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中秋節(jié)的前一天,有人說起袁正海死了,老宋抬頭望望對門那家鋪面,已經(jīng)重新裝修開出了金店,這一晃翠華閣也關(guān)張有一年多了,嘴里“嗨”的一聲,就再沒第二句話。民間的習(xí)俗是死者為大,人死了就不作興背后再嚼他的舌根,跟他認識了二十多年,老宋倒是想說些個深情款款的憶舊言語,可細想想實在也想不出什么能夠擺上臺面的話,除了皺著眉頭“嗨”那么一下,還能說些什么呢。
“翠華閣的袁正?!薄霸5拇淙A閣”或者“那個賣翡翠的袁正海”曾經(jīng)是這個市場里人人掛在嘴邊的話禪頭。黑胖的身量,稱得上魁梧,無名指上白金鑲鉆的方形帝王綠翡翠大戒指那也不算啥,胸口粗大赤金項鏈上掛著的玻璃種滿綠關(guān)公牌子才是他的招牌。一早開店沒有客戶上門的時候,乘著昨夜的酒勁還沒消退干凈,他就開始哇啦哇啦訓(xùn)斥三個垂著頭的年輕女店員,他的聲音亢奮并且所向披靡,在整條珠寶街的上空回蕩。翠華閣的每一天幾乎都是在他這樣的不滿和嫌鄙中開始的,女孩們漸漸也都習(xí)慣了,除了繼續(xù)低眉順目趕緊打掃,并沒什么不良的反應(yīng)。只要有客戶進店喝茶看翡翠,袁正海會立馬住口,瞬間調(diào)制出一副柔和的笑面孔,她們也會自覺抬頭、收腹、翹臀、挺胸,精心展示甜美的笑容來。
袁正海經(jīng)常扳著手指頭數(shù),這個市場里哪怕這個城市里,他們一年能做多少流水?哪家的翡翠生意可以跟我比?開個小店也叫老板?他們算個毬!在他的意思里,別家賣翡翠的都稱不上“老板”,只有他袁正海才有這個資格。可也怪,二十多年了,市場里的同行和老客戶很少有人叫他“袁老板”,都是“袁正海”“袁正?!钡睾埃B名帶姓的,他一度甚至暗暗到了十分生氣的地步,下命令店員必須叫他“袁老板”。開始店員還不靈清,省略了“袁”字,徑直叫他“老板”,以為這樣叫透著親熱,他則立即果斷糾正,應(yīng)該叫我,袁—老—板,記住了嗎?于是,熟識內(nèi)情的同行對他就多了一個稱呼:“你們的袁老板”。市場里人都說“丹陽驢子腳不好,袁正海的嘴不好”,這“丹陽驢子腳不好”是老戲里的一句戲文,但是也沒哪個能說得清為什么丹陽的驢子腳就不好,可市場里很多人都領(lǐng)教過袁正海那張“不好”的嘴。這些年,得罪的人海了去。
有人說,一年多沒見的方綺霞整個人一下子老了十多歲,頭發(fā)花白了,臉上全是褶子,跟其他半百的女人沒什么區(qū)別了,出殯的時候倒也跳著腳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嚎了幾聲“正海啊你哪為死落咧”,那聲音甚為凄楚,引得老街坊也紛紛落了淚。那個在澳大利亞趕回來的寶貝女兒戴著孝,倒沒什么悲戚的神色,從小不在父母身邊長大,到底感情是疏遠的。末了,那人感嘆了句:那個時耀的方綺霞,算是沒有咯!
——就在一年多之前,老板娘方綺霞每天吃過中飯還都會走進翠華閣,略坐坐她是就要走的,不是約了小姐妹逛街、喝咖啡,就是出去卡拉OK、跳舞,店里事她從來不沾手的。每天例行公事到店巡視一圈,只是宣示女主人的地位,那個時候大概是袁正海最為幸福的時刻,他都會滿臉堆笑,巴結(jié)得像一匹在雪地里撒嬌打滾的黑毛公狗,“夫人”長“夫人”短匯報整個上午的經(jīng)營業(yè)績,盡管“夫人”其實從來沒有心思聽他嘮叨這些,他也要細細匯報。他吃辛吃苦全為博得“夫人”的傾城一笑,只要“夫人”的俏臉上露出曙光,他就是吃再多苦受再多累也值了!
方綺霞比實際年齡至少看輕十幾歲,身材一點沒有走樣,可能比年輕那會兒略微圓潤了些,她本來高挑,穿著法國品牌奶白色高跟皮涼鞋,趾甲和腳跟修飾得精心,她又喜歡光腿穿高跟鞋,充分顯示白皙并且細膩的肌膚,這樣飽滿而頎長的小腿分外性感,前看后看都挑不出一點瑕疵。她不僅人美,更是會打扮,夏天喜歡穿真絲長裙,不是法國款式就是意大利最新出品,在這座城市里絕對挑不出同款的式樣,這些原裝品牌時裝的領(lǐng)口原本是適合歐洲女人身材的,可方綺霞穿上身卻也是剛剛正好,從年輕到現(xiàn)在袁正海從來都對這一點贊不絕口,這也是她十分自信的一個方面。耳釘、鉆戒、項鏈、手袋也都是歐洲品牌,翡翠飾品現(xiàn)在她是不戴的,嫌它土氣。
她每天來巡視,外國高跟篤篤敲擊石板路面,光聽聲響不用看也能聽清楚方綺霞裊娜的身形已經(jīng)近在咫尺了,那節(jié)奏傲慢得就像整條街都是她家的一樣。多少年來,已經(jīng)成為了整個市場的一景。自然,這方綺霞的高傲,無形中也多少招人恨??烧嬉f到恨,卻也是很難恨得起來:你得有她的資本呀,你得有袁正海一樣疼她的男人呀,你得有袁正海那個本事,會掙大錢呀!說到底,人跟人,怎么比?她走出翠華閣之后,法國香水的氣息還會在店堂里繼續(xù)浮動,這暗香往往可以讓袁正海繼續(xù)激動整整一個下午,然而這銷魂之中也隱隱存著某些不安與愧怍。
現(xiàn)在,說是這樣光鮮亮麗的一個人,沒了。
二
五六個腕上繡著刺青的黑汗衫漢子擁進翠華閣時,袁正海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直到小許牽著他的大牧羊犬直沖沖登堂入室,他才倏忽反應(yīng)過來,明白毛病是出在哪里了。
袁正海站起身來迎上去,小許你什么意思。雖然多年糖尿病消減了他的體量,但直起身來還是比小許高出半個頭,他的體格本來闊大,尤其早年經(jīng)歷過長期體力勞動的錘煉,那體魄架子在那里,就顯得還很生猛的樣子。小許倒并不怵他,袁正海咱們把賬清清,我也不想把事情鬧大,結(jié)完賬我立馬走人。這個市場平時看著江湖氣草莽氣十足,像一把亂韭菜似的雜散無序,但其實在它的芯子里是暗存著高度的警惕感和快速應(yīng)急機能的,一有風(fēng)吹草動就能馬上調(diào)動起來,形成共同的焦點和主題,是連一點瑣碎的異常都不會被輕易放過的。店門口已經(jīng)圍上人來了,多半是旁邊其他行業(yè)的店家,篤悠悠行走的過客發(fā)現(xiàn)了異樣,也停下了步子團攏來,不一會兒門口就黑壓壓全是人頭了。老宋坐在路對過自家店鋪里,因是同行不好意思走出來瞧這熱鬧,只好不斷伸長脖子朝這邊張望。
大家都是在江湖上混成了精的人,高手過招難道還要見招拆招?袁正海知道今天必須速戰(zhàn)速決,否則這影響太惡劣了,嘴上卻輕描淡寫說得稀松平常:小許,明天下班前我給你把賬結(jié)清。
好。小許使個眼色叫黑汗衫出去,嘴上一軟,袁正海咱們是老朋友了,不到萬不得已我不會出此下策,明天如果不結(jié)清賬目你可就是逼我走麥城了。
明白。袁正海很鎮(zhèn)定,再重申了一遍,明天下班之前。翠華閣是什么所在?袁正海到底是袁正海,市場里有目共睹,這么大的老板,氣勢畢竟在的。
小許牽著他的大狗出去了,狗脖子上的鈴鐺哐當(dāng)哐當(dāng)發(fā)出一陣脆響,門口的人群迅速閃出一條通道來,看看再沒什么熱鬧可瞧,便也交頭接耳著散開了。
小許出門轉(zhuǎn)了個彎,暗中就有同行一把拉住他,請他進店里去喝茶。小許正有一肚子火要發(fā)泄,自然也是愿意坐下來講講的,這狗日的袁正海太他媽不是東西了!
