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春海
(南京大學(xué) 法學(xué)院,江蘇 南京 210093)
很晚才臣服蒙古的高麗政權(quán),出于在帝國內(nèi)爭取有利位置的需要重構(gòu)了歷史,將本國的臣服時間大幅提前至成吉思汗創(chuàng)業(yè)時期:
帝嘗使翰林學(xué)士撒刺蠻問高麗歸附年月,(忠烈)王使鄭可臣上書以對曰:“太祖圣武皇帝肇興朔方時……有金山王子者……東走江東城拒守。朝廷遣哈真、扎刺追討,時方雪深道險,糧餉不繼,高王聞之,遣趙沖、金就勵濟兵犒師,殲其丑虜,因奉表請為東藩。太祖遣慶都虎思優(yōu)詔答之,大加稱賞,于今七十有六年矣?!?2)[朝鮮]鄭麟趾等著、孫曉等點校:《高麗史》卷三十一《忠烈王四》,西南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989頁。
鄭可臣向忽必烈講述了高宗五年(1218)十二月,蒙古將領(lǐng)哈真、扎刺與東真國軍隊因追擊契丹兵入境高麗之事?!胺畋碚垶闁|藩”的臣服意象是表章的核心,與其沖突的兩國于己卯年(1219)二月結(jié)為“兄弟之盟”的事實則被抹去。在締結(jié)盟約之時,高麗人亦諱言此事,其觀念、背景卻截然不同。李奎報為趙沖所撰誄書云:
時韃靼與東真國,大舉兵入境……韃靼于夷狄最兇悍……中外震駭……公獨量其勢可勿疑……彼重其言而大悅,由是深加挹敬……約以公為兄,俾居己右……及訣,執(zhí)公手泣下嗚咽……達旦,禽獸也……公能制服之如此,豈其忠義恩信之能感動異類,若古之真人者乎?(3)[高麗]李奎報:《東國李相國全集》卷三十六《金紫光祿大夫守大尉門下侍郞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上將軍修文殿大學(xué)士修國史判禮部事趙公誄書》,韓國文集叢刊[2],景仁文化社1996年版,第80—81頁。
誄書既不言同盟,亦不語臣服,而以趙沖感化“夷狄”,使蒙古帥自愿與之“約”為兄弟的書寫,將兩國間通過換文、盟誓(4)據(jù)張承志研究,“在十三世紀的蒙古汗國中存在著某種盟誓制度;這種盟誓實質(zhì)上是汗國的共同契約或基本法,它維持發(fā)揮了蒙古汗國的政治軍事機能?!睆埑兄荆骸蛾P(guān)于早期蒙古汗國的盟誓》,《民族研究》1986年第2期,第37頁。等程序正式締結(jié)的同盟關(guān)系降格為兩國主帥間的個人關(guān)系(5)傅駿云:“高麗士人或許更愿意以兩國統(tǒng)兵將帥之間可能的‘兄弟’關(guān)系來比附當(dāng)時的兩國關(guān)系”(傅駿:《影響高麗與蒙古帝國早期接觸的幾點外部因素》,復(fù)旦大學(xué)韓國研究中心編:《韓國研究論叢》第14輯,世界知識出版社2007年版,第273頁),有所失察。,這當(dāng)然只是高麗人以修辭想要呈現(xiàn)的“事實”。出于華夷觀念的不認同,乃事實被扭曲的主因。但真相很難被徹底抹除,高宗十九年(1232),其答東真國國書曰:
夫所謂蒙古者,猜忍莫甚,雖和之,不足以信之,則我朝之與好,非必出于本意。然如前書所通,越己卯歲,于江東城,勢有不得已,因有和好之約。是以年前其軍馬之來也,彼雖背盟棄信,肆虐如此,我朝以謂寧使曲在彼耳,庶不欲效尤。(6)《高麗史》卷二十三《高宗二》,第724頁。
高麗人之所以對東真國不掩飾本國與蒙古結(jié)盟的歷史,是因為東真國就是蒙、麗同盟的見證者。在大敵當(dāng)前的情勢下,為打消東真國的顧慮,使之成為抗蒙的助力,高麗在承認同盟存在的前提下,強調(diào)其有名無實。但高麗人對“同盟”一詞仍相當(dāng)?shù)钟|,乃以歷史上漢、唐等華夏王朝與匈奴、突厥之類“夷狄”間的“和親”故事,用“約和”或“和親”的話語置換,凸顯彼此間的華夷分野與敵國關(guān)系。
相較涉及個人毀譽的誄書及關(guān)乎國家立場與尊嚴的國書,作為史書的《高麗史·趙沖傳》具有更大的表達空間,保存了更多細節(jié):
