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之 趙曉紅
摘要:吳震生為清康乾之際皖籍知名曲家,其劇作《玉勾十三種》多取歷史故事為題材,主“悅夫似史,憎夫真史”之態(tài)度進行創(chuàng)作,在題材選擇、角色搭配、語言設(shè)置等方面頗具特色。他以“專為場上之悅”為目標(biāo),在男旦裝扮、服飾傅粉及武戲設(shè)置等表現(xiàn)形式上新人耳目。吳震生繼承了湯顯祖、李漁等人的戲曲創(chuàng)作思想,又有自己的發(fā)展。
關(guān)鍵詞:吳震生;歷史題材;場上之曲;繼承創(chuàng)新
吳震生(1695—1769),字長公,又字祚榮,號可堂、中湖、武封、讓溪居士、玉勾詞客等,安徽歙縣人,清康乾之際知名的劇作家、詩人、戲曲批評家。吳震生年輕時,“才氣坌涌,千言立就”,十五歲夢玉女以雙玉帶勾命作詞,醒后即以“玉勾詞客”自名。一生著述頗豐,今存戲曲劇本《太平樂府玉勾十三種》(簡稱《玉勾十三種》,又有別稱《太平樂府》等)、戲曲評點著作《才子牡丹亭》、戲曲目錄著作《笠閣批評舊戲目》和詩文集《笠閣叢書》等,新出《吳震生全集》有完整收錄。[1](一)1據(jù)清杭世駿《朝議大夫刑部貴州司主事吳君墓表》,吳震生還著有《吳氏先塋志》《豐南人事考》《姓學(xué)私談》《葬書或問》《金箱壁言》《大藏摘髓》《太上吟》等著作,今未見傳本。[2]學(xué)術(shù)界對吳震生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吳震生、程瓊批點的《才子牡丹亭》,華瑋的《<才子牡丹亭>作者考述——兼及<笠閣批評舊戲目>的作者問題》《論<才子牡丹亭>之女性意識》(參見《戲曲研究》第55輯及《戲劇藝術(shù)》2001年第1期)是吳震生研究的力作,對吳震生的生平事跡進行了考辨,對其中的女性意識進行了研究;張曉芳的碩士論文《吳震生及其戲曲研究》[3]第二章論及吳震生的戲曲理論,仍有許多未及之處。本文以《玉勾十三種》為中心,結(jié)合《自序》《演習(xí)凡例》等,探討吳震生的戲曲創(chuàng)作理論。
一、惟新是求:“凡事莫不由創(chuàng)而傳”
“創(chuàng)新”是吳震生戲曲創(chuàng)作的重要主張。他在《演習(xí)凡例》中提出“凡事莫不由創(chuàng)而傳”的主張,認為一部劇作,創(chuàng)新是第一位的,只有創(chuàng)新之作才能引起人們的注意:“從前無是格也,生面忽開,即俳詞盡堪膾炙?!盵1](一)8他在《樂安春》第七出下場詩中亦云:“如今器物力求新,做戲填詞更認真。為要一新新到頂,至于無出不嫽人。”[1](一)216他的這種觀點繼承了李漁的“物惟求新”“新也者,天下事物之美稱也”[4](七)15的觀點,又有所發(fā)展。