其實事情倒也簡單,小許有件和田籽料的貔貅手把件請袁正海幫忙代賣,講定二十五萬結(jié)賬,賣了多時也沒回音。一天小許店里突然闖進來兩個彪形大漢,二話沒說拿起桌子上的車鑰匙,開了他停在店門口的越野車就揚長而去,十分鐘后就有個朋友打電話給他,說叫你代賣的那件貔貅也該結(jié)賬了吧。小許就訴苦,說自己店小客戶有限,貔貅放在翠華閣的袁正海那里去代賣了,至今也沒賣掉哇。電話那頭就告訴他了,東西肯定是早賣掉了,三十六萬,新買家拿著東西到處炫耀我都親眼見到了,你既然說不知情,明天就帶著我的人上門去清賬吧。小許感覺挺冤枉,這個袁正海,明明已經(jīng)賣掉了,就是不結(jié)賬,結(jié)果弄出這檔事來,朋友還以為是我小許做事情不上路子呢,把我的新車扣押在他們手里了,能怪我上門鬧事嗎?同行聽聽,搖搖頭說,這個袁正海啊,可說他什么好!最后也只好搖搖頭“嗨”了一聲。
袁正海倒是個愛面子的人,這幾天就有點直不起腰來,連走路都低著頭,別家店鋪也不去串門指點江山了,嗓門自然也比平日小了許多。每天早上再沒心思教訓(xùn)那三個女孩子,整個心情都灰灰的,眼皮卻還總是撲撲亂跳。開店的就忌諱這樣黑煞上門鬧事,壞風(fēng)水咧,他心說,怎么還是這樣心里惶惶得不踏實呢,得抽空去開元寺燒柱高香才好了。
越是怕出事,就越是會出事。到第五天中午,一輛警車在翠華閣門口一停,下來三個警察,把袁正海帶上車走了。臨走,給大門刷上了封條。
現(xiàn)在,翠華閣大門緊閉,封條旁邊貼出了“暫停營業(yè)”告示。這下市場里炸鍋了,很多人跑去問小許怎么回事,小許也莫名其妙,他的賬目早已經(jīng)結(jié)清,他的車也原封不動地還回來了,見許多同行來打聽,倒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開始還有人以為是小許擺噱頭,背后搞了袁正海一道,面上倒撇得干凈!
這個市場本是魚龍混雜之所,有低如螻蟻的小市民,也有手眼通天的狠角色,沒兩天就有人探聽出來了,說這是一家金銀加工店老板以商業(yè)欺詐為名把袁正海給告了。說來說去就是翠華閣拖欠了包金鑲鉆的加工費,那天人家看見黑社會都討債上翠華閣的門了,怕債主一多自家的應(yīng)收款落空,于是就先下手為強。
這由頭雖說是因為小許討債引起,事情卻是袁正海自己做壞的。為了跟小許清賬,他到處找熟人借款應(yīng)急,這年頭還有誰肯借錢給他呢,同行都半開玩笑道,袁正海你那么大一個老板,一年的流水幾千萬,還會拿不出這區(qū)區(qū)的二十五萬,別開玩笑了!再繼續(xù)糾纏下去,說到老婆最近又去香港、迪拜,錢花得有點豁邊,一時現(xiàn)金不湊手,別人就說了,我們是小店,本小利薄,賺一點利潤都滾進貨里去了,哪里有現(xiàn)金借給別人?我要有錢,自己老婆也早把香港、迪拜當(dāng)上海跑了!袁正海吃了癟干瞪眼,找過許多人也湊不齊這區(qū)區(qū)的二十五萬,無奈只好去找金銀加工店老板試試。
這老板一聽就暗自腿抽筋,心想你欠了我七八十萬尾款總也不肯清賬,我等于每年放給你一筆無息貸款,問你催討,每次都被你罵出門來,那時你口氣不要太大哦!說我這么大的店這么大的老板難道會賴你那點加工費?如果想繼續(xù)合作,就一定要以余款充抵鋪底資金,否則就揦斷生意!現(xiàn)在看來,你袁正海是個空心大蘿卜,你是徒有其表實則光有一身的債??!袁正海本來也沒存想在這里真能夠借到款,無非前來試試運氣,畢竟自己還拖欠人家?guī)资f呢,說了一回看看沒希望也就轉(zhuǎn)身走了??扇绱艘粊?,這位老板這里卻打起了鼓,下定決心要跟他揦揦斷了。
袁正海在拘留期間,又有幾個眼明手快的債主前后腳地去公安部門報了案,多半是拖欠他們加工費和貨款,債務(wù)像雪球一樣就滾到了幾百萬。他出了名的拎得清心眼活,在里面態(tài)度自然是老實的,表示愿意立即清償,底氣也是硬檔的,說自己店里的貨品少說也有兩三千萬,這點債務(wù)完全有能力償還。
后來,派出所所長的老婆偷偷來看他,也是店里的老熟客了,說有位朋友一直惦記他店里那串翡翠項鏈,之前你也開過人家一百二十萬的,要不給個面子我,賣給他算了?這下袁正海不僅是眼皮跳,就連半邊臉也直抽抽。按照他往常的性子早就怎么難聽怎么來了,但是現(xiàn)在看看眼前拘留室的架勢,他只好把牙齒咬得緊緊的。嘴上卻軟軟和和地應(yīng)對,一副口服心服的樣子:店也叫封了,如果能拉我一把,讓我安全渡過這一劫,這個面子自然是要給的!派出所長老婆說,你這個情況呢事情是可大可小,只要你言而有信,自然有人保你平安過關(guān)的。說完,歡天喜地地去了。
這串翡翠項鏈是十多年之前購入的,這么多年一直是翠華閣的鎮(zhèn)店之寶。當(dāng)時袁正海開價確實是一百二十萬,但后來隨著市場瘋漲,價格逐年上升,這兩年他一般是開價六百萬,在他的心里是少于五百萬不賣,冰種滿綠的一百零八顆渾圓珠子,當(dāng)年就很難得了。哎,破財消災(zāi)吧。
其實派出所長看他每天要打那么大劑量的胰島素,也有點后怕,萬一在拘留期間出點狀況,自己也吃罪不起。第二天就讓他寫了張承諾清償債務(wù)的保證書,給他辦了取保手續(xù),放人了。所長考慮得周全,還專門派了一輛警車送袁正?;卮淙A閣,說是為他安定人心。大門上的封條被起掉了,他把店堂里的燈都打開,卷簾門拉下一半,自己一個人在里面忙碌起來。
市場里都知道袁正海被警車送回來了,吃了點驚嚇,破了點財,總算是逢兇化吉。這幾天雖然還沒有正常營業(yè),但他是每天在翠華閣里面的,半拉的大門里面透出的燈光在那里呢,應(yīng)該是在為重新開張作準備吧。如此,袁正海早來晚走,獨自在翠華閣里面忙碌了好幾天時間。
有天傍晚,一條人影忽然從半拉的卷簾門下面一彎腰閃了出來,那身影分明有點力不從心和遲鈍,閃出來后轉(zhuǎn)身去拉門上鎖。他彎著腰,雙手撐在膝蓋上喘了一會氣,直起身面朝這邊——老宋吃了一驚,這還是那個翠華閣的袁正海嗎?整個人消瘦了一廓,頭發(fā)蓬亂,臉色焦黃,兩只眼袋黑黑地垂下來,正朝著老宋店里走過來。
老兄,把門關(guān)關(guān),咱們商量點事,袁正海進來以后倒直奔主題。老宋看他手上拿著一個綢緞小袋。
袁正海把綢袋里的東西一件一件往桌面上擺,翡翠戒指、耳釘、吊墜、手鐲,有好幾件是成色上佳的老坑玻璃種,綠油油發(fā)出誘人的光彩:老兄,我今年流年不利,要破財了,急需現(xiàn)金,你是咱們翡翠行業(yè)里的猶太人,會做生意會存錢,這些好東西你收了吧。
老宋看一眼排列整齊的四五十件翡翠,心里盤算了一下,這些貨品現(xiàn)在去廣東第一線上批發(fā),少說也得兩百萬以上成本??墒?,在這個行業(yè)里干了三十年,老宋他們跟袁正海不一樣,他們是求的一個穩(wěn),袁正海這一趟是鐵定栽了,旁人看不明白,他老宋是看得清清楚楚。老宋在心里盤算:這趟渾水要不要去蹚呢?