蒙古太祖遣元帥哈真……直指江東。會天大雪,餉道不繼,賊堅壁以疲之。哈真患之,遣通事趙仲祥與我德州進士任慶和來牒元帥府……其辭甚嚴,且言帝命破賊之后,約為兄弟……沖即輸米一千石,遣中軍判官金良鏡率精兵一千護送。及良鏡至,蒙古、東真兩元帥邀置上坐,宴慰曰:“兩國結(jié)為兄弟,當(dāng)白國王,受文牒來,則我且還奏皇帝?!?7)《高麗史》卷一百三《趙沖傳》,第3151—3152頁。
將《趙沖傳》與李奎報為趙沖所撰誄書及尹于一所撰墓志銘比對,可知該傳基本以這些材料為基礎(chǔ)寫成,但就蒙、麗關(guān)系的部分而言,《趙沖傳》中的一些內(nèi)容又為誄書及墓志銘所無,而它們之所以未被寫入,當(dāng)是出于維護趙沖聲譽的考慮。由《趙沖傳》可知,“約為兄弟”乃成吉思汗率先向高麗提出的一個條件,目的是打消高麗人的疑慮,使其出兵助糧,幫助蒙軍渡過難關(guān)。對此,高麗亦以尚書省牒文的方式作出了承諾。
對被視為“夷狄”的諸北族政權(quán),高麗人向來持蔑視立場,太祖《十訓(xùn)要》即云:“惟我東方,舊慕唐風(fēng),文物禮樂,悉遵其制……契丹是禽獸之國……衣冠制度慎勿效焉?!?12)《高麗史》卷二《太祖二》,第43頁。和“夷狄”結(jié)盟被高麗人視為奇恥大辱。肅宗八年(1103),尹瓘率軍討伐女真慘敗,“卑辭請和,結(jié)盟而還”。肅宗深以為辱,“發(fā)憤,告天地神明,愿借陰扶,掃蕩賊境,遂煉兵畜谷,以圖再舉”。睿宗繼位后,“出重光殿佛龕所藏肅宗誓疏,以示兩府大臣。大臣等奉讀流涕曰:‘圣考遺旨深切若此,其可忘諸?’乃上書,請繼先志……遂定議出師?!?13)《高麗史節(jié)要》卷七,睿宗二年十月壬寅條。早稻田大學(xué)藏本,無出版社、年月及頁碼。終于一雪被迫與女真結(jié)盟之恥。
對于蒙古人,高麗人更視之為“禽獸之屬”,故既不愿承認兩國結(jié)盟的事實,也不認為破契丹乃蒙古之功。李奎報《平契丹頌》云:
獷彼頑戎,闌入邊鄙,吞噬我生民,血流于齒。圣皇赫怒,克掃厥類。不知者皆曰:“是韃靼之助,與夫我軍善用兵之致?!庇柙徊皇牵菭査h。圣皇受命,寔天所畀。天為我圣皇,假手韃靼耳。(14)[高麗]李奎報:《東國李相國全集》卷十九《平契丹頌》,第490頁。
兩國間同盟關(guān)系最初雖由蒙古人推動成立,可當(dāng)蒙古將征服高麗本身作為目標時,亦不再承認其存在,而將之前的“盟誓”定義為“投拜”。這應(yīng)是現(xiàn)存元代史料不見兩國間同盟記載的重要一因。
雖然“即在蒙古兵力籠罩下,麗室對蒙古文化仍顯露鄙視之意”(18)蕭啟慶:《元麗關(guān)系中的王室婚姻與強權(quán)政治》,氏著:《元代史新探》,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1983年版,第249頁。,但從前不屑一提的兄弟之盟仍顯示出了它的價值——高麗人試圖用它與蒙古周旋,成為反征服的武器。高宗十二年(1225)正月,“蒙古使離西京,渡鴨綠江……中途為盜所殺,蒙古反疑我,遂與之絕。”(19)《高麗史》卷二十二《高宗一》,第695頁,兩國同盟關(guān)系正式斷絕。蒙古于高宗十八年大舉入侵。該年十一月,高麗北界分臺御史閔曦奏:
曦與兵馬判官、員外郎崔桂年承三軍指揮,往犒蒙兵。有一元帥自稱權(quán)皇帝,名撒禮塔……乃曰:“汝國能固守則固守,能投拜則投拜,能對戰(zhàn)則對戰(zhàn),速決了也。”(20)《高麗史》卷二十三《高宗二》,第709、709—710、709—710、712—713頁。
差撒里打火里赤軍去者,問你每:待投拜,待廝殺?鼠兒年……阿每差得扎刺、何稱兩介引得軍來,把黑契丹都殺了……若你每民戶根底的愛惜,依前一般投了者去……若要廝殺,你識者!皇帝大國土里達達每將四向周圍國土都收了,不投底國土都收了……虎兒年投投拜了,咱你每不啻一家來那什么?(23)《高麗史》卷二十三《高宗二》,第709、709—710、709—710、712—713頁。