吳震生認為當(dāng)時戲曲大都“搜尋虛空”以求新,而歷史故事十分豐富,有很多未被傳奇家發(fā)現(xiàn)的新奇故事?!笆掗e多暇,嘗與朋儕持論,謂史冊甘腴,世曾不覽,傳奇家尚忍其雖有而若無,何暇索諸烏有之鄉(xiāng)為子虛無味之劇,冀以無而為有也?!保ā蹲孕颉罚1](一)4《玉勾十三種》除《地行仙》外,都取材于歷史。李漁在《閑情偶寄》中認為“傳奇無實,大半皆寓言”,又提出虛則虛到底,實則實到底。在面對以古事為題之作,提出“實則實到底”的觀點:“若用往事為題,以一古人出名,則滿場角色,皆用古人,捏一姓名不得;其人所行之事,又必本于載籍,班班可考,創(chuàng)一事實不得?!盵4](七)21孔尚任在《桃花扇·凡例》中云:“朝政得失、文人聚散,皆確考時地,全無假借?!盵5]可見,李漁、孔尚任對歷史題材采取“實則實到底”的態(tài)度。
吳震生對歷史題材的處理采取的是“悅夫似史,憎夫真史”(《演習(xí)凡例》)的態(tài)度。他認為“事難復(fù)古”,取材于史事,又要不拘泥于史實:“不是鑿空成此曲,無過換柱更移梁?!保ā稉Q身榮》第十四出) “大約文之妙者,賞其文非賞其事,不惟不必問事之前后,且不必深問事之有無。奈何今人惟事是問,則水淹七軍,在單刀赴會后,而關(guān)漢卿《云長赴會》劇于子敬白中借用之。沛公稱帝在滅項后,而《千金記·月下追賢》曲便以天子呼之。征方臘在招安后,而《寶劍記》乃于《夜奔梁山》曲借作往事追憶之?!保ā兜匦邢伞返诙瞿┰u)[1](一)122吳震生對當(dāng)時唯事是問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表示不滿,他利用“換柱移梁”之法來進行創(chuàng)作:“猶惜月中譜缺,胡將足上絲牽。戲場配合未須天,要問風(fēng)情掌院?!保ā冻呻p譜》第一出)“若據(jù)史書本傳,未言誰氏姻連,隨時度勢使成緣,死后別開生面。”“文章無謊不成篇,只要古人情愿。”(《成雙譜》第一出)[1](一)164吳震生對待歷史題材的虛實觀,發(fā)展了明王驥德的“戲劇之道,出之貴實,而用之貴虛”[4](四)154觀點,與現(xiàn)代文藝理論的“生活真實與藝術(shù)真實統(tǒng)一”觀點有類似之處。在他之后,蔣士銓采用“摭拾附會,連綴成文”(《冬青樹自序》)[6]之法處理歷史題材,“摭拾”指摭拾歷史史料,“附會”指作者合理想象。蔣士銓在一定程度上發(fā)展了吳震生“悅夫似史,憎夫真史”的觀點。
“半出未新非我意”(《生平足》第十一出)[1](一)258,吳震生劇作在強調(diào)題材新穎的同時,十分重視表現(xiàn)形式的創(chuàng)新。生、旦是一劇中的關(guān)鍵人物,生旦的關(guān)系在一定程度上影響戲曲的表現(xiàn)。傳統(tǒng)戲曲中,大多是男子追求女子,作者在《玉勾十三種》中打破這種格局:“戲上都教生覓旦,今偏演個女邀男?!保ā遏[華州》第六出)[1](一)322《鬧華州》劇中,女子孟還童看見李國士英勇,主動請媒求親;高小姐聽得李國士未娶正室,主動前去請為其妻。《臨濠喜》劇中,諸慧媖見劉崇俊儀表堂堂,“知為天下能人”,主動上門訂婚?!短旖蹈!穭≈?,王大娘窺見荀賓才貌雙全,主動請媒前去求親。之前戲曲婚姻故事,多是妙齡男女或老夫少妻,而吳震生則反其道,寫老妻少夫。如《鬧華州》劇中孟還童年近六十,嫁給少年李國士;《天降福》劇中王大娘嫁給年輕的荀賓。這些都是打破常規(guī)、違背世俗的婚姻行為,給觀眾以新奇感。戲里成親也多為呆板的俗套,很難出新,吳震生面對“戲里成親套已呆”的現(xiàn)狀,“略為變化見新裁”。在《人難賽》劇中,作者“別無取覓離奇處,聊用風(fēng)情女主謀”(《人難賽》第六出)。