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祥玉　黃美蘭

夫妻攜手至暮年時，若一方先走，怎樣才不會陷入痛苦孤單的深淵不能自拔？留下來的那一位要怎么做，才是對摯愛最好的惦記和告慰？這位85歲的老人給出了令人淚目的答案……

“全國最美家庭”“全國五好家庭”“全國關心下一代工作先進個人”“全國離退休干部先進個人”“河北省離退休干部先進個人”“河北省五星級離退休干部黨員”……在河北省張家口市，榮譽等身的趙柱國老人是位家喻戶曉的明星。

“這些榮譽稱號，都有我老伴兒殿榮的一半功勞?？上看紊吓_領獎時，都只有我一個人。她要是還在，該有多好！”接受本刊記者專訪時，趙柱國說出了這樣一番話。

23年，每天凌晨四點半

2021年3月28日，凌晨四點半，河北省張家口的氣溫驟降至零下3攝氏度。天還未亮，多數(shù)人都還在睡夢中，住在橋東區(qū)的趙柱國老人已走出家門。他右肩扛著一把大鐵鍬，左肩挎一個蛇皮垃圾袋，右手拿一把掃帚。下樓，右拐，老人沿著空無一人的大街往前走去。

“趙老師，您這是每天都掐著點兒去魚兒山嗎？每次我剛一開門，您就正好路過！”街邊早餐店老板熱情地打招呼，趙柱國笑著應答：“您不也是每天都掐著點兒嘛！”

魚兒山位于張家口市東部，海拔1713.4米，明長城沿山頂而過，是當?shù)刂木包c和爬山愛好者都喜歡去的地方。如果魚兒山有一個打卡機，趙柱國一定是到訪次數(shù)最多的那一位。

1998年夏天的某個早上，趙柱國第一次去魚兒山。那天吃完早飯后，他一邊收拾碗筷，一邊催促老伴兒李殿榮回房休息。那段時間，李殿榮的身體不太舒服。見丈夫洗完碗筷后又準備拖地，李殿榮說：“咱倆去爬魚兒山吧！以后只要天氣好的時候，我們就去爬山好不好？”“好！太好了！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咱們要做的事兒還有很多！”趙柱國馬上答應了。

6月的魚兒山很美，道路旁、山坡上開著各種色彩斑斕的花兒，孩子們的笑聲如漣漪一般從山頂蕩漾開來。剛走到山腳下，趙柱國和老伴兒就不約而同地皺起了眉頭。山路上到處都是垃圾，塑料袋、易拉罐、狗屎，地面坑坑洼洼，還不時有小石頭從山坡上滾下來。為了不讓老伴兒摔跤，趙柱國馬上彎腰去撿石頭、用樹枝把狗屎扒拉到一邊。

走到半山腰，趙柱國剛松開老伴兒的手，她就一個踉蹌摔倒在地。李殿榮苦笑：“年紀大了，這種地方來一次是一次嘍！”趙柱國心里很不是滋味。攙著老伴兒下山的途中，他突然就有了整治魚兒山環(huán)境的想法。“我當時的想法很簡單，就是覺著把道路弄平整了，就可以再帶老伴兒過來，山頂可以俯瞰整個城市，還能看到明長城。殿榮一直想去?！钡诙欤习閮哼€在睡夢中，趙柱國就起床，一個人去了魚兒山。把地上的垃圾撿起來裝進垃圾袋，把硌腳的石頭挪開，他還用手捧著土，把一些不大但容易崴腳的坑填平。徒手干活兒效率低，手上還會起水泡，趙柱國去買了鐵鍬、掃帚和垃圾袋。

有幾位常年爬山的人，見趙柱國天天都來清掃山路，偶爾也會幫幫忙。一個月后，經(jīng)過整治的山路干凈、平整了許多，趙柱國終于帶著老伴兒爬上了山頂，見老太太興奮得像個孩子，他忍不住即興作詩：“年輕時我們各守一方講臺，給祖國花朵澆灌知識的營養(yǎng);退休后我們攜手爬山，看祖國大好河山越來越壯麗美好！??！我愛這片土地，和這片土地上的每個人！”老伴兒笑得更開心了。

為了老伴兒爬山時安全，從1998年夏天的那個清晨開始，轉眼23年過去，數(shù)千個凌晨四點半，趙柱國都會去魚兒山清掃道路。節(jié)假日撿拾垃圾、塌方后清理泥石、大雪后掃雪除冰……

若要共度一生，就要將兩個人的生命放在一起

法國哲學家高茲說：“如果你和另外一個人結合在一起，打算與他度過一生，你務必要將兩個人的生命放在一起。只要這種關系存在，你就永遠不要做有損結合的事情?！壁w柱國就是這樣做的。當初，同為教師的兩個人是因為志趣相投相愛、結婚，退休后，老兩口也齊心協(xié)力地做著雙方都喜歡的事。李殿榮總是說，退休后兩個人步調(diào)一致便是老有所樂;趙柱國說，退休后一起為社會做點事是最好的老有所為。