“依前一般投了者去”“虎兒年投投拜了”之類的說法(24)陳高華、劉曉也指出:“蒙麗雙方的蜜月終究是短暫的。高麗與蒙古的結(jié)盟,在蒙古政權(quán)看來,實際上就等于‘投拜’。自此以后,蒙古即把高麗視為臣仆,不斷派遣使節(jié),對其征索,由此招致了高麗的嚴重不滿。1225年,蒙古使臣著古與在回國途中被殺,兩國為此中斷邦交達七年之久。蒙古第二代大汗窩闊臺即位后,在會同大軍南下滅金的同時,于1231年八月,派遣大將撒禮塔等興師問罪高麗。自此,蒙麗關(guān)系進入一個新的階段?!币婈惛呷A、劉曉:《耶律楚材與早期蒙麗關(guān)系——讀李奎報的兩封信》,《文史》第58輯,中華書局2002年版,第257頁。表明,窩闊臺將己卯年的兄弟之盟定性為“投拜”,已無更改的余地。但高麗人仍在有限的范圍內(nèi),盡一切可能為本國爭取有利態(tài)勢。(25)如邱瑞中指出的那樣,高麗以兩手應(yīng)對蒙古的入侵:一方面通過外交手段為本國爭取有利態(tài)勢,一方面決不屈辱投降,以武力抗?fàn)帯?見氏著:《耶律楚材與蒙元對高麗政策》,氏著:《燕行錄研究》,第274—275頁。)高麗遣趙叔昌上窩闊臺表云:
伏念臣曾荷大邦之救危,完我社稷,切期永世以為好……初不意結(jié)親之大國,乃無故加暴于小邦……其投拜事往前河稱、扎刺來時已曾投拜,今因華使之來,申講舊年之好。(26)《高麗史》卷二十三《高宗二》,第709、709—710、709—710、712—713頁。
高麗無視蒙古人的征服,堅持將從前兩國的關(guān)系界定為“和親”,并暗示以這一模式設(shè)定兩國當(dāng)下的關(guān)系。由于蒙古人已稱之前的兄弟之盟為“投拜”,高麗人亦只能附和。這帶來了完全不同的后果,因為在投拜話語下有一系列的義務(wù),納質(zhì)即是其一。高宗在封始興伯王佖為淮安公的教書中云:“今者夷狄之為患甚矣,顧力不能扼制,則其勢不可不與之講和結(jié)好……汝往諧哉?!?27)[高麗]李奎報:《東國李相國全集》卷三十四《始興伯佖為淮安公》,第60頁。這種強制性義務(wù)使高麗人愈發(fā)不認同蒙古,在內(nèi)部文書中,一律斥之為夷狄、頑俗、獸心頑寇,不肯承認淮安公此去乃作為人質(zhì)向蒙古臣服。
兩國就“投拜”達成協(xié)議后,高麗朝廷命令各地軍民“降”于蒙古軍。(28)《高麗史節(jié)要》卷十六,高宗十九年正月壬辰條:“遣后軍知兵馬事崔林壽、監(jiān)察御史閔曦,率蒙古人往龜州城外,諭降曰:‘國家已遣淮安公講和于蒙兵,我三軍皆已降,汝州罷戰(zhàn)出降?!I之?dāng)?shù)四,不降。閔曦憤其固守,欲拔劍自刺,林壽更諭之,重違國令,不得已乃降?!钡恕敖怠蹦藢γ晒耪Z“投拜”一詞的翻譯,并非華夏語境中的真降(29)箭內(nèi)亙論此事云:“高麗君臣原無臣事蒙古之真意,茍有機會可乘,即將驅(qū)逐蒙古之勢力,而恢復(fù)國家之獨立也?!盵日]箭內(nèi)亙:《元代經(jīng)略東北考》,第112頁。,而是“議移都”(30)《高麗史節(jié)要》卷十六,高宗十九年二月壬辰條。,準備進入海島長久抵抗。為了爭取時間,高麗采取了稱臣、稱藩、納貢、稱蒙古大汗為“皇帝”等一系列示弱舉措。高麗上窩闊臺陳情表并附狀曰:
至己卯,我大國遣帥河稱、扎臘領(lǐng)兵來救……講投拜之禮,遂向天盟告,以萬世和好為約……無幾何,聞大兵入境……臣更努力竭誠,歲輸土物……是臣之志也。(31)《高麗史》卷二十三《高宗二》,第720—722、724、725頁。
