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善明
小年一到,在城里打工的、做小生意的,心里都騷動了起來,一個個恨不能插上翅膀飛回家。然而,希望卻不愿意回家過年。前兩天,母親在電話里托付他辦一件事,雖然他十二分不情愿,但是,他又不能不去辦。今天就是小年了,母親托付他辦的事就是在今天,此時的希望正在回去的路上。
平常沸水似的城市,一下子安靜了許多,空曠了許多。天空中飄起零星的雪花,天氣預(yù)報說,這兩天全省有中到大雪。
大學(xué)畢業(yè)后,希望在這個城市待了五年了。父母和鄉(xiāng)親們都知道,他在一家知名的大公司工作,經(jīng)常跟著老總坐飛機天南海北地飛來飛去,忙得腳不沾地。前幾年,每次回到家,鄉(xiāng)親們都紛紛圍攏到他家里來,先是由衷地羨慕和贊頌他一番,然后再拐彎抹角地央求他給自己家的孩子謀一份體面的工作。
希望不愿意回家,更不愿見到村里的任何人。
長途汽車站人聲鼎沸。南來北去的人們你撞我我撞你,扛鋪蓋卷的、背著鼓鼓囊囊編織袋子的,在人群中大呼小叫擁來擠去。
乘客們你推我搡一窩蜂似的往車上涌。希望站在那里,他不想跟那些人爭搶。那個穿著羊絨大衣、抹著口紅的中年女乘務(wù)員趕羊似的催促他:“傻站著干什么,車就要開了!”
希望在行李和乘客之間閃轉(zhuǎn)騰挪,兩只眼睛四處掃視,想找一個座位。這時,他突然發(fā)現(xiàn)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在距離他三四步遠(yuǎn)的最后一排坐著。那是一個老頭,弓著的身子向前傾著,一頂青色的大棉帽子將他灰白稀疏的頭發(fā)遮住了,襯托得干枯瘦削的臉像鞋墊子一樣。老頭忽然低下頭,隨即又抬起干瘦的手,將戴在頭上的棉帽子往下拉了拉,身子向右側(cè)挪了挪。希望心里“咯噔”一下,他不敢確定老頭是否也看見了自己。就在希望想轉(zhuǎn)回身子時,他瞥見了坐在老頭身旁的老太太。老太太一眼就看見了他:“哎,這里有位子——”
希望尷尬了,不知道該過去還是不該過去。越是不愿意遇到熟人,偏偏越是遇到熟人。這時老頭緩緩地抬起頭,沖希望咧咧嘴,算是打了招呼,隨即又向老婆身邊靠了靠,騰出一個身子的空,示意希望過去坐下。
汽車開動了。
希望將手里提著的東西往座位下面一塞,與老頭并肩坐了下來。
可能昨天晚上沒有休息好,老頭的臉看上去有些倦意。相遇有些突然,希望不知道該跟老頭說些什么。
雪漸漸下得大了起來。希望側(cè)身看著窗外飄飄灑灑的雪花,老頭則垂下頭微閉著眼睛。良久,老頭終于干咳了兩聲,瞇著細(xì)眼,漏風(fēng)的嘴巴先開了口:“回家?”
