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暉
畫家從家里出來,經過很短的幾條街道,總能聽到轟鳴的馬達聲在人群里橫掃而過,好像要把整個城市帶進硝煙的戰(zhàn)場。綠燈,兩邊的人,匯向路的中間。畫家爬上5樓,整棟樓里,只有畫家的腳步聲,消失了的聲音,肯定被樓層的某堵墻收藏了,或許有一天,這些聲音會呼嘯而出。小女兒說,在雷電的晚上,這些聲音都會跑出來,被更大的聲音帶走。畫家推開畫室的門,兩只鳥,從地板上不緊不慢地飛起來,比街上的人群還放松,倒是畫家,回過神來,略帶點驚慌,好像自己打擾到了其他人。兩只鳥,朝窗戶飛去,墻角,有一個空調洞,那里成了鳥的家,三四年了,鳥與畫家相互都很熟悉了。鳥每天會飛到屋子里,找點吃的,然后,準確地飛進看起來不大的窩里。
畫家有7次死里逃生的經歷。一次是畫家開車,一家五口全在車上。雨天,車打滑,與吊車撞上了,吊車的鐵勾進到了畫家的車里,所向披靡,在離畫家胸前兩拳頭遠的地方,停住了,就差那么一點。
畫家抽煙,在煙霧中,畫家一次次地涂改和刮。刮了一個月,女人在第5個星期問畫家,背景怎么樣?畫家還在洗。女人問畫家,想把我挪在什么樣的場景里?畫家說,反正現(xiàn)在這些場景都不是。把這個女人放在壁畫前?時間太舊;放在山水里,欲望太弱;床上、椅子上,畫家全部否定。女人的背景,畫家看見過,卻怎么也畫不出來那種味道。四個多星期,不停地畫,總不是看見的樣子,把畫上去的顏料不斷地洗掉。女人的完美,豈能讓她現(xiàn)身在不和諧的環(huán)境里。刮了無數次,也洗了無數次。晚上,畫家刮完,已經洗不掉了,油彩太厚。畫家沮喪地回到家,閉上眼睛,那個側臉的女人,嘴角在笑,眼神也在笑。笑什么呢?畫家嘟囔著,夢里的空氣是緊張的,畫家夢見了童年的唐山,像墨飄在水里。第二天早上,畫家站在窗戶前,女人的背景,通過一個多月的涂抹、刮、洗,現(xiàn)在,形成的背景圖案,竟然就是畫家曾經看到的樣子。畫家把刮刀送給女人,說,終于不要再刮了,刀子上沾滿了多年以來的油彩味。女人看到自己站在一片樹林前,后面有家鄉(xiāng)的一條河,女人還看到了那個她早已忘記的男人,看到自己在街道上忍著痛,緊緊地含著眼淚,堅強地生活著。女人問畫家,你怎么知道我想一個人安靜地站在這里!
上大學,畫家把腦袋摔裂了,耳朵出血。第一家醫(yī)院說,沒治療的意義。父母又把兒子送到天壇醫(yī)院。醫(yī)生說,不一定能活,盡力。醫(yī)生說,病人不能閉眼,不能睡著了,不然就醒不來了。半夜,護士進來,用手電筒照畫家的眼睛,畫家堅持著,不睡。畫家死死地撐了兩天兩夜。醫(yī)生說,百分之八十能活了。在醫(yī)生說完這話的0.5秒之內,畫家睡著了,睡了三天三夜才醒,頭還疼。第8天,畫家出院了,沒打針,也沒吃藥。護士說,頭骨裂了,吃藥沒有?
簡潔、果斷、清晰、確定是畫家的態(tài)度。蓬勃、經驗、躲閃、不服、抗議是女性身體散發(fā)出來的,被畫家聞到。畫家用等待的線條,把美從一個人的身體里,牽到虛無的色彩中。
畫家喜歡吃柿子,從小還愛吃冰淇淋。一天晚上,半夜12點,畫家想吃冰淇淋,吃了,肚子疼,到醫(yī)院,給了點藥。第二天早上起來,畫家想吃柿子,吃了柿子,半小時過去,畫家?guī)缀跆鬯涝诩依铩?20救護車到了,畫家疼得全身的衣服都濕了。醫(yī)生說,老先生,您胡子都白了,出院就不給帶藥了,但帶一句話給您,能管住自己的嘴嗎!大半夜吃冰淇淋,大早上吃柿子!
