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卉沒弄明白失眠的原因。
學生時代她也常失眠,嘗試過多種抵抗清醒的方法,比如睡前看書,日行萬步,或者在床邊放幾個蘋果。大約從兩年前開始,她發(fā)覺身體開始老化,其中一個癥狀是越來越像父親,明明上一秒還坐著看電視,下一秒不知何時就進入了夢鄉(xiāng)。隱約能聽到孫朝陽上廁所的聲音,揉著眼睛醒來,張卉意識到自己的姿勢與父親近乎一樣,歪脖子,微張著嘴,常猛地醒來,茫然看著眼前的畫面,記不起自己身處何處。
但最近一連三天,她在夜色中,都能清晰地聽到自己的心跳聲。咚咚咚,如同鼓聲,在房間里回蕩。聽見心跳,是失眠的第一征兆。事情一件一件翻涌上來:上午冰箱里整理出餿掉的食物、上樓時踢倒的一個花盆、陽臺上總是清理不干凈的水槽、護欄外脫離的墻皮……一層一層,覆蓋到了孫朝陽身上。
沒有特意去想他,但張卉發(fā)覺,房間里的樣樣事物,都能與他扯上關系。剛和孫朝陽住一起時,她就發(fā)現(xiàn)他有囤積東西的習慣,每一次購物都試圖要買下所需幾倍的用量:成捆的卷紙、抽紙、抹布、洗潔精,幾乎能將柜子空間占滿;大蒜、蔥頭、生姜和種種調料常堆在角落里,腐爛發(fā)臭。
起初,她還覺得孫朝陽是在以滿滿的購物袋去表達某種滿溢的愛。伴侶愿意為另一半花錢,不摳著手指頭過日子,她愿以這個念頭,來為這段關系增值。但隨著日子推移,這些物品就漸漸堆滿了房間,也常成為他們吵架的源頭。
有一次從超市回來沒多久,他們吵了一回。她記得孫朝陽沮喪的表情。他說,你非得這樣嗎?原本還好好的,你非得這樣嗎?他站在玄關處,身后是一疊來不及整理的紙箱。他身上穿著的黃色夾克,幾乎要和那些紙箱融為一體。張卉冷冰冰地問,這就是你的態(tài)度,你想讓我住進垃圾堆。孫朝陽垮下臉,邁步打開門,伴隨著關門聲,走了。
張卉還愣在原地,面前是關上的大門,門邊還放著他們剛提回來的塑料袋,瓷磚上滲出了一灘水。塑料袋里還有他們從超市購來的食物,因張卉愛吃海鮮,袋里還裝著孫朝陽挑選的活蝦和花蛤。半個小時前,他們在超市,孫朝陽哼著歌,心情愉悅,每路過到一片區(qū)域,他就要問張卉,你想吃什么。他的大腦里似乎自覺扔掉了計算器,購物車里的東西便越來越多。回來路上,他并未丟給張卉,只一人抱著這一袋笨重的東西。
冷靜下來,張卉才發(fā)覺自己剛才說話過分了。問題出在這套房子上。
張卉剛搬來兩個月,有些想法還不愿說出口。房子實在太小了。一室一廳,客廳除了沙發(fā)和茶幾,堆滿了孫朝陽的健身器械,數(shù)量不多,但體積不小。廚房只能容納一個人,并不寬敞的臺面,擺滿了孫朝陽買來的瓶瓶罐罐。這些感受堵在心頭。這套房已經(jīng)花去孫朝陽所有積蓄,也正是這套房,撬動了他們復合,乃至于談婚論嫁的杠桿。但現(xiàn)在,她一直抗拒接受某個既定的事實—孫朝陽這個買房的選擇,并未經(jīng)過深思熟慮。
工作第三年,剛好有了四十余萬的積蓄,孫朝陽就跟著同事們,在一片房價熱議聲里開始看房。聽說了一位職位不低的同事,因為猶豫了一個冬天,錯過了買房的大好時機,首付一下多出了五十多萬,遂放棄買房的念頭,帶著老婆孩子繼續(xù)住在出租屋里。又不知是哪個正在做中介的小學同學,在他耳邊吹過一陣風,拉上幾個同事看過房。一個周末,孫朝陽就坐上了同學的電動車后座,用了兩天時間集中看房。周日,就在準備吃晚飯時,他接到了小學同學打來的電話。孫哥,想清楚了沒?彼時孫朝陽嘴里嚼著一團刀削面。還未開口,小學同學徑直說下去,你今天上午看的,六樓有個大陽臺的那套,又有一家看中了,房東對你印象不錯,上海老阿姨,說你小伙子不錯,托我問你了。你再想想看,那家人有錢的,晚上九點要和房東談,直接就簽約。我是覺得咱們花了兩天看房,這套無論是價格,還是升值潛力,都最適合你了,你想想,這里處于大虹橋,以后房價絕對不止這個數(shù)。