“嗯,”希望轉(zhuǎn)過身子,一臉輕松的樣子,“去一趟縣城。我表弟今年剛考完研究生,我去把他的復(fù)習(xí)資料拿過來,趁過年的時候看看?!闭f完,自己也嚇了一跳,不知道為什么蹦出這么一套謊話。
“哦。”老頭又閉上了眼睛。
“你們這是——?”希望問。
老頭干咳了兩聲,兩只手在布滿皺紋的臉上用力搓了搓,咕噥著嗓子說:“兒子不在家,快過年了,去親家那邊看看?!?/p>
老頭的兒子和兒媳去韓國打工了,他們要在韓國打三年工,現(xiàn)在已經(jīng)兩年多了。這是老頭中秋節(jié)那天在出租屋里喝酒時親口告訴他的。認(rèn)識他的人都知道他的兒子和兒媳在韓國打工,老頭見誰都嚷嚷兒子和兒媳在韓國打工的事,他為此很自豪。
那天老頭喝得很盡興,也很陶醉。他說,兒子和兒媳在一個工廠里做工,在韓國比在這里掙的錢多幾倍;老頭還說,兒媳婦懷孕了,等他們回來的時候,小孫子就滿地跑了。老頭喝得舌根發(fā)硬,手里的筷子不停地敲打著盤子碗。坐在一旁的老太太也不勸,只是偶爾撩起衣襟抹幾把淚。希望當(dāng)時想,老太太是想念遠(yuǎn)在韓國的兒子了吧。
希望知道老頭今年不回老家過年,前一段時間他們還約定今年過年一起喝酒呢。
從省城到縣城不到兩個小時的車程。
看得出來,老頭和老太太對親家很尊重——老頭特意穿了件青色的新棉襖;老太太還修剪了稀疏的花白頭發(fā),身上穿了一件碎色的新棉襖。希望知道,在農(nóng)村,像老兩口這樣懂禮數(shù)重情義的越來越少了,雙方親家大多數(shù)都在兒女結(jié)婚前為了房子、車子、彩禮,鬧出了很多不愉快,兒女結(jié)婚后,親家之間基本沒有走動的。
希望感到渾身別扭,說不出哪里不得勁兒。
車廂里鬧哄哄的。希望不想與老頭說話,又將頭轉(zhuǎn)向窗外。這條回家的路,他既熟悉又陌生,既向往又為之忐忑。希望的眼圈紅了,他依稀看到了風(fēng)雪中白發(fā)蒼蒼的母親的身影,母親扶著門框,朝路上望著……
希望最怕母親來電話。母親每次來電話,都會充滿羨慕地說誰誰誰家的孩子結(jié)婚了,緊接著就是一通嘮叨,催促他也抓緊時間找一個,帶回家讓鄉(xiāng)親們看看。一邊嘮叨,母親還一邊不停地數(shù)落他:“整天就知道忙忙忙,再忙也得找個媳婦!”
希望和老頭是老鄉(xiāng),一個縣的。他們兩家相距六十多里。老頭的家在縣城西南,希望的家在縣城東北,分屬于兩個不同的鄉(xiāng)鎮(zhèn)。
車廂里漸漸安靜下來。乘客們有的打起了瞌睡,有的專心看著窗外的飛雪,有的悶著頭似乎在想著心事??蠢项^好像睡著了,希望暗自慶幸,此時此刻,他實在不想跟老頭說些什么。
汽車已經(jīng)駛上了高速公路。“有翻不過去的山,有蹚不過去的河,沒有過不去的日子……”猛然間,希望聽到老頭嘴里在含混不清地嘟囔,他轉(zhuǎn)過身子,見老頭雙目緊閉,嘴卻在不停吧嗒著。原來老頭在“做夢”。
看著老頭吧嗒嘴的樣子,希望笑了。老頭說話經(jīng)常這樣,天上一句,地下一句,沒個準(zhǔn)頭。有時候希望覺得老頭是個哲學(xué)家,冷不丁地會蹦出一兩句很是富有哲理的話;有時候卻又覺得他像個精神病人,常常做出一些令人費解的事。
與老頭初次相識,希望就陪了他整整一宿。
那是希望搬到縣城城中村來租住的第二天。那天下著小雨,半夜時分,他一身疲憊地騎著電動車往出租屋趕。
一路上行人稀少,希望不停地打著噴嚏。這鬼天氣,一會兒熱得如入蒸籠,一會兒又大雨滂沱。希望被折騰感冒了。
快要向城中村的那條路上拐時,猛然間,希望發(fā)現(xiàn)一個人搖搖晃晃地朝自己走來。那個人一邊走一邊手舞足蹈,嘴里還不停地哇呀哇呀地喊著什么。希望想繞開,令他沒料到的是,那個人在離他三五米遠(yuǎn)的地方突然“撲通”一聲摔倒在地。
希望停下車,看著那個人趴在那里很長時間一動不動,心里慌了,便過去打算看個究竟。那個人渾身泥水地趴在井蓋子上,希望聞到了一股濃重的酒氣——原來是個酒鬼!
希望拽了拽那個人,發(fā)現(xiàn)對方居然滿臉是血。
希望本來以為把人送到醫(yī)院就沒什么事了,可是,當(dāng)他剛準(zhǔn)備轉(zhuǎn)身要走時,那個穿著白大褂、忽閃著一雙大眼睛的護(hù)士一把拉住了他:“繳費去!”
