希望”Abraham Yarmolinsky.ed., Memories of Count Witte, p.135.。8月4日,維特一行亦在酋長山面見羅斯福,表達了俄國絕不賠款并繼續(xù)戰(zhàn)爭的主流愿望。而小村本人和日本民眾卻對賠款十分期待和堅持,認為在談判時討價還價,再加上羅斯福的支持,基本可以實現(xiàn),即使“總統(tǒng)的意愿就是固定遠東的權力平衡,但對日本也是最有利的事情”J. A. White, “Portsmouth 1905: Peace or Truce?” p.363.??梢?,羅斯福初見日俄代表時就在竭力調停,而日本本來就期待美國參與其中,為其謀利。
8月5日,日俄雙方代表登上牡蠣灣上的“五月花號”,羅斯福介紹兩國代表認識并與之共進冷午餐。席間,羅斯福與美國其他官員小心翼翼地維持著中立,表現(xiàn)得既不輕視俄國也不偏袒日本,只表達了“希望日俄之間能夠迅速締結公正持久的和約”的祝愿。Edmund Morris, Theodore Rex, New York: Random House, p.408羅斯福提議兩國代表發(fā)言,但雙方都冷漠地拒絕了,彼此無一句交流,之后各乘車船奔赴樸茨茅斯。羅斯福的初次調停全然無果,直接調和的重任遂轉嫁給了皮爾斯與樸茨茅斯各界。
新罕布什爾州政府、樸茨茅斯市政府及海軍船廠深感責任重大,因此在會前籌備、安檢禮儀、談判意外等每個細節(jié)都精心考量,力爭使談判代表既能感受到東道主的熱情,又能見證美國的強盛。http:∥www.portsmouthpeacetreaty.org/process/negotiations/negotiations2.html.州長約翰·邁克萊恩征用了維多利亞時期的法院大樓主持開幕式,而正式會談的主場地定在海軍造船廠新建的綜合倉庫大樓。大樓內外裝飾一新,還特意為和談開辟了一個大房間,并為每個代表團提供了小型的私人前廳。家具皆從費城訂購,全部用紅木制成,風格模仿白宮家具,古樸的東方地毯使之內部裝飾更趨完美。海軍少將威廉·米德指揮海軍陸戰(zhàn)隊日夜操練安保工作和歡迎儀式,并督造了4艘快艇,負責接送與會代表往來于酒店與船廠之間,以避開陸路擁擠的人群。Portsmouth Herald, August 2, 1905.船廠雖不對公眾和媒體開放,但當?shù)厝硕级?,“無論海軍船廠的會議結局是什么,樸茨茅斯本身及周邊小鎮(zhèn)將比以前更出名……樸茨茅斯在幾周內都將是世界矚目的焦點”Portsmouth Herald, August 2, 1905.。
此外,樸茨茅斯市民還早早地將整個城市的大街小巷用地毯和鮮花裝飾得五彩斑斕,到處懸掛著星條旗、彩旗及華盛頓與格蘭特的肖像,充滿了歡樂祥和的節(jié)日氣氛。樸茨茅斯的士紳們也積極參與籌備,退休的波士頓銀行家、藝術家愛德華·奈爾斯(Edward G. Niles)讓出了其在紐卡索爾海濱的別墅,供皮爾斯下榻。該處成為會議期間諸多社會活動的場所。凱特里的第二公理會教堂也進行了充分準備,甚至排練了俄語贊美詩。http:∥www.portsmouthpeacetreaty.org/process/negotiations/negotiations2.html諸多游客和媒體慕名前來,溫特沃斯酒店、羅金厄姆酒店(Rockingham Hotel)、基爾薩奇酒店和麥里克酒店等大型酒店提前數(shù)天就已客滿,后3家酒店入住的是來自美國、歐洲和日本的數(shù)百名記者。樸茨茅斯商家借機發(fā)行了大量日俄和談的紀念卡,甚至還發(fā)明了一種新的飲料,“會議雞尾酒”http:∥www.portsmouthpeacetreaty.org/process/negotiations/negotiations2.html……這些細節(jié)無不彰顯了樸茨茅斯各界對日俄和談的重視,也折射出了當?shù)厝藦娏业膮⒄庾R與敏銳的商業(yè)頭腦。