孫朝陽暈暈乎乎地吃完了面,用手機付了錢。墻上的時鐘正指著左下方,似乎要往正西方的位置扯去。孫朝陽想起,學生時代曾參加過一次半程馬拉松比賽,在即將要到達終點時,眼前天旋地轉,眩暈就如此刻一般。小店外的空氣濕潤,夕陽正藏著半個身子,躲在遠處的高樓里。孫朝陽出門攔了出租車,本來今晚計劃回公司再處理些事情,但嘴里還是脫口而出了小區(qū)名,仿佛他留在這座城市的意義,就朝著那個方向駛去。
房子僅有六十余平。好在是沒有電梯的老小區(qū),公攤面積小。他最喜歡這個大陽臺,沒有像商品房一樣被包起來,能看到陽光進屋,房間里一片亮堂的樣子??捶繒r孫朝陽就想,可以把陽臺這一片區(qū)域用起來,擺上一張圓桌、兩張木椅,和未來的愛人坐在這里,喝喝茶,看看外頭的街景。出門走幾步,還有一個不小的菜市場。步行一公里左右,正在施工,說是要蓋一個大商場,地下一層是超市,生活便利,應有盡有。
背上的貸款,孫朝陽算過,每個月薪資正在穩(wěn)固上漲,壓力雖大,尚能扛在肩上。房子過戶很快,本來不應該沾沾自喜,但與他人相比,能在上海住上自己的房子,便算得上幸運了。與張卉復合后,孫朝陽還偶爾感嘆,那段時間,工作像打了雞血,充滿動力。
這種狀態(tài)也終究沒持續(xù)多久。張卉有時在想,如果那時沒狠下心,孫朝陽現(xiàn)在兩手空空,身下只有一輛小毛驢的資產(chǎn),他們倆是否還會進入婚姻關系?
天色微亮,光線透過窗簾,進入房間。張卉瞇著眼睛,爬起床,到客廳給自己接了一杯水。原本擔心起夜影響睡眠,晚飯后她一口水沒喝。臥室里塞滿了空調制造的空氣,此刻她只覺得口渴難耐。大口喝水時,她才意識到客廳已經(jīng)清澈可見,夜色如同潮汐,已經(jīng)褪去??蛷d則像潮汐褪去后的海灘,除了肉眼可見的家具,其它都顯得干干凈凈,像被什么東西擦拭過。
孫朝陽已經(jīng)搬走一個多月。這段時間,張卉未購買任何東西,她陸續(xù)將一些用不上的物品,或寄走,或丟棄,把這套公寓打造成一個空間寬闊的區(qū)域。這么做,一是想摒棄孫朝陽居住時粗枝大葉的習慣;二是當中介帶人上門看房時,不至于淹沒在雜物堆里。
上一周,中介小喬上門了兩次。周末,他又打來電話,詢問張卉是否允許他們帶團隊,上門來拍攝VR。張卉原本想點頭,繼而又搖頭,她總覺得這套房子存在瑕疵,放在網(wǎng)上全景展示,瑕疵便一望可知。比如廚房采光不好,衛(wèi)生間離臥室門太遠,起夜并不方便,兩年前孫朝陽購置了一臺跑步機,挪進房門時擦掉了一塊墻皮,現(xiàn)在還未補上……諸如此類。其實無傷大雅,仿佛猜得到張卉的顧慮,小喬勸慰她,沒有完美無瑕的房子,賣房也要趕時機,趁著現(xiàn)在市場較熱,二手房供不應求,抓緊掛出,才是明智的選擇。這話似曾相識,張卉在電話那頭笑了一笑。
張姐,還是你覺得現(xiàn)在時間不到,舍不得賣呢?小喬又問。張卉搪塞了兩句,就把電話掛了?;蛟S小喬說的沒錯,內心深處,她覺得時間還未到。就如同父親曾說過的,房子有靈性,有記憶,人在這里住久了,身子便與它融為一體了。
這話并非玩笑,只是當時張卉年紀還小,沒有放在心上。一連幾天,張卉都未與小喬聯(lián)系。有時小喬打來了電話,她也未接起。她反反復復想起父親的話,白天工作間隙里想,夜里失眠也想。
清晨,張卉拿起手機,打開買房軟件,尋找近期瀏覽記錄。她沿著收藏的房源往下翻,再次看到了那個熟悉的圖案。她點開全景看房功能,從客廳開始漫步。她可以用中介的語言來介紹:這是一套100平米左右的小三房,次新房源,位于中高層,南北通透,采光良好。小區(qū)容積率低,樓間距較大。戶型不算動靜分離,兩房朝北,一房朝南。
在餐廳往臥室拐去的走道,張卉將手指劃向那兒,是一抹紅色。手指翻轉一個角度,可以清晰地看到那東西的形狀。它堆在幾件雜物之中,因為顏色而顯得醒目。
看形狀,這是一把折疊椅,展開時可成為一把普通凳子,折疊起來又可放在任意一個角落。如果不是顏色鮮艷,張卉不會看到這把椅子。這種紅,嚴格來說偏向于棕色。仔細看,幾個橫條木板上,還能看得清木紋的形狀。