老兄,這些貨算這個數(shù),總值吧!袁正海伸出一根食指。這是半賣半送的價,那么好的翡翠項鏈我都賤賣了,還有什么不能賤賣的呀,我!
正海,這個價是低了,但是我手頭沒有現(xiàn)金哇。老宋還是怕招惹是非,這些年他一不借錢二不借貨,橋歸橋路歸路,是穩(wěn)扎穩(wěn)打才慢慢囤了點存貨,買下了店面,攢了些家底,弄來弄去盤下了一家店。用老宋自己的話說,這是蝸牛跑步,慢慢往前走哦。慢是慢點,可是逢上風(fēng)吹浪打心不慌的。
袁正海看對方不接茬,以為老宋要拿捏他,反而沉不住氣,就主動降價,老兄,實在不行再給你打個八折,只要你付現(xiàn)金就成!
聽明白了。老宋這下就下定決心了,這批貨不能摻和。正海啊,我是真沒錢,要有現(xiàn)金這么優(yōu)惠的價格我會不伸手嗎,這價比第一線批發(fā)都便宜很多了。你看啊,我這個人呢歷來膽小,這些年也就這樣了,小打小鬧地算了,大財是發(fā)不了啦。
最后這一句話,是袁正海多年之前當(dāng)面刻薄他的,現(xiàn)在老宋隨口一說就漏了出來。他本是個厚道謹慎人,倒不是嘴上要說翻本,這句話還真讓袁正海評對了,他這個人就這么回事。
袁正??蠢纤未_實沒有接手的意思,低頭沉思了一會,嘆了口氣,悻悻收起翡翠,走了。老宋事后想想,這是他最后一次見到袁正海。
幾天之后袁正海就失蹤了。市場里都在傳,他把翠華閣的存貨都抵押給另外幾家翡翠店了,把前面幾家報案的債主解決之后就失蹤了。行內(nèi)的人算了一下,他賤賣了所有的貨底,清償債務(wù)銷案之后已是所剩無幾。做了二十多年的生意,他不賭不嫖,也就好口小酒,怎么就弄了個兩手空空、一文不名的下場?所以說,這討老婆啊,也是男人的一道坎!不過,從這個善后處理上看,袁正海做人倒還地道,總算是擦干凈了屁股才玩的失蹤。
后來隔了個把月,廣東方面翡翠批發(fā)市場的債主聞訊尋上門來,報出來的債務(wù)數(shù)額更是驚人。他們說收不到款就只好拿東西,可當(dāng)他們找到翠華閣大門口時,卷簾門上已經(jīng)積起厚厚一層灰了,幾個廣東人只好跑去報案。
方綺霞卻拿出一紙離婚證,說就他那個身體,夫妻關(guān)系早就名存實亡了,他是他,我是我,他的事情我管不著!
到此時,人們才恍然大悟,袁正海那樣爽快地清償前面的債務(wù),倒完全是為了這張離婚證,說到底還是為了保全方綺霞。離婚手續(xù)半個月前辦掉的,財產(chǎn)也早已分割,其實也沒什么財產(chǎn)了,就一處房產(chǎn),離婚時判在方綺霞名下,每個月還要支付巨額的房貸。袁正海和他曾經(jīng)不可一世的翠華閣,煙消云散了。
半年之后,市場里有消息悄悄在傳,說袁正海其實一直躲在老城拆遷地區(qū)一個小旅館里,天天喝燒酒澆愁,胰島素也打不起了,人瘦得只剩下一副骨架子。這兩年經(jīng)濟不景氣,生意難做,大家都很忙,心情也都不好,誰還會去管他這個閑事呢?
三
翠華閣剛開張那會兒,袁正海還是市場里的小弟弟,老宋他們那一波做翡翠生意的老兄弟早已經(jīng)做成氣候,直奔騰沖甚至緬甸去賭石了。
當(dāng)時翡翠市場還沒有起來,用今天的眼光看來,那個時候的東西便宜得跟白撿似的。老宋他們每家湊上十幾二十萬,伙起來有個大幾十萬的就能很像樣地去賭高檔料石了。袁正??蠢纤螢槿撕蜕?,店又開在對門,總盯著他,央求帶上他一道去緬甸賭石市場長長見識。合伙賭料總有諸多羈絆,這年老宋正好手頭寬裕,想獨自去賭一把,帶個年輕力壯的伙伴同行是個好主意,于是他們就結(jié)伴出了門。
這次老宋帶上了全部的現(xiàn)金積蓄,有六十多萬,在當(dāng)時是筆巨款。他們在緬甸的賭石市場轉(zhuǎn)了整整一個星期,最后老宋出手了,全部資金壓上去,選定了一塊近三公斤的黑皮原料。從“開窗”部分看,這露出的部分實在是太誘人了,正濃鮮均、質(zhì)細種透,都有了??墒抢纤尾桓蚁嘈艜羞@樣的好事,難道里面的肉頭會跟“開窗”一樣完美?這深邃的綠色里面似乎含著某種深不可測的陰謀詭計,讓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可他又實在無法克制自身的欲望和貪心,于是就只有放手一搏。搏,基礎(chǔ)是眼光技術(shù),而勝算的幾率是運氣,眼光老宋倒是有,運氣就不好說了。
老宋抱著石頭在賓館里睡了三天,沒敢讓開料匠人拉一刀,他除了吃飯睡覺,就是研究這黑漆漆的石皮,用他那支強光電筒透過幾處開出的“窗”去端詳和推測里面的狀況。他不敢輕易下刀,如果發(fā)現(xiàn)有任何一點點的問題,他都不會下這一刀。只要不下刀,這料子還有保本出手的可能,還能全身而退,可真要一旦下了刀,里面的肉頭如果與“開窗”部分的成色相去甚遠,那就血本無歸了。
熬到第四天頭上,老宋兩眼已經(jīng)充血,他叫上袁正海,抱起原石找了家位于市場角落里的開料坊,叫匠人按照他事先劃好的線切下去。電鋸片割下去發(fā)出細細的沙沙聲,原石上的菠蘿蓋還沒切下來,匠人抬頭用生硬的中國話肯定地說:“有了?!崩纤渭拥媚樁及琢?,站在邊上直搓手,喉頭咕嘟咕嘟吞咽著唾沫。
菠蘿蓋切下來,匠人把它捏在手里翻一個身,三雙眼睛就同時看到了綠玻璃一樣通透的一塊!匠人激動得黑臉通紅,嘰哩哇啦叫起來,意思說這是他平生所見最大最完美的一塊翡翠。老宋制止住了他的驚呼,立即塞給他兩張紙幣,用布袋兜起原石,拉著袁正海飛似的往回跑,立刻退房,包車趕回程。
這塊切開了菠蘿蓋的原石鎖進了老宋店里的保險柜中,除了行內(nèi)要好的老兄弟和幾個高端客戶看到過以外,沒人知道老宋居然憋著這樣一件寶呢。
這樣一放就放了兩年多,老宋也沒舍得拿出去加工,一是他心里著實有點害怕,那塊主料有三公斤,中間會不會出現(xiàn)意外他無法預(yù)料。從切開部分探照下去,玻璃種很厚,賺錢是鐵定了,但他不敢想象,如果這塊大料真的是一口氣的全玻璃種,那得賺多少錢啊,他甚至沒有這個膽量去設(shè)想。再一個就是這樣高檔的料如果拿出去加工,你又不可能二十四小時盯在切割機旁邊,切割的時候別人只要偷走你指甲蓋那樣幾小塊,可就是損失幾萬塊呀,他想想也心痛,就更不肯拿出去了。老婆就挖苦他,難道你打算都拿來親自磨戒面不成?老宋早年在國營工藝品廠就是磨戒面的,他只會磨戒面。老宋就嘿嘿地笑,只要提起這塊翡翠,他高興都來不及,便一點脾氣也沒有了。
這兩年多里面,是國內(nèi)翡翠和玉石市場啟動的階段,也是后來瘋狂漲價的前奏。原來的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國有企業(yè)廠長經(jīng)理通過轉(zhuǎn)改制這一歷史性機遇,搖身一變成為了現(xiàn)成的私企老板,立地成佛式地完成了原始資本積累,打滿了人生的第一桶金。這群人對于珠寶、古董、藝術(shù)品的需求開始被激發(fā)出來,市場出現(xiàn)了整體性的繁榮局面,所有的相關(guān)行業(yè)都水漲船高起來。
袁正海是趕上了!翠華閣的生意越做越大了,店面生意和商場配送雙管齊下,出貨不僅快速還量大,優(yōu)質(zhì)客戶資源的積累也飛快增長,老板們像胖頭魚一樣團團聚攏來,貨源更是不愁,跟廣東那邊的翡翠加工市場建立了穩(wěn)固的供銷關(guān)系。尤其是,當(dāng)他摩登時髦的“夫人”在店里一坐,艷光四射的,比T臺上的模特更加光彩照人,再大的老板也能夠感受到他袁正海的不同凡響和實力超群,那生意就成交得無比順利。一切都預(yù)示出,袁正海開始暴富了!