在危急狀態(tài)下,出于圖存之需要,高麗人終于說出了高宗六年兩國結(jié)盟的真相,試圖通過滿足蒙古人對財物的貪欲來阻滯其征服,但這樣的條件已不存在。蒙古人認識到高麗并非真心臣服(32)高麗正式臣服10年后,發(fā)生林衍之亂,蒙古中書左丞趙璧還對領(lǐng)兵聚于平壤的頭輦哥說:“高麗遷居江華島有年矣,外雖卑辭臣貢,內(nèi)恃其險?!薄对贰肪硪话傥迨拧囤w璧傳》,第3749頁。,戰(zhàn)事再起,“撒禮塔攻處仁城,有一僧避兵在城中,射殺之?!?33)《高麗史》卷二十三《高宗二》,第720—722、724、725頁。這被認為是武人集團首領(lǐng)崔怡的一大功績:“當(dāng)獷俗之往來也,料敵制變,知幾如神,尋率民遷都,完保我社稷……達旦統(tǒng)軍撒里打也,由卿奇算所及,斃于一箭,使萬國同悅,是則天下之功也。”(34)[高麗]李奎報:《東國李相國全集》卷三十三《晉陽侯封冊教書(以宰相奉勅述)》,第48頁。
在蒙古人看來,兩國的“投拜”關(guān)系亦告廢棄。高宗二十四年,窩闊臺詔高麗,歷數(shù)其五大罪。(35)《高麗史》卷二十三《高宗二》,第720—722、724、725頁。之后,蒙古數(shù)次大舉入侵,高麗人則堅決抵抗,對真正的投降行為,一律嚴懲不貸。蒙古軍的遠征遭到了相當(dāng)?shù)拇煺?,不得不放棄快速征服高麗的企圖。(36)大汗指示鎮(zhèn)守平壤的北京等路征行萬戶王榮祖曰:“彼小國負險自守,釜中之魚,非久自死,緩急可否,卿當(dāng)熟思。”《元史》卷一百四十九《王珣附子榮祖?zhèn)鳌?,?536頁。百年后,朱元璋斥責(zé)高麗曰:“元世祖入中原,嘗救本國于垂亡,而乃妄懷疑貳,盜殺信使,屢降屢叛,是以數(shù)遭兵禍。”(37)《高麗史》卷一百三十四《辛禑二》,第4024—4025頁。將高麗“屢降屢叛”的歷史斷在元世祖以后并不正確,“降”亦只是話語,但從成吉思汗開始到忽必烈即位為止,高麗人因?qū)γ晒诺牟徽J同而堅決抗?fàn)?,以至付出巨大犧牲則是不爭的事實。
1259年,高麗崔氏武人政權(quán)因政變覆滅,高麗正式向蒙古臣服。在蒙古的帝國秩序中,高麗人開始著力建構(gòu)以“率先歸附”為核心的“臣服史”(38)關(guān)于此,筆者將另文專論。,同盟史與此存在張力。《高麗史·元傅傳》:“與柳璥、金坵同修《高宗實錄》,得前樞密副使任睦史稿,開視,乃空紙也。”(39)《高麗史》卷一百七《元傅傳》,第3282頁。不知該如何處理對蒙抗戰(zhàn)的歷史,或是《高宗實錄》無法修成的原因之一。
在蒙古帝國能夠?qū)Π雿u實行實質(zhì)性控制的時期,此種張力使得兩國對同盟史均采取回避態(tài)度。1319年7月,元降制追贈忠宣王三代,第一個被追贈的就是高宗:
昔我太祖皇帝之奮舉漠北也……所向臣妾……高麗國王王璋之曾祖故高麗國王王瞮,深察機運,舉國內(nèi)向……又屬遼民余孽,僭竊島嶼……于時冰雪冱寒,饋餉不通,而瞮乃能供時轉(zhuǎn)輸,師皆宿飽……其于肇造開基,立勛王室,保民興邦,莫之與比……謚忠憲。(40)《高麗史》卷三十三《忠宣王一》,第1068—1069頁。
為了拉攏高麗,元將己卯年高麗助軍助糧之事,認定為對成吉思汗創(chuàng)業(yè)做出的貢獻,乃高麗臣服之始,是高麗能存于帝國的原因,可成就這一功業(yè)的“兄弟之盟”在詔書中卻不見了蹤影。一般的說法則如高麗人最初那樣,將兩國間的同盟關(guān)系降為兩國將帥間的私人關(guān)系?!对贰肪矶侔恕锻庖囊弧じ啕悺罚骸?太祖)十三年,帝遣哈只吉、札剌等領(lǐng)兵征之……札剌與沖約為兄弟?!?41)《元史》卷二百八十《外夷一·高麗》,第4607頁。
可蒙古人又明知高麗臣服的時間相當(dāng)之晚。(42)中統(tǒng)元年三月忽必烈對高麗詔書曰:“今也,普天之下未臣服者,惟爾國與宋耳?!薄对贰肪矶侔耸锻庖囊弧じ啕悺罚?610—4611頁。事實與話語間的張力,使元代史料的相關(guān)記載十分混亂,或稱“降”,或稱“和”。《元史》卷二《太宗》:太宗三年八月“以高麗殺使者,命撒禮塔率師討之……(高麗)請降。”(43)《元史》卷二《太宗》,第31頁??伞对贰肪硪话俣段嵋捕鴤鳌穮s說:“(太宗)三年,又與撒里答征高麗……高麗懼,請和。”(44)《元史》卷一百二十《吾也而傳》,第2968頁。