畫家越來越喜歡妖,長著羽毛,靠手上的紅線飛翔。每個妖都有自己的飛行方式,有的簡單,有的妖會選擇復雜一點的。妖的每個選擇都很隨意,即便是相伴終生的飛翔方式。這就是妖,沒有猶豫和遲疑。妖把自己的飛行軌跡用紅線編織出不同的圖案,每一種妖,只擁有一種飛翔方式。有的妖就兩個來回的變換,有些妖簡單到就兩個圈的紅線,隨意地耷拉在一個手上。復雜的飛翔,必須是雙手穿梭,妖不是為了躲避,而是為了在每一個輪回和轉換的飛翔中,能展現(xiàn)身體各個部位的線條之美。只要去感受妖,每一個妖都不會隱藏任何秘密。畫家只有在靈感的沖擊下,以偏執(zhí)為日課,才能找到與妖細小的臨界點。妖的出界是不被允許的。妖在界里,畫家只可以召喚妖,讓妖離自己近一點、再近一點。畫家必須走出女人的身體,來到人界的邊緣點。畫家與妖的距離就是顏色的距離,顏料是畫家與妖鏈接的一座橋。畫家和妖相見在這座橋上,妖才有成像的可能。妖如果退回橋那邊,就會無聲地飛走,那邊是妖自由的時空。畫家每天都會登上可以看見妖的這座橋。畫家堅信,只要守在這里,妖就會回來。畫家40年的精氣,由每一個黎明、每一個下午、每一種色彩調和構成。畫家喜歡妖的真誠。畫家把觸手可及的妖,一點點描出來,今天是肩胛骨,明天是胸部的羽毛。有一天,畫家發(fā)現(xiàn)妖最好看的地方也是腳。我認識畫家畫的大部分妖,我說,這是天使。畫家說,是妖,比天使更好,妖說真話,敢愛敢恨。這些成像的妖,去過西班牙、德國、美國等國家。我在想,妖本身也應該跟隨去了這些國家的另一個時空。畫家特別鐘愛其中的一個妖,把妖看得清清楚楚,眼神、飛翔軌跡的每一個細微的轉彎和交叉點、飄起來的羽毛、嘴唇的微顫、側臉的調皮,在各種光的照耀下,畫家發(fā)現(xiàn),妖是透明的。
畫家讓幾個學生,把一些形體擺在椅子上。椅子太硬,就披上一塊布。每塊布,畫家都會想到女人的身體。與性沒有關系,就是女人身體里每一根預定的線條,時刻都要在心思里,線條隨時都會變化,因為藝術家是環(huán)境中的一只獸。畫家用彩色的線條來畫身體里的線條。
總有一個女人,背對著畫家,看不見女人的臉。畫家畫了無數個女人,這些女人,都不是那個背對畫家的女人。畫家在一張A4紙上,用簽字筆的線條,畫了一個長方形的窗戶,一個女人的上半身,背對著畫家。
畫家取下空中的懸浮物,時間就到了畫家手上。畫家無數次地用一百天左右的時間,把一個個懸浮物描繪下來,精準到毛發(fā)的每一個部位。這是畫家的第一步,像河流,在第一個碼頭,裝上貨物,再經過第二個、第三個碼頭,之后,到達目的地,那里,才是畫家安置懸浮物的地方。
地點在重慶,大熱天,路上,畫家遇上了一個陌生女孩。畫家與女孩站在太陽底下說話,38度的高溫,畫家真想娶她,不想回北京了,便對另外兩個朋友說,把身上的錢給我,以后一定還你們。畫家湊了一千多元錢。畫家不回北京,帶隊的人交不了差!帶隊隊長開著車,強行把畫家拖上車,回了北京。事情還沒完。三年后,畫家的朋友在北京民族宮辦畫展,畫家看到了那女孩,女孩也看到了畫家,兩個人就樂了。女孩是來宣傳公司產品的,展廳里卻一個參觀的人也沒有。畫家說,我?guī)湍恪.嫾艺耶嬚沟呐笥?,臨時借了公司三十多個人,到女孩展廳。提問的、答問的、聊天的,畫家用照相機拍了很好的照片。后來,女孩說,公司領導很開心,有這么多人對這產品有興趣。
有人曾擠壓畫家,畫家就想,自己不是來畫畫的嗎?那么,其余事情就不重要??!這樣一想,畫家就釋然了。畫家從20歲,在一個地方,到了50多歲,還在這個地方。