袁正海每成交一筆大生意之后的閑隙,總要踱到對門老宋店里小坐片刻,暢談一下他的業(yè)績和戰(zhàn)略構(gòu)想,如果店里沒有旁人,他也總要懇求老宋把寶貝從保險箱里拿出來讓他再“沾沾仙氣”。鎖進鎖出,后來老宋也煩了,索性只給他看那個小小的菠蘿蓋,袁正?,F(xiàn)在也從商場配送類的低端翡翠向高檔翡翠制品轉(zhuǎn)型了,眼光也有很大提高。現(xiàn)在他看得懂明料的優(yōu)劣了,拿著這個泛出熒光的菠蘿蓋,心里的算盤珠子噼里啪啦撥打著退三進一,嘴上他是看一回贊一回。袁正海的那張嘴在市場里是出了名的刁毒,可是只要看到這塊翡翠,那張嘴里卻一反常態(tài)變得十分厚道,全是好話。
老宋老婆說,袁正海你不要看在眼里拔不出來啊。袁正海纏著老宋說,真的是拔不出來了,老兄,我加你五十萬,這塊料你賣給我算啦,免得你進退兩難!老宋冷笑一聲,我要愿意,當(dāng)初在緬甸市場里就能賣出這個價,你信不?
后來,袁正海每次來老宋店里,就只有一個話題了,買這塊料石。價格也逐漸提升到再加七十萬、八十萬、一百萬。老宋是刀槍不入,老婆卻有點心動了,畢竟整整一百萬純利潤哪,當(dāng)時在珠寶街上可以買下并排的三間店面房了,老宋夫妻兩個的口風(fēng)開始出現(xiàn)了分歧。袁正海想,火候是差不多了,再耗上一耗就該瓜熟蒂落,寶貝得改姓袁了!
這天一個鄉(xiāng)下老板拿著一本香港拍賣的翡翠圖冊來翠華閣,指著一只拍價四五百萬的手鐲對袁正海嚷,要按照這個成色定制一只手鐲,價格可以按拍賣價來。袁正??匆谎蹐D片,心中就有了底,對他說,這翡翠一般都是圖片比實物漂亮,這個檔次的手鐲也是可遇不可求,你誠心想要的話付個十萬定金,我?guī)湍闳澜绶秶フ?,一年之?nèi)保證送到你面前!鄉(xiāng)下老板二話沒說,劃卡付了十萬定金。
袁正海盤算好了,打定主意。
他特意趁老宋夫妻兩人都在店里、也有多位閑客在座的時候踱了過來,冷不丁張口就對老宋嚷嚷道:老兄,那塊料我陪著你去緬甸買來才六十幾萬成本,這就放了兩年,我給加價一百萬,不少了。賣給我算啦!???哈哈……
老宋一時目瞪口呆,這小子真陰損!他這是要把我的來價都對外曝了光,再焐料的話是很難起價了。老宋也是老江湖,腦子轉(zhuǎn)得飛快,笑著對他道:我是真喜歡這塊料,反正也不缺錢,我看到它就心里快活得很,我留著自己玩!
袁正海沒想到老宋這么調(diào)皮,倒愣了一下,只好轉(zhuǎn)頭對他老婆說,你看,這老兄就是耿,現(xiàn)如今能拿一百六十幾萬現(xiàn)金出來買塊原石的人可不多!再說這塊料只是切開了一只菠蘿蓋,真要完全剝了皮,不定料底的成色如何呢,風(fēng)險大得很!老兄你真要有把握,怎么兩年多也沒敢拿出去把皮剝了?他這一說就說中老宋的痛處,老宋不吱聲了。
幾位坐客聽說老宋藏著塊一百多萬的料子,紛紛起哄要求拿出來開開眼,老宋就只好取出來讓大家看了。大家也覺得確實還是有一點風(fēng)險的,再說這利潤也不低了,老宋老婆沉不住氣,又開始數(shù)落起老宋來。老宋嘆口氣,對袁正海說,正海啊,算啦,你再加十八萬,湊夠一百八十萬討個好口彩吧,不過有一樣,這個菠蘿蓋我得自己留著啦。袁正海大喜過望,馬上跑去銀行轉(zhuǎn)賬,回來抱起原石就往翠華閣跑,走到自家大門口,終于忍不住仰天哈哈笑出聲來了。
這塊料石剝了皮,居然是通體一口氣的玻璃種滿綠,開出了三個手鐲,三對牌子,十幾個吊墜和十幾粒戒面。那一個手鐲,鄉(xiāng)下老板付了四百萬。這一筆,袁正海是賺狠了!從此他揚眉吐氣了,說話都陡然跟往常不一樣起來。有時候,他很低調(diào)地說,新世紀,新高度,新目標,早日實現(xiàn)五千萬!方綺霞從那時開始,就每天來珠寶街上巡游了。
老宋聽說翠華閣賣出一只四百萬的手鐲,他老婆就懊悔得要抽自己耳刮子。老宋拿那個菠蘿蓋去找好匠師加工,也做出了三個吊墜兩粒戒面,因為價位不低,賣了一年多也沒賣動。
現(xiàn)在袁正海踱進老宋店里就分分鐘帶著居高臨下的姿態(tài)了,老宋也沒鬧明白,他袁正海哪里來這么好的自我感覺,豈有此理嘛。一次袁正海看見柜臺里的那幾件吊墜和戒面,就問,老宋,這幾件是那個菠蘿蓋做的吧?怎么賣?。坷纤螞]好聲氣,說了個價,袁正海卻驚詫叫起來,老宋,就你這樣做生意,啥時候能發(fā)大財!我翠華閣賣這樣品質(zhì)的精品,價格至少比你翻兩倍!你真別不信,越貴越有人買,還絕不允許他們還價,店大欺客那是一點也不假,我那塊料開出那么多東西不都照樣全賣掉了!老宋張大了嘴巴,半晌沒說出話來,那樣胡亂開價,我可沒這膽。袁正海嗤笑一聲道,你這個人呢膽太小,這些年也就這樣了,小打小鬧地干個什么勁!老宋被他說得臉上一陣紅一陣白,袁正海也沒正眼瞧他一眼。
市場里都在風(fēng)傳,說老宋賭贏了一塊石頭,卻讓袁正海發(fā)了大財。袁正海聽到這話,感覺很受用。
事后袁正海把老宋那幾件翡翠拿到翠華閣去代賣,果真不多久就來結(jié)了賬。按照袁正海代賣的習(xí)慣,結(jié)賬從來沒有這樣爽氣過,但是涉及這塊料石的事,袁正海就表現(xiàn)出一點異樣,這里面既有炫耀,又或多或少含著一點嘲弄的成分。老宋只留下一粒戒面,給老婆包金做了個戒指。袁正海有次當(dāng)著老宋那幾個老兄弟的面說:老宋,你們這做生意,嫩了!瞧我是啥水平,拿過去不立馬全賣掉?價格還翻你幾倍!現(xiàn)在的市場,早就不是你們的天下啦!——這話狂過了頭,傷人了,那幾個老兄弟暗自都橫了臉。
后來,那幾個老兄弟見面就捧袁正海,說他是這條珠寶街上的首戶,不管是和田玉店、金銀店還是珠寶翡翠店,哪家也沒法跟翠華閣齊頭并列。但是說到附近幾個大城市的珠寶市場,袁正海要真正在翡翠界獨占鰲頭,還得把業(yè)務(wù)提一提,光靠賣成品那不成,不賭石沒有大前途。袁正海是從一塊料石上發(fā)家,對于賭石的信念那自然是全盤接受,他就反復(fù)央求這些熟門熟路的老兄們,相幫著他一起去緬甸搏幾把大的。
經(jīng)過這幾年發(fā)展,緬甸賭石市場其實已經(jīng)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別的不說,現(xiàn)在每年涌入賭石市場的熱錢是成十倍地翻,賭石的門檻越來越高,料石的價格就漲了幾十倍,以前那種幾十萬可以挑挑選選的時代是一去不復(fù)返了。如今的賭石市場,都是講“幾個”“幾個”,這“一個”就是一百萬,都是以百萬為計數(shù)單位了。賭的方式也完全轉(zhuǎn)向賣方市場,第一手出來的好料新料都通過拍賣競標交易,原來那種研究研究、從從容容一對一當(dāng)面洽談的購買方式已經(jīng)機會不多。袁正海在本地的珠寶街上財大氣粗不可一世,可到了這里,發(fā)現(xiàn)自己實在渺小得很,他甚至體會到從未有過的壓抑感。幸虧這幫老兄們指點著他,鼓勵著他,他便也在拍場上頻頻舉手,但是買下的石料在呲呲作響的一陣切割之后,每每迅速從大幾百萬縮水為小幾百萬,從幾十萬跌落到幾萬。但是賭這個事情,是有癮的,特別是對袁正海這樣暴富乍富且從不缺乏自信心的人來講,賭輸就意味著要翻本,會賭得更大。那一年他拉著老兄弟幾個連跑了三四趟緬甸,在老宋那塊料子上賺來的兩三千萬差不多全部還給了賭石市場。