高麗則通過重組話語,以“臣服史”覆蓋“同盟史”。崔瀣于泰定二年(1325)為國王撰上元中書省文書云:“朝廷遣帥臣合臣、扎臘等致討,我高祖太師忠憲王供偫大犒,掎角而滅之。自是舉國內(nèi)附,恪修職貢?!?45)[高麗]崔瀣:《拙藁千百》卷二《國王與中書省請刷流民書(泰定乙丑)》,韓國文集叢刊[3],景仁文化社1996年版,第32頁。忠肅王時,李谷作請罷貢女疏曰:“國朝肇興,首先臣服,著勛王室?!?46)《高麗史》卷一百九《李谷傳》,第3331頁。均只見臣服,不見同盟。那么,又該如何解釋1259年之前高麗與蒙古征戰(zhàn)的歷史呢?他們將責(zé)任推給了崔氏武人集團。李谷《趙貞肅公祠堂記》云:
貞肅公生于太宗九年丁酉歲,時甫收汴蔡,天下幾定……本國雖已歸附,而制于權(quán)臣,寓都江華,述職不時,以致天兵壓境。此亦國步安危之機……而三韓之再初也。(47)[高麗]李谷:《稼亭集》卷三《趙貞肅公祠堂記》,韓國文集叢刊[3],第118—119頁。
蒙古太宗九年(1237),正是窩闊臺下詔歷數(shù)高麗五大罪之時,新一輪大戰(zhàn)一觸即發(fā)??衫罟葏s認為,高麗在那時早已臣服,只不過由于國家受制于武人政權(quán),才導(dǎo)致“述職不時”的局面。在不同的認同心理作用下,對事實的解釋及由此形成的話語發(fā)生了巨變,昔日的功臣變成了歷史罪人。
高麗人“制造”的這種臣服史與蒙古人的“投拜”話語一致,蒙麗聯(lián)軍共破契丹、元宗與忽必烈會面、忠烈王尚主這幾個關(guān)鍵但又存在明顯斷點的事件之間由新的話語粘結(jié),具有了連續(xù)性乃至因果關(guān)系,有了更強的說服力,新的“事實”由此形成。同盟史不僅愈發(fā)隱晦不明,且在事實層面亦幾乎失去存在的余地。
然而,持續(xù)幾十年,付出巨大犧牲的慘烈抗?fàn)幨吩缫言诟啕惾说哪X海中留下深刻記憶,作為蒙、麗關(guān)系開端的同盟史亦由其特殊意義難被徹底抹去。一些高麗精英又開始重構(gòu)歷史?!陡啕愂贰肪硪话偃督鹁偷Z傳》:
哈真、札刺……遣人來請兵糧……明年,就礪……往焉,哈真使通事趙仲祥語就礪曰:“果與我結(jié)好,當(dāng)先遙禮蒙古皇帝,次則禮萬奴皇帝。”就礪曰:“天無二日,民無二王,天下安有二帝耶?”只拜蒙古帝……哈真見狀貌魁偉,又聞其言,大奇之,引與同坐。問年幾何……哈真曰:“我未五十,既為一家,君其兄而我其弟乎?”……數(shù)日,沖亦至,哈真問元帥年與兄孰長……乃引沖坐上座曰:“……吾其坐兩兄之間如何?”……哈真、札刺請沖、就礪同盟曰:“兩國永為兄弟,萬世子孫,無忘今日?!?48)《高麗史》卷一百三《金就礪傳》,第3159—3161頁。
由此記述可知,同盟確為兩國間的結(jié)盟,而非哈真與趙沖個人間的盟誓。為了消除它與臣服史的矛盾,使同盟的事實符合臣服史的框架,上引文本添加了金就礪對哈真“天無二日,民無二王,天下安有二帝耶”的言辭及“只拜蒙古帝”的行動,以證明同盟即是臣服。這些細節(jié)均不見于結(jié)盟時的史料,乃被制造的“事實”。尹于一于1220年所撰《趙沖墓志銘》對事件的描述如下:
有蒙古國軍帥合珎、札刺等率勝兵萬余人自東鄙入□……請和……朝臣猶執(zhí)前議……然后□稍解,且許講如(和?)……故得與蒙古和好,攻破契丹……蒙古帥本頑如禽獸者……至及見公舉止,遂嘆服,敬憚引坐于上,□呼為大哥。此人所以莫見其以何術(shù)而□也。(49)[韓]金龍善編:《高麗墓志銘集成》,翰林大學(xué)出版部2012年版(第5版),第334—336頁。
墓志銘隱去了兩國結(jié)盟的關(guān)鍵事實,只以蒙古帥因敬服趙沖舉止而呼其大哥的描寫留下線索,這應(yīng)該就是后世文獻中蒙古帥見到金就礪后,因其相貌而大加敬服之類描寫的來源。支持我們此種猜測的一個反證是,與結(jié)盟時間最近的文獻《金就呂(即金就礪)墓志銘》既無蒙古人因其言貌而折服的描寫,也不見“天無二日,民無二王,天下安有二帝耶”的言辭及“只拜蒙古帝”的行動?!赌怪俱憽吩唬?/p>