畫家是1985年上的大學。考大學,第一年沒考上,就再考一年。還是沒有考上,又考了一年,又沒考上,繼續(xù)考??剂?年。畫家上大學開始畫畫。動情了,有了失戀,自然比別人更勤奮,也才能畫好畫。大學4年,畫家的作品在中國美術館展覽了4次。畫家對生活有感覺,每幅畫,都是有感而發(fā),畫家一直在一個狀態(tài)里??吹揭环N東西,畫家就想表達。1992年,29歲的畫家在中國美術館辦了個人展覽。那是一個追捧文化的年代,有激情,出了一大批人。
中心是不存在的!說出這句話,想到畫家那些女人的眼神。我用被羽毛遮擋的肩膀風化掉以眼神為中心的論調。
畫家在紅旗大學授課。第一個學期,開學沒幾天,老校長找他,留長發(fā)、留胡子、穿口袋很多的衣服、穿拖鞋,作為人民教師,不合適!畫家只接受了一條,不穿拖鞋到學校,其余照舊。后來,老校長與畫家成了忘年交。兩人互相看得上眼。
唯美,就是一種偏執(zhí),一種強迫癥。對美不折不扣的偏執(zhí),細致入微的美,是生活中的畫家。創(chuàng)作唯美作品的畫家,都是強迫癥很厲害的人。畫家有潔癖,床單、被套、枕巾,三四天必須換一套,地板每天要擦干凈。這種人的審美因為偏執(zhí)而唯美。藝術作品與藝術家本人的性格,天衣無縫地結合在一起。性格決定了作品。風格不是追求出來的,是藝術家自然有的。
畫家至今的主要作品,是寫實的。通過寫實的方式來實現(xiàn)畫家的審美。畫家把線條精準地固定在作品里,是為了讓線條跑得更遠。畫家讓每一根線條看上去沒有缺陷,每根線條里的顏色,都是病態(tài)與正常色澤之間在沖突,有了這些矛盾,事物才存在。同樣,有正負極,才有能量,只有一種能量的事物,不是美,是一種病態(tài)的扭曲。
稍不留心,就會把生活中的所受之難忘記,把人情世故中的求全而委屈忘記,畫家把這些,一筆一劃地落定在塵埃里。畫家關心的是此刻的準確性,需要精準的手段和表現(xiàn)的能力。
畫家有很多東西不喜歡吃,不吃的東西,畫家一輩子都不吃。想吃的,畫家就經常吃。有一火鍋餐廳,畫家愛吃,一連吃了140餐,每餐吃一模一樣的東西,絕不會多出第二種。每次去,服務員說,還那樣?畫家說,還那樣。畫家愛吃面條,已經吃了20多年,打車去吃,畫家是一位講究人,畫家喜歡清清爽爽地享用美食?,F(xiàn)在每個星期,畫家還去那里吃面。畫畫也是這樣偏執(zhí),1年、10年、20年、30年,40多年了,畫家每天畫畫,天天如此,都是病。
畫家的生活,有著絕對的單一性,一旦出現(xiàn)雙重事情,畫家便會果斷地選擇曾經的那個單一,不可能換選,或者說多選,只能照舊。畫家在每一個女人身上的心思與對生活的態(tài)度是一致的,沒這種偏執(zhí),畫家就畫不出女人體。畫家之前有模特,現(xiàn)在也有,但主要是照片。畫家現(xiàn)在看照片畫畫,和年輕時描照片畫畫,完全不同。女人在畫家的色中,是鮮活的,動情的。至于超寫實,今天的市場其實不認可。一批人,這么多人,都能畫得這么好,稍微做一下推理,這說明沒有難度,也就很難上升到藝術層面,不能散發(fā)出美的氣息,就不是好作品。好的藝術家需要對美有認知,不是刻意地去像誰、學誰,而是恰恰不像誰。