一周前,張卉就瞧看到過它。反復看了好幾遍,她才說服自己相信這是某種巧合。十三歲那年,父親決定翻新老宅,當時張卉已經(jīng)考到了市一中,過上半住宿的生活。那段時間,她不在老家,但能想得到,父親幾乎每天都睡在廢墟當中,守著一棟殘破的建筑,一點一點將它重新壘起。
老宅沒什么問題,大廳擺著兩把太師椅,正中一張四方桌,常年擺著香火。上面掛著幾位老人的相片。直到今天,張卉都不確定,這幾位老人究竟是誰。某一天夜里,二樓的電燈燒壞了,她就坐在大廳門口,借著屋外的燈光寫作業(yè)。夜已深了,她穿過大廳去上廁所,昏暗的燈光下,幾點香火閃爍,分明有兩個人就坐在太師椅上。一瞬間,她幾乎嚇掉一半魂魄,抱著頭往外跑。父親說她后來意識模糊,整夜都在喊著椅子,椅子。第二天醒來后,她依然昏昏沉沉,在床上躺了兩天,才能正常下地。這件事給父親帶來不小的震撼,一周后,他做出推倒老宅的決定。兩個月后,他變賣了那兩把有百年歷史的太師椅。
張卉仍記得,聽到父親的計劃,她長吁一口氣。她早就對老宅的種種布局感到不滿,覺得它散發(fā)著一股要被泥土覆蓋的氣息。
一整年,父親的頭發(fā)白了不少,臉上的皺紋積了一層塵土。一座新宅就這樣落成,一磚一瓦都帶著父親的心血。大廳重新布局,父親說這不再是大廳,而是客廳??蛷d的墻上刷著白漆,地上貼滿青白色的瓷磚,擺上父親不知跑了多少個市場購來的家具,面積未變,卻更亮堂。一切都是新的,家具、家電,衛(wèi)生間還裝了一個臺盆,換了一個坐便器和淋浴頭。父親的臥室里搬來一臺電視柜和電視機,張卉的書桌也不再是母親留下多年的那臺縫紉機。張卉隱約知道,這房子耗去父親大半輩子的積蓄。搬家那天,父親在門前放了十串鞭炮,炮聲震天,足以讓牛鬼蛇神都嚇得遁地。
住進新家,對張卉和父親還有一個意義—和過去混亂、潮濕、逼仄、遭人議論的生活徹底告別。她和父親都沒有料到,在住進新家不久,張卉就迎來人生中第一次徹夜失眠。先是一點點零碎的困意。在燈暗以后,張卉躺在床上,看著它們逐漸分解、重新組合又飄散。一整晚,張卉都在試圖抓取那些分裂的困意,將它們拼合完整,卻也在這漫長的努力中,第一次感覺到生活本身徒勞無功的事實。
那一晚過后,她就回了學校,在寢室里依然失眠。睡著變成了難以把控的概率事件,這帶來的最大困境,是她沒辦法用最好的狀態(tài)迎接第二天的學習。兩周后,張卉才決定和父親訴說這一切,她覺得自己的睡眠丟失了,不知道為什么,她一躺到床上,就感覺渾身難受。父親問她,這種情況持續(xù)多久了。她想了想,才說,從春天時候,房間味道都散盡了開始。父親沉默了,沒有給她任何答復。到了夜里,他搬來了一張折疊椅,坐在張卉的床邊,說,你睡,我就在你旁邊。最初幾次,張卉還未睡著,已經(jīng)看到父親歪著頭,靠著那張椅子睡熟了。后來,父親讓她換一個房間,自己仍搬了椅子,陪著她熬夜。再后來,父親壓低了電視機的聲音,直等到張卉進入了夢鄉(xiāng),他才關了電視,去她的房間睡覺。
大約持續(xù)了一個多月,張卉的睡眠回歸正常了,如同斷奶的孩子。不知道哪一天開始,她比父親還要早進入睡眠,也不知道哪一天起,她開始獨自睡著。張卉開始要求回到自己的房間睡覺。她發(fā)覺,在父親的房間里,她不得不面對某些尷尬的感受。父親睡著后,會發(fā)出一陣陣有節(jié)奏的呼嚕聲,某種程度上,也影響了她的睡眠。父親的枕頭上,總是疊著一塊毛巾,毛巾上有一陣腥味,聞起來并不舒服。起初父親不同意,夜里他就坐在那張椅子上等著她,直到確認她可以入睡,他才離開那張椅子。
父親說過,睡不著只是因為還不適應,還未和這新房建立起情感的聯(lián)結,一旦這個聯(lián)結建立了,她就和以前一樣了。對于這個說法,張卉一直不以為意,如果父親的觀點成立,那每一次搬家,她都會嚴重失眠,但事實證明并不如此。這么多年,她不知道自己睡過多少個房間,學生時代旅行到一個陌生的城市,聽到水管里傳來咯吱的聲音,聽到有人半夜在門外罵罵咧咧,她都能順利睡著。除了第一次搬到孫朝陽家里,那是罕見的,無傷大雅的一次失眠。她睜著雙眼,聽著窗外隱隱約約的機器聲。大約是在拆樓吧,不知道何時,那個機械臂就將她拉入了夢鄉(xiāng)。