8月8日,日俄代表從海軍造船廠一出發(fā),就被熱心民眾開來的各色船只所包圍,他們揮舞著彩旗熱情地向日俄代表致意。到達法院后的開幕式更為盛大,市民傾巢而出,高呼和平,萬人空巷,維特等人深受震撼,這令他更加謹言慎行,力圖挽救俄國不良的國際形象。The Russo-Japanese Problem, Treaty Signed at Portsmouth, U.S.A.,1905, Diary of J.J.Korostovetz,p.43.10日,和談正式開始。面對日本提出的12條要求(基本等同于前述三類條件),維特與下屬商定,“我們必須在無關緊要的問題上盡力開明,突出那些真正重要的條件,并表現(xiàn)出我們的服從,這樣,一旦決裂,責任就不會落在我們身上” The Russo-Japanese Problem, Treaty Signed at Portsmouth, U.S.A.,1905, Diary of J. J. Korostovetz, p.54.??梢?,維特一開始就對由樸茨茅斯媒體引導的國際輿論有所忌憚,因此他在未接到圣彼得堡指令前即回復日本The Russo-Japanese Problem, Treaty Signed at Portsmouth, U.S.A.,1905, Diary of J. J. Korostovetz, p.66.:對從朝鮮和“滿洲”撤軍及放棄南滿鐵路等要求無多異議,但決不割讓庫頁島,不賠款,不交戰(zhàn)艦,不同意限制俄遠東海軍勢力。維特意在卡住關鍵條件,之后再借美國媒體之力,倒逼日本成為“未來沖突和誤解的點火者”。Pre-war Diplomacy, The Russo-Japanese Problem, Treaty Signed at Portsmouth, U.S.A.,1905, Diary of J. J. Korostovetz, p.56.果然,日俄和談就卡在俄國堅拒的4個問題上無法繼續(xù),皮爾斯立即致電羅斯福,羅斯福提議逐條審議,把最具爭議的問題留到最后。David Murray, The Story of the Nations,Japan, New York: G. P. Putnam’s Sons,1906,p.450.但羅斯福在提此建議時非常謹慎,還刻意向日俄代表強調,“希望它不是,也不想被視為是來自美國總統(tǒng)的提議,而只是一種私下表達的大使之間的對話,希望能起到力所能及的幫助”The Russo-Japanese Problem, Treaty Signed at Portsmouth, U.S.A.,1905, Diary of J.J.Korostovetz,pp.91-92.??梢?,羅斯福此時還特別注意“斡旋”的分寸,大做表面文章,避免落人口實。
為配合羅斯福,彌補日俄雙方代表的文化鴻溝,樸茨茅斯的政、軍、商界人士千方百計地為雙方代表創(chuàng)造接觸機會,向談判代表灌輸和平理念。州長邁克萊恩屢向日俄代表致意希望“簽成《樸茨茅斯條約》”The Russo-Japanese Problem, Treaty Signed at Portsmouth, U.S.A.,1905, Diary of J.J.Korostovetz,p.45.。為讓雙方盡快熟悉,日俄代表都被安排在溫特沃斯酒店下榻,還被安排同時、同一餐廳就餐,從而使維特和小村很快能就飲食展開話題。Abraham Yarmolinsky.ed., Memories of Count Witte, pp.150-151. 13日,都會講法語的維特和小村開始在酒店的玫瑰園一起散步,秘密談話。http:∥www.portsmouthpeacetreaty.org/process/negotiations/negotiations3.html美國歷史學家托馬斯·威爾遜(Thomas C.Wilson)推測他們在相互說服對方,表達對遠東和平、經濟和政治安全的考量。