好在整個珠寶玉石市場進入瘋狂漲價階段,這瘋狂掩蓋了很多的矛盾與問題,市場被不斷擴容,熱錢涌動,千載難逢的好時代在向所有從業(yè)者傾灑無私的母愛,這一行的生意變得就像搶錢一樣容易。翠華閣生意豪闊早已名聲在外,知名度也是生產(chǎn)力呀!翠華閣的日常生意運轉(zhuǎn)自如,袁正海暗暗掌穩(wěn)船舵,沖浪前行。
在賭石市場,袁正海像做了一場熱火朝天的噩夢,夢醒時分,他狠狠給了自己幾個耳光。從此他戒“賭”,絕對禁足賭石市場,只做成品生意,跟廣東批發(fā)市場進一步加強了合作。批發(fā)成品的成本高?這點難不倒袁正海,他銷售量大,就用長期合作的方式拖欠對方貨款轉(zhuǎn)為鋪底資金,袁正海把這模式叫作“借雞生蛋”。蛋在他手里,弄到后來別人的雞也在他手里,生意卻是他的生意,在短短數(shù)年之間他的生意就擴展了幾十倍。老兄弟幾個看得目瞪口呆,也無可奈何。難怪都說這個市場是餓死膽小的,撐死膽大的。
四
翠華閣開張之前,其實袁正海就已經(jīng)做了幾年翡翠生意。正是給商場珠寶柜臺做配送的幾年從業(yè)經(jīng)歷,最終讓他有膽量和底氣開出了這家翠華閣翡翠店。
袁正海是生了心特意跑遍了本城的所有大型商場,“考察”了所有的珠寶柜臺,摸下來的情況讓他大吃一驚:這些珠寶柜臺里的翡翠價格,在同等質(zhì)量下,比那些送到他們廠子里直銷的都要高出好幾倍!他還特意仔細詢問了幾粒戒面的實價以及折扣,最多打到八五折,他心里算了算,那也是直銷價的五六倍啊。別看他腰粗膀圓的一副粗坯外貌,卻有著先天靈敏的商業(yè)悟性,只要跟錢有關(guān)的事情,他細著哩!他甚至還遠遠觀察了很長一段時間,看到確實有很多人在珠寶柜臺前駐足、看貨,問價,間或也確實有人選定了,捏著發(fā)票去收銀臺付錢,然后拿著回執(zhí)再來珠寶柜臺上取貨,服務(wù)員笑容可掬地幫顧客用紅色的小盒子包裝好翡翠,再放進一個商場特制的小提袋里,“歡迎下次光臨”。袁正海感到奇怪,這些商場他是一直陪著方綺霞進來逛逛的,以前可能注意力都是只在時裝鞋帽區(qū)了,竟從來也沒真正在意過一樓這些珠寶柜臺。原來,真正的生財之道,其實一直就在自己眼鼻子底下哇!
到底在大型國企干了多年班組長,袁正海是個雷厲風(fēng)行的性子,既然動了念頭,他是樁樁件件都要狠抓落實,不見底不罷休的?,F(xiàn)在袁正海只要聽說誰家有親戚朋友是在商場工作的,都要盯著人家介紹前去認識一下,攀談一下,哪怕請次小客買個小單他也在所不惜。別人都奇怪了,你一個冶金廠的技術(shù)工,跟商場的人搭的什么訕?面對種種疑惑,袁正海倒是守口如瓶,只在心里暗自想,你們懂個啥。
忙碌了一陣,他都了解清楚了,商場里的珠寶柜臺是外包的,一節(jié)柜臺每年收取租金三至五千塊不等,服務(wù)員是商場統(tǒng)一調(diào)派,承租方只要負責(zé)配送貨品和定價就可以了。每出售一件貨品,商場和承租方再五五對開,也就是商場提取百分之五十的金額,另外一半才歸貨主。袁正海細算過一本賬:直銷一百塊的貨品,在商場可以賣到五六百,以保守價五百為基準,商場要提掉二百五十塊,他得到的金額如果再剝離直接成本一百塊,還剩下一百五左右的毛利。這樣一算,其實是翻倍的利潤,這個生意好做!
他把小算盤跟方綺霞一講,女人倒不操什么心,反正里里外外從來都是袁正海操持,她只管她的光鮮亮麗,腦袋里除了時裝和化妝品之外其實是沒什么內(nèi)容,只是說家里可拿不出多少錢來啊,千做萬做你可別給我做了蝕本生意!
下面袁正海要盤算貨品了,他后來又多次實地測算過每節(jié)柜臺的具體容量,沒有個三四百件貨品這柜臺是不像話的。當(dāng)時賣翡翠都是直接出售加工好的裸石,戒面、手鏈圓面、吊墜面都是直接賣,顧客買了然后自己送到金店再去選款式鑲嵌包金。那個時期,社會上人們貧富還不那么懸殊,至少從表面上看差距還不是很明顯,絕大多數(shù)人都是掙工資,所不同的只是企業(yè)跟企業(yè)之間所謂經(jīng)濟效益的好壞。說這個家庭的條件好,也只不過這家人所在的企業(yè)每個月能多得兩三百塊的獎金,說企業(yè)效益不好,當(dāng)個職工就只能每月領(lǐng)四五百塊一份的死工資,人跟人就是這點差別。袁正海所在的冶金廠屬于重工單位,那幾年正是這個行業(yè)的黃金時期,鋼材成了市場上供不應(yīng)求的硬通貨,企業(yè)效益自然是屬于好的行列。除了工資、獎金、加班費這一塊之外,還有特殊行業(yè)的高溫費、有毒有害補貼等其他單位沒有的津貼,職工收入是讓很多企業(yè)同行乃至機關(guān)干部都眼紅的。這兩年便有幾檔拎包上門的客商,通過各種關(guān)系經(jīng)常到冶金廠來推銷翡翠,銷售網(wǎng)絡(luò)都已經(jīng)深入到車間班組,袁正海有事沒事跟他們混得很熟。他也是在這個時候,認識老宋和他的幾個同鄉(xiāng)老兄弟的。他想,這趟生意成與不成,指望正在他們的身上。
袁正海心里算計好了:四五個客商的存貨,每家借出三四十樣小件,本廠熟識的同事這幾年買了翡翠存在手上的也有不少,動員動員大家再湊湊,這樣就基本夠擺滿一節(jié)柜臺。不收他們租金,只是商定底價代賣,這樣其實他只要拿出六千塊租金當(dāng)啟動資金,就可以坐享其成了。
當(dāng)人們聽說袁正海有親戚在商場當(dāng)經(jīng)理,弄到一節(jié)便宜柜臺的時候,果然大家都很感興趣,那幾個客商也正為缺乏開拓新客源的渠道而一籌莫展,聞聽有這等好事,反應(yīng)倒比預(yù)想的強烈。這股熱情讓袁正海打消了所有的顧慮,這幾家一下就湊出了三四百件,再加上廠里同事拿出來的存貨,他這節(jié)柜臺就已經(jīng)十分琳瑯滿目了。
袁正海晚上跟方綺霞商量,能不能把她的那枚高檔翡翠白金戒指也放到柜臺里去出出樣,鎮(zhèn)一鎮(zhèn)。他提起這個話頭時是惴惴不安的,怕這個愛美的女人跟他急,只要方綺霞有一絲一毫勉強,他是一定馬上打消這個非分之想的。可出乎他預(yù)料的是,方綺霞卻毫不猶豫,滿口答應(yīng),甚至帶著點激動說,把這件寶貝放到大商場里去露露臉,也是個風(fēng)光體面的事,讓他們看看我男人對我的好!別以為我方綺霞只會跑到人家衣帽間里去免費試裝!說者無心聽者有意了,聽到心愛的女人說出這句話,袁正海忽然被某種情緒重重鈍擊了一下,于是他很霸氣地俯下身去,狠狠地親了女人!
