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天琪

內(nèi)容提要：北朝時期是我國古代墓志發(fā)展的重要時期，數(shù)量眾多，歷來備受學(xué)界矚目，但大都囿于墓志的志石文字部分;而對于墓志志蓋題銘，多因文字寥寥，其歷史、文獻等價值不高，或旋出旋棄，或無人問津，以至今存者十不足一二，長期以來未能引起考古、歷史、書法等領(lǐng)域的重視，頗受冷落，至今仍為學(xué)術(shù)研究領(lǐng)域的缺憾。本文就是在這個學(xué)術(shù)背景下，以美術(shù)考古學(xué)為基礎(chǔ)，對北朝墓志志蓋題銘式樣中的“鳥蟲書”和“類鳥蟲書”的類型進行一定的學(xué)術(shù)梳理，祈請專家批評、指正。

關(guān)鍵詞：北朝;墓志志蓋題銘;鳥蟲書;類鳥蟲書

墓志是古代喪葬禮俗中重要的隨葬品，是專門記述死者姓名、籍貫、生卒年月、生平事跡等內(nèi)容的喪葬器具，是當(dāng)時人們生死觀與喪葬文化的重要體現(xiàn)。其志蓋上的題銘文字，多見“類烏蟲書”式樣的裝飾性字體，其字形基礎(chǔ)一般為篆書，偶見楷書、隸書。此類書體重在裝飾，并非文字演進中的一個環(huán)節(jié)，以其突出的圖案化裝飾特征來體現(xiàn)強烈的文化符號功能，強化了墓志作為喪葬禮制中一個道具的神秘性。其性質(zhì)，不在于書寫的工拙，與書法的關(guān)系也并不緊密，而在于為喪葬的典制與特定的文化服務(wù)。同時，書體式樣及裝飾方法雷同，證明其傳承的穩(wěn)定性與普遍性，是在當(dāng)時喪葬觀念與書體觀念共同作用下形成的“泛宗教”性質(zhì)文字觀的反映。

本文試從鳥蟲書的名實入手，對北朝時期墓志蓋題銘上的裝飾性書體——鳥蟲書及類鳥蟲書進行討論，拋磚引玉，祈請專家指正。

一、關(guān)于鳥蟲書

鳥蟲書是鳥書、蟲書兩種美化裝飾性書體的統(tǒng)稱，是篆書時代的產(chǎn)物，書體的命名則始于漢代。許慎《說文解字·敘》記載的新莽六體中有“鳥蟲書”一體。又，《漢書·藝文志》載有“蟲書”而無“鳥”字，顏師古注云“蟲書，謂為鳥蟲之形”。顧名思義，其書體名稱與所飾物象及形體有關(guān)。鳥書以鳥形為裝飾手段;蟲書則以富于可塑性的“篆引”線條為基礎(chǔ)，以近于蟲類的屈曲宛轉(zhuǎn)為特征。漢代人稱之為蟲書，是一種主觀的追加。

喪葬之制在中國古代所具有的重要作用，就是它的社會教化與文化積淀。歷代統(tǒng)治者在喪葬禮制方面，不遺巨細地區(qū)分尊卑貴賤，使君臣士庶“喪祭械用，皆有等宜”，“貴賤有等、長幼有差、貧富輕重皆有稱者”（《荀子》，中華書局1954年諸子集成本），有其政治目的。南北朝時期，靈魂不滅、肉體飛升、鬼神靈驗、因果業(yè)報等觀念成為極具普遍意義的社會心理和社會意識。這種喪葬觀既是“常俗所存”，又與統(tǒng)治者的宣揚倡導(dǎo)密不可分。隨著墓志題銘制度在北魏的逐步確立，鳥蟲書所承載的泛宗教性質(zhì)的文化符號功能，得到前所未有的強化和發(fā)揮——普遍施用于碑額、墓志蓋題銘之上。鳥蟲書的使用更多地體現(xiàn)了觀念上和風(fēng)俗上的文化價值，而非一般意義上的審美時尚所能替代。

二、鳥蟲書式墓志蓋題銘的式樣與類型

作為墓志蓋題銘文字的一類，裝飾性書體飾物象形式題銘包括鳥蟲書、類鳥蟲書、飛白書三種書體。其特點是或以頭做飾物，或以蟲形做飾物，或以木板筆作飛白線條。據(jù)我們考察，南北朝以降，墓志題銘中完整而獨立的鳥書、蟲書少見，原因是美化裝飾性書體泛濫，所依字形各異，一般我們所稱謂的“鳥蟲書”，如以“類鳥蟲書”來稱呼則更為合理。到隋代乃至唐初，完全“鳥”形罕有其跡，而被“類鳥形”取代。唐代武朝之后，墓志成為普通的喪葬道具，原來以類鳥蟲書題銘的象征意義泛化，“類鳥蟲書”逐漸消亡。