畫家尋找女人,有些是意外,突然冒出來的,很快就能創(chuàng)作出一幅作品。有時候,畫家認識一個女人,一點想法都沒有。2021年,畫家正在畫一個女人,一位主持人,見了幾次,她很忙。畫家一直沒找到想要的感覺,天天想著這個女人,半年以后,疫情來了,幾個社區(qū)成為了中風險地區(qū),畫家再次有了痛感。畫家的痛,是女人的眼神,是嘴,不是衣服。藝術沒有服裝。畫家畫了三個月,完成了這個女人的作品。
2015年畫的一個女人,畫了三個半月。畫家看到那個女人,就想到十字架,畫家直接用十字架來構圖,十字架出來了,但并沒有把十字架的精神表達出來。畫家讓女人的一只手向下,另一只手上去。宗教的意味深長、人與人的關系、突然的災難、未知的漫長,就是一個一個變形的十字架。
我曾經拜畫家為師,學習畫畫。每周一天,我混跡于畫家那批年輕的孩子們中間。我病得太輕,沒能跟著畫家走進那條暗色的胡同里,沒能用顏料畫出生活那活生生的樣子。
畫家想在自己編造的女人體里老去,細致地老去,抽象地老去。畫家把自己的生活安置得妥帖,而潔凈。
畫家看到自己的影子,在畫布上晃了一下,畫家正在畫“中國新娘”系列,已經是11幅了。身體又晃了一下,畫家明顯地感覺到了。畫家回憶一秒鐘前,自己在想什么?身體為什么會晃?想了很多年之后的一個冬天,畫家想起來了,是“曇花”“曇花一現(xiàn)”,畫家想到這六個字,身體就會晃一下。新娘就是曇花,曇花一現(xiàn),才燦爛。新娘,只有這一天是新娘,昨天不是,明天也不是,新娘永遠忘不了這一天的幸福,其余的人,都是帶著笑來祝福的。畫家畫了20個新娘,既然是中國新娘,當然用中國紅。中國紅的色標是大紅,是正紅,穩(wěn)定而燦爛的一種愿望的色彩。黃色人穿紅色臉發(fā)綠,但中國人喜歡,這是民族性的審美。這一天,新娘把最好的狀態(tài)表現(xiàn)了出來,畫家就想表達新娘的幸福感。其中一位新娘,有點累了,靜靜地趴在那里,時光落滿了褶皺的紅。畫家想對新娘說一句話,請這樣斜斜地依靠著!畫家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嘴巴動了動,聲音在喉嚨里滾動,像石頭掉進一個黑洞,咕咕咚咚,話沒說出來。畫家又試了試,還是說不出話。畫家失語了,靜靜地坐在中國新娘前,看著花繡在衣服上,看著花趴在新娘頭上。新娘睜大了眼睛,看著畫家,嘴唇微閉,嘴角往后,新娘聽懂了,靜靜地,身體微微起伏、低落。這種寧靜,是因為心靈的需要,這種寧靜的氣息才會散發(fā)出來。女人的氣息,散發(fā)的味道,自然形成了女人的背景。畫家告別了中國新娘,不太想再畫了。中國新娘的服裝廠,也因為種種原因,倉庫貼上了封條,至今也沒有啟封。
簡單生活的路上,每天都流動著無數的漂泊者,如溪流中的落葉,被洪水急急地沖進大河。這些“被壓抑的生命”,在畫家的頭腦里變成不對稱的構圖,和人體的局部,抽象的背景,極簡之上,加上厚重的色彩,接受情緒的沖撞,畫家把一根預定的線條,放在那座山上,日以繼夜地勞作,樹林、灌木會在線條上恣意生長,給線條增色。
中國新娘、妖、人體、女人,畫家集中在畫的是姑娘。畫家不畫清純、俊美、芬芳等概念中的姑娘,畫家喜歡生活中活潑、清雅的姑娘。畫家去模特公司,在門口遇到她,正式看模特,看到第17個,還是她,畫家喜歡這個姑娘,她有味道。這幅作品后來去過法國,很多人都覺得像孫儷,其實是個山西姑娘。姑娘的眼神中,是對生活的彷徨,姑娘不喜,也沒有悲苦。
少年,要多走進博物館去感受美,去大自然中感受美,多聽好的音樂,不要著急去學畫,審美是綜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