蒙□自東陲入界,連拔數(shù)城,以兩國講和,同破丹賊為□文句。我軍請兵,諸將無勇往之言,□獨奮髯作聲曰……乃領(lǐng)十千人至□幕下,蒙之師(帥?)問公年幾許,□□曰兄,使之東坐。我元帥聞蒙古敬我公如是,舉軍□至,賊寇畏而出降。蒙古喜與我軍□為□弟。(50)[韓]金龍善編:《高麗墓志銘集成》,第362—363頁。
墓志銘雖以“講和”替代“兄弟之盟”,但還是透露了兄弟之盟存在的事實,只不過以話語將兩國間的同盟降為兩軍間的結(jié)盟而已。
凸顯臣服意象的《金就礪傳》并非來自當(dāng)時的材料,而是采自李齊賢所撰《門下侍郞平章事判吏部事贈謚威烈公金公行軍記》(51)關(guān)于該《行軍記》的具體內(nèi)容,見李齊賢:《益齋亂稿》卷六《門下侍郞平章事判吏部事贈謚威烈公金公行軍記》,韓國文集叢刊[2],景仁文化社1996年版,第547—552頁。,《行軍記》的內(nèi)容又被他大略采入《忠憲王(即高宗)世家》。(52)[高麗]李齊賢:《益齋亂稿》卷九(上)《有元贈敦信明義保節(jié)貞亮濟美翊順功臣太師開府儀同三司尚書右丞相上柱國忠憲王世家》,第583—584頁。相較于墓志銘,后出的《行軍記》不僅增添了許多內(nèi)容,在細節(jié)上也非常豐滿,建構(gòu)的性質(zhì)明顯?!缎熊娪洝纷詈蟆罢撛弧保骸笆ピ埮d,萬里遣將……至于先詣哈真,固與國之心。不拜萬奴,明尊王之義……遠謀大節(jié),尤可尚已?!?53)[高麗]李齊賢:《益齋亂稿》卷六《門下侍郞平章事判吏部事贈謚威烈公金公行軍記》,第551—552頁。雖然承認了高麗與蒙古為“與國”關(guān)系(同盟)的事實,但“尊王”與“謀大節(jié)”才是《行軍記》的主旨,這種意識只有在高麗完全臣服蒙古后才能生發(fā)出來,在趙沖與金就礪活動的13世紀前期根本沒有存在的余地。
這種建構(gòu)顯示,事實并未因一套全新話語被徹底遺忘,其本質(zhì)是認同意識改變下精英們歷史認知的錯位。李齊賢《題長安逆旅》詩云:“海上箕封禮義鄉(xiāng),曾修職貢荷龍光。河山萬世同盟國,雨露三朝異姓王?!?54)[高麗]李齊賢:《益齋亂稿》卷二《題長安逆旅》,第520頁。他將兄弟之盟與箕子教化朝鮮的歷史類比,認為兩者表征的均是本國對“中國”的臣服與效忠。這是在當(dāng)時價值觀下對歷史的重新詮釋。因此,同李谷一樣,他亦將同盟之后本國與蒙古幾十年的抗?fàn)帤w責(zé)于武人集團,反映了當(dāng)時高麗精英階層的一般輿論與主流意識。(55)《高麗史》卷三十二《忠烈王五》史臣贊:“當(dāng)忠烈之世,內(nèi)則權(quán)臣擅政,外則強敵來侵。一國之人不死于虐政,則必殲于鋒鏑,禍亂極矣。一朝上天悔禍,誅戮權(quán)臣,歸附上國”(《高麗史》卷三十二《忠烈王五》,第1044頁)。
高麗精英對同盟史一定程度的了解,使其作為兩國關(guān)系史中一段時隱時現(xiàn)的支流,會在特定情境中被再次發(fā)掘出來,發(fā)揮特殊功用。忠宣王被讒流放吐蕃,李齊賢與崔誠之等獻書元中書省崔郎中曰:“往者有遼氏甹孽金山王子者……兩國之帥,相與約為兄弟?!?56)[高麗]李齊賢:《益齋亂稿》卷六《同崔松坡贈元郞中書》,第546頁。忠肅王時(1314—1330),前宰相柳清臣、吳潛等在元發(fā)起了“立省本國,比內(nèi)地”運動,高麗國到了生死存亡的關(guān)鍵時刻。李齊賢上書元都堂曰:
歲在戊寅……太祖圣武皇帝遣哈真、扎刺兩元帥討之,會天大雪,饋餉不通。我忠憲王命趙沖、金就礪供資糧……兩元帥與趙沖等誓為兄弟,萬世無忘……(小邦)地遠民愚……恐其聞此,必生疑懼之心,未可以家至戶諭而安之也。(57)《高麗史》卷一百十《李齊賢傳》,第3363—3364頁。