http:∥www.portsmouthpeacetreaty.org/process/negotiations/negotiations3.html按羅斯福提議,日俄依次商定了朝鮮、中國東北和中東鐵路(東清鐵路)等問題。對日本來說,其戰(zhàn)爭目標就是朝鮮和中國東北,特別是后者,“戰(zhàn)爭結束時,問題不再是朝鮮而是‘滿洲’?!疂M洲’俄國能留下多少?從哪里劃分各自的勢力圈是必要的?這些才是在樸茨茅斯真正需要解決的”E.B.Price, The Russo-Japanese Treaties of 1907—1916 concerning Manchuria and Mongolia,p.23.。幾經爭執(zhí),日俄以寬城子(長春)火車站為界點劃定勢力范圍,至此,日本的主要目標實際上已經達成。8月16日開始,最具爭議的4條再次使談判無法繼續(xù)。8月17日被迫休會。
為打破僵局,皮爾斯與樸茨茅斯各界傾力協(xié)調,為公眾和媒體的介入創(chuàng)造了更多時機,以輿論監(jiān)督來限制雙方的過激行為。在溫特沃斯酒店主管的安排下,日俄代表時刻都處在媒體和公眾的視線中。維特的書房幾乎是一間玻璃房,“我的所作所為不僅旅館許多其他房間和鄰近陽臺上的人能看到,甚至路過的百姓也能看到。自然而然地,路上充斥著好奇的人們和整天游蕩的記者”Abraham Yarmolinsky.ed., Memories of Count Witte,? p.150.。小村一直極度抗拒媒體,維特為表示尊重,承諾除了向媒體發(fā)布會議日程外,不透露任何其他信息。The Russo-Japanese Problem, Treaty Signed at Portsmouth, U.S.A.,1905, Diary of J.J.Korostovetz,p.68.但是,樸茨茅斯的士紳們熱情地拉著日俄代表在酒店、教堂、私人別墅里舉辦各種社交活動。在休會的8天里,他們?yōu)槿斩泶砼e辦的各類活動多達10余次。http:∥www.portsmouthpeacetreaty.org/process/negotiations/negotiations5.html《樸茨茅斯先驅報》記者則設法帶領各路媒體記者與日俄代表們混跡一處,盡可能多地獲取信息,致使談判細節(jié)以驚人的速度見報。參與談判的俄國法學家馬頓斯(F.de Martens,維特的顧問)說,“我確信,任何其他國家和國際會議絕沒有像美國媒體一樣在樸茨茅斯會議上扮演如此重要的角色……全世界,特別是美國最渴望結束戰(zhàn)爭,達成和平。美國媒體從樸茨茅斯會議一開始,就肩負起了這個責任”F. de Martens, “The Portsmouth Peace Conference, ” The North American Review, Vol.181/5(Nov. 1905), p.646.。除了媒體強勢的輿論壓力外,美國民眾有組織地向日俄代表灌輸和平理念的行動則更加直接、有力,美國各地的民眾每天都向小村和維特郵寄海量的勸和信和簡報;休會期間,來自麻州勞倫斯市的600余名俄裔猶太人親臨溫特沃斯酒店,為維特和羅森舉行致敬儀式,期待他們能給故土帶來和平,并簽署了請愿書。http:∥www.portsmouthpeacetreaty.org/process/negotiations/negotiations2.html18日晚,皮爾斯攜妻邀請俄方代表在奈爾斯別墅舉行國宴,樸茨茅斯士紳名流悉數(shù)到場,曾長駐俄國的皮爾斯夫婦借機向維特直陳戰(zhàn)和的利弊。20日,日俄代表應邀參加樸茨茅斯基督堂布道,高平“偶遇”了其樸茨茅斯籍的老師克拉克(clark)教授,二人暢談了和平對世界局勢的影響……h(huán)ttp:∥www.portsmouthpeacetreaty.org/process/negotiations/negotiations5.html顯然,這些都是有計劃、有預謀的安排,目的無外乎就是潛移默化地影響日俄代表,使之形成固化的和平理念。
