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輕舟已過

2021-09-22 05:53王清海
當(dāng)代小說 2021年9期
關(guān)鍵詞:萬重山苗苗玉雕

王清海

她坐在河邊的紅色長椅上,半面朝著河,剪影狀若沉思。從遠(yuǎn)遠(yuǎn)一個側(cè)面,王小魚就看出來是劉柳。他心頭一熱,右腳松了些油門。玉帶似的河邊,垂柳挽著手。斑駁的光影里,他的車子緩緩前行,像是散步的老人。

河的東邊是玉器城,白墻青瓦點綴著滿目大紅。這座玉器城的老板喜歡紅色,喜歡到了極致,連廁所的地板磚和便池都是紅色的。劉柳討厭紅色,她說大紅大紫都是爛俗,河邊的綠植看起來最是清雅可愛。

王小魚初到玉器城時,是在雕刻車間。他將一些廢料打磨成各種各樣形狀光滑的料子,坐在他對面的劉柳再將磨好的料子分類,傳遞給雕刻工??痰对谲囬g里嘶吼,石末飛舞。每個人都得全套防護(hù),帽子、口罩、眼鏡,加上一模一樣的工裝。人也如同手中的產(chǎn)品,批量生產(chǎn),幾乎一模一樣。

在車間里,他沒有想過看看她的樣子,想看也看不清楚。直到有一天在廠門口相遇,她主動和他打了招呼。她是一個皮膚白皙、個子高挑、眼睛水汪汪的女人。王小魚也走近了些和她打招呼,他聞到了車間里的人身上特有的石頭味,有些潮膩的咸腥。

認(rèn)識了三年,他想向劉柳求婚,不是因為很喜歡,而是陷在日復(fù)一日的工作里,除了劉柳,他也沒有機(jī)會認(rèn)識別的女孩子。他的家在陜西寶雞的一個村子里,家里弟兄三個,大哥娶媳婦,已經(jīng)讓家里欠了一屁股債,父母正是犯愁的時候。二哥出去打工,相好了一個四川的姑娘,沒花一分錢就娶了媳婦,一時成為村里的美談。

他每個月發(fā)了錢,總要請劉柳吃飯。玉器城向南約兩公里的夜市攤,有幾家賣羊骨頭湯的。都是些剔不太凈的骨頭,鐵鍋慢燉,骨頭上的碎肉能夠美餐,湯能解饞,還有些骨頭可以用吸管吸出髓來。兩個人去那里吃一頓,余味在嘴里盤旋好幾天。有幾次吃得痛快了,回來的路上,劉柳坐在電瓶車的后座上,輕輕摟住了王小魚的腰。他也忍不住摸了摸她柔軟的手背。他沒有摸她的掌心,在分揀的時候,那里會被石碴劃破,經(jīng)常新傷壓了老痕。

劉柳,你想嫁個什么樣的男人?

對我好的。

不想嫁個有錢人?

當(dāng)然想。

車緩緩前行了兩公里。在河流的分汊處,有一大片別墅,他師傅陳長年的家就在這里。門前有湖,房后有花園,門口有一對五十厘米高的石獅子,擺在不太醒目的位置。石獅子被雕得很安靜,像是師傅一樣慈眉善目。獅子潔白如同漢白玉,在尾巴那里卻用了鏤空雕,行家一看就知道是石粉壓成的粗劣貨。真正的漢白玉質(zhì)地堅實,韌性卻差,沒有人能在這種石頭上面用鏤空雕,雕出飄揚(yáng)的尾巴。

陳長年是這附近很有名氣的玉雕師,他的室內(nèi)藏滿名貴的雕品。僅臥室里擺的那對翠玉麒麟,有人開出三千萬的價錢,師傅連頭都沒抬。

翠玉麒麟是陳長年最公開的一對精品,是他選了上好的翡翠親手雕的。紅黃為翡,綠為翠,以翠為貴,色差一分,價差十倍。麒麟周身濃綠,綠濃得要滴出來。更難得的是,這對麒麟可分開擺放,還能合在一起,公麒麟嵌入母麒麟的腹中,首尾相連就成了一只,寓意麒麟送子。