雖然李齊賢等均以兩國將帥間個人的盟誓替代了兩國間的同盟,但這段歷史畢竟被正式披露了出來。他們之所以要重拾“兄弟之盟”的話語,除了認定同盟就是臣服外(58)李齊賢還為此事上書元丞相拜住曰:“又其祖考爰自圣武龍興之際,慕義先服,世著勤王之效,《傳》所謂‘猶將十世宥之者’也?!薄陡啕愂贰肪硪话偈独铨R賢傳》,第3366頁。,便是試圖喚起元朝人對兩國激烈抗?fàn)帤v史的記憶,利用由此形成之高麗人“善戰(zhàn)”與“桀驁不馴”的刻板印象(59)忽必烈即對高麗使團曰:“高麗萬里之國,自唐太宗親征而不能服?!薄陡啕愂贰肪矶濉对谝弧罚?87頁。,發(fā)出警告乃至威脅。質(zhì)言之,同盟史在正式文書中的閃現(xiàn)有雙重意義:一是通過以本國“先服”的“事實”否定帝國改變高麗國體的合法性;一是以歷史記憶嚇阻帝國現(xiàn)時的行動(60)這一策略有一定的效果,在后來廢恭愍王而立德興君的運動中,元監(jiān)察御史紐憐等便上書元順帝:“比聞高麗之為國也,地處遐陬,威行海嶠。歷代征之而弗克?!本置娴靡耘まD(zhuǎn)。《高麗史》卷一百三十一《叛逆五·崔濡》,第3969頁。,而這又是因本國國家形態(tài)的存在導(dǎo)致高麗人帝國認同的局限所致。
因此,歷史上兩國間“兄弟之盟”的話語亦會在某些危急時刻出現(xiàn)于高麗對元正式文書中。忠肅王十年(1323),閔漬與許有全等赴中國上表請求召還被流放的忠宣王:“太祖皇帝龍興之際……兩元帥與沖等盟曰:‘今我二國,約為兄弟,世世子孫,無相忘也?!?61)《高麗史》卷一百七《閔漬傳》,第3298頁。忠惠王(1331—1344)被元捉拿后,李齊賢代宰相,國老們擬上元廷之書曰:
又念小邦始祖王氏開國海隅四百二十六年……歷宋、遼、金,通使往來,羈縻而已。及我太祖圣武皇帝龍興之際……我忠憲王遣趙沖、金就礪等助兵與糧,一舉破賊,于是兩國同盟,萬世子孫勿忘。(62)《高麗史》卷一百十《李齊賢傳》,第3367—3368頁。
不僅明確揭出所謂“兄弟之盟”就是國與國之間同盟的事實,還特別強調(diào)在同盟成立之前,本國與中國不過是“羈縻”關(guān)系,以此強化同盟與臣服之間的因果關(guān)系,彰顯本國在帝國內(nèi)的特殊性,以成吉思汗的祖宗家法壓迫現(xiàn)時的當(dāng)政者。(63)在高麗臣服后不久,忽必烈即詔高麗朝廷云:“我太祖皇帝肇基大業(yè)……先降后誅……凡屬國列侯,分茅錫土,傳祚子孫者,不啻萬里……則祖宗之法不待言而彰彰矣?!薄陡啕愂贰肪矶濉对谝弧?,第788頁。因此,高麗精英對元帝國關(guān)于兩國關(guān)系史的書寫頗有微辭,甚至在私下予以質(zhì)疑。比如,李齊賢對虞集在《經(jīng)世大典》中對本國歷史的敘述便相當(dāng)不滿。他先引虞集之文:“太祖皇帝之十三年,天兵討契丹,叛人至高麗。國人供(洪)大宣降,為向?qū)В补テ鋰?,其王降?!比缓笈g曰:“太祖遣哈真、扎臘討之……天大寒雨雪,而糧道不繼……忠憲王出兵與粟,以資王師,馘金山……于時兩國為兄弟之盟。令(今)虞公之筆,若王師移兵于我,我不得已而降者。其掎角之功,交歡之約,沒而不書。而洪大宣,邊郡之一胥,挺身遞降,無有一旅。”(64)[高麗]李齊賢:《櫟翁稗說·前一》,早稻田大學(xué)藏本,無出版社年月及頁碼。
對兩國關(guān)系史上開端性事件的書寫與定性,即究竟是結(jié)盟還是臣服,乃問題的核心。這其實是當(dāng)初“約和”與“投拜”之爭在當(dāng)下的延續(xù)。只不過,當(dāng)時關(guān)乎的主要是尊嚴,而此時關(guān)乎的更多是利益。職是之故,李齊賢對虞集“太宗三年,遣撒塔等討之(高麗),其王又降”的敘述,亦予以駁斥,認為這不過是撒禮塔等蒙古將領(lǐng)“貪其虜(擄)掠”,夸大其詞、捏造事實而已。(65)[高麗]李齊賢:《櫟翁稗說·前一》,早稻田大學(xué)藏本,無出版社年月及頁碼。對此,我們就不再詳細論述了。但由于帝國秩序下當(dāng)時兩國的現(xiàn)實關(guān)系,虞集之文乃帝國的官方正史,李齊賢之文只能以“稗說”的形式存在。一為主流,一為潛流??傊?,盡管被建構(gòu)的臣服史作為主流,聲音日益高亢,但在此高音之下,仍有雜音存在,“兄弟之盟”的事實因此被保存下來。但如何克服它與高麗人主張的在成吉思汗時已臣服話語之間的矛盾呢?