過去她從未觀察過父親坐的那把折疊椅,但那個色彩、那個款式,盡管隔了多年,依然一眼就能認出。家里還有好幾把這樣的折疊椅,一些放在一樓,幾張立在天臺門外的轉角處,都是新家落成時父親自己定制的。十多年過去了,新家又成了老家,期間有新的女主人住進來過,又大刀闊斧做了一些改造,比如,清理過一些已經(jīng)變舊的家具。張卉每次回家,都會察覺到某些變化,卻常常無法說出來。不知道是不是巧合,十多年后,它竟然出現(xiàn)在上海,出現(xiàn)在她的手機里。張卉用了幾天的時間,試圖忽略這樣一種可能,那就是,網(wǎng)上的這套房子,可能是她失眠的起源。
中午一點,張卉給小喬打去電話。小喬一如既往熱情,知道她想上門看房,就說自己去聯(lián)系帶看同事。半小時后,小喬又打來電話,說房東一家還在外地旅行,下周末才能帶看。房東出門了?張卉說,沒有鑰匙可以帶看?小喬說,沒有鑰匙,張姐,房東目前也是自住。張卉說,那行吧,我下周再看。小喬說,張姐,這小區(qū)往北兩公里,還有幾套房源,不錯的,今天就可以帶您去看。張卉說,先不去了,再聯(lián)系啊。
張卉起身收拾自己,面前的梳妝鏡像是罩上了一層灰網(wǎng),自己的臉就掛在這層網(wǎng)上。和孫朝陽剛結婚那陣,梳妝鏡還干干凈凈,面前堆著瓶瓶罐罐,擦了這瓶,抹了那瓶,每次出門,張卉都要半小時。那時孫朝陽就躺在床上,一邊玩手機,一邊等她。兩人推推搡搡出了門,一人提一袋垃圾,開玩笑一樣,互相往對方的鼻子送。
去那個小區(qū)有三種方式,自駕,打車,或公交轉地鐵再轉一次公交。張卉沿著這條已經(jīng)走過四年的路,走到了大道上,打了一輛的士。到了小區(qū)門口,張卉才發(fā)現(xiàn)這個小區(qū)門禁嚴格,只是對著保安報一個住戶的信息,就可以當作訪客而被允許入內。張卉跟在一對情侶身后,竟也被當成是一家人,被放進了門內。小區(qū)內部并沒有什么特別,如同這座城市郊區(qū)常見的新樓盤風格,十多層的板樓,棕白相間的外墻,陽臺統(tǒng)一被包了起來。張卉知道,這樣統(tǒng)一的代價就是客廳的采光會受影響,沒有人會愿意,但大家都得服從。
小喬沒有提供任何信息,但張卉有辦法,她再一次點開那套房子的VR,這一次是看窗外,客廳的窗外視線受了遮擋,但臥室并沒有,透過飄窗,可以看到窗外遠處有一片湖影,另一個小區(qū)的房子也從左側方進入視野。張卉在另一個軟件上,又找到了小區(qū)沙盤和衛(wèi)星地圖,幾乎可以推測,這套房應該是小區(qū)的東邊棟的西邊套,樓層不低,如果與左側方露出的樓層對應,大約在七層到十層之間。
張卉沿著小區(qū)主路往東走,目之所及,皆是人造風景,而這些風景,竟正是她和孫朝陽渴求已久的東西。她的內心升騰起一種嫉妒,她看到小區(qū)里三三兩兩走出的人,面目和她差不多,但不知道為何,不是他們,卻是她,邁到了這一步。隨后她才發(fā)現(xiàn)小區(qū)的東邊有三棟樓,要判斷這個視角俯瞰到湖面的角度,必須要登上樓,才能判斷出一二。最南邊的那棟可能性最大,她就從最南邊開始找起。在樓下,她在七與八之間猶豫了一會,按下了八零一。是《茉莉花》的音樂,似乎在與這個小區(qū)的名字遙相呼應。大約一分鐘過去,沒有人接通可視電話。
七零一有人接聽。接聽的大約是一位老人,她看得清張卉的臉,張卉沒有戴口罩。張卉說,阿姨,我是十二樓的,忘帶鑰匙了,您方便開一下門嗎?那頭便說,哦,好好好。電梯直達七樓,張卉敲門,七樓的阿姨開了門。張卉說,真謝謝您,不然我就關門外了。沒事沒事,阿姨帶著上海口音,報以和善笑容。張卉又問,阿姨您家賣房子么?現(xiàn)在掛什么價位???阿姨說,沒有的,房子不賣的。說著,手已經(jīng)帶著把手往回拉。張卉說,哦,最近看不少中介帶人來,不知道是樓下還是樓上在賣。阿姨說,不懂啊,我女兒女婿住這里,我平時也不住這里的。