師傅是想要個兒子的,人前人后不止一次說過自己的遺憾。他只有一個女兒,還是在他三十五歲時才被麒麟送來的。陳苗苗今年二十五歲了,聽到車響,就跑過來開門。她有點矮胖,跑起來如同一團(tuán)肉在滾動。她一臉的不高興,看了一眼王小魚,扭頭就往回跑。王小魚看她急忙奔跑的樣子,就知道是因為給自己開門影響了她玩手游的興致。他笑著說聲“謝謝”,陳苗苗匆忙進(jìn)屋子的時候還是回了他一句“不客氣”。

陳長年背著雙手站在院子里,看著墻角的無花果,綠色的小果在葉莖間若隱若現(xiàn)。他家教極嚴(yán),陳苗苗剛從技校畢業(yè)的時候,被他攆到自家廠里做雕刻工,廠長悄悄把她安排在財務(wù)室,陳長年知道后,狠狠訓(xùn)了廠長一頓。廠子里的人只知道財務(wù)室有個喜歡曠工的陳苗苗,卻不知道她的身份。王小魚在陳宅第一次見到她時,很是驚奇,更覺得師傅這里深不可測。

陳長年深不可測的眼睛忽然睜大了。

一百萬?

是的??粗鴰煾档谋砬椋跣◆~的心抖顫了幾下,腿也有些發(fā)軟。他聽見陳長年大聲喊陳苗苗幫他抬石頭,聲音依舊如平常一般嚴(yán)厲。

陳苗苗蹦跳著出來了,比他還先一步跑到車跟前,手游也關(guān)掉了,眼睛睜得很大,大聲笑著說,小魚哥,第一次賭石你都敢出一百萬,有個性!讓我看看這一百萬的石頭。

翡翠賭石,可賭霧、種、底、裂、色,可是在這鄰近的市場上,并沒有這樣的檔口,王小魚充其量只能算是買了一塊原石。由于沒有切擦,被風(fēng)化的外皮還在,里面的貨色極難識斷,可能買漲也有很大幾率買跌。這在市場里,就叫賭石了。

最初喊五十萬,一群人抬價,一路抬到九十八萬,我也不知道怎么了,硬是喊了一百萬。王小魚笑著說。他不想在陳苗苗跟前露出自己的膽怯,這塊石頭他是將心一橫拿下的,并不是腦袋一熱。

他腦袋一熱干的事,是在打工的第四年,參加了廠里的玉雕培訓(xùn)班。這個培訓(xùn)班要業(yè)余時間學(xué),還要自己交學(xué)費(fèi),沒有多少人愿意去,他也不愿意去。劉柳說,你不會技術(shù),一輩子就在這里磨石頭,又能攢多少錢?能娶得了媳婦養(yǎng)得了孩子?

他就極不情愿地報了名。等到他在班里脫穎而出,被陳長年收為徒弟后,他告訴劉柳,玉雕是藝術(shù),不是技術(shù)。

是的,藝術(shù)品能賣更多的錢。劉柳說。

藝術(shù)不是為了錢。他說。

那藝術(shù)品標(biāo)價做什么?越有藝術(shù)氣息的產(chǎn)品標(biāo)價越高。你看,我沒上培訓(xùn)班,也跟你學(xué)得有水平了。劉柳說。王小魚說不過劉柳,因為現(xiàn)實就是劉柳說的那個樣子,但是他還是堅信玉雕就是藝術(shù),再回頭看自己在生產(chǎn)線上批量加工的粗糙品,浪費(fèi)了大量的玉料,心頭竟有些不安。不走進(jìn)真正的玉雕世界,是沒有這種感覺的。他覺得和劉柳失去了共同語言。

石頭也是有語言的,他覺得自己聽懂了這塊石頭。這些年他沒有雕出能賣個好價錢的藝術(shù)品,一直覺得心里有塊空蕩蕩的地方需要填滿。他省吃儉用,存款也才五位數(shù),買的是小房子,開的是師傅家閑置的這輛舊車。師傅喜歡讓他開著這輛車,師傅從來都不提這輛車是自己送他的,因為他可以隨叫隨到,開著車帶師傅去想去的地方。人比車好用多了。