作者利用“連婚仕宦,晚嫁狀元”的媒人宋氏與男主角張耆風(fēng)情打趣一新成親格套。吳震生繼承了李漁“脫窠臼”的觀點:“無非要脫陳窠臼”(《人難賽》第十出)?!肚刂輼贰返诙鍪讋?chuàng)生旦沖場形式:“從無生旦并沖場,直到團圓始一雙。窠臼未妨翻脫盡,況乎實事異荒唐?!保ā肚刂輼贰返诙觯1](一)135對舞臺上傳統(tǒng)的出將入相格套,吳震生也提出自己的看法:“出將還須入相來,戲場套托已千臺。當(dāng)時況有真能事,史上分明嘆捷才。”(《樂安春》第十二出)[1](一)226
戲曲語言上,李漁要求“陳言務(wù)去”,“易以新詞,透入世情三昧,雖觀舊劇,如閱新編,豈非作者功臣”。[4](七)79對待方言,李漁的態(tài)度是反對:“凡作傳奇,不宜頻用方言,令人不解。近日填詞家見花面登場,悉作姑蘇口吻,遂以此為成律,每作凈、丑之白,即用方言。不知此等聲音,止能通于吳、越。過此以往,則聽者茫然?!盵4](七)60吳震生的觀點與李漁類似,整體上使用通行語言,“不用那舊戲迂腔俗套文”(《生平足》第十二出)。對待蘇州方言態(tài)度與李漁不同,認為蘇州方言可以增強戲劇性,可以直接使用:“遇蘇白處,不妨說。演戲處土語,至于稱呼人,已或用古,或從時,各有所宜,莫拘舊例?!保ā堆萘?xí)凡例》)[1](一)8對于生旦語言,傳統(tǒng)戲曲強調(diào)“生旦語莊”,吳震生一反尋常:“生旦成婚語必莊,這回偶一反尋常?!保ā遏[華州》第十出)[1](一)330他根據(jù)情節(jié)來設(shè)置語言,認為關(guān)目多的地方賓白可少:“戀場一樣有工夫,關(guān)目多時白可疏?!保ā渡阶恪返谑怀觯1](一)258“賓白甚少之出,必是關(guān)目可多。”(《演習(xí)凡例》)[1](一)7還根據(jù)歷史人物的實際可能來設(shè)計語言,如作者在《三多全》劇下場詩中云:“如何出出入靡詞,只為君輝癖在茲。紅粉佳人茶賜吃,比于解縉妄吟詩?!保ā度嗳返谌觯1](二)78吳震生劇中多寫男女才情,強調(diào)“一點色情難壞”,但色情之事不宜明說,因而利用“曲里藏春”的形式來加以設(shè)計:“近開一法頗娛人,曲里藏春白甚文。世上頗多幽暗事,要從言外想緣因?!保ā渡阶恪返谄叱觯1](一)249作者在《演習(xí)凡例》中也有說明:“諸本褻意盡施于曲,而不施于白,使知音有拊掌之資,而眾人無惑志之慮,最為獨創(chuàng)之解?!盵1](一)8
二、專為登場:“專為場上之悅,非圖案上之觀”
“專為場上之悅”是吳震生戲曲創(chuàng)作的指向。他在《演習(xí)凡例》中云:“諸本之作,本由里有伶人,聊作隨身竿木。專為場上之悅,非圖案上之觀。故爛漫流便,簡至酣暢?!盵1](一)7作者明確地表明了自己的劇作乃場上之曲,非案頭之曲。據(jù)《太平樂府自序》,吳震生的第一部劇作《生平足》是為其家班演出而創(chuàng)作的:“余既于楊柳莊外構(gòu)誰園,收伶伎,偶為《生平足》一劇,付所善優(yōu)師演之?!盵1](一)4作者在《秦州樂》第六出《附國》下場詩中云:“總須摹古教奇肖,方算京蘇第一班?!盵1](一)145不知此處的“京蘇第一班”是不是指吳震生的家班,但可以肯定的是,演出吳震生傳奇的是當(dāng)時著名的班社。作者自云“恐見黜于登場”,因而“命題從俗”,“取人間歡幸喧豗之境”來娛樂觀眾(《演習(xí)凡例》)。作者在《地行仙》第一出下場詩中云“前十二本,待唱與筵前消受”[1](二)115,作者把傳奇取名為《太平樂府》,亦可知其意在粉飾太平,娛樂觀眾。