很快,小村和維特私下進行了數(shù)次非正式會晤,這表明東道主所營造的和平友好氛圍已然奏效。特別是小村在未接到本國通知前決定妥協(xié),提出維特若能本著和解的精神繼續(xù)討論庫頁島和賠償問題,他將放棄對俄海軍及被扣船只的要求。維特則真誠地解釋,這兩個問題他奉有嚴格禁令,Abraham Yarmolinsky.ed., Memories of Count Witte, p.155.且俄羅斯民族情緒是繼續(xù)戰(zhàn)爭,但他本人急于看到和平,并認可支付一筆不超過照顧俄國囚犯費用的補償款,并問小村能否接受分割庫頁島。小村稱本國人也反對放棄庫頁島和賠償??梢姡p方的條件雖然對立,但維特與小村都在盡力往回拉,避免談判破裂,二人最后約定再向本國政府請示,會議延至22日。
再次休會后,日方即派金子堅男爵向羅斯福求助,羅斯福當即同意出面“斡旋”,打破僵局,Tyler Dennett, Roosevelt and the Russo-Japanese War, on the Portsmouth Conference, pp.236-277.隨之發(fā)起了一系列秘密外交。8月19日,他在夏宮密會羅森男爵,以尋求俄羅斯的某種妥協(xié),無果。羅斯福轉而直面沙皇和日本政府,痛陳繼續(xù)戰(zhàn)爭的害處。這標志著美國的調和已經從幕后正式走到臺前?!癛oosevelt’s Move,” The Portsmouth Herald, Aug.19,1905.8月21日,羅斯福再次會見金子堅,申明他支持小村在庫頁島問題的折中方案,但建議將賠償金減到6億日元。與此同時,羅斯福給沙皇寫信,由喬治·梅耶(George Meyer)大使親自遞交,敦促尼古拉接受日本提議,但建議賠款數(shù)額稍后確定。對沙皇有影響力的德皇也在羅斯福的鼓動下勸沙皇妥協(xié)。然而,22日,沙皇電令維特拒絕小村的妥協(xié)方案,并下令若日本繼續(xù)要求賠款和土地,就中止談判。此時,維特本可以遵命中止談判,但他沒有這樣做。個中原因必然是美國民眾的和平呼聲、以《樸茨茅斯先驅報》為代表的美國媒體倡導的和平理念對他形成了巨大影響。維特將電報收起,再次向日本重申俄國不支付任何賠償,小村則強調即便完全割讓庫頁島也不接受無賠償條約。即便如此,維特也未拂袖而去,而是建議將下次正式會議延至8月26日,“因為在此期間可能會出現(xiàn)意想不到的新局面”Abraham Yarmolinsky.ed., Memories of Count Witte, pp.156-158.,這足以證實美國民眾及媒體的和平造勢的確令維特心有戚戚,他從原初的超然態(tài)度轉向了專注于和平,因而寄望于羅斯福的遠程調控創(chuàng)造奇跡。23日,羅斯福放下外交禮儀,分別給德、法、英、中、日等國元首發(fā)電報,“近乎粗魯?shù)匕凳荆毡驹跁h桌上既貪婪又不體諒人。再打一年吞掉的資源遠比她最終從俄國手里拿回的多得多”Edmund Morris, Theodore Rex, New York: Random House, 2001,p.413.。羅斯福對日態(tài)度的轉變令維特更加堅信:在堅守沙皇談判底線的基礎上倡導和平是樹立本國良好聲望的最佳時機,美國對日本的友好態(tài)度已在其努力下發(fā)生逆轉。“The Portsmouth Peace Conference,” North American Review, Vol.CLXXXI (November? 1905),pp.646-47.按羅斯福要求,梅耶再次拜訪沙皇,費盡口舌地勸說了兩個多小時,沙皇最終同意將庫頁島南半部讓給日本,但拒絕任何賠款。25日,羅斯福再次會見金子堅,強烈建議日本重新考慮賠款要求。在26日的正式會議之前,小村與維特再次私下會晤,維特向小村透露俄國可能讓出一半庫頁島。