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亞豪
我的一位遠房堂兄,由于販毒,被槍決于四川鹽源。聽說這個消息時,我正在寧蒗縣城正北面一間小吃店里吃一碗炒飯。一位本族的小兄弟恰巧也在此吃東西,他邊弓著腰給我續(xù)茶水,邊隨囗給我說了這個消息??此频L輕的模樣,似乎并不驚愕。我問他這是什么時候的事情,他說就是昨天的事。尸首已裝殮,準備于兩天后送山火化。
回到家里翻開家譜,很快就找到了他的照片。他身材瘦小、臉色臘黃,雙眼無神,滿臉滄桑的模樣。有一種與實際年齡極不相稱的衰老感。這本家譜是去年制作的,上面所粘貼的應(yīng)該是他近年來所攝的照片。至于他幼年時的容貌,我實在記不起來了,只隱約覺得他是一個圓臉白凈的孩子,膽小,像女孩子一樣,在我們這群渾身污垢的農(nóng)村男孩里顯得極其另類。他叫年布,是家里的獨苗。我們在一塊兒玩,碰到其他的男孩對他耍橫時,他就縮在土坯墻角里,眼里噙著淚水,可憐巴巴地望著別人。每天傍晚,當夕陽染紅整個村莊時,他的母親總是立于屋后的陡坡上一聲聲呼喚他的乳名。有一年,他家突然就搬遷到鹽源去了。幾十年來,大家就這么悄無聲息地活著,各過各的生活。沒想到一聽到關(guān)于他的消息,竟是這樣的噩耗。
當天傍晚,我們一行五人駕車去鹽源吊喪,送年布最后一程。進入鹽源縣城時,已近午夜時分??罩邢缕鹆擞辏藓鐭糸W爍于沉沉的夜幕中。在街邊的一個拐腳處,早已有人打傘立在雨幕中等著我們。論了輩分,那是我們的侄子輩,來不及寒暄,在他的指引下迅速奔向一個陌生的小村莊。在村口停車,蹚著泥水進入年布家。又是熟悉的場景——簡易的靈堂、火塘邊打盹的守靈人還有女人們哭喪的聲音。
在一個木楞房內(nèi),寒風透過壘木的縫隙撕咬著我們,火塘散發(fā)的熱量始終無法驅(qū)散屋里的寒氣。吊燈的微光下,我們看不清彼此的臉。寒風中,我只好也倒了一杯瀘沽湖白酒一口一口地啜著。年布的父親坐在火塘東側(cè)的角落里,一遍遍向客人講述年布的事。說到傷心處,老人顫顫巍巍地直起身來,摟著親人交頸痛哭??蘼暺鄥?、干澀、斷斷續(xù)續(xù)地飄向夜空。同行的人中,大伯和阿普阿國是長者,他們還要陪年布的父母坐一坐,我們幾個年輕人坐著也是無聊,只好先去睡一會兒。
離天亮還有近五個小時的時間,坐了一天的車,我很想就此沉沉睡去??墒钦麄€晚上,屋外淅瀝的雨聲和斷斷續(xù)續(xù)的哭喪聲攪擾著我,使我睡意全無。凌晨時分,天麻麻亮的時候,屋外傳來眾人高聲吟唱《指路經(jīng)》的聲音。那唱腔,那歌詞,凄厲、懇切、空靈、婉轉(zhuǎn),仿佛從冥界傳來的詭秘的樂曲,使人心生敬畏。我爬起來,來到屋外。雨息了,守靈的人已洗了臉,正拎著酒瓶喝酒呢。
吃過早飯,我們起身與老人道了別,卻見他牽著一個約摸五歲左右的男孩出來送我們。他臉頰凍得通紅,吸著一條鼻涕蟲躲在老人的背后,用手捏著老人的褲腿。這就是那個有先天性骨病的孩子?年布的女人在孩子查出問題后就外出打工了,從此杳無音信。年布去附近的磚廠當過工人,去縣城當過水泥搬運工。他拼命掙錢,這幾年幾乎跑遍了省市的醫(yī)院,都說治不好了。搞了法事也沒見效。今年年初的時候,他在工地上經(jīng)一位工友的介紹認識了一位民間醫(yī)生,說有治療骨病的偏方且有奇效。問了價格,要好幾萬。到哪兒去弄這么多錢呢?走投無路之下,便和人販毒去了。他說只要能籌到給兒子治病的錢,掉腦袋也值得。豈料一語成讖,一去就丟了命。大伯掏出一百元,塞給孩子,他展開鈔票向老人揚了揚,滿臉興奮地跑開了?!胺凑仓尾缓昧?,聽天由命吧!”老人說。
當天下午,從金沙江邊經(jīng)過時,天又下起雨來。雨絲在空中纏繞、交織,形成一張張細密的巨網(wǎng),籠罩著天地。我在這籠罩中沒來由地覺得悲哀、壓抑且很快生出某種莫名的無力感來。大伯搖上車窗,讓我給家人打電話,叫他們提前準備好一只公雞,晚上要請畢摩做法事。按傳統(tǒng)迷信的說法,年布死于非命,這樣死去的人,即便唱了《指路經(jīng)》,他的靈魂也會因回不到祖界而到處亂躥。相關(guān)的親戚要通過法事與死者撇清關(guān)系,鬼魂才不會找上門來。“死的人死了,活的人還得活”。大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