地板顏色也不對。張卉就從七層開始,一層一層往上爬,一間一間敲門。大約是七樓的阿姨讓她有了某些信心,相信開門的大抵是好人,也相信自己長著一張還算和善的臉。但似乎從七層開始,一層比一層昏暗。隔著一條縫隙,張卉看得到,十樓的地板是淺色的,開門的青年男子一臉猶疑地看著她。你誰啊,敲錯門了。最后一個字被門縫脆生夾斷,未等她開口,門已經(jīng)關上。
站在樓道里,張卉撥通了小喬的電話。你曉得不曉得,那套房子是在幾樓?小喬說,哪套啊,我也不曉得啊,張姐,我正在帶看房。換了一位中介,對方在第一時間打來了電話,語氣一如最初的小喬。張卉聽到自己的語氣近乎祈求,你曉得不曉得,這套房子在幾樓?對方說,這套房子,這個業(yè)主已經(jīng)談好了價格,等著下周簽合同了,您想看房嗎?今晚我這邊有客戶,您能等到明天嗎?
明天可以嗎?張卉輕輕地問。那頭說,可以,明天上午或下午,時間您定。只要肯商量,房東那邊合同好說。
終于走出樓道,陌生的小區(qū),似曾相識的景物,抬頭看,張卉只覺得,高層樓頂上掛著的那輪圓月,是唯一真實的存在。張卉想起有一年夏天,在老家樓頂?shù)奶炫_,她和父親一起坐著乘涼。那時父親的宅子,已經(jīng)淹沒在村里的高樓里,變成了最矮的樓房。四周的老宅都已被陸續(xù)推倒,建成了歐式的四層洋房,一棟比一棟氣派,未離家的父親,又一次被周圍的人拋在身后。只能往遠處看,遠方的山淡而遙遠,像被寥寥幾筆勾勒出來,而近一點的鎮(zhèn)上,遙遙還能看見幾棟摩天大樓,父親說,稱得上摩天大樓,蓋了三十幾層。張卉覺得,只有云間的月亮,輪廓清晰,顏色分明,是真實的。
父親用手蓋著一樣東西,讓張卉猜猜是什么。張卉那時已經(jīng)二十出頭,配合著父親,歪著腦袋猜,聲音掐得細細的,像是在和小孩猜謎。她猜父親又用竹根疊了東西,或者是青蛙,或者是烏龜。但當父親的手掌掀開,張卉看到了一棟三層小樓,一層壓著一層,看起來并不精致。她笑著問父親,以后我們有錢,能不能去城里蓋樓?父親說,不要想這些,不切實際,以后我們坐的地方,往上再壘一層樓。他還指著手里的這個模型。張卉瞪了父親一眼,心里劃過一個恐怖的念頭,父親還要留在這里,反反復復,一遍遍地翻新它,宅子像座監(jiān)獄,正囚禁著父親。
你知道我今天去了哪里?張卉給孫朝陽打電話,沒頭沒腦地冒出了這句話。孫朝陽在電話那頭沉默著,過了一會,才開口,不是說好了,這段時間都不要聯(lián)系。電話也少打,如果要打,也不要用這個號碼打。
距離上一次與孫朝陽通話,過去了一個月。那一次通話,張卉站在孫朝陽引以為豪的露臺上,抬頭看到的也是一輪圓月。張卉說,看到了吧,五套房源都發(fā)到你那個微信號上,你打開看看?孫朝陽說,你歇歇吧,最近房價漲得厲害,別看了。張卉說,你這話說的,看還是得看,多少懂得點動態(tài)??瓷秳討B(tài)???孫朝陽的北方口音,是動怒前冒出的信號。這個市場誰也不曉得,誰也看不明朗,越看越焦慮,還有,哪有人像你這樣?。刊偭艘粯涌捶孔?,天天就抱著看房軟件看。我跟你說,孫朝陽說,你總是這樣想,要換一個好的,要換一個好的,永遠不會把任何一個地方當作家。
那次電話不歡而散,后來一個月,既為了之前的約定,也因為這次電話,張卉一個月沒有聯(lián)系孫朝陽,孫朝陽也沒有打來電話。他們之間唯一的聯(lián)系,就是在某個購物軟件為彼此的植物園澆水,除此之外,包括法律上,兩人已經(jīng)沒有任何關系。半年前他們一同踏入民政局,為的不就是那個目的?房子仍屬于孫朝陽,但搬出家門的也是他。
一晃竟也已經(jīng)半年。
孫朝陽搬去的是一間青年公寓,離他工作的單位不過三公里。這是一座臨近馬路的高樓,每一層樓都是黑黢黢的走道,排著近五十余個復式房間。像蜂巢,第一次來時,張卉就有如此感覺。像是名副其實的蜂巢,每天上午,工蜂們從各自的巢穴出來,奔赴工作現(xiàn)場,到了時間,再陸陸續(xù)續(xù)鉆回巢穴,為下一次的工作養(yǎng)精蓄銳。張卉這樣形容的時候,孫朝陽正在笑,說,你變了法子說我是工蜂,我為你打工,是不是這個意思?