高麗人使用的第一種方法是顛倒事件真實的時間順序,將“首先歸附”放在“約為兄弟”之前。如此,同盟史與臣服史之間的張力在邏輯上自然消解。忠肅王死時,遺命其子忠惠王襲位,元廷遲遲不予認可。高麗重臣權(quán)溥等上書征東行省曰:
太祖圣武皇帝應(yīng)天奮起,我忠憲王首先內(nèi)附,修其職貢。歲戊寅,有契丹遺種金山王子者,妄圖興復(fù)……太祖遣哈真、扎臘討之。時方雨雪,糧道不繼。忠憲王命趙沖、金就礪轉(zhuǎn)餉濟師……兩元帥與趙沖等指天日以同盟,分俘虜而為信。此則小邦盡力于太祖者也。(66)《高麗史》卷三十六《忠惠王世家》,第1140頁。
另一種方法是打破臣服史與同盟史的時間間隔,將它們糅合起來表述。忠烈王二十一年(1295),金之淑赴大都朝覲,與交趾人爭列。之淑奏云:“我國雖小,自太祖奮義之初首先臣服,兄弟有盟,甥舅有親,愿先設(shè)幣陳賀?!?67)《高麗史》卷一百八《金之淑傳》,第3306頁。金之淑將“首先臣服”“約為兄弟”和“甥舅之親”三個事件全部放在成吉思汗時期,“兄弟有盟”同“甥舅有親”一起被設(shè)定為“首先臣服”的后果,建構(gòu)了兩國間由擬制血親到真實血親的遞進關(guān)系,高麗在帝國秩序內(nèi)的特殊地位由此凸顯了出來?!对贰じ啕悅鳌返挠浭鰟t反映了帝國的立場及其精英的一般性看法:“札剌與沖約為兄弟”。(68)《元史》卷二百八《外夷一·高麗》,第4608頁。兄弟之盟是私人性質(zhì),但它帶來的卻是臣服這樣的國家間關(guān)系,雙方均在利用“歷史”。
作為一個以華夏為認同中心的族群與文明體,高麗人接受了儒家的華夷觀,決不認同北方族群及其政權(quán)。在遭遇蒙古這一在他們看來最野蠻、后進的群體時,這種觀念引發(fā)的碰撞與沖突達到了頂點。正是基于華夷之辨及作為華夏化人群的自豪感與優(yōu)越意識,他們否認與蒙古定有“兄弟之盟”,而以來自歷史上漢與匈奴間的“和親”(“約和”)話語替代。但武力征服最終還是使他們的觀念與心理發(fā)生了巨變,較快地生發(fā)出了對元帝國的認同。為了消除同盟史與臣服史之間的張力,高麗人重構(gòu)了一套話語。但高麗國家形態(tài)及既有體制的保留,使高麗人對元帝國的認同存在限度。為了確保本國的生存及維持某些關(guān)鍵性利益,高麗人會在特定時刻將同盟史喚起,發(fā)揮其特殊功用。同盟史作為帝國與王國關(guān)系史中的一股潛流,成為作為主流話語之臣服史的奇異共生物。
這不能不使我們反思何為歷史。一般而言,歷史乃事件之河,是人活動于其間的時間序列。但正因事件關(guān)涉活生生的人,客觀存在的事實是否及如何被記憶與表述,往往不取決于它本身,而取決于當(dāng)時及事后人們的觀念、立場,表述“事實”的話語受到認同狀態(tài)的巨大影響,呈現(xiàn)出的樣態(tài)可能大相徑庭。這種現(xiàn)象不僅發(fā)生于共時狀態(tài),亦是一種歷時性現(xiàn)象。在漫長的時間之流中,過去的事實特別是那些節(jié)點性事件,往往會因為人們當(dāng)下的認同與需要,或被故意遺忘,或被重構(gòu),或被重新喚起。無論哪種情形,都是當(dāng)下人對歷史的利用。有的事實因此被記入歷史,歷史因此而有了價值,但卻被包裹了一層又一層的觀念與話語迷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