從目前的材料來看，志蓋題銘之鳥書與蟲書，兩者出現(xiàn)的時間并不一致，與其名實也有一定的差距。鳥書，主要見于北魏、北周、北齊時期，隋唐時期未發(fā)現(xiàn)完整的一件，而多以“類鳥書”流行。而蟲書，完整的式樣在北朝亦少見，多與類鳥蟲書、鳥書共同出現(xiàn)。這種情況說明，當(dāng)時的喪葬禮制雖然借用了鳥蟲書所代表的神秘觀念，但在具體運用時，實際上只是刻出其式樣，以期與天地溝通，表達其蘊含的文化意義。

（一）鳥書

從目前的材料看，北朝墓志志蓋題銘上的烏書，并不是完整意義上的烏書，而是某字的某個部件上出現(xiàn)的相對比較具象的“鳥”形。試舉例：

A例：北魏正光六年（525）《李遵墓志》，志蓋題銘為“魏故龍驤將軍洛州李使君墓志”（圖1）。此例在字形結(jié)構(gòu)上嚴謹整飭，鐫刻精致，為規(guī)整式樣類烏蟲書的先聲。其每個字的獨立筆畫都刻成有不同動勢的鳥形，尤以“洛”“州”“墓”三字的飛鳥式樣為甚，動感十足，富有特色（圖2）。另外，此題銘主要以隸書為字形基礎(chǔ)，前四字和最后一字做“鳥隸”式樣，其他字或為“填隸”之體。關(guān)于“填隸”，叢文俊先生認為其源于漢磚題銘，是“填書”的一種，既有填書“字間滿密”的樣式特征，又兼?zhèn)潆`勢。此式樣，在北朝皇家元氏墓志中也甚為少見。筆者僅見北魏孝昌元年（525）《元煥墓志》（圖3）用此裝飾方法。為突出烏書的裝飾效果，書刻者把兩個“將”字的右邊部件的點裝飾成兩只全鳥形，翩躚而舞，富有動感。

B例：北魏孝昌二年（526）《于景墓志》，志蓋題銘為“魏故武衛(wèi)于公之墓志”（圖4）。每個字中所有獨立筆畫及收勢為出鋒的筆畫均飾有鳥形。尤其是“之”“公”“墓”（圖5）三字中的鳥形，極具動感，頗有“鳥飛飛而未揚”之意。稍晚的北魏永安二年（529）《穆彥墓志》志蓋題銘和北齊承光元年（577）前《襄樂王（高顯國）故妃墓志》志蓋題銘也為此類，但稍有不同。前者以平地雙線勾勒字形，其鳥形拉伸變化，表現(xiàn)出對鳥書的不同理解與書刻方式;后者以減地陽刻形式突出字形，鳥頭形比較清楚。但獨立的筆畫沒有像《于景墓志》志蓋題銘那樣翩翩欲飛的式樣?？梢?，在不同地區(qū)，對鳥書的書刻式樣也是不同的。此三例的字形基礎(chǔ)均以隸書為主，從字形體態(tài)上看，或為“鳥隸”。所謂“鳥隸”者，即是以隸書為字形基礎(chǔ)并增飾鳥形所成的裝飾性書體。最早見于南朝梁庾元威《論書》，其載有“鳥隸”一體。

（二）蟲書

獨立的蟲書志蓋題銘在魏晉南北朝墓志中罕見，延至隋代及唐初也鮮有。因隋至唐初去北朝未遠，本文試用所見的隋唐三例來說明鳥蟲書的大致式樣。

A例：隋開皇九年（589）《暴永墓志》，志蓋題銘為“隋故定州刺史暴君之墓志銘”（圖6）。字勢略扁，篆書中兼有隸楷法形式。其中“州”“刺”“暴”字，極具屈曲蜿蜒之狀，除“之”字，其他的字做局部的半環(huán)狀蟲形裝飾。另，河北磁縣出土北周建德六年（577）《張滿澤妻郝氏墓志》志蓋題銘書體此例同類，但結(jié)體訛變更加突出，詭異之形幾不可讀。

B例：隋仁壽元年（601）《雍長暨妻栗氏墓志》，志蓋題銘為“東海郡守雍君墓志”（圖7）。以小篆為字形基礎(chǔ)，多雜俗訛。線條粗細均勻，狀如屈曲爬行的蠶蟲，尤其是“東”“海”“雍”“守”“墓”字，極富裝飾性，其形更近“蜿蜒繆戾”的寫照。通過這種拙劣粗俗的裝飾方法，我們不難看出書刻都追求近似神秘、詭異的視覺效果，以期符合喪葬禮制中的神秘氛圍。

C例：唐永徽二年（651）《潘卿墓志》，志蓋題銘為“潘君墓志”（圖8），以篆書為字形基礎(chǔ)，并做局部的蟲形裝飾。如“潘”字的“米”及“氵”部件，“志”字下部“心”字，如游動的水蟲，富有蟲形動勢。這一題銘與我們要討論的“垂露篆”之屈曲有相似之處。