那時的調笑仿佛還在耳邊。張卉對電話那頭說,我現(xiàn)在過去。沒等孫朝陽說話,她就掛斷了電話。
到結婚的第三年,他們每一天都在爭吵。導火索是孫朝陽的工作,原先他雖然加班多,但收入大抵和勞動相抵。但那一年開始,他調去了分公司,獨立帶了一個項目,卻沒有拿到相應的獎金。張卉問過他,從他只言片語中拼出個大概—他在領導權力斗爭中引火上身,成了犧牲品。
分公司在南邊的郊區(qū),孫朝陽起床的時候,張卉還未醒來。而回到家時,張卉已經(jīng)歪著脖子進入夢鄉(xiāng)。在一次爭吵中,張卉脫口而出,如果不是因為對他的愛、因為他的求婚,她早可以好好考慮這件事,找一個無房的,或是房子大一些的男人,不至于浪費了這首套房的資格。說完這話,她就有些后悔。果然,她看到了孫朝陽垂下的睫毛。每次爭吵,孫朝陽都有不同的反應,嘴角向下,那是不耐煩的反應,那意味著,他覺得張卉的舉止荒謬,毫無道理。眉頭緊皺,那是發(fā)怒的反應,他馬上就將甩頭離開,丟給張卉一個冷冰冰的背影。最糟糕的,或許是垂下睫毛,那并不是發(fā)怒,或是不耐煩,前兩種情緒都意味著失去理性,而這一種意味著拾起理性,他開始思考問題了,也或者,在他內心深處,有某個觀點準備好了,緊接著,他就將采取相應的行動了。
在打車去孫朝陽公寓的路上,張卉想了許多。她想過他們最初相遇的時刻,那是在大學的第二年,他們在某個論壇上加了彼此的微信。在熄燈后的夜晚,他們窩在被窩里聊天,他們甚至還不在一個城市,一南一北,彼此都未見過對方。因緣際會的聊天,只為見上一面的旅行,他們記憶最深的一個夜晚,是一起在茶卡鹽湖邊的小火車上看星星。當然這些事情,也成了張卉在婚禮現(xiàn)場的素材。當她面對著孫朝陽一人,側對著百余位親友,想盡了所有美好的詞語形容它,卻在婚禮結束后,聽到孫朝陽躺在床上,剪著腳上的水泡時,忽然問的一句,那個茶卡鹽湖,我就記得自己滿腿的鹽巴,像只腌過的豬蹄,怎么被你說得那么浪漫?