小村則希望再將會議延至29日,以期達成更多妥協(xié)。維特同意給美國和日本以緩沖時間。然而,8月28日晚,維特突然收到沙皇改變主意的電報,要求撕毀與梅耶的和平條件,立即終止談判繼續(xù)戰(zhàn)爭。維特再次壓住電報,復電稱若終止談判,不給日本最后的回話機會,那么俄國就會被世界指斥為好戰(zhàn)者,所以他將參會但堅持不讓步,以免國際輿論將談判的失敗歸咎于俄羅斯。Abraham Yarmolinsky.ed., Memories of Count Witte,? p.155.顯然,對于和平與本國聲望,維特顯然更重視后者,而這無疑是國際輿論對其造成的壓力。
8月29日,小村電告東京俄國無讓步跡象,只能中止談判繼續(xù)戰(zhàn)爭。然而,前線戰(zhàn)場的高級將領與國內右翼政要一致反戰(zhàn)。兒玉源太郎從前線頻發(fā)電報敦促和平,海軍部長山本五十六亦在內閣會議上力挺兒玉。Tatsuji Takeuchi, War and Diplomacy in Japanese Empire, p.154.桂太郎內閣別無選擇,只能令小村接受俄國不賠款、讓出一半庫頁島的條件。1905年8月29日下午4點,鐘聲回蕩,口哨聲四起,和平協(xié)約終在樸茨茅斯海軍船塢達成。C.A.Hazlett, An Historical Calendar of Portsmouth, Portsmouth: Randall Press, 1907, p.47.
綜上,條約最后能夠達成,美國從上而下的首腦與平民的合作調節(jié)起到了十分關鍵的作用。在談判幾近破裂的邊緣,羅斯福從外圍調動一切可以調動的國際力量向日俄政要施壓,迫使日本免掉賠款,說服沙皇放棄一半庫頁島,掃清了阻礙條約成功的根本障礙。而樸茨茅斯各界人士則動用一切可以動用的手段為日俄代表彌合文化鴻溝,同時制造輿論壓力,促使維特兩次收起沙皇禁令,抓住了日俄簽約的最后時機。
三、美國干預日俄和談對世界格局的影響
1905年8月9日開始持續(xù)到9月5日的日俄和談,是持續(xù)時間最長、參與媒體最多、國際關注度最高的世紀大事。來自世界各地約500余家媒體的連續(xù)跟蹤報道使美國政要及樸茨茅斯各界與日俄雙方代表同時置于世界輿論的旋渦之中,三者在和談期間的一舉一動都被無限放大,從而產生了多重效應,在促成《樸茨茅斯條約》之后,深刻影響了東北亞乃至世界的政治、經濟格局。
一、東北亞政治經濟格局發(fā)生劇變,遠東國際關系被重新洗牌。日本在樸茨茅斯和談時的堅持與苛刻令有識之士窺見了其巨大的野心?!恫ㄊ款D先驅報》(Boston Herald)的一條社論指出,“這個新日本正在成為‘主導亞洲的強國’,德國、法國甚至英國‘有朝一日可能會與之發(fā)生沖突’,但‘美國政治家有責任與之保持最友好的關系’”Boston Herald, Aug.9,1905.。這主要是因為美國在遠東的主要目標只是商業(yè)和工業(yè)利益?,F(xiàn)實中,所謂的“美國貿易將受益于日本在亞洲的成功,不過是一種假設而已”Thomas F.Millard, The New Far East, New York: Charles Scribner’s Sons, 1906, p.285.。日本通過對俄戰(zhàn)爭及《樸茨茅斯條約》而成功晉級歐美強國之列,以條約的形式鞏固了其對朝鮮的占領,攫取了南滿鐵路及旅大租借地等實惠戰(zhàn)果后迅速崛起,進而開始了對新領地的全方位壟斷。英國雖早在1905年8月12日就更新了英日同盟,承認日本在朝特權,并將印度納入盟約,還刻意等到樸茨茅斯和談結束后的9月27日才公布。Tatsuji Takeuchi, War and Diplomacy in Japanese Empire, p.129.處處為盟友考慮的英國同美國一樣遭到了日本的排斥。英美在對華貸款、商品輸出等方面接連被日本打壓。