師傅很喜歡他,不止在一個場合說過,王小魚就像他的兒子一樣。就有好事的人說,師徒如父子啊,要是再招成女婿,您就享福了。

陳長年總是笑而不答。

半月前,一個大老板上門來提親了,說自己的兒子很喜歡陳苗苗,只要師傅點頭,北京一套學(xué)區(qū)房、國外一套別墅,直接寫在陳苗苗的名下。

王小魚見過那個老板的兒子,人長得很帥氣,說話辦事都很有氣勢,大有將家業(yè)發(fā)揚(yáng)光大的樣子。他也知道他們家不是喜歡陳苗苗,而是喜歡陳長年的一屋子寶貝。這些寶貝,王小魚也喜歡,可是他覺得自己跟人家比起來,微小如同塵埃。

師傅依舊笑而不答。

提親的人走后,師傅對王小魚說,小魚,你去市場挑塊石頭吧,看能雕出一個好東西不?苗苗要過生日了,想送她個禮物。

師傅說了想送,沒說誰想送。

師傅穿著布底鞋走近石頭,將手放在黃色的油皮上,仔細(xì)摩挲了一回,眼神突然犀利,似要穿透石頭的外皮,看清楚里面的種和色。

神仙難斷寸玉。隔著皮殼的玉,就像是人深藏的心,難以捉摸。

從皮色看,一百萬是值了。

所謂的相由心生,其實是以貌取人。隔皮斷玉,也就是看這皮囊,總以為粗皮子里面的玉會粗糙,細(xì)皮子里面就是嫩肉。行話說,龍到處有水,已經(jīng)提醒了賭石的人不要僅憑皮色斷貨,但是因了這副好賣相,這塊石頭還是被哄抬到了一百萬。王小魚幾次想走開,總是舍不得,他有個直覺,這里面一定藏著一塊上好的翡翠。

世上的玉,有人遇不到,有人買不起。

王小魚算了一下,自己把房賭上,還要再借些錢才可以。他拿著手機(jī),一瞬間很彷徨,他不知道該跟誰借錢。師傅有錢,用他的錢買禮物送陳苗苗,那就是師傅送的了。師傅要送的話,何必勞煩自己?

師傅會不會是想讓自己送一個貴重的禮物給陳苗苗?或者說,就是送聘禮。

他猶豫了很久,給劉柳打了電話。劉柳三年前和幾個同鄉(xiāng)合伙買了臺機(jī)器,做機(jī)雕??蛻粼O(shè)計了圖案,機(jī)器直接刻好,操作簡單,省工,出貨快。她勸王小魚也買一臺這樣的機(jī)器,說已經(jīng)贏利了。

劉柳接了他的電話,果然爽快答應(yīng)了。隔了一段時間,劉柳拿著錢來了,說借了很久,能借錢的地方都去借了。

傾家蕩產(chǎn)啊,我不敢買了。王小魚說。

劉柳的眼睛半閉了一下,似在思索。在遇到大事情的時候,她的眼睛總會這樣。如同什么?王小魚以前沒體會出來,在市場喧囂的人群中,他悟到了,那如同玉雕佛像般微睜的眼睛,二分開八分閉,象征著雕像處于一種“禪那”的境界。

我相信你看不走眼。她說。

世上雜亂太多,修行的人,都是半睜,眼不見心不亂。

她相信他。她以為王小魚買下石頭后,會在市場上當(dāng)場把玉切開賣掉,她想陪他賭一把。知道他要把石頭帶到陳宅后,她將頭扭向別處片刻,然后走開了。

小魚,你想用這塊玉雕什么?陳長年問。

萬重山。他說,然后用手托了一下石頭的底部。石底平而寬,上部大而不規(guī)則。

陳長年點了點頭,說,可以。

王小魚想,如果成色好,僅靠一些邊角料就能把本賺回來了。上面敲掉的部分至少還能出兩對鐲子。兩對鐲子就留下來,一對給劉柳,另一對……另一對也給劉柳吧。

陳長年的后院就是作坊。陳苗苗新鮮勁一過,又去玩手游了。王小魚就和陳長年兩個人將石頭抬到了打磨機(jī)上。機(jī)器輕輕劃過,露出一抹綠色,在黃色的細(xì)皮上,如同沙漠里出現(xiàn)了綠洲。