旦角是傳統(tǒng)戲曲的重要角色,封建社會戲班多由男性扮演。男性扮演女性,面臨女性小腳與頭發(fā)等問題。吳震生認為“弓鞋一種,本反天以悅目”,“矯揉造作,真境尚不為怪”,“何況戲場之設(shè),尤以悅目為先”。“未有裙之下無襪,襪之下無鸞而能悅目者也。未有裙之下見襪,襪之下又見鸞,因其稍大而反不悅目者也。斷以優(yōu)人赤足籠襪卷綃為是?!保ā堆萘?xí)凡例》)[1](一)7要讓男旦不露大腳,演出女性小腳之美、輕盈之態(tài),各劇種都想法來彌補男性生理上的不足。京劇的蹺就是男旦的重要道具,蹺功是京劇男旦的重要功法。一般認為蹺是乾隆時期名旦魏長生所創(chuàng):“梳水頭、踹高蹺二事,皆魏三作俑?!保ā秹羧A瑣簿》)[7]在魏長生之前半個多世紀,吳震生提出以高跟、軟幫來解決男旦的小腳悅目問題:“高其跟則長鞋似小,軟其幫而多釘蚌珠,則趾大不覺。”(《演習(xí)凡例》)[1](一)8吳震生劇中的女性,無論是旦扮還是凈扮、丑扮,幾乎都是“高跟鳳頭朱履”。如“旦傅粉扮昭容,頭囊,挑牌套袍,籠藕襪,高跟鳳頭朱履”(《換身榮》第三出)、“小旦扮觀音,白綃繡兜頭,金繡白綃衫,袒胸露背,手足金釧,大紅袴管,凌波繡襪,高跟鳳頭朱履”(《換身榮》第五出)、“丑扮婦人籠藕襪,高跟鳳頭履,騎驢,手握驚閨”(《天降?!返谒某觯?、“凈濃施脂粉,籠藕襪,高跟鳳頭朱履引眾”(《天降?!返谑觯?、“凈、丑、老旦濃施脂粉,籠藕襪,高跟鳳頭朱履”(《秦州樂》第九出)、“凈、副浄、丑、小丑濃施脂粉,籠藕襪,高跟鳳頭朱履”(《鬧華州》第十二出)。魏長生之前,男旦一般包網(wǎng)巾,魏長生用梳水頭來增強美感。吳震生重視自然美,認為閩中男旦少年束發(fā)、斂束腳趾之法值得遵奉:“閩中優(yōu)旦,必少年蓄發(fā)者,稍將枝趾斂束,勝今直露本色萬倍。亦《悅?cè)菥帯肺幢M之興也。如不見從,定為蠢物?!保ā堆萘?xí)凡例》)[1](一)8
“演劇一事,全為娛悅時人?!盵1](一)7吳震生認為演劇不應(yīng)該拘于“舊制”,應(yīng)“翻然易轍”,“從今為美”。他在《演習(xí)凡例》中對角色傅粉提出了自己的看法,認為傅粉是對年邁演員的遮掩之法,同時又是劇場演出角色調(diào)配的需要:“古事之有趣有致,時不可行者,惟有借戲場以存。羊古時,男子尚且傅粉,今生旦反不傅粉,是大昩古制一事。況使年邁優(yōu)伶竟無掩著之法,尤為千古缺典。又女腳有與旦稍別,且因班止數(shù)人,不得不用凈丑扮者,意只取其憨佻,絕非取其惡丑。若抹花面,大悖題旨。亦惟濃施脂粉,庶幾稱情。請從此始,永以為例。以一腳扮數(shù)人者,亦惟傅粉之厚薄、赤白可別?!保ā堆萘?xí)凡例》)[1](一)7作者重視劇場配角的作用:“戲場唱演腳色,可以極少。而旁觀旁襯,有時必用多人。豪家非止一班,固為歌舞本色,否則用班外雜人權(quán)時相助,亦斷不可少之一法,請以此十三本為之鼻祖。”(《演習(xí)凡例》)[1](一)8作者要求凈丑演女腳傅粉之例,“從此始,永以為例”;要求劇場“旁觀旁襯”用班外雜人相助之法“以此十三本為之鼻祖”,可見作者對舞臺創(chuàng)新的重視。