柜臺營業(yè)了一段時間,生意也開了張,不過生意有點不溫不火。前兩個月結(jié)算下來,袁正海自己實得近兩千塊收益,比起企業(yè)工資那是翻了兩倍多,但是跟他的預(yù)期可差得遠呢!袁正海在單位是四班三運轉(zhuǎn),上完一星期白班之后接著就上一個星期中班和一個星期夜班,白天在家的時間多,他一有空就跑到商場去“蹲點”“調(diào)研”。他有豐富的基層管理經(jīng)驗,那些上下其手、營私舞弊、私分卡要等手法也是老吃老做的,他有什么看不明白呢!經(jīng)過反復(fù)研究,他發(fā)現(xiàn)這生意的好壞,跟營業(yè)員的影響倒不是很大,其實跟珠寶柜臺的柜組長有直接關(guān)系。每個營業(yè)員對應(yīng)各自分管的柜臺,多賣可以多得獎金,推銷自然都是賣力的??晒窠M長管理所有的珠寶柜臺,他只對總的銷售量負責(zé),至于說是這節(jié)柜臺多賣一件還是那節(jié)柜臺少賣一件,他們是無所謂的,這便有了替你多賣還是為別家多賣的調(diào)控余地。而且從九五折到八五折的扣率是柜組長說了算,有時候一筆生意的成交與否就在這一折的扣率上。
看明白了這一點,袁正海就在商場的那三個珠寶柜組長身上花工夫,請客吃飯是難免,送點小禮物也是經(jīng)常性的。彼此熟到一定程度,就私下里跟他們達成了暗扣協(xié)議,只要幫他推銷成功一筆就按比例暗中支付現(xiàn)金提成。那真叫有錢能使鬼推磨,后來那幾個柜組長就幾乎成了他袁正海私人的員工了,當(dāng)班時候一個勁使喚著營業(yè)員為他的這節(jié)柜臺做宣傳,哪怕輪到自己休息日甚至還拿著袁正海的貨到各自熟識的客戶家里,上門去做推銷。用袁正海的話說,這是“體內(nèi)循環(huán)和體外循環(huán)并舉”,他的銷售于是開始放量了。
到了第五第六個月的時候,一名柜組長電話通知袁正海,那枚標價一萬的戒指也幫他賣掉了,袁正海倒吃了一驚,他是承諾方綺霞只是拿去“出出樣”的。袁正海心里難免有點發(fā)虛,夜里上了床就分外賣力,方綺霞自從生了女兒之后,非但沒有絲毫衰老的跡象,臉色白中泛紅,反而越來越艷,女人味全出來了,袁正海是怎么愛也沒個夠。在極盡溫柔之余,袁正海把方綺霞抱在懷里匯報了最近小半年的業(yè)績,向女人展現(xiàn)了磅礴而瑰麗的生活前景,并說現(xiàn)在依靠那幾個客商提供的貨品是遠遠不夠的,自己下個月打算請個病假,直奔廣東去批發(fā)市場探探路,到時候一定給“夫人”買一枚最時尚最貴的港式翠戒。
方綺霞從小生長于棚戶區(qū),沒讀過多少書,后來頂替父親進了冶金廠。國企是個封閉的小社會,長期在里面工作的美女其實是個務(wù)實簡單的人,剛談戀愛那會兒涉世不深,跟大多數(shù)女孩一樣看的是人品賣相、浪漫情調(diào)等,可一旦結(jié)婚生子,就來了柴米油鹽、收入支出。方綺霞跟其他女人不同的地方是,她婚后至今主要的精力還是關(guān)注如何保持和堅守自己的美,所以家務(wù)她倒是不放在心上,心思都在穿衣戴帽上。哪怕有了女兒以后,她也沒怎么操心,都是袁正海一手在伺弄。前幾年條件不許可,她只好經(jīng)常跑到商場去試試新款時裝過幾分鐘的癮,多少也跟這個相貌平平甚至粗陋的男人有點別別扭扭。好在袁正海人雖長得粗,心卻細,把她當(dāng)寶一樣捧在手里含在嘴里,警惕地護衛(wèi)著自己的領(lǐng)地,連睡覺都睜著一只眼的。如果說方綺霞心里隱隱還有點不足,那就是袁正海賣相差了點,浪漫么也談不上,總感覺有點帶不出去,特別是每次脫了衣服在床上的時候,這種悵惘似乎就會潛蹤而至不期而遇。其實漂亮女人也“好色”的,往往也很關(guān)注男人外貌的。好在當(dāng)時企業(yè)里的女人也沒有什么真正的社交空間,社會還處在大鍋飯的尾聲之中,人跟人的社會落差還不甚明顯,人們的生活幅域還很狹窄,很多的欲望都尚未成型至少尚無機會迸發(fā)出來,人們的心態(tài)倒比較容易滿足和平衡,很多的念頭倏忽一閃卻未必站得住腳跟,很多的事就這樣想想也便過去了。
現(xiàn)在好了,袁正海要發(fā)達了,眼看著要過好日子了,這好日子哪怕他們廠子里總經(jīng)理、黨委書記那樣的大人物似乎都是難以企及的。最近這半年家庭經(jīng)濟狀況的急劇飛躍,其實已經(jīng)讓方綺霞深有感觸。至少,她現(xiàn)在走進商場看中了最新潮的時裝鞋襪是不必再忍一忍,不必等到換季打折再來探探虛實的了。袁正海在她身上花錢從來大方,可以前是沒有,要大方也大方不到哪里去。這半年是貨真價實地真大方了,袁正海跟在她身后手都不哆嗦一下,就嘩嘩嘩大把鈔票點出去的。方綺霞忽然覺得一切的一切都四角俱全了,現(xiàn)在她看袁正海也體會到他的粗獷其實也是另一種風(fēng)度,包含著男人的帥氣或者某些特殊美感,甚至她感覺到以前所有的毫無來由的委屈、不平、失落,其實都是女人不成熟的表現(xiàn),均是不真實的,因為好日子就在眼門前,這才是真真切切不摻一點假的。方綺霞偎在她男人的懷里忽然變得很綿軟很柔和,像只小貓一樣的溫順起來,她內(nèi)心有水那樣的東西在流動,一張帶著桃紅的粉臉在袁正海濃密的胸毛上來回輕輕摩擦,對這個即將要帶著她步入全新的幸福生活的男人,她簡單而直接地產(chǎn)生了莫名的愛意和崇拜感。她于是主動去吻這個男人了,這是很多年來都從未有過的事,秀若削蔥的指頭,像十條銀魚在黑糙的肌膚上游動開來,袁正海一把抱緊她,期期艾艾道,那只戒指被營業(yè)員不小心賣掉了,我給你買,買更好的!嗯,方綺霞從嗓子深處透出的聲音充滿了魅惑,她現(xiàn)在真的根本不在乎那樣的一只戒指……
到那年的最后幾個月,袁正海每月的純收益就達到萬元了,這是一個職工在企業(yè)上班一整年滿打滿算都賺不到的錢呀。他經(jīng)常把取回來的一摞摞現(xiàn)鈔疊在晚飯桌面上,給方綺霞和自己各斟上滿滿一大杯紅酒,看著自己女人美麗的杏眼中水汪汪溫柔的光越聚越多。
第二年夏天,袁正海眼都不眨一下就買了輛豪華版的原裝進口雅馬哈摩托車。那突突強勁的噪響,氣缸里噴出的透明煙團,氣流穿過兩肋的速度,尾座上載著如花般的女人方綺霞,穿梭在城市的馬路上——那感覺就像站在一百層高樓的頂端朝下俯視,似乎整個城市都已經(jīng)歸他所有,可真是稱心快意啊。
五
青工班長袁正海跟上海大學(xué)生小劉展開了愛情角逐,目標是“廠花”方綺霞。
本來這場愛情競技跟袁正海沒有任何關(guān)聯(lián),或者說這本來就不能算是一場競技,因為他們從來也沒有直接形成過三角關(guān)系。但是冶金廠所有的職工日后都固執(zhí)地認為,袁正海是跟上海人較量過的,而且是以袁正海的勝出而告終。盡管方綺霞是廠里眾多男青工暗戀的對象,可方綺霞過分愛美愛俏,還有點懶惰,一切都無所用心,尤其是她的“高消費”,令大多數(shù)知根知底的青工望而卻步踟躕不前,這里面也包括袁正海。說是“高消費”其實也不過就是脖子上多系一條絲巾,明明沒有金耳環(huán)之類耳朵上卻率先去打好了孔,有事沒事一個人在水泵房里照著小鏡子用鑷子夾夾眉毛,要命的是一年四季脫身換身的新衣服,那幾十塊錢的工資可怎么夠花?這一切,都給八十年代冶金廠的青工們留下了“這樣的老婆不好養(yǎng)”的成見,于是就沒有一個青年敢于冒險,去挑戰(zhàn)那似乎早已約定俗成的僵持局面。
后來技術(shù)科新分配來一個大學(xué)生小劉,白凈、溫和,戴著金絲眼鏡,上海人。除了身高上略微欠缺點,剛剛一米七一,勉強達標之外,可以說文有文才人有人才。他是新來,又是高高在上的科室技術(shù)員,很難真正融入到廣大青工當(dāng)中去,盡管住在集體宿舍里,但青工中間那些對方綺霞的議論到他這里顯然是信息阻塞的。更何況他是大城市來的人,在大學(xué)里又剛剛接受了洗禮,對于年輕姑娘描描眉毛、化化妝之類也是司空見慣,覺得生活從來應(yīng)該是如此的,更是無可厚非的。因此當(dāng)他在噪雜甚至帶點骯臟的冶金廠食堂第一眼看到方綺霞的時候,對于這樣一個鶴立雞群的美人,頓時就有了一種超出預(yù)想的驚艷感覺,不由看呆了。因此青工們在很長一個時期一直在背后嘲笑他,說上海人的眼烏珠也落到地上去了!