機(jī)器又多走了些,露出了一大片的綠,綠色上面,布滿了裂紋。機(jī)器停住了,王小魚一頭大汗。

十玉九裂,無紋不成玉。陳長年拍了一下王小魚的肩頭,安慰他。

帶裂紋的玉,雕不出完美的萬重山。而且這裂紋彎曲著向內(nèi),不知道這里面有沒有完整的玉。他顫抖著,將電鋸移到石頭上。

一刀窮,一刀富。賭石的人,在切開石頭的時候,便切開了一輩子。

一些白色的灰層落下來,一小片紫羅蘭色閃過去,濃綠色又出來了,裂紋仍舊如蛛網(wǎng)般攀爬在這片綠色上。王小魚咬破嘴唇閉眼祈禱片刻,又沿著邊緣切掉了一片,石頭的斷面整個出來了。他們不甘心,又平著切了一刀。

確實是玉,布滿裂紋的玉。

帝王裂。陳長年長嘆一聲。

王小魚站立不穩(wěn),跌坐在地。

裂紋裂到無可救藥,才叫帝王裂。這種布滿裂紋的玉,是雕不了萬重山的,一個鐲子也取不出來。零碎著能做幾個小件,怕是一萬都賣不了。

一個香港商人半年前在陳長年那里下了訂單,要一件翡翠萬重山,長一米三,高不低于一米,出價兩千萬。這么大的玉很難找。王小魚敢出一百萬買這個石頭,心里是有了十足把握的。萬重山可以賣給客戶,拿著兩千萬娶陳苗苗。也可以把萬重山送給陳苗苗,兩千萬的聘禮,體面大方。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喜歡陳苗苗,還好不討厭她。對于能給自己帶來一生富貴的人,不討厭,就是很喜歡了。

他把這視為改變自己命運(yùn)的機(jī)會。

雖然說十玉九裂,他還是沒想到自己能遇上極為少見的帝王裂。

現(xiàn)在什么都沒有了,房產(chǎn)證已經(jīng)給了在石頭旁放貸的人了。他們就是專做這個生意的,掂著錢站在賭石的人群里,看誰急用。如果賭贏了,王小魚稍加些錢就能贖回房子;賭輸了,就得把房子給人家。還好王小魚曾給這個人雕過一個五十厘米的和田玉關(guān)公,僅收了五百元的辛苦錢。當(dāng)時看他一副憨厚的樣子,竟以為只是市場上普通的打工仔。

這個黑瘦的中年人,也還念舊情,放貸的時候就說了,允許王小魚先住著,不用考慮搬家的事情,但房子已經(jīng)不是他的了。王小魚唯一的財富,就是師傅的車了。他開著車,沿著河,載著傾家蕩產(chǎn)的石頭,緩緩地駛著,比去時更慢。

他看見了劉柳,她還一動不動地坐在河邊的長椅上。他記得去的時候她就是這個姿勢,回來的時候依舊是。他停了車,走了過去。

賠了,帝王裂,命真好,連這都能碰上。

劉柳的眼睛睜大了,跟著他走到石頭旁,看著那縱橫的裂紋,站了很久。

河灣里吹來了很涼的風(fēng),她的頭發(fā)飄了起來。

還沒切到底,說不定底下會有點好的呢。

不會了,看這裂紋一定是到底的,就算底下有點好的,也雕不了萬重山了。

為什么一定要雕萬重山?