李殿榮教了一輩子書，退休后不舍三尺講臺，定期去一所中學當校外輔導員，給孩子們上愛國主義教育課。婦唱夫隨，趙柱國也去另一所中學當校外輔導員。夫妻倆講的都是英雄先烈的故事，所以每次他們都會一起備課，互提建議，講完課后會總結?！奥犝f有些夫妻可以連續(xù)一個月都不說一句話，怎么做到的？我覺得無論什么時候，夫妻都得有話說，有共同的事業(yè)做。”趙柱國說不跟子女同住，但因為有共同語言和愛好，老兩口的小家充滿著歡聲笑語。

趙柱國出生于1936年，12歲考入張家口師范學校，16歲成為小學教師。因為表現(xiàn)出色，他不到20歲就被提拔為校長，之后多年相繼擔任4所學校的校長。1976年，他被調(diào)到張家口市橋東區(qū)知識青年辦公室任副主任，之后又擔任橋東區(qū)老干部局局長?！袄习閮阂惠呑佣荚趯W校教書，她最喜歡跟孩子們在一起。她是教育青少年的優(yōu)秀園丁，我就想做保護青山綠水的園丁?！壁w柱國說。

受他的影響，更多人加入清掃、保護魚兒山的隊伍中來。經(jīng)常爬山的山友，他和妻子的老同事、老朋友，老兩口擔任輔導員的學校師生……魚兒山的環(huán)境越來越好，很多人勸趙柱國停下來，和老伴兒好好安度晚年，閑暇時去孩子家住住或出去旅游多好啊。趙柱國說：“一天不去魚兒山都不踏實，萬一路不平整，有老人、孩子摔倒了怎么辦？我不去，殿榮也會催我去的?！庇谑牵焯烊?，早上去了下午還去。

23年來，趙柱國沒去魚兒山的時間加起來不超過4個月。一次是2000年1月，他被查出肺癌，去醫(yī)院做了左肺下葉切除手術，因為住院，不得不中斷了兩個月。還有一次是2009年，老伴兒李殿榮重病離世，趙柱國思念成疾，大半個月沒去魚兒山。平時不得不去外地講課、參加活動或者生病起不了床時，趙柱國也會拜托老朋友或孩子去魚兒山看看。

2003年，李殿榮被查出患有癌癥。孩子們要回來照顧媽媽，趙柱國讓他們把自己的小日子過好，他做完手術后身體恢復了，照顧妻子沒問題。李殿榮重病6年，趙柱國每天凌晨三點起床，做完保健操后，再給老伴兒洗衣服、換藥、按摩。四點半，他背上鐵鍬、拿著掃帚，準時去魚兒山。兩小時后，趙柱國回到家，給老伴兒做早餐，給她洗漱，喂她吃藥、吃飯。下雨、刮風或下大雪的日子，他白天還要去魚兒山看一看。李殿榮身體吃得消的話，自己去學校講愛國主義教育課，實在不行，趙柱國就上。

請記?。耗愕囊磺袥Q定都對，你做的就是最好的

2009年，李殿榮重病離世，趙柱國孤單、難過，一開始哪兒都不愿意去。退休后他有寫日記的習慣，某天他照常拿起日記本，在最新的一頁，趙柱國發(fā)現(xiàn)一行字：“我死了，你要記住，你的一切決定都是對的，你做的就是最好的。—史鐵生給妻子陳希米?！蹦鞘抢习閮旱淖舟E，應該是離開之前寫的，那一瞬間，趙柱國知道，一個人的路要如何走……

在老伴兒留下的那句話后面，趙柱國寫下這樣一段話：“老伴兒殿榮一生干教育，多年校外輔導又擔起，而今與世長辭離我去，培養(yǎng)后代重擔我挑起！”

趙柱國指的“重擔”，是老伴兒“想讓更多的孩子都懂得愛國，傳承紅色基因”的遺愿。當然，專注于青少年的教育和培養(yǎng)，也是扎根在他靈魂深處的夙愿?！岸酁榧w和其他人著想，是我母親教導我們的，也是我們的家風?！壁w柱國很小時，父親就教育他“百事孝為先，家國情為大”。父親離世很早，母親一人養(yǎng)育6個孩子，艱辛和不易可想而知，但她依然抽空兒帶領街道婦女為前線士兵縫衣、做鞋。這樣一位平凡也偉大的母親，培養(yǎng)出來的兒子自然對祖國和人民滿懷深情。