而美國全力推行的諾克斯“滿洲”鐵路國際化卻被英國拒絕,英日同盟無異于助紂為虐,促使日本在南滿對所有列強關門?;诖?,美國民眾在日俄戰(zhàn)爭中對日本形成的敬意迅速消失,懷疑與抱怨取而代之。美國擔心日本可能會宣布“亞洲的門羅主義”,阻止歐洲在亞洲增加或樹立威信。Chester Holcombe, “Some Results of the Eastern War,”Atlantic Monthly, Vol.XCVI (July 1905),pp.24-30.美國對日本如同英國對德國一樣緊張,因為“太平洋沿岸的夏威夷與菲律賓亦處在日本襲擊的危險之中”Britannicus, “American Policy in the Far East,” The North American Review; Jul 1, 1910, p.192.。列強的譴責和抗議換來的卻是日俄由對抗走向聯(lián)合,中國東北逐漸轉化成事實上的“日俄兩省”,他們對列強實施了聯(lián)合封鎖。然而,日俄兩國踐踏中朝主權的行為激發(fā)了中國和朝鮮民眾強烈的愛國熱忱和民族精神,收回路權、興辦民族鐵路等運動在中國東北盛行起來,民族矛盾日趨尖銳。
二、為美國樹立了和平與正義的大國形象,使之成為國際仲裁的重要角色。羅斯福對日俄和談的全力調停,使歐洲預見了美國對遠東苦心孤詣的積極政策,也見證了美國在處理國際紛爭時的持重與力度。美國被貼上了一個不以犧牲任何亞洲國家利益為代價進行領土擴張的正義者的標簽,決絕地保護弱國免于分裂,堅持平等準入遠東市場的規(guī)則,在國際紛爭中扮演了和平締造者的角色。Britannicus, “American Policy in the Far East,” p.192.特別是羅斯福本人,因此次調和而獲得了1906年的諾貝爾和平獎,被譽為“自拿破侖以來皇帝最好的牧羊人”Edmund Morris, Theodore Rex, p.414。1908年,羅斯福又率先免除并返還了中國的庚子賠款。顯然,這是一個既精明又具有騎士精神的政策,帶動了英、德、俄等國接續(xù)減免對華賠款,無形中樹立了美國國際道義擔當者的領導形象。1910年5月5日,奧斯羅國家劇院為羅斯福舉行慶典,羅斯福當場發(fā)表了以國際和平為主題的演講,并提議出臺仲裁條約,建立仲裁法庭,成立和平聯(lián)盟。Eugene P.Trani and Donald E.Davis, Roosevelt and the U.S.Role, Steven Ericson and Allen Hockley, The Treaty of Portsmouth and its Legacies, Hanvor: Dartmouth College Press, 2008, p.62.這些都為致力于和平解決國際爭端的國際聯(lián)盟組織的出臺及其相關契約的策劃提供了藍本。后來,美國否決了帶有嚴重的殖民利益轉讓的《凡爾賽和約》,并拒絕加入國聯(lián)和防守聯(lián)盟,促成了1928年至1929年中俄沖突的解決,進一步提升了其國際地位。以至于后來在美國拒絕加入國聯(lián)后,仍被國聯(lián)納為常任理事國之一。而這一切,無不建立在羅斯福成功斡旋日俄戰(zhàn)爭的基礎之上。
三、為多邊外交樹立了典范,留下了豐厚的美式外交遺產?!稑愦拿┧箺l約》的歷史意義是顯而易見的,它被普遍認為是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多軌外交的成功案例,不僅為總體上的外交協(xié)商提供了基本原則,還奠定了現(xiàn)代外交協(xié)商的通用模式,即協(xié)約方以面對面談判互動的形式達成協(xié)約。更重要的是,多軌外交從此植根于這一理念:成功的談判需要談判雙方以外的一群人的全面參與,以便協(xié)助建立信任紐帶,彌合文化差距,而文化差距往往是達成協(xié)議不可逾越的障礙。