王小魚沉默了。

我相信你賠不了錢,王小魚,你是個運(yùn)氣好的人,我們再切切看。

賣石頭的見他抱著石頭轉(zhuǎn)回,看了一眼,嘆了聲可惜,并沒有過多的言語。這種事情他們早已司空見慣,幾聲嘆惜還是當(dāng)面表露的一點人情味,背后都是冷言冷語。人都是這樣,看不慣賭又喜歡看賭。他又替王小魚從底部平切了一刀,瑩瑩一片綠,并沒有裂紋。

你女朋友是個有福氣的人。他說。劉柳紅了臉。還要再繼續(xù)切嗎?他問。

旁邊有人喊到了十萬,要再切一刀。

不切了。王小魚說。

有沒有人買這個的?再出點好玉,不止一百萬了。賣石頭的吆喝著。

行,一百萬賣給我吧。人群中走出一個四十多歲的白胖中年人,瞇瞇著笑眼,看著有點眼熟,卻又想不起在哪里見過。

賣了吧。劉柳說。

不。我自己就是玉雕師,我知道該怎么雕。王小魚說。

就是,就底部這片玉,最少能出三對鐲子,頂部有裂紋的玉,也可以做幾個小的翡翠白菜,怎么雕都是虧不了的。你們看,在我這里買石頭,多爛的貨都虧不了。我的石頭都是正經(jīng)的老坑老料,看看,看看,一個坑出的石頭還有好幾個,這塊才賣兩萬,這個哥們,快過來看看。賣石頭的借勢開始吆喝。

如果底部這片玉的厚度,連打鐲子都不夠呢?根本賣不了一百萬。小伙子,還是出手了吧,你賠不起。那個中年人仍然沒有放棄。

人群繼續(xù)沸騰,詢價的砍價的亂成一團(tuán)。

不賣,也不切了,這個石頭我本來是買了要送人的,我還是要送給她。王小魚說。

劉柳沒有說話,半閉著眼睛,和他一起離開了玉器城。車駛到河邊時,她突然說,停車。

車戛然而止。他們的身子在安全帶里晃動了幾下。

你留著石頭要做什么?

雕萬重山。

都裂成這樣了,能雕成嗎?

山上有石,石中有玉,玉上有紋,紋中我想也可以雕出山。這石頭的形狀,這色度,不雕,我怕這輩子也再難遇到這樣一塊石頭了。我覺得是緣分。

然后呢?雕成萬重山以后呢?

王小魚想了想,說,我不知道。

是不敢說,還是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

劉柳下了車,走出一段距離后又走了回來,敲開王小魚的車窗,露出一張帶著淡妝的臉。

今天借給你的五十萬,有三十萬都是我借的別人的,你打算什么時候還我?

雕成萬重山以后。

我這輩子能等得到嗎?

相信我,用不了多久。

劉柳笑了。王小魚第一次注意到,原來她是雙眼皮,兩只眼睛如同兩彎新月在臉上懸掛著。

那你給我打個欠條吧。一個月內(nèi)還。

我怕一個月內(nèi)還不上。萬重山啊,最少也得一年。

一個月內(nèi)必須還,還要加利息。不跟你多要,一分的利,還的時候連本帶利。

市場上經(jīng)常有人應(yīng)急借錢,利息有時候能高到四分,一分的利,劉柳確實留著人情。

如果有可能,在萬重山和兩千萬之間,劉柳會選擇哪個呢?王小魚想。

又回到陳長年那里的時候,他正在削竹篾,面前已經(jīng)堆了一堆,手里還拿著些,細(xì)竹子在他手里如同他的手指一樣靈活,快速地變成長短不一、寬窄各異的薄片。

您都知道了?王小魚問。

你是我得意的徒弟。還記得在玉雕培訓(xùn)班里,你雕的那只蟬嗎?別人都雕振翅欲飛的蟬,只有你雕的那只是正在蛻殼的蟬,身子痙攣,腦袋努力向前伸著。我就是在那個時候決定要把手藝傳給你。

師傅您還記得那么清楚啊,王小魚說,我自己都忘記了。對了,那天是我去晚了,別人都把好料子挑走了,就給我留了一塊半黃半白的石頭,我只能這樣雕了。

這就是緣分了。玉,也是遇,靠的就是隨形就勢,走哪算哪,有什么就是什么。陳長年說著,將手中竹篾遞給王小魚,然后看著他的眼睛,說,叫苗苗和你一起完成萬重山吧。

王小魚想了很久,微笑著搖了搖頭。

陳長年拍了拍他的肩頭,好徒弟,能成功的大師,在每一件作品上,都能放開自己的手,手隨心走。

去的路上他還想著請教師傅,該怎么在裂紋上完成萬重山,沒想到師傅已經(jīng)替他準(zhǔn)備好了工具。鏤空雕時,要用到這種有彈性的竹篾做支撐,以柔制剛,等到雕刻完成,才能取掉竹篾。