吳震生對演員的服飾也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古時帝王有短衣朱衣,時不必全用黃。而扮丞相者,紫蟒紫袍尤不可少。生所穿鞋亦可朱綠?!薄靶m既妥,則手加套袖,髻合堆花之類,皆可類推。又紅裙、綠裙、繡裙、翠裙,皆古詩詞所必用,何得戲場反不如是?此后凈、丑當(dāng)著緋裙及背子,旦富貴者淺絳或緋而金繡,小旦綠裙,老旦翠裙,最為當(dāng)理?!保ā堆萘?xí)凡例》)[1](一)8他認為演員服飾應(yīng)根據(jù)舞臺角色的實際情況使用,不必拘于成例。又從“世人尚假富貴”,認為“戲場益效法”:“女腳之宜于滿頭珠翠,尤不待言矣。更有請者,假蚌珠甚賤,齊整行頭斷不可用糯珠作鳳冠。猶女履宜紅,只可以緞布別貴賤。”(《演習(xí)凡例》)[1](一)8
舞臺氣氛的調(diào)節(jié),是每一個追求場上效果的劇作家必須重視的。李漁重視用科諢來調(diào)節(jié)舞臺氣氛,認為科諢是看戲人之“參湯”,“養(yǎng)精益神,使人不倦,全在于此”[4](七)61。吳震生劇作也利用凈丑來插科打諢,“若無花面不成臺,隨手拈將捻攏來。且要借他為轉(zhuǎn)軸,百般熱鬧勸傾杯”(《秦州樂》第四出)。[1](一)141從吳震生劇作來看,他更多利用武戲來“鬧場”,調(diào)節(jié)舞臺氣氛。他在第一個劇本《生平足》第五出下場詩中就提出了武戲“鬧場”的觀點:“鬧場必要動刀兵,況本當(dāng)年實事情。若只莊言真笨伯,《西廂》有例合遵行。”[1](一)244他的劇作幾乎都有戰(zhàn)爭情節(jié),其目的是利用嬉、鬧來調(diào)節(jié)舞臺氣氛,活躍觀眾心理。如“壽陳穎蔡擄教空,用武圖南似卷蓬。只為戲場須復(fù)鬧,再將無道搗三通”(《成雙譜》第十二出)。[1](一)194“嬉鬧”是演戲煞尾時必需的場景,熱鬧的武戲場面能滿足觀眾的心理需求?!罢l曾如此致淋漓,煞末收場越好嬉。為要世人貪學(xué)習(xí),必須熱鬧夾新奇?!保ā肚刂輼贰返谑觯1](一)161“將完更要轟鑼鼓,只得談兵惹亂喧?!保ā肚刂輼贰返谑觯1](一)159“戲終還要鬧軯閛,方使庸人醒眼睛。”(《樂安春》第十一出)[1](一)225“戲場相殺取哄堂,何必依書把話裝。”(《三多全》第十一出)[1](二)102“戲場征戰(zhàn)本圖嬉,索性詼諧近出奇。只要信男和信女,人人看得笑嘻嘻。”(《換身榮》第八出)[1](一)38從這些下場詩,我們可知吳震生劇作的嬉鬧目的,他的《后曇花》署“重來倒好嬉子”也體現(xiàn)了這一思想。
吳震生劇作為“場上之悅”。男旦弓鞋、發(fā)式服飾以及道具設(shè)計都從此目的出發(fā),他希望觀眾“人人看得笑嘻嘻”?!兜匦邢伞穭≈?,他還讓夜叉跳入觀眾中,給觀眾新奇感。他的劇作結(jié)局“從俗”,采用大團圓結(jié)局,滿足觀眾求圓滿、求快樂的心理需要?!爱?dāng)年實在好團圓,青史由來不足傳”(《生平足》第十三出)[1](一)263“團圓多半一妻夫,腳色原來沒空余。似恁淋漓從未見,要知唇舌任張鋪”(《鬧華州》第十三出)[1](一)339“成親未可便團圓,須待兒曹上了天。曲意淋漓如此少,莊中帶謔筆幾仙”(《臨濠喜》第十三出)。[1](二)40吳震生劇作雖都用團圓結(jié)局,但各劇結(jié)局各有特色,創(chuàng)新之意融入其中。