小劉其實本來是個拘謹?shù)男宰?,但是從上海這樣的大城市“下來”的人,從高處走到了低處的落差,總是或多或少會激發(fā)出他們某些隱秘的自信心,這就等同于對他當(dāng)初作出低就選擇的補償和賠付。在這片陌生的環(huán)境里,從周圍人的目光中,敏感的小劉迅速捕捉到了有效的信息,他深切體察到了在這樣一個粗糙的境遇里,像大學(xué)生、上海人、科室管理人員之類身份標簽的巨大實用價值。因此,他的膽子反倒會出奇地大起來,就像在追求方綺霞上所采取的果決方式。他甚至沒有打聽一下對方有沒有對象,就連夜動手寫了十幾頁的“詩”,并且親自送達水泵房里正在當(dāng)班的方綺霞,在他的心目中這是大城市青年大學(xué)生的一種風(fēng)范。他通篇用“啊”起頭,他認為這就是詩,他心中真情流淌出的詩篇。其實他是個工科生,在十幾年的求學(xué)生涯里也從沒讀過一本詩集,甚至沒有翻過任何一本文學(xué)雜志,他這樣莽撞地自以為是,是因為被一種美所吸引往往內(nèi)心會著了魔。
在方綺霞來講,收到這厚厚一摞“詩”,她是驚喜的,因為在她的潛意識里,什么樣的男孩敢于直接表白,體現(xiàn)的是女方的身價和素質(zhì)。對于上海大學(xué)生的這次告白,方綺霞是出乎意料的,因為它來得委實太快了些,快到都來不及錯愕,這情形與當(dāng)時國有企業(yè)里老成持重的風(fēng)氣并不一致。但是她是歡喜的,尤其是使用這樣富含大城市特征的洋氣而不失文雅的方式,因此她不惟沒有刻意隱藏事件的真相,還有點炫耀的意思。雖然她讀不懂小劉的“詩”,那實在是前言不搭后語,太過“朦朧”,但是她知道,這是一種求愛,這就足夠了。這個事件產(chǎn)生了不小的轟動效應(yīng)。在企業(yè)這種封閉環(huán)境里,社會輿論的力量有時完全能夠蓋過當(dāng)事人的具體態(tài)度,于是在很多人的意識里,上海大學(xué)生小劉轉(zhuǎn)眼便順理成章、理所當(dāng)然地成為了方綺霞的“男朋友”。這一切讓廣大本地青工們目瞪口呆、措手不及,等到他們回過神來,就紛紛表達出了一種憤憤不平。
所有外人都會認為,這是郎才女貌很為般配的一對,可是熟知底細的青工們卻堅信他們成不了,都在等著看他們怎么鬧掰。袁正海比他們?nèi)魏稳硕技鼻?,他竟然毫不遮掩地向方綺霞的小姐妹們打聽著每一步的進度,他在等待機會。
方綺霞跟小劉談朋友沒超過三個月光景,兩個人果然就不搭理了。這時候勁頭最足的就數(shù)袁正海了,他打聽得一清二楚,上海人摳門算小,兩人逛街走過電影院也沒舍得進場看部電影,走過冷飲室也想不到坐下來吃塊冰磚,方綺霞走到腳上起了泡,他只請了一支棒冰。方綺霞開始也還含蓄,多少有點遷就著,后來在服裝店看中一件大紅的呢子風(fēng)衣,她是再也挪不開腿,付款的時候小劉居然縮在門外裝聾作啞,方綺霞就這一點點愛好,偏巧碰上這樣一個男人,頓時就把上海大學(xué)生看得一錢不值了,直接就甩了冷臉給他看。小劉后來向人解釋說:沒想到小城市姑娘也會這樣貪慕虛榮,花錢大手大腳,你就是再趕也趕不上上海灘的時髦呀!這話很快通過青工們的嘴傳過來,這下徹底傷了方綺霞的心,一刀兩斷了。
那個時代,一個談過對象的姑娘,身價自然就會跌掉幾分。所以一般男女談戀愛都是在暗中進行,瞞得越久越好,很多人是到了登記結(jié)婚,眾人才恍然大悟。像方綺霞這樣高調(diào)談戀愛又失了手,就多少有點被動的成分。袁正海瞅準機會,直接去水泵房找方綺霞,他是一貫單刀直入的,其實早就打好腹稿,說出話來干凈利落:方綺霞,我一直很喜歡你,從你進廠第一天就喜歡,但是暗戀你的人太多,我長得丑,沒好意思向你表白。那個上海小白臉一看就知道不是好貨,他心里是看不起我們小城市人的,那種小雞摸摸三年不長的男人,你就是跟了他也沒什么好日子過!你人長得漂亮,你不打扮誰打扮?漂亮姑娘打扮一下是天經(jīng)地義的!你是沒機會,要有機會去拍個電影,保險比龔雪、張瑜都出名!方綺霞,你如果愿意跟我袁正海談,我保證一輩子把你當(dāng)王母娘娘供著,你掙的工資你自己花,養(yǎng)家都由我來!在這個廠里,加班加點的工時誰能跟我比?我每個月的收入比車間主任還高幾十塊,我有的是力氣,請你相信我!