萬重山,山山相疊,雖然雕不出一萬座山,至少也要有一萬座山的樣子。王小魚對著石頭冥思苦想,琢磨著該從哪里下第一刀。

一個月后,他都沒有刻下第一刀。劉柳給他打電話催債,他說再等等。又過了一個星期,劉柳過來了,看到他仍坐在石頭前。室內(nèi)光線半明半暗,他的臉如同浮雕一樣,開始出現(xiàn)骨頭的輪廓。

你瘦了,她說,又何必這樣?石頭賣了,再買別的,這樣滿是裂紋的石頭,怎么下手?

人有來處,一輩子也在找歸處,萬重山也該尋到山的起處和盡頭。王小魚說。

劉柳眼睛半閉著說,得還錢了,人家一直在催我,我都不敢出門見人了。

能不能再等等?我是一定能雕成的。

既然已經(jīng)有了買家,你為什么不叫買家先付了定金,你好把錢還了,也好安心做你的藝術(shù)。

這是藝術(shù)。我不為他雕,我為自己雕,為自己的喜歡雕。

劉柳就哭了起來,說,我們幾個合伙人已經(jīng)買不來料子了,你不還我錢,我們就要停工了,我們的訂單是有交貨日期的,交不了貨還要被罰。王小魚,我好心幫你,你不能欠債不還。

王小魚看著淚流滿面的劉柳,心中也一陣慚愧。他說,行,我一定想辦法。

他又有什么辦法可想呢?他只好去找?guī)煾怠?/p>

師傅的家里掛著喜慶的紅燈籠,門口的石獅子也用紅綢圍了脖子。門大開著,師傅一家人正喜氣洋洋地站在院子里。

小魚,來得正好,給你介紹一下,這是楊格,苗苗的男朋友。楊格,這是我的徒弟。

楊格面色白凈,長得比許幾套房子的那個富二代還要帥氣。他主動伸出手來,小魚師兄,您好。

王小魚和他握了手,驚訝地說,師傅,這么大的事情,我沒有一點準(zhǔn)備。

今天是訂婚,家宴,就想告訴你呢,你剛好趕上了。

剛好苗苗站在院子的角落里玩手游,他就走了過去,說,恭喜啊,苗苗,認(rèn)識多久了,也不給我說一聲。

苗苗抬起頭,說,謝謝小魚哥,才半個月。

好快。

是啊。他是楊三刀的小兒子,我們小時候見過,高中的時候他出國留學(xué)了,剛回來。

楊三刀就是那個喜歡紅色的玉器城老板,年少的時候賭石,三刀遇到三塊極品玉,從此暴富。沒有人知道他有多少錢,只知道他到處都有項目。

王小魚頓時覺得自己兩只腳在院子里無處安放,就悄悄地走了出去。

他回到屋子里的時候,發(fā)現(xiàn)門被撬開,石頭不見了。桌子上放著一張字條:石頭取走,賣一百萬,你的給你,我的還我。桌子前的地上有好幾個煙頭,還有些亂七八糟的泥腳印。煙是市場上常見的茅廬煙,王小魚不抽煙,這些到處可見的煙頭出現(xiàn)在他的屋子里,顯得突兀而陌生。

他打通了劉柳的電話,很平靜地說,今天去師傅家了,苗苗訂婚,一家子都在忙。明天早些去,叫師傅做擔(dān)保,問客商要定金。

劉柳說,你早些為什么不要?