三、 承古揚新:“戲用李本,動吾天機”
吳震生在《太平樂府自序》中云:“戲用李本,而動吾天機,不知所以然。如天廚禁臠、異方雜俎,有旁出之味,與氍毹熟習(xí)諸本霄壤殊別?!盵1](一)4 “戲用李本,而動吾天機”是吳震生戲曲承古揚新的理論體現(xiàn)。
吳震生的《笠閣叢書》卷首《讀曲歌》詠及《琵琶記》《西廂記》《牡丹亭》《想當(dāng)然》《雌木蘭》《女狀元》《慎鸞交》《憐香伴》《鳳求凰》《奈何天》《意中緣》《白練裙》十二劇,其中《慎鸞交》《憐香伴》《鳳求凰》《奈何天》《意中緣》五種是李漁的劇作。他的第一種傳奇《生平足》第四出《豪爭》中有觀看李漁劇作演出的情節(jié):“(雜扮看戲男婦上)快些走,快些走,老爺一打標(biāo)回殿,那里就開場哩!(答)前夜演《慎鸞交》,昨夜演《凰求鳳》,串頭有趣得緊。今夜演的是什么《憐香伴》,說是更加有趣哩!”(《生平足》第四出)[1](一)238從中可見吳震生對李漁劇作的推崇?!皯蛴美畋尽敝械摹袄畋尽碑?dāng)即指李漁之劇。李漁的《行樂第一》也是吳震生的創(chuàng)作思想,吳震生“遍采書中樂事,欲尋極頂歡暢”(《天降?!返谝怀觯1](一)60,就是這種思想的體現(xiàn)。他對李漁劇作的吟詠,也是從歡悅角度來的。如《讀曲歌》中,詠《慎鸞交》:“儂苦貪歡色,歡偏吝一諾。儂愈重歡品,甘抱中閨腳?!痹仭稇z香伴》:“悅儂即為歡,豈在計雌雄。儂歡作鴛鴦,看郎施巧工?!痹仭而P求凰》:“歡既才貌兼,儂寧競相共。王郎雖見逑,專房亦何用。”[1](五)28
李漁之外,吳震生最推崇的是湯顯祖。他與妻程瓊合批的《才子牡丹亭》對湯顯祖的《牡丹亭》進行了十分詳盡的批注,非常推崇湯顯祖“一點色情難壞”的觀點。他的劇作有很多地方模仿《牡丹亭》曲詞,如《地行仙》第六出《慶弦》模仿《牡丹亭·驚夢》、第十出《判冥》模仿《牡丹亭·冥判》、第十一出《導(dǎo)揚》模仿《牡丹亭·尋夢》等,不僅曲牌及順序相同,而且曲詞模仿痕跡也很明顯。如第六出《慶弦·步步嬌》:“老天仙飛來閑庭院,長現(xiàn)春風(fēng)面。偕俗嫗,闊床眠,淡月濃香,多嬌逞艷。憑合蛤氣沖填,要他們,悉原把全身現(xiàn)?!焙苊黠@模仿《牡丹亭》第十出《驚夢·步步嬌》:“裊晴絲吹來閑庭院,搖漾春如線。停半晌,整花鈿,沒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步香閨怎便把全身現(xiàn)?!庇秩绲谑怀觥秾?dǎo)楊·江兒水》:“可知奴心頓繾紗帽邊,要知道花花草草由人戀。生生死死由人愿,便酸酸楚楚無人怨。待打并心魂一片,頑石三生,守的個三家相見?!焙喼闭瞻帷赌档ねぁ返谑觥秾簟そ瓋核罚骸芭既婚g心似繾,梅樹邊。這般花花草草由人戀,生生死死隨人愿。便酸酸楚楚無人怨,待打并香魂一片,陰雨梅天,守的個梅根相見?!贝送猓€模仿《琵琶記》《西廂記》中的一些曲子,模仿《四聲猿》的一些格式。使用武戲則仿《西廂記》,“《西廂》有例合遵行”(《生平足》第五出)。