護(hù)士把他當(dāng)成家屬了。
希望說明情況,護(hù)士一張漂亮的臉上寫滿了問號。
老頭醉得意識不清,無論希望怎么解釋,護(hù)士都是那句話:“等人醒了再說。”
老頭磕掉了兩顆門牙。
這一夜希望是在忐忑和焦躁不安中度過的。一想起護(hù)士那充滿懷疑的眼神,他就不停地罵自己多管閑事。他害怕老頭訛上自己,如果是那樣,他跳進(jìn)黃河也洗不清。當(dāng)時情況緊急,連個給他作證的人都沒有。
直到凌晨老頭才醒來。護(hù)士指著希望,問他:“認(rèn)識他嗎?”
老頭伸長了脖子,一雙斗雞眼仔細(xì)地打量著希望,好一會兒,才搖搖頭。
“那,是你自己摔倒的?”
老頭搖搖頭,愣怔了一下,又點點頭。
“到底是不是自己摔倒的?”護(hù)士拿手在老頭眼前晃了晃。
“是……”老頭終于張開嘴,含混不清地說。
希望聽見胸口里“咕咚”一聲,懸著的心終于落了下來。
“阿彌陀佛!”
希望給老頭深深鞠了一躬。
沒想到,自己與老頭竟然是租住在同一個院子里的鄰居。
幾天后的一個中午,天熱得像下火,希望騎著電動車急匆匆地抄近路往出租屋趕。剛走進(jìn)院子,他忽然看見一位體態(tài)豐腴的中年婦女正厲聲譴責(zé)著老頭——這不是那個酒暈子嗎?老頭的形象太惹眼了,上身光著,一根根肋骨幾乎要戳穿古銅色的皮膚;下身則穿了一條沒過膝蓋看不清顏色的大褲衩,一根紅色的電線在褲衩前擰了個麻花。
老頭就像做錯了事的孩子,在任憑家長發(fā)落。
原來中年婦女是在斥責(zé)老頭亂堆亂放廢品。中年婦女怒氣沖沖地指著墻根處堆放著的雜物,說,這些“破爛兒”堆在這里招蚊子,也礙眼,晚上她坐在門口乘涼,一看見這些“破爛兒”心里就堵得慌。中年婦女越說越生氣,抬手照老頭的臉上抽了一巴掌,揚言說,如果老頭不立刻將這些“破爛兒”弄走,她就一把火把它們燒了!
老頭的身子哆嗦了一下,不爭辯,也不反駁,捂著被打的半邊臉,好半天沒吭聲。
希望看到,墻根處一塊不大的地方,堆放著一捆一捆足有半人高的紙箱子、紙盒子,還有舊報刊和酒瓶子等廢品。一輛破舊的三輪車用三道鐵鏈子與電線桿鎖在了一起。
希望兩只腳撐在地上,有些幸災(zāi)樂禍地跟老頭打招呼:“怎么,又惹事了?”
老頭狠狠地朝地上啐了一口濃痰,然后拿起他那雙破舊的人字拖鞋在地上用力搓了搓:“老天爺餓不死瞎家雀!我兒子在韓國打工,比你們都富有!”希望發(fā)現(xiàn),老頭的眼里噙滿了淚花。
“不認(rèn)識了?”見老頭一臉茫然,希望提醒他說,“那天晚上,在醫(yī)院……”
老頭眼睛一亮,嘴巴張得老大。
站在一旁的老太太上上下下打量著希望,一臉小心地問:“平原的?”
老頭上前一步,用半個身子擋住老太太,伸出手扯了扯老太太短衫的下擺。老太太怔了怔,惶惑地看了老頭一眼,然后拽過一捆紙箱子匆匆忙忙地進(jìn)了屋。
老頭的動作被希望看在眼里。
“唉!”老頭仰天長嘆一聲,枯瘦的臉上表情復(fù)雜,不知道是哭還是笑。
老頭租的房子很小,屋里很凌亂。一張木板床、一張寫字臺、一張吃飯的條桌,幾乎占據(jù)了半個屋子。屋子的另外一半都被“破爛兒”擠占著。屋子里很多墻皮都脫落了,墻角結(jié)滿了蜘蛛網(wǎng)。這屋子本來是房東家的雜物間,用三合板堵上了朝向院子的門,朝臨街又開的門。
希望租住的房間與老頭租住的房間屬于一排房子,中間隔著一堵墻。只不過希望房間的門開在院子里。
那以后,希望好幾次晚上看見老頭在街上搖搖晃晃、胡言亂語;半夜三更時常還聽到老頭和老太太吵架。所謂吵架,其實通常都是老頭一個人在咋呼,偶爾才聽到老太太插上一句半句。隔著一堵墻,希望也聽不清他們吵什么。
村外有一處垃圾中轉(zhuǎn)站,平時村里的垃圾都收攏在這里,然后再集中清運出去。有時清運不及時,垃圾就堆成了山。垃圾里有居民丟棄的紙箱子、紙盒子、酒瓶子以及破衣爛衫等雜物。希望時??吹嚼项^拿著一把鐵耙子“尋寶”似的在上面抓來抓去。
有一天去交房租的時候,那個長得矮矮胖胖的房東問希望,那個酒暈子老李還打老婆嗎?沒等希望回答,房東自顧自地勸起了希望,多擔(dān)待些,反正你也是光棍一個,回來倒頭睡覺就是了。希望正好想了解一下情況,就問房東,都這么大年紀(jì)了,為什么老是吵架?