王小魚說,那個客商如果提前交了定金,一定會要求雕成什么樣子;而不收定金,自己想雕什么樣子就是什么樣子。

這有區(qū)別嗎?反正你終究要賣給他。

有區(qū)別。按要求雕的是產(chǎn)品,雖然是手雕,還不如機(jī)器雕得標(biāo)準(zhǔn)。按自己的想法雕出來的,才叫藝術(shù)品,才是自己的,雖然賣了,也按著自己的想法雕了一回。這玉雖然有裂,我仔細(xì)看了裂紋的分布,順著天然的紋路雕成萬重山,簡直是絕品。

劉柳在電話那端沉默了很久,才說,石頭你可以先拿走,后天一定把錢還上。

香港的客商聽陳長年說尋到了好玉,通過視頻看到了裂紋,有些猶豫,但是陳長年告訴他愿以多年的聲譽(yù)擔(dān)保,便答應(yīng)先付一百萬定金。他從微信上發(fā)過來一幅圖,叫王小魚按圖雕。

猛一看,這圖上是層巒疊嶂很有氣勢的萬重山;仔細(xì)看,卻和十元人民幣背后的圖案極為相似。王小魚不禁啞然失笑。

劉柳沒有來取錢,叫王小魚直接轉(zhuǎn)賬給她,欠條也是托別人送過來的。送欠條的人叫江雨,曾經(jīng)的同事,跟王小魚和劉柳都很熟。他送欠條的時候,還給王小魚買了一袋瓜子糖果,圍著石頭轉(zhuǎn)了兩圈,嘖嘖稱贊了一番,抽了兩支茅廬煙,然后替劉柳說了些感謝的話就走了。江雨打開門后,幾乎是蹦跳著沖下了樓梯,王小魚還沒來得及關(guān)上房門,他身穿藍(lán)色工裝的影子已經(jīng)消失在樓梯間。食品袋里有一個信封,打開后,里面是一疊錢,點了點,剛好是借條約定的利息,他轉(zhuǎn)給了劉柳,她又退了回來。

他想給她打個電話,她已經(jīng)關(guān)了機(jī)。他想了很久,不情愿地打給江雨,也關(guān)了機(jī)。問了別的朋友,說劉柳生意賠了,轉(zhuǎn)賣了機(jī)器,和江雨一起去了廣州。他又反復(fù)打了多次,天地茫茫,已是尋而不見。知道他們結(jié)婚的消息,是一個月后,他從其他朋友的微信朋友圈里,看到了兩個人幸福親嘴的照片。劉柳的眼睛全睜著,很大,很漂亮。

王小魚看了一眼就放下了手機(jī),拿起了雕刀。他看著圖樣,卻一點也不想按圖雕,他的刻刀在玉上鳴叫著,卻找不到目標(biāo)。他想按自己的想法雕,可是自己的想法是什么,忽然間找不到了。他的眼前,他的心里,只有客戶發(fā)來的圖樣。

這不是自己想要的。

可這是別人想要的。

王小魚住的小區(qū)里有六棵雪松,這是小區(qū)僅有的一點綠色。雪松還沒有落上雪,葉子一直如同綠針,在陽光下閃耀。去日本滑雪回來的楊格和苗苗挽著手走了過來。

苗苗給王小魚帶來了幾瓶魚籽醬。他嘴里說著感謝,接了過來,沒有一點想嘗的欲望。苗苗歡快地和他講起旅途的見聞。他們一直在室內(nèi)站著,讓了幾次都沒有坐下,苗苗的胳膊也始終挽著楊格的胳膊。楊格面帶微笑,目光在屋內(nèi)巡視,聽到苗苗不停地夸獎王小魚的雕刻技術(shù)精湛,就將目光停在快要雕完的萬重山上,然后輕輕地說,師兄,這個圖案很粗糙,有點毀玉了。

說完他就拉著苗苗走了,說晚上有朋友聚會,叫苗苗趕緊去做頭發(fā),這個發(fā)型太隨意了。苗苗走到門口的時候,回過頭來說,小魚哥,他就知道吃喝玩樂,不懂藝術(shù),你雕得很好的。

王小魚忽然跳了起來,猛地將門撞上。劇烈的聲響,將室內(nèi)的吊燈都震得晃了幾晃,落下些白灰,灑在王小魚的頭上。他的黑發(fā)中夾雜了很多白發(fā)。他哭了起來,沒來由地哭了起來,他只想把自己關(guān)在屋子里,任憑苗苗在外面使勁敲門問他怎么了,他都裝作沒聽見。