“天機”一詞,出《莊子·大宗師》“其耆欲深者,其天機淺”[8],“動吾天機”出王驥德《曲律·論套數(shù)》“所謂‘動吾天機,不知所以然而然”[9],指作者本性的自然流露。李漁劇作多寫才子佳人風(fēng)情,吳震生的劇作以歷史為背景,涉及社會各類人物,寫出各類人物的功名色欲,其“悅夫似史,憎夫真史”的創(chuàng)作理念有著作者的“天機”。他在角色、服飾、場景等方面繼承了李漁的一些觀點,又有創(chuàng)新發(fā)展。
吳震生在《地行仙》第一出《仙案》提出了“曲有別腸”“戲有別膽”的觀念:“曲有別腸,刪一字便類焚琴”“戲有別膽,若嫌煩寧教拆奏”(《地行仙》第一出)。[1](二)116吳震生的“曲有別腸”“戲有別膽”觀念來源于詩學(xué)。嚴羽《滄浪詩話》云:“詩有別材,非關(guān)書也;詩有別趣,非關(guān)理也。然非多讀書、多窮理,則不能極其至。”[10]王士禎提出“茶有別味,花有別馨,詩有別腸”[11];顧景星《白茅堂詩余題詞》有“詩有別腸,無悲歡之可學(xué);詞非一調(diào),視情文之所生”[12],這些都是強調(diào)詩詞的特殊性。張菊人對“詩有別腸”“詞有別才”進行了闡釋:“詩有別腸,詞有別才。所謂別者,不同于流俗人尋章斗采之所為,而別有一段縹緲云霞、澒洞江山之致?!盵13]吳震生的“曲有別腸”來源于詩論,但又與詩論不同。他認為才人之曲有自己的情韻,刪一字則意趣全無。“戲有別膽”則是從舞臺演出上考慮,從后面“寧可拆奏”來看,是擔(dān)心演出者隨意刪節(jié)。湯顯祖主張“凡文以意趣神色為主”,對沈璟、呂玉繩的《牡丹亭》改本深表不滿:“《牡丹亭記》要依我原本,其呂家改的,切不可從。雖是增減一二字以便俗唱,卻與我原做的意趣大不同了?!保ā杜c宜令羅章二》)[14]吳震生“曲有別腸”“戲有別膽”強調(diào)戲曲創(chuàng)作主體的藝術(shù)個性,很明顯繼承了湯顯祖“意趣神色”的創(chuàng)作思想,亦有其創(chuàng)新發(fā)展。
吳震生重視戲曲創(chuàng)作,專注場上之曲,以嬉鬧娛人為目的,題材新奇,形式獨特。他雖沒有李漁那么系統(tǒng)的理論,但其序、凡例以及各劇下場詩等較為完整地展現(xiàn)了其劇作思想。從中可知,他繼承了李漁、湯顯祖等人的理論,又有自己的創(chuàng)新,對吳長元《燕蘭小譜》、無名氏的《審音鑒古錄》等重視舞臺演出理論有較為重要的影響。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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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宋]嚴羽.滄浪集(卷一)[M].明正德十一年刻本.
[11][清]陳儀.漁洋山人絕句鈔題辭[M]//陳學(xué)士文(卷十五).清乾隆五年蘭雪齋刻后印本.
[12][清]顧景星.白茅堂詩余題詞[M]//白茅堂集(卷四十四).清康熙刻本.
[13][清]王輅.萬卷山房詞[M]//聶先,曾王孫,編.百名家詞鈔.清康熙綠蔭堂刻本.
[14][明]湯顯祖.玉茗堂全集·尺牘[M].明天啟刻本.
(責(zé)任編輯 黃勝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