不浪漫。事實上,那一晚對張卉來說,的確不浪漫,他們那時還是學生,往西旅行,到一個景點過夜,隨后分別離開。但那是對他們當時的財力和能力來說,最大公約數(shù)的浪漫。
在去火車站的大巴車上,他們都很放松,漫無目的地閑聊。是那人打斷了他們說話,詢問他們愿不愿意買這本東西。他站在他們面前,一只胳膊掛著一個袋子,另一只胳膊夾著一本冊子。他身上穿著某種制服,看起來有些害羞。他對著他們翻著手中的冊子,里面裝滿了西北的風光。孫朝陽側頭一頁一頁地看,隨后就問,這一本多少錢???張卉看得出,他顯然是心動了。那人便說,一本原價五百九十九。他停頓了兩秒,轉移了話題,你們是大學生?孫朝陽點點頭。他說,今年你們是第一單購買,便宜一百五十,給你們四百四十九,沒有更低的價格了。孫朝陽看了張卉一眼,說,好,買一本吧,留作紀念。等張卉反應過來時,郵票冊已經(jīng)塞進了她的懷里。
網(wǎng)上聊天時孫朝陽偶爾會提到那本集郵冊。他說,我找同學要一些信上的郵票,已經(jīng)積攢好幾張了,下次見面時,拿去給你。她發(fā)去一個微笑表情,那本集郵冊她幾乎未打開過。那時候,她就已經(jīng)不滿他的處事方式,他好像一點也不知道隱藏自己的某些情緒,或稍微與對方還價一下。四百多購買這樣一本薄薄的冊子,和把錢送人沒什么區(qū)別。
稍微用點腦子就知道,那些話都是套路。在某次爭吵時,張卉又提到了這件事。孫朝陽說,是套路,我知道啊,但是我覺得這冊子確實不錯,你不是這樣覺得嗎?花錢買個開心為什么不行?我相信我能賺回來。張卉對他的話尤其來氣。我沒有這樣覺得,我沒有表現(xiàn)出喜歡,僅僅是你自己喜歡而已,你連我的情緒都看不出來。張卉現(xiàn)在明白了。孫朝陽的工作,連續(xù)一整年的降薪,大約就是來源自他的脾性。哪怕他再多用點腦子。
提出那個建議之前,她也想過結束這段感情。就如同大學四年級時一樣,她給他發(fā)信息,說遲早有一天,他們都會遇到更合適的人。網(wǎng)上聊天更像是一種習慣,因為開始的階段,他們都覺得在各自的大學找不到合適的對象。她試圖為這段網(wǎng)戀畫上一個句點,但第二天,她就忍不住給他打了電話。那天他們聊了很久,從各自的生活開始聊起,聊到了對未來的期待,聊到后面,張卉哭了起來。孫朝陽在電話那頭說,別哭了,事情會變得更好的。
最初他們只是心平氣和地列舉長久以來的矛盾,他們都承認,經(jīng)常為那些不太重要的事情爭吵。孫朝陽講,我是真的忘記了,你說都多久沒開火了。張卉說,這不是重點,重點是你為什么總是沒想到要去打開冰箱?孫朝陽說,我可以去打開冰箱,那你為什么就不先打開看看?張卉說,這不是我家,不是我的冰箱。孫朝陽說,我真是搞不懂,都已經(jīng)結婚了,你為什么還是這個樣子?張卉說,我也搞不懂,為什么你就想等我先做,你才會去做?孫朝陽說,我真的不明白你們女人,為什么總是把自己放在弱勢群體這里?
話講到這里已經(jīng)不通了。兩個人都不太冷靜。張卉也不太愿意,至少是不再說得出,她的母親是如何因為生育的原因,再加上宮頸癌,早早離開了人世。那個決定就是這樣被丟了出來,并不是兩人坐在一起,心平氣和地商討—如果是前者,或許張卉還能更釋然一些。
孫朝陽轉了個身,沒有說話。張卉仰著頭,眼淚順著眼角淌下,在枕頭上流出了一道溝壑。她說,我就一個老人,這房子在頂樓,以后我爸的膝蓋真受不了。孫朝陽說,你已經(jīng)想過很多遍了,就這么辦吧。張卉說,趁現(xiàn)在好一些,現(xiàn)在還沒有孩子,早點解決好。孫朝陽說,你說的,有道理。張卉說,很多人都這么做了。孫朝陽說,你已經(jīng)想過了?張卉說,我對我們有信心。孫朝陽沒有轉身,只悶悶地說,那你別哭,事情會變好的。
父親并不知道這半年發(fā)生的種種事情。除了他們倆、小喬和相關工作人員,這個世界上并沒有其他人知道這件事。這件事也帶來了一個好處,他們加起來的通勤時間,縮短了近兩個小時。張卉甚至能隱隱感覺,孫朝陽還挺喜歡這個蜂巢。
站在樓下,張卉看不清哪一個亮著的窗口,屬于孫朝陽,來到十五樓時,張卉才能看到那燈光投下的扇形。打開門之前,張卉以為她會看到一片狼藉,但出乎意料,透過那狹窄的玄關,她一眼就能看到窗外掛著的浴巾。
房間甚至比家里還要空曠。孫朝陽搬來了一個矮腳凳,讓張卉坐下,一瞬間,張卉覺得自己像是一個尷尬的來客。她沒有帶洗漱用品,這里也沒有她的洗漱用品,仿佛時間到點,她就得起身離開。
一路過來的思緒煙消云散,走進衛(wèi)生間,張卉看到了自己憔悴的臉,雙頰垮下,沒有一點氣色,她用水洗臉,像準備上臺一樣深吸了一口氣。孫朝陽在窗臺邊抽煙,煙霧繚繞,轉頭看著張卉,把手邊的煙掐滅了。
今天去看房了嗎?孫朝陽問。嗯,張卉點頭,繼而又搖頭,說,我去了唐鎮(zhèn)的一個小區(qū),在里面待了一個下午。見朋友?張卉說,不是,這半年我好像已經(jīng)走過了全上海的所有小區(qū),有時候我覺得我在看房,有時候我覺得我在找一些東西。有時候我會專門點開幾個小區(qū),最早我住過的華林苑,還有那個安置小區(qū),你還記得嗎?