房東點上一支煙,深深地吸了一口,長嘆一聲說,這個老李,其實人挺好,很好說話,院子里的房客有搬家、拉東西需要幫忙的,一招呼他就應(yīng),一叫他就到,從沒二話;下水道堵了,水管子破了,他挽起袖子就干——什么都好,可就一樣不好,嗜酒如命。才來的那一年,天天晚上喝酒,一喝就醉,一醉就鬧,還打老婆。他老婆經(jīng)常被打得鼻青臉腫。說來也怪,他老婆被打時,不哭不叫,也不還手,任憑老頭打。到了白天,老兩口就像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一樣,老婆照樣給老頭做飯、買酒,從沒有聽到她對老頭說一句怨言。房東將手里的煙蒂在煙缸里摁滅,抹了把嘴角的白沫,接著又說,老兩口打架影響大家休息,時間長了,房客們都有意見,沒辦法,才堵上了院子里的門。要不是看著他們年紀(jì)大了,早就把他們攆走了?,F(xiàn)在看,也不怪他兒子和兒媳剛結(jié)婚就去了韓國,你說,誰愿意跟一個酒暈子在一起生活?
老頭白天收廢品、撿廢品,不久以后,晚上和老太太一起又賣起了餛飩。
離縣城越來越近了。望著窗外漫天飛舞的雪花,希望的心漸漸又莫名地不安了起來。五年來,他換了多少家單位,干了多少種工作,自己也記不清了,但始終未能過上如愿的生活。當(dāng)年走出校門時那揮斥方遒的風(fēng)發(fā)意氣,早已被磨礪殆盡。現(xiàn)在他干的是外賣小哥。一直跟父母說自己在一家大公司工作,是為了不讓父母為自己擔(dān)心。他知道,父母在村里遭盡了白眼,大兒子已經(jīng)三十四五了,還沒娶上媳婦,他們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他這個小兒子身上,盼望著他帶回個媳婦,堵堵鄉(xiāng)親們的嘴??墒?,他們哪里知道,就憑他目前的現(xiàn)狀,拿什么來找媳婦呢?
老頭又含混不清地說起了“夢話”:誰年輕的時候還不打個“黑碗”?從哪里摔倒再從哪里爬起來……希望再次將投向窗外的目光收回來,他仔細(xì)打量著睡夢中的老頭,老頭微微顫抖著身子,嘴巴不停地吧嗒著,就像在跟什么人說話一樣。
與老頭相處半年多了,但是老頭所做的有些事情始終讓希望難以理解。前幾天一個晚上,也是個風(fēng)雪天,送完最后一單外賣已經(jīng)是深夜了,希望一邊往出租屋趕,一邊用手抹著吹打在臉上的雪花,感到又冷又餓。突然,他想起了老頭賣的餛飩,不知道在這個寒冷的雪夜,老頭是否還在擺攤?他抱著一絲僥幸的心理,來到了高架橋下老頭擺攤的地方。
果然,老頭還在堅守著自己的“陣地”。
老頭戴著他那頂護(hù)著耳朵的青色棉帽子,身上穿著那件看不清什么顏色的大棉襖,縮著脖子,雙手抱在胸前交替搓著,嘴里不停地向手上吹著氣。吹氣的同時,兩只腳還不停地在地上跺著。老太太也縮著脖子,裹著厚厚的棉襖坐在蜂窩爐子旁的馬扎上。
見希望來了,老頭樂了,他咧了咧嘴,活動了一下凍得黑紫僵硬的腮幫子,沖老太太說:“這不,來客人了!”然后孩子似的笑了起來,“開張了,開張了!”