“我14歲那年，抗美援朝戰(zhàn)爭爆發(fā)。我一心想上前線，但因為年齡太小、個子不高未能參加志愿軍?！睍r隔70年，趙柱國的語氣里還滿是遺憾。后來年歲漸長，他終于知道，報效國家的方式，除了上戰(zhàn)場還有很多，比如20多年如一日地義務保護綠水青山;比如老伴兒去世后，他接過她手中教書育人、傳承紅色基因的接力棒……

老伴兒離世10多年里，趙柱國參與創(chuàng)建了20多支以祖國英雄命名的少先隊標桿中隊，先后被張家口市20多所大、中、小學的30多個英雄團隊聘為校外輔導員，對52所學校的青少年進行了近300場愛國主義教育。

為了讓愛國主義主題教育活動更生動、直觀，他自費制作活動道具、圖板，有時他還要帶領幾位擔任校外輔導的老同志，連夜研究活動事宜。 他自費購買多套紅色書籍捐贈給孩子，他掏錢為少先隊大隊、英雄中隊訂閱雜志，為35所學校訂閱優(yōu)秀德育期刊，為49所學校捐贈了《習近平的七年知青歲月》《知之深 愛之切》《習近平講故事》《習近平談治國理政》等書籍300多冊。

“紅色教育必須要加強。我只要有一口氣，就要給孩子們講革命故事，讓他們能夠接革命的班?！崩习閮涸?jīng)說過的這句話，成了趙柱國的人生信條。

曾有親人當著趙柱國兒子、女兒的面問他：“你有退休工資為什么連肉都不舍得吃？你為什么不接濟兒女？你為什么不多花時間來陪子孫？”兒子笑著搶答：“啃老，可不是咱趙家的家風?！蓖瑯訛榻處煹呐畠赫f：“比起接濟、陪伴我們，我更希望爸爸在媽媽不在的日子里，做他自己喜歡、我媽媽也喜歡的事情！”

記住山頂輕拂的微風、書里好聞的香氣

2017年8月，79歲的南京老人胡顯銀安然去世，他77歲的老伴兒歐陽科諭經(jīng)歷了人生最暗淡的時光：悲慟、絕望、沉寂。后來在整理家中物品時，她意外發(fā)現(xiàn)了一張紙條：“親愛的，你不用到處把我尋找，漫天燦爛的彩霞，是我給你的祝福，露珠閃爍的鮮花，是我對你的微笑。雨打窗欞噼啪響，那是我向你親切問好?！?/p>

當記者對趙柱國老人說起這個故事時，他突然怔住，眼眶慢慢變紅，這首詩中的濃濃愛意，他懂。趙柱國說，當老伴兒不在，他一個人去魚兒山清掃或去學校講課時，總覺得老伴兒就在不遠處，笑著看著他。風里翩飛的蝴蝶像她、林間怒放的花兒像她、書里好聞的香氣也像她……

對死亡最好的祭奠，是活著的人好好活著，連同把對方的那一份也活下去。所以盡管年過八旬，每天都忙忙碌碌，但趙柱國腰桿挺直，走路帶風，聲如洪鐘，房子也總是收拾得干干凈凈。老人說：“生病的時候，一心想著千萬不能死啊，因為殿榮沒我不行;殿榮走了以后，耳邊總是想起她的那句話‘替我好好活著，我這輩子沒活夠?！笔堑模斠粋€人心中裝著要替另一個人好好活著的念頭時，那些身體上的疼痛、疾患真的都不值一提。

“夕陽紅啊夕陽紅，人生短暫催光陰。誓把夕陽當朝陽，只爭朝夕為人民?！边@是2019年5月，趙柱國獲得“全國最美家庭”榮譽稱號的當天，即興寫的一首打油詩。詩歌里有他對生養(yǎng)他的這片土地的熱愛，有他對人民和祖國的摯愛，也有他對老伴兒的念念情深……

電影《尋夢環(huán)游記》里說：“也許我們無力阻擋時間的流逝，我們也必將與家人與愛人生死相隔。但死并非生的對立面，而是作為生的一部分永存，人類的記憶，便是對靈魂的延續(xù)。”記憶有很多種，無數(shù)個孤寂夜晚肝腸寸斷是記憶，帶著他的夢想和祝福去跋山涉水、把每分每秒都過得充實也是記憶！

魚兒山一步一景，站在山頂可俯瞰整個張家口市，也能遙望古老的明長城。每隔一段時間，趙柱國都會登一次山頂。因為那是老伴兒生前最喜歡去的地方，是一顆心與另一顆心的交疊之處。山頂拂過的微風、林間傳來的鳥鳴會告訴這位老人，深情又堅強地活著有意義且重要，也會替他告訴天堂里的那個她：“他很好，也從不曾把你忘記！”

（感謝河北省張家口市婦聯(lián)對本次采訪的大力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