http:∥www.imtd.org/index.php/about/84-about/13 1-what-is-multi-track-diplomacy 這一理念無疑是樸茨茅斯人創(chuàng)下的,“我們的城市贏得了不朽的聲譽,而這種聲譽是由最卑微的公民共同得來的”Portsmouth Herald, Sep.6, 1905.。樸茨茅斯的后人銘記著這段珍貴的外交歷史,不斷發(fā)掘與之相關的文旅資源。如每年8月29日下午4時的條約達成時間,樸茨茅斯的鐘聲都會敲響半個小時,致以美國內戰(zhàn)結束時的禮遇。樸茨茅斯還以立紀念碑C.A.Hazlett, An Historical Calendar of Portsmouth, p.47.,建“條約之路”,將船廠、賓館等外交場所改為博物館等物質文化遺產的記憶模式來打造城市的外交文化。歷史學會、和平條約周年委員會、和平條約論壇、新罕布什州日美學會等一大批學術社團相繼成立,來自世界各地的學術群體定期或不定期地布展、參會,樸茨茅斯還與日本日南市(小村壽太郎的誕生地)結成了姐妹城市……這些以外交為主題的非物質文化遺產無不源于日俄和談。美國建立的以東道主為第三方協(xié)調者,以政府首腦為外圍調停者的多元外交模式,接連在其后的國際沖突調和中被復制和模仿。
四、強化了和平理念,催生了世界和平學。大量媒體記者和專業(yè)人士的介入,使世界各地就日俄談判展開了對和平的可能性及其意義的深入探討,促使和平成為一門專業(yè)學科,并被列為國際政治學的分支。樸次茅斯會議后,西方國家出版的有關日俄和談的專業(yè)書籍達110部之多。http:∥www.portsmouthpeacetreaty.com/biblio5.cfm新罕布什爾州達特茅斯學院的日籍講師朝河貫一借此成為和平學的領軍人物。他的和平思想亦源于日俄和談。朝河在達特茅斯學院院長威廉·塔克(William Tucker)的資助下,以民間代表的身份全程參會,對日俄和談影響甚巨。博士畢業(yè)于耶魯?shù)某釉缭谇髮W時就將其現(xiàn)實政治理念灌輸給了校友斯托克斯(Stokes)和伍爾西(Woolsey),而這兩人正是小村聘請的顧問。他們主張日本在東北亞“延續(xù)美國的門戶開放”、放棄賠償金、割讓領土等提議皆是朝河的理念。朝河早前在《耶魯評論》上的兩篇關于戰(zhàn)爭影響的長文,出版的《日俄沖突:起因與問題》(1904),正是斯托克斯和伍爾西在“耶魯研討會”上闡釋其類似觀點和理論的源本。1909年,朝河出版了《日本的禍端》一書,對日本的膨脹發(fā)出警告,呼吁其維護中國的權益,并對日美對立的前景深感擔憂。這兩部著作奠定了和平學的基礎,同時也開啟了美國的亞洲學研究。Sheila Culbert.ed., Forever New, The Speeches of James Wright,President of Dartmouth College, 1998—2009, Hanover: Dartmouth College Press, 2012, p.12.在樸茨茅斯會議期間形成的強烈的和平理念使朝河貫一與另一位參會記者奧勞克林對日本二戰(zhàn)期間的軍事暴行進行了猛烈抨擊。1941年,朝河游說美國總統(tǒng)富蘭克林·羅斯福(Franklin Roosevelt)起草了一封致日本帝國政府的信,敦促其在太平洋地區(qū)撤軍。但這封信直到零式戰(zhàn)斗機起飛去轟炸珍珠港時才收到。二戰(zhàn)結束前,曾任美國國務卿、《陸軍與海軍》雜志長期出版人的奧勞克林力排眾議,譴責美國向日本投擲原子彈,“這些(和平理念)都是他們在溫特沃斯酒店時所留下的揮之不去的痕跡”http:∥www.portsmouthpeacetreaty.org/wentworth3.cfm。
(責任編輯:馮 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