他不想別人理解他了,他只想跟這塊玉在一起。他又用了半年時間完成了萬重山。玉和他日夜相守,他已經(jīng)熟悉了它的一切,理解了裂紋只是它的一種傾吐,他能聽到它說話。他眼中沁滿血絲的時候,玉那瑩潤的光亮中,也會出現(xiàn)微微的紅色;他閉著眼睛睡覺的時候,覺得玉就坐在他床前;他的刻刀在它身上走動的時候,感覺就像是自己的懷抱里有個嬰兒笑著睜開了眼。

去交貨的那天,他十分不舍。他特意約在水上交貨,山水相逢,才能展現(xiàn)出萬重山迷人的魅力。那天天也很晴朗,云在水里變幻著。

收貨的客戶到了,客戶只看水,沒有看玉。他說,水很漂亮,然后說看起來跟我發(fā)給你的圖片不像啊,我不能給你這么多。

王小魚微笑著,將萬重山移到船邊。

上午九點鐘,太陽將萬重山折射在水面上,水面上清晰地出現(xiàn)了一個不一樣的萬重山,與船上的萬重山緊相連,仿佛是兩座連綿起伏的山,中間橫亙了人間。他又換了個角度,水中的山立刻就變成了另一個樣子。

船上的人靜止了,張大了嘴巴,瞪大了眼睛。

山有山的樣子,老板發(fā)的圖片,只是這萬重山其中的一個樣子。要是一個樣子兩千萬,那您得付我?guī)讉€兩千萬呢?

他輕輕地去取萬重山上的竹篾。一陣風(fēng)刮過來,船身晃了幾晃,水中的山影便也晃了起來,如同千座萬座。

客戶說,值,你不能加價啊。

不會。山是沒有價的,我們已經(jīng)約好價錢,就是它的價錢了。王小魚輕輕撫著萬重山說。

船身在風(fēng)中抖了幾下,玉雕隨著船身的抖動,來回傾斜著,水里的山便變幻出不同的樣子,所有的人都被水中的山影吸引了,等到玉雕掉進(jìn)了水里,才齊聲發(fā)出“啊”的尖叫。王小魚翻身入水,去撈玉雕。

萬重山入水的時候,在船舷上撞了一下,竹篾散開,上面的玉四散入水,撈出來時,已是殘缺不全。船上人又將萬重山放于船邊,失去了巧妙的折射,水里再也沒有萬重山了,只有一座模糊的玉雕倒影。水淋淋的王小魚,坐在船頭發(fā)呆。

沒有山了。山是永遠(yuǎn)都在的,卻只在人間停留了不到幾分鐘。他呆呆地笑了。

怎么會這樣?還能修復(fù)嗎?那個客戶問王小魚。

不能了。王小魚搖搖頭,目光呆滯,抱著玉雕,輕輕親了親,縱身跳入水中。等再次打撈上來的時候,只有萬重山,人卻不知被沖到了哪里。

隨著裂紋雕就的山,如同自然生成,卻不結(jié)實,被水一沖,破碎不堪??蜕逃X得這玉不吉利,長嘆一聲,沒緣分啊!將它退給了陳長年,也沒有索要定金,失望地離開了玉器城。

陳長年見到玉后長嘆一聲,說,我的徒弟,太有執(zhí)念了,萬重山,非得有山才行嗎?可你走了,師傅又能去哪里找一個有執(zhí)念的人往下傳這手藝?他說完,眼里現(xiàn)出盈盈淚光。

他閉門半年,修復(fù)了殘破的萬重山。一波碧水,一葉輕舟,一個半閉著眼的長髯書生,袍袖被風(fēng)卷起。舟向前,他面向后,面前是隱約的幾座小山,很遠(yuǎn)。水里有三條魚,一條跟著舟,一條半躍出水面,另一條則逆流而行。只是這么美的畫面,到處都有殘缺,不是這里少了一塊就是那里少了一片,讓人覺得這片安逸的背后,不知道有多少觸目驚心的經(jīng)歷。

2019年3月的玉博會上,這個玉雕,以四千萬的價格拍出。藝術(shù)品的名字叫“輕舟已過”,作者是王小魚。

帶著玉雕參加拍賣的,是陳長年和他的師弟,一個白胖的中年人,一說話就是瞇瞇的笑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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