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珙
關于心學詩人陳白沙的地位與評價,不是一個新問題,在詩歌史的研究中它曾引起學界的討論和長期的關注,但這方面的成果并沒有得到新編文學史的重視,直至現今,心學詩人仍然沒有在各種文學史中獲得應有的地位。筆者近讀章繼光新著《白沙詩歌》,又引發(fā)這方面的聯(lián)想,本文試圖借談該書感受,以陳白沙為個案談談對此問題的看法。
陳白沙(1428—1500),名獻章,廣東新會人,后遷江門白沙村,世稱白沙先生。黃宗羲指出:“有明之學,至白沙始入精微……陽明而后大?!卑咨承膶W作為明代心學的開山,開始了明代學術由初期的朱學統(tǒng)治向中后期心學風靡的轉變。陳白沙兼有明代心學思想家和詩人的雙重身份,他好作詩,存詩兩千余首。在明代詩歌史上,其詩在精神內涵、美學素質、創(chuàng)作手法等方面都具有獨特的價值,與同時期詩人相比,白沙詩歌的成就是許多人所未能達到或超越的,國學大師饒宗頤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曾對此給予高度評價,說“明代理學家多能詩”,“白沙影響尤大”,稱其“風神獨絕”。然而歷史的評價并不盡如人意,部分文學史家因循舊說,對白沙詩歌的價值一度有所忽略,甚至貶低。
章繼光在《白沙詩學》中指出,造成這一情況的原因,一方面是由于陳白沙兼有理學思想家和詩人的雙重身份;另一方面,則是因為白沙后學關于“白沙詩教”的設定,其門人湛若水出于傳播白沙學說的需要,將陳白沙的部分詩作附上他自己的解釋,編成《白沙子古詩教解》,使后來的一部分讀者將白沙誤讀為一般的“道學詩人”(“性氣詩人”),從而影響到人們對白沙詩的內容與美學特質全面、深入的認識。早在二十余年前,章繼光先生在《陳白沙詩學論稿》(岳麓書社1999年)一書中對此就進行了深入的探討,其新著《白沙詩歌》(廣州出版社2021年1月)又做了進一步的闡釋,指出對白沙詩的評價必須聯(lián)系明代學術風氣的大背景,將其置于明代詩歌發(fā)展的歷史進程中認真考察,才會避免誤讀,得出可信的結論。
從學術風氣看,從明初至成化初年的一百余年中,思想學術風氣都是保守僵化的。出于強化封建專制的目的,最高統(tǒng)治者采取定朱學為一尊的文化政策。朱元璋多次昭示“尊朱子之書”,成祖朱棣敕令撰修《四書大全》《性理大全》《五經大全》頒行天下,合眾途于一軌,會萬理于一源。正如時代學者薛琮所言:“自考亭(按:朱熹)以還,斯道已大明,無煩著作,直需躬行耳?!倍ㄖ鞂W于一尊的思想統(tǒng)治,以及以“四書”取士的科舉政策使天下士人思想受到嚴苛的控制,也使明代前期詩人的創(chuàng)作欲望和內在活力受到很大的壓抑。
著者復指出,從詩歌創(chuàng)作風氣看,明代前期歌功頌德的臺閣體詩風盛行。明初詩壇以高啟、劉基為代表,曾經掀起了詩歌發(fā)展的第一個小高潮。但這種局面很快便結束,隨著永樂時代“三楊”(楊士奇、楊榮、楊溥)的登臺,高、劉開創(chuàng)的局面便逐漸失去光彩?!叭龡睢痹谟罉泛笃谙群筮M入內閣,他們在明成祖朱棣在位時,為維護皇太子地位起到了重要作用,因而受到倚重。楊士奇在內閣時間四十三年,楊榮三十七年,楊溥二十二年,三人同為歷經成祖、仁宗、宣宗、英宗四朝大學士。“三楊”雅好詩文,他們以位尊權重的身份執(zhí)掌文壇,揄揚風化,要求詩歌發(fā)揮鼓吹、頌揚承平之世的作用,“以其和平易直之心,而為治世之音”,“足以使后世之人識盛世氣象”。作為四朝元老,他們德高位顯,安富尊榮,在他們的示范和提倡下,于是“雍容典雅”的臺閣體詩風迅速流播,左右詩壇,影響到明代詩歌發(fā)展數十年至百年之久。針對臺閣詩風的惡劣影響,不少學者提出尖銳的批評,如沈德潛指出:“永樂以還,尚臺閣體,諸大老倡之,眾人靡然和之,相習成風,而真詩漸亡矣?!碑斉_閣體詩風盛行之際,李東陽(祖籍湖南茶陵)步入詩壇,李東陽詩宗杜甫,博采眾長,出入劉長卿、白居易、蘇軾、虞集諸大家,錢謙益說:“西涯(李東陽)之詩,原本少陵、隨州、香山,以迨宋之眉山、元之道園,兼綜而互出之。”李東陽在成化、弘治兩朝十五年內以大學士參預內閣機務,講習藝文,主持文柄。盡管東陽有臺閣重臣之名,但他關于詩歌的見解與“三楊”卻是針鋒相對的。他論詩既重風教,也重詩歌特質,在聲律、格調等藝術方面提出了不少迥別于“三楊”的可貴見解,表現出兼收并蓄、博采眾長的氣度與風貌,他的出現標志著明詩發(fā)展的轉機。著者指出,在李東陽的提倡和影響下,明代詩壇的發(fā)展出現了一些新的變化。《明史·李東陽傳》稱:“自明興以來,宰臣以文章領袖縉紳者,楊士奇后,東陽而已。”