以上我們討論的鳥書、蟲書的一些情況，其中有一個現(xiàn)象值得關(guān)注：北朝時期，鳥書、蟲書還見于洛陽京畿之地，到初唐以后，鳥書、蟲書僅見于河北、山西等地，不見于長安、洛陽所在的關(guān)中地區(qū)，且二者所見數(shù)量極少，書體基礎(chǔ)亦不統(tǒng)一，可知已非當(dāng)時通用式樣，官方匠作機構(gòu)抑或不認可。從書刻上看，甚是荒率潦草，銘刻不精，或許這些式樣僅在民間流行。

三、類鳥蟲書式志蓋題銘式樣及類型

從考古資料看，雖然北朝時期獨立的鳥書、蟲書罕見，但是類似鳥頭或鳥喙裝飾的類鳥蟲書式墓志志蓋題銘卻很多，并一直延續(xù)到唐代中期。究其原因，主要是傳統(tǒng)文化中“飛鳥”所具有的引導(dǎo)志主的靈魂飛升轉(zhuǎn)世的思想深刻影響并左右著喪葬理念與風(fēng)俗。此類題銘主要以至簡鳥形或鳥喙為主流，形態(tài)有別，裝飾手法也不盡相同，并從北魏一直延續(xù)到唐初，其后逐漸衰亡。我們擇幾個重要的類型來討論。

A型：以小篆為字形基礎(chǔ)，類似填篆。所謂填篆，小篆變體之一，又名“填書”“芳填書”。漢代模制磚文中常見。其名稱始見于南朝。唐韋續(xù)《五十六種書》將其列為第十四種：“填書者，亦周之媒氏作，魏韋誕用題宮闕，王廙、王隱皆好之?！彼螇粲⒆鳌妒梭w書》，稱此書體特征為“字間滿密”，此正為其主要特點。如北魏永安二年（529）《爾朱襲墓志》。志蓋題銘為“魏故儀同爾朱君墓志”（圖9）。此類在北朝多見，故主絕大多數(shù)都是皇親國戚或者有一定爵位的人，且制作普遍比較精美，代表了此時官方喪葬禮制在墓志題銘上的重視，也是逝者社會地位的體現(xiàn)。此類題銘的字形為小篆，結(jié)體整飭，線條間屈曲填滿，密不容針，滿布于棋子方格之中。其至簡鳥形的尖細鳥喙比較突出，規(guī)整之中，因鳥喙的獨特之形而充滿了意趣。此樣式類鳥蟲書是北朝主要篆體鳥蟲書之一，帶有明顯的時代特征。地域分部較廣，以河南、河北等地居多，并影響以長安為主的關(guān)中地區(qū)。

B型：此類為A式的變形，并突出某個筆畫，使人印象深刻。此外，此樣式題銘極具重量感和強烈的體積感，但并不呆滯、刻板。如北魏武泰元年（528）《薛惠命墓志》，題銘為“魏故元氏薛夫人墓銘”（圖10）。其字形亦為小篆，但結(jié)字更為茂密，疊轉(zhuǎn)密填，有密不透風(fēng)之勢，且有夸張的鳥喙，如“元”“人”字。

C型：東魏武定八年（550）《蕭正表墓志》。志蓋題銘為“魏故侍中司空公吳郡王墓銘”（圖11）。字形近正體小篆，而至簡鳥形已淡化，許多筆畫已不見象形裝飾，線條雖有屈曲，但裝飾意味已所剩無幾，書寫性強化。其形體修美，重心略高，線條長而垂并略屈曲，頗有“篆引”韻味，或可以“纖體放尾，長翅短身”稱之，同時也表明志蓋題銘上的裝飾性鳥蟲書形體特征已逐漸淡化，而更為接近官方通行之小篆字形。此類題銘到唐高宗永徽三年（652）《段會墓志》時，至簡鳥形已基本不見，表明此類題銘已近尾聲。

D型：如北魏永安二年（529）《穆彥墓志》。其志蓋題銘為“魏故穆君之墓志銘”（圖12）。此類志蓋題銘在北朝不多見，但其字形與裝飾手法令人印象深刻。以小篆為字形基礎(chǔ)，線條屈曲多變，鳥書字形甚為夸張，充滿了神秘之感。此類志蓋題銘延續(xù)了北魏以來鳥書的裝飾風(fēng)格，雖為變式，卻反映出北朝鳥蟲書的風(fēng)行，也體現(xiàn)了其繁復(fù)詭異的裝飾與喪葬文化的深度結(jié)合。

E型：此為北朝類鳥蟲書的重要變式。

其字形基礎(chǔ)為楷書，比較罕見。如北周天和四年（569）《李賢墓志》，其志蓋題銘為“大周柱國河西公墓銘”（圖13）。整個題銘基本以楷書書寫，偶雜糅篆書部件，如“河”字的“可”字部件。可見到北周之時，篆書題銘的莊重性進一步減弱，而以流行的楷書替代。至簡類鳥蟲書表現(xiàn)得不是非常明顯，僅在某些字的筆畫上得以保留，如“大”字中的“一”畫。到唐貞觀廿二年（648）《丘蘊墓志》時，此類題銘中的至簡鳥形已基本看不出來，而書寫性進一步加強，線條變得流暢、舒展，據(jù)此可知裝飾字體已經(jīng)式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