老頭走過來幫希望拍打著身上的雪,說:“老婆子,快,下餛飩?!?/p>
吃餛飩的時候,希望看到老頭不斷地伸長脖子朝路上四處張望。
吃完餛飩,希望感覺身上有了熱乎氣,但手腳仍然冰涼。他跺著腳催促老頭收攤,老頭堅持說:“再等等,再等等,說不定還有客人?!?/p>
剛走出幾步,希望聽見身后老頭上牙磕著下牙說:“離兒子回來,還有202天?!?/p>
老太太“嗯”了一聲,說:“202天?!?/p>
希望直到離開之前,也沒見再來一個客人。
兒子和兒媳在韓國掙那么多錢,老頭和老太太還這么拼了老命地忙活,有必要嗎?值得嗎?希望心想。
老頭幾乎“睡”了一路。
縣城到了。乘客們急不可耐地紛紛從行李架上、座位下掏出行李,吵吵嚷嚷地下了車。希望發(fā)現(xiàn),老頭的眼圈紅紅的。
雪越下越大。出站后,老頭需要到馬路對面再換乘通往他家所在鄉(xiāng)鎮(zhèn)的縣域小公共汽車。
走出汽車站,希望將手里的行李交給老頭,還跟對方握了一下手,算是告別。希望感覺老頭的手心濕津津的,也冷冰冰的。老頭好像忘記了之前在一起過年的約定,對他說:“今天就回家吧,一家人在一起多好啊。不管怎么樣,爹媽也是盼著你回家的!”
縣城的大街上,只有幾輛汽車和少數(shù)行色匆匆的行人,空曠得讓人覺得有些凄涼。望著老頭和老太太步履艱難地向公交車站走去,希望的眼睛濕潤了。
希望躲進(jìn)車站門口的一家快餐店。剛才他跟老頭說的向其借資料的表弟其實并不存在,他不能讓老頭看到他的行進(jìn)方向;更重要的是,他要與老頭錯開乘車時間,或者說,不能與老頭再同乘一輛車。因為今天他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去辦。
兩年前,有人給哥哥介紹了一個帶孩子的寡婦,寡婦雖然沒有要求哥哥在縣城買房,但是要求對家里的房子進(jìn)行翻建。哥哥本想拿著一年的工錢回家結(jié)婚,他三番五次地找工頭,但是最終一分錢也沒有拿到。生性一根筋的哥哥氣瘋了,竟用鐵棍打折了工頭的兩條腿,因故意傷害罪被判刑三年。希望上大學(xué)那幾年,都是哥哥資助他。希望時常懊悔,如果他不上大學(xué),如果他大學(xué)畢業(yè)后能資助哥哥一點,哥哥可能不會出現(xiàn)這個結(jié)局。常年的勞累使父親犯了腰痛病,痛得下不了床,母親還要伺候他??爝^年了,他們托付希望今天去監(jiān)獄探望哥哥。
在這之前,希望一直跟老頭說,哥哥在城里建筑工地上打工。
希望吃了碗面條,算是把早飯和中午飯一起解決了。
順著老頭親家所在的方向,乘公交車走十站路,就到了監(jiān)獄。
這是春節(jié)前的最后一次探視。希望辦完相關(guān)手續(xù),走進(jìn)接待大廳。大廳里前來探視的家屬只有零星的幾個人。突然,希望發(fā)現(xiàn)了令他吃驚的一幕——老頭和老太太背對著他,從玻璃墻前的凳子上緩緩地站起來,正在與玻璃墻里面的一名身穿囚服的年輕人揮手告別。老頭和老太太太扎眼了——兩個人都穿著一身嶄新的棉襖。希望發(fā)現(xiàn)玻璃墻里面的那個年輕人有些面熟,卻一時又想不起在哪里見過。
希望的大腦飛速地轉(zhuǎn)動著,他終于想起來了,他在老頭和老太太的出租屋里見過這個人的照片,只是這個人比照片上顯得更加蒼老——他不就是老頭和老太太那個“在韓國打工”的兒子嗎?希望瞬間明白了什么。
希望迅速走出接待大廳,跑向大廳外的拐角處,躲了起來。
雪不知道什么時候停了,一縷陽光從厚重的云層中斜刺出來,照耀著地上的積雪。拐角處一簇臘梅在微風(fēng)中搖曳著,蘸了胭脂似的花蕾即將綻放出笑容。希望揚起臉,一雙淚眼朝著家的方向凝神望著,他感到渾身的血液正在沸騰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