李東陽論詩以“臺閣”“山林”判分高下,稱:“至于朝廷典制之詩,謂之臺閣氣;隱逸恬淡之詩,謂之山林氣。此二氣者,必有其一?!眱烧咧g,他偏向后者:“山林詩或失之野,臺閣詩或失之俗。野可犯,俗不可犯。”李東陽的所謂“野”是指山林詩的在野之氣,所謂“俗”是指朝廷典制之詩的雍容典雅之氣。李認為“野可犯,俗不可犯”,表現出對臺閣體“俗”氣的明顯不滿。雖然李東陽并未盡能廓清臺閣余風,但以他為代表的茶陵詩派繼承、發(fā)揚了盛唐詩人比興感事的傳統(tǒng),從而開啟了明代前七子宗唐的先河。學者胡應麟對此給予很高的評價:“成化以還,詩道旁落。唐人風致幾于盡隳。獨李文正才具宏通,格律嚴整,高步一時,興起李、何,厥功甚偉?!敝咴谠摃栋咨辰挥巍芬徽轮校攸c分析了陳白沙與李東陽的深厚交情、二人唱和,以及李東陽對白沙充滿山林氣息的詩歌的欣賞與評價。
作為李東陽肯定的山林詩人,陳白沙遠離廟堂,面對炎涼熙攘的世態(tài),他選擇了一種終生講學隱居的生活,在新會圭峰山下寫下了兩千余首詩歌,其中與田園、山水有關的占半數以上,表現出與居廟堂之高的臺閣體詩迥然有別的美學風貌。它們有的直接描寫農家生活和農事勞作,有的抒發(fā)登山臨水的逸興,有的吟詠自然草木,不少作品具清新瀟灑、高逸絕塵之風,是自然美與詩人超脫世俗心靈契合的結晶。其中田園詩中的《和陶詩》以人們熟悉和喜愛的陶體,對田園生活展開了別開生面的吟詠,它們在內容、體裁、格調上與陶詩相似,名為“和陶”,實為創(chuàng)新,其閑遠的意境,古淡、自然的語言,樸素、單純的色調,是白沙淡泊守真、追求自然美學理想的詩化。對白沙抒發(fā)心志與情趣一類的山林詩,王船山評價較高,他說:“陳正字(按:陳子昂)、張曲江(按:張九齡)始倡《感遇》之作……陳、張之作亦曠世而一遇。此后唯白沙能以風韻寫天真”,又說:“此十年中別有《栁岸吟》(按:船山隱居衡陽湘西草堂自編的詠物感懷詩集),欲遇一峰、白沙、定山于流連駘宕中”,揄揚之意溢于言表。船山《栁岸吟》詩作不滿九十首,其中和白沙詩達三十八首之多,可見這位學術大家對白沙詩的偏愛。
章著聯(lián)系前人評價對白沙山林詩的美學風格進行闡釋,指出白沙詩部分詩作清淡、簡潔,頗得唐人王(維)孟(浩然)風致與意趣,如:“冬眠不覺曉,開門見白云。云中何所有,童子兩三人?!?/p>
這類小詩糅合了孟浩然《春曉》(“春眠不覺曉”)和賈島《尋隱者不遇》(“松下問童子”)的筆致、詩意。白沙在流連林泉,以自然山水為觀賞對象的同時,追求一種心凝神釋、與物同流的意趣:
天際有山皆古色,水邊無處不秋聲。
一春桃李風吹盡,萬里乾坤雨洗清。
——《南海祠下短述》
擔頭行李但書囊,撰勝尋幽到上方。
身與白云同去住,客從何處問行藏。
——《游白云》
有的山水詩表現詩人由胸次悠然的意趣升華出的瀟灑自得:
江流東與海潮通,江去潮來今古同。
巖洞風光詩卷里,天涯歲月釣船中。
——《贈同游馬玄真伍伯饒甥舅》
柳渡一帆秋月,江門幾樹春云。
來往一時意思,江山萬古精神。
——《六言》
蜻蜓短翅不能飛,款款隨風墮客衣。
此是天人相合處,蒲帆高掛北風歸。
——《上帆》其一
白沙優(yōu)游、徜徉于自然造化的精神狀態(tài),體現出心靈與自然的同構,詩境與心學的融通。詩中這些充滿詩意的畫面與其說是詩人忘情于自然美景的山水意趣的抒發(fā),毋寧說是白沙獲道境界的詩學延伸與心靈圖像的呈現,它們以活潑自然的姿態(tài)凸顯出昂揚自得的主觀精神和美學張力,展現出白沙作為心學家的獨有的“心境”與心學氣象,這是白沙詩十分可貴的美學素質。白沙這類詩作拓展、豐富了明代山水詩的意境和美學品格,閃爍著心學的光輝。
享有明代心學開山地位的陳白沙,以所倡導的心學向因循守舊的朱學發(fā)起挑戰(zhàn),以立心為要務,以點亮心靈之燈作為精神使命,致力于追求“不累于外,不累于耳目,不累于一切”的“自得”境界。其詩呈現出一種可貴的清流拔俗、軒昂自得的美學品質,從而在明代前期詩壇標新立異,獨樹一幟,占有一席重要地位。
著者并不諱言白沙詩的缺陷與不足。作為理學家兼詩人的白沙,他的詩的確有一部分偏于理性的論道、悟道,這些詩有的平易自然,富于理趣,將深刻的哲理與生動的形象融為一體,讓讀者獲得詩美和哲學的啟迪;有的則限于演繹理學名詞或經義,枯燥乏味,主要關乎宇宙大化、性命之理的思考、探求,近乎玄談,缺乏詩性和詩的美學價值。但這類詩在白沙集中的總量并不多,不至于影響對白沙詩的整體評價。
(《白沙詩歌》2021年元月由廣州出版社出版,由臺灣高等教育出版社在臺灣同時發(f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