袁正海既然認可了“你人長得漂亮,你不打扮誰打扮,漂亮姑娘打扮一下是天經(jīng)地義的”這一點,那么先前的種種顧慮也就自然忽略不計,現(xiàn)在他的眼里心里就只見得方綺霞的好了,可以說他對方綺霞從此也就一往無前。而方綺霞聽到“一輩子把你當(dāng)王母娘娘供著,你掙的工資你自己花,養(yǎng)家都由我來”的承諾時,這句話是深深入心了,她覺得這個袁正海是真的懂她,這句話的分量和包含的責(zé)任,方綺霞是心知肚明的,也只有這個男人敢于作出這種承諾,她方綺霞人世上走一遭貪圖什么呢,人生在世不就這一點心頭好嗎。方綺霞點頭了。
方綺霞跟袁正海談對象,竟出奇獲得了各界一致的首肯。首先是方家父母很滿意,他們知道自己女兒生性有點發(fā)飄、不切實際,現(xiàn)在一看這個袁正海是鐵塔似的一個,腳踏實地的做派。關(guān)鍵是粗中有細,還疼人,對女兒那是實心實意,知道女兒從此吃不到苦,老兩口一百個贊成。其次廠里的青工們居然也都贊成說好,袁正海是這群小子的頭,現(xiàn)在方綺霞成了他們的嫂子,肥水不流外人地,總比便宜了那個上海小白臉強!最灰頭土臉的就數(shù)小劉了,他成了青工們經(jīng)常掛在嘴上取笑的“上海葛朗臺”。
沒過一年,袁正海和方綺霞領(lǐng)證結(jié)了婚。而幾乎與此同步,在當(dāng)時提倡的革命化、年輕化、知識化和專業(yè)化潮流中,小劉被樹為“四化干部”培養(yǎng)使用,突擊提拔為技術(shù)科副科長,很快又越級任命當(dāng)上了副廠長,職工們都說,他是情場失意官場得意。
婚后的袁正海沒有食言,他踐行了當(dāng)初的承諾,方綺霞對這個婚姻也基本滿意。袁正海對“夫人”是鞠躬盡瘁的,他是四班三運轉(zhuǎn),方綺霞是常日班,多少年來他是不管刮風(fēng)下雨每天負責(zé)自行車接送,家務(wù)全包,方綺霞只管她的美麗燦爛??丛I习嘈量啵骄_霞偶爾有了興致也會到菜場買次小菜,燒次晚飯,那袁正海要為她揉腰捏腿好半天,真是把她當(dāng)王母娘娘供著的。
后來國有企業(yè)內(nèi)部經(jīng)營責(zé)任制搞活,產(chǎn)業(yè)工人的經(jīng)濟收入逐步提高,常有客商來廠里推銷翡翠,戒面從一百多到兩三百都有,其實種水都是中等的成色,圖個綠罷了。袁正??戳藥状我矝]動手,卻喜歡跟這些推銷商們攀談,鑒別翡翠的行話倒是學(xué)了不少。有小哥們?nèi)⌒λ?,大班長最疼老婆了,別人都買了,你怎么倒舍不得花錢?袁正海一臉嚴肅,我“夫人”是什么人?這樣的普通貨色怎么配得上我家方綺霞!客商被他說得不服氣起來,說道,好貨倒是有一粒,就是有錢的老板都嫌貴,你要不要?袁正海催他拿出來瞧瞧,上手一看果然是個稀罕物,是一粒完美的正陽綠鴨蛋戒面,色正種透,所有人都沒見過這么好的成色,無不嘖嘖艷羨。一聽價格,要一千元整,抵得上整整三個月工資,所有人就都不做聲了。袁正海卻盯著問,還有沒有更好的,客商說販了近十年翡翠,這戒面是近年過手最好的一粒。袁正海張口就八百塊買了下來,悄悄送到老鳳祥又按照時新款式包了三百多塊的白金,當(dāng)他晚上把這枚全廠最高檔的翡翠戒指套到方綺霞手指上時,方綺霞其實早就已經(jīng)從別人嘴里聽說了“我‘夫人是什么人?這樣的普通貨色怎么配得上我家方綺霞”的話。那一夜,方綺霞摟著袁正海的脖子嚶嚶哭泣了半宿,淚水打濕了男人的脖頸,他們快活到要死的心都有。
從此,袁正海深深愛上了這種綠色的石頭。他知道,這種石頭是可以捕獲愛情的。
小劉副廠長原來經(jīng)常站在廠門口檢查勞動紀律,每次看到袁正海騎車帶著方綺霞進出廠門,當(dāng)接近必須打招呼的距離時,他會假裝跟人說話或者一回頭向誰吩咐點什么,做出沒有看見的樣子。他反綁著手叉腿站立,就像時時在主席臺上跟職工合影一樣,那神情是說不出的孤傲,得意的心思是藏也藏不住。
這天正是上班時刻,方綺霞剛從書包架子上跳下來,后面的小姐妹拉住方綺霞的手嘰嘰喳喳嚷開了:哎呀,這就是那只戒指吧,太美啦!一個季度的工資哪,這個廠里可再尋不出第二只了。也只有袁正??舷逻@樣的血本,一般男人哪,可沒有這個量圍的呦!小姐妹們嘴上沒停,眼睛在小劉副廠長臉上掃來掃去。
——小劉副廠長一扭頭,落荒而逃。從此,就沒再見他來廠門口親自檢查勞動紀律。
六
盡管早已有所耳聞,但是老宋第一眼看到方綺霞的時候,還是沒能馬上認出她來。
多少年了,那個妖嬈如花的方綺霞幾乎每天都來珠寶街上巡游一回,可是從來也沒有屈尊走進過老宋的店鋪,就連正眼都沒朝這里瞄過一下。這天當(dāng)這個花白頭發(fā)的婦人站立在店門口時,老宋根本沒有在意,倒是他老婆反應(yīng)快,脫口而出道:方綺霞。老宋還沒有立刻反應(yīng)過來,愣了一下,他老婆朝他低低連喊了兩聲,是翠華閣的老板娘,翠華閣老板娘。
婦人的身型脹大了一廓,整個人松垮垮的,眼光有點散,總是望著腳尖,反應(yīng)確實不很靈敏了。她向老宋訴說袁正海臨終前的落魄與狼狽,細枝末節(jié)都一一道來,毫無隱晦。老宋聽得心驚肉跳,心里又怕她提出借錢之類的要求,面上自然也不敢過分表達出關(guān)切甚至同情,只是嘴里哦哦地敷衍著。
婦人告訴老宋,袁正海彌留的時候,嘴里總是在叫喊:“回去,我要回去”“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婦人抬起頭,眼光陡然聚集起來,盯住老宋,追問,那話,到底是什么意思?老宋內(nèi)心一顫,張大了嘴巴,不敢輕易接口。
老宋老婆問,那他當(dāng)時在說什么事情呢,說過些什么人呢?婦人搖搖頭,說他早就神志不清了,最后的幾個月連白天黑夜都分不清,哪里還會談?wù)撌裁凑?jīng)事情。老宋夫婦也只是嘆氣,沒再說什么。
婦人在隨身的塑料拎袋里摸索了一陣,伸出手將掏出的物件平攤在柜臺玻璃臺面上,那是一張起皺發(fā)黃的照片,說,他臨終前有一段時間,手里總是捏著這張照片。他們前后搬了幾次家,家里的陳年物件早就被方綺霞一次次消滅干凈了,她是從來不留戀舊物的,她追慕的總是時尚跟新潮,每搬一回家都會來一次徹底的除舊布新,即便是這些老照片她也照樣毫不手軟。可是,不知道袁正海是怎么藏下了這張老照片的。這張照片是方綺霞答應(yīng)跟袁正?!罢剬ο蟆蹦顷?,廠工會宣傳干事為他們在水泵房邊上拍攝的,袁正海拿著這張照片,曾經(jīng)向青工們炫耀過:方綺霞答應(yīng)兩人在一塊合影,哥們這事就是鐵板釘釘了!
婦人見老宋夫婦也沒給出個答案,就低頭默默思索了一陣。見彼此無語,轉(zhuǎn)身走了。連招呼也沒有打一個。
等到她的身影消失在店門外,老宋才松了一口氣。
可是,老宋的心里又不免產(chǎn)生出一些莫名的悵惘:他想到了自己,自己年輕的那會兒,招工進廠啦,學(xué)習(xí)技術(shù)啦,結(jié)婚成家啦,生兒育女啦,停薪留職啦,開店經(jīng)商啦,社會的潮流風(fēng)起云涌,這幾十年折折騰騰身不由己的時光,怎么一眨眼工夫就全成了前塵往事了呢。這幾十年,眼睛總是朝前盯著,在追,在趕,唯恐跟不上時代的節(jié)奏,唯恐會被淘汰落了伍??墒羌毾胂?,所有的人不都是如此嘛,在各自的心目中,自己仿佛都只是那個初出茅廬的小青年,跟人生所有的理想、目標還離得遠呢。卻從來也沒有想到過,要回過頭去看一看,歸途到底在哪里,好像已經(jīng)有很久,沒有問問自己,這樣一門心思屏著一口氣往前沖,到底是為的什么……幾十年的時光,一切都那么真切,一切似乎尚近在眼前,可是饒你心比天高手眼通天,最后,也不過如此嗎?
現(xiàn)在,走得急的連這個人都沒了。還說什么呢。
【責(zé)任編輯】鄒 軍
蘇迅,1970年代生于江南小鎮(zhèn),1996年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發(fā)表作品百余萬字,出版文學(xué)作品集兩部,作品被《小說月報》《海外文摘》《讀者》《人民日報·海外版》等轉(zhuǎn)載,現(xiàn)居江蘇無錫。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