孫朝陽抽出了一根煙。你別抽,張卉說,收起來吧。孫朝陽說,你還挺客氣,你以前是直接跳過來,把煙搶走。張卉說,孫朝陽,你有什么話就說吧,說我天天嘴上掛著房也好。孫朝陽說,我沒有這個想法,我只是覺得你說的這些事情,對我現(xiàn)在沒意義。張卉說,挺好的,你就好好工作吧。孫朝陽說,喝點東西。他起身從冰箱里拿出幾瓶酒來。張卉說,你為什么還有酒?孫朝陽說,單位發(fā)的,喝不完,都放在冰箱里,偶爾喝兩杯。
之后就沒再說話了。孫朝陽取了兩個干凈的玻璃杯,分別倒上了酒,還拿起一杯遞給了張卉。張卉接過,抿了一口,就放回桌子上。孫朝陽一杯接著一杯喝下去,眼睛只是盯著掌心的手機。喝完了一整瓶酒,或者更多,也不知道是誰先牽引著,兩人一起爬了樓梯,上了復式公寓的樓。仿佛為了完成某個儀式,張卉先親了孫朝陽,將自己的手搭上了他的肩膀。孫朝陽也抱了抱張卉,順勢進行著下一步的動作。這幾如懸在半空的床,柔軟得如同沒有底的棉花,張卉覺得自己正在往下陷,一層一層陷到底部。在墜入半空的一瞬間,張卉感覺自己蹬開了一樣東西,她察覺不出那是什么,只是停止了動作。
那是什么?她問。
孫朝陽在黑暗中收起了胳膊,架起了身子。
床腳有什么東西?張卉說。
孫朝陽想開燈,張卉拉住了他的胳膊。等等,她說,先別開。孫朝陽翻過了身子,仰頭向上,從口袋里拿出了手機。張卉說,我和你說過的,很多年前,我爸說我在老宅子里看到了不干凈的東西。孫朝陽說,我知道,當時你爸被你嚇壞了。張卉說,事實上,我也記不清了,我有時候也想回憶起來當時看到的究竟是什么,但是只有一個模模糊糊的影子。孫朝陽說,能不能別說這些。張卉說,好的,不說了。
孫朝陽背過了身子,很快,他的呼吸聲就變得粗重起來,接著就成了細細碎碎的呼嚕和呢喃。張卉仰頭看著天花板,門邊那盞小燈,在左下角投下了另一半扇形燈光。孫朝陽如以前一樣,依然買柔軟的床墊,依然打斷斷續(xù)續(xù)的呼嚕。如果是以往,她會堅持說完想說的一切,但今晚,她沒有話可以說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張卉等到了天亮,身旁光滑整潔,沒有另一個人的身影。她穿著前一日的衣服,只蓋著被面一角。夜里踢到的東西此刻看得清楚,那是一個矮腳凳,款式與那只一模一樣。它側躺在地上,只是一邊已經(jīng)有些破損,露出了灰色的內膽。
她想起今天要去看某樣東西。
張卉剛到小區(qū)門口,就看到了一位脖子上掛牌的姑娘。那姑娘大約比她還要小上十歲,只是看了她一眼,就眼睛一亮,站高了身子揮手,似乎一眼就認出了她的客戶。張卉沒想到她這樣小,看照片,以為是一位經(jīng)驗成熟的中介,沒想到她的模樣,說是一個高中生也不為過。她身后還站著一位打電話的男子,大約也是一起的同伴。
在走向那棟樓的路上,張卉一直沉默著,只有那位姑娘時不時說上幾句話。她拼湊著她的只言片語。那套房子也是為置換學區(qū),著急轉手賣。房東已經(jīng)搬走有段時間了,鑰匙一直保管在兩個中介手上。房東是哪里人?張卉問。
這個,姑娘的嘴唇放開了牙,這個我不確定,也是外地來上海的吧。
還未入門,姑娘已經(jīng)掏出了塑料鞋套,分給張卉,自己也低頭套上。門一打開,一眼看得出,這就是十年前的裝修風格,電視墻上的線條造型,如今看來已經(jīng)落伍。吊燈用了垂墜的高低燈管,其中一根或幾根,必然會在某一時刻亮不起來。轉角處有幾個來不及搬走的家具里,有一張暗紅色的折疊椅。張卉推開了一張豎立的方桌,將它拉了出來。圓形的椅背,三橫四豎,張卉將它拉開,坐了上去,高度剛好托起肩膀。仿佛有人召喚,張卉將屁股搖晃了兩下,在那姑娘的驚呼聲中,折疊椅就散架了。
(責任編輯:王建淳)
葉楊莉,1994年生于福建永安,供職于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現(xiàn)居上海。作品見于各文學期刊,有小說入圍2020年度“城市文學”排行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