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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楊鋪子

2021-09-13 11:13朱勁楠
綠洲 2021年3期
關(guān)鍵詞:老楊鋪子大頭

朱勁楠

記憶中定格的老楊個子不高,偏瘦,一張布滿皺紋的臉讓你無法判斷他的實際年齡?,F(xiàn)在想想,老楊冷不丁出現(xiàn)在眾人視野中時也就三十多歲。他在大院大門對面租了間當?shù)乩相l(xiāng)的土平房,開了家小小的雜貨鋪。

1

也不知是誰說的,說這個滿口新疆話、土里土氣的人是蹲過大牢的勞改釋放人員。我不太相信這種說法,因為我實在不能把這個看起來老氣橫秋、老實巴交、沉默寡言的人和一個作奸犯科的勞改犯聯(lián)系在一起。當然,相比他的來歷,我更關(guān)心他是否能給我賒賬。在此之前,大院里只有一家勞動服務(wù)公司(簡稱“勞服公司”)下屬的知青商店。有單位背景的知青商店自然是不好說話,江湖救急的時候想賒一次賬并不容易,指天發(fā)誓,然后找大頭擔保。這些都是必須要走的程序,而且這些程序只能走一兩次,之后再操作就不靈驗了。知青商店不急,大頭跟我急。

大頭住在知青商店隔壁的值班室。他在知青商店負責值班和進貨。遇到不知根知底的人,他總喜歡說自己是勞服公司的采購。其實他只是跟在勞服公司經(jīng)理疆生后面去進貨而已。有時候長途提貨之前,勞服公司就出面去單位保衛(wèi)科借一副手銬,遇到復(fù)雜的環(huán)境就拿出手銬來,一頭銬在裝滿現(xiàn)金的手提箱上,另一頭就銬在大頭手腕上。說銬好像不太恰當。有時候兩人換班,那手銬也戴在疆生手腕上。我說這是人在陣地在的架勢。大頭糾正說:人在,錢在。除此之外,大頭并沒有其他權(quán)限,要是有,也只是在我賒賬時他能幫我說句話,毛丫,給我兄弟賒給。

毛丫是知青商店里最漂亮的女孩,她長著一雙好看的杏眼,略微有些泛黃的頭發(fā)總是散發(fā)著淡淡的香氣,是那種氣若幽蘭的香。毛丫當班的時候,疆生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商店里,圍著柜臺和毛丫說這說那。私下里,大頭罵矮個子疆生是“三寸丁”、“武大郎”、“坐地炮”,說疆生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我對大頭說老楊以及他開的鋪子的事情時,大頭正在練啞鈴,他眼皮都沒抬說:“我見過老楊,那慫沒開鋪子前就在大院里轉(zhuǎn)悠個把月了。有幾天他天天蹲在知青商店對面的陰涼處朝商店瞅,一蹲就是大半天。起先我還以為他是踩點,打知青商店主意的賊呢?!贝箢^一邊說著話,一邊握著啞鈴做曲臂伸直,那團凸起的肱二頭肌隨著動作的屈伸像個藏在皮膚下的活物上下游動。我說老楊看起來老實巴交的。大頭說:“你懂個錘子,那慫賊眉鼠眼的樣子一看就不是什么善茬?!闭f著話,大頭又將手臂彎曲起來,本來只有輪廓的三角肌瞬間變得線條畢露,清晰可辨。與此同時,清晰可見的還有他手腕處那條醒目的刀疤,像暗紅色的蚯蚓,曲里拐彎地在皮膚上凸起。這刀疤有故事。

那天大頭和他的一幫哥們喝酒,喝到興起,大頭就踢了幾個二踢腳,然后又俯身掃了一圈掃堂腿。眾好漢齊聲叫好后就連敬了大頭好幾杯。有人說他的身手一點兒都不比李連杰差,聽得本來就不太能喝酒的大頭,紅紫著臉回敬了眾好漢好幾杯。就在這時候有人提議說,既然大家如此投緣不如喝血酒拜把子結(jié)為兄弟。大頭聽了頭點得像雞叨食一樣,連說幾聲“正合我意”。我也激動得擼起袖子說算我一個。

大頭拿來一個大碗,將一瓶白酒統(tǒng)統(tǒng)倒入其中。按照電影里或者評書里的說法,每個人都要把自己的血滴幾滴在大碗里,然后一人一口,之后將碗摔碎,至此結(jié)成生死兄弟。就見大頭從床頭褥子下面抽出他那把平日里并不輕易示人的,一把帶著護手、刀身筆直并有著深深凹槽的長刀。大頭說他這把刀不是普通的刀,而是一把真正的軍刺,三八大蓋上的刺刀?!澳阒恢溃蹲雍蛙姶淌怯袇^(qū)別的,這就好比一個是普通的老百姓,一個是勇敢的軍人”。我連連點頭說:“知道,我知道,三八大蓋是日本鬼子的槍,這軍刺就是那槍上的刺刀。”

在酒精的麻醉下,有人在手掌上割,有人割手指,然后就將血滴入盛酒的碗里。輪到大頭的時候,我說我先來,大頭血脈僨張地說,他是大哥他先割。只見他先是在手臂上割了一下,可能是下手輕了沒反應(yīng),于是他就在手腕處使勁一劃,就見血像泉水一樣噴涌而出嗞得老高。“不好,割著動脈了!”“趕快送醫(yī)院,遲了要出人命的。”眾好漢七嘴八舌地亂作一團。我使勁兒捏著大頭的手腕,血才不噴了,而大頭卻搖晃著碩大的腦袋含糊不清地說:“么事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甭劼晱母舯谏痰赀^來的毛丫,一看血淋林的場景,早已嚇得花容失色。她跺腳喊著:“趕緊送醫(yī)院,要出人命啦!”疆生也急匆匆過來,說真是沒事找事,閑得蛋疼。

大伙將大頭弄到知青商店的三輪車上,往醫(yī)院趕,我坐在后面按著大頭的手腕。蹬三輪的哥們也不知道怎么就左一晃右一晃的,把三輪蹬進了路邊的林帶側(cè)翻了。我身子一晃手一滑,大頭的血就嗞了我一臉。

相比知青商店,老楊鋪子又小又土氣。磚頭土坯壘砌的柜臺遠沒有知青商店的玻璃柜臺漂亮,商品也遠沒有知青商店的豐富,但我們喜歡往老楊鋪子湊。從大院出來也就離開了成年人的視線以及閑言碎語。在少年的視野里,成年人的世界是腐朽和落寞的。

老楊沒有給他的鋪子掛個牌匾,只是用紅油漆在墻上刷了“商店”兩個字。我們也就自然地將老楊開的鋪子叫老楊鋪子。老楊倒也不介意這些屁孩兒叫它什么。就見他整天在土坯壘起、臺面抹了水泥的柜臺前忙這忙那,忙活的時候還忘不了咂一口時時刻刻都叼在嘴角的一只巨長的莫合煙。因為叼著煙,嘴角就有些歪斜,嘴角邊就顯現(xiàn)出一個括號的半邊。有時煙熏到了他,他就半瞇著眼,或者干脆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嘴里一邊發(fā)出“咝、咝”的吸溜聲響,一邊繼續(xù)手里的活計。他這時候的表情很是老謀深算。估計他往醬油醋、散白酒中兌水時也是這個表情。

我們遞上角票,然后就得到需要的干果。也可能是半玻璃杯莫合煙或一瓶無核白葡萄酒。當然,更多的時候是我們沒有錢,但我們依然會理直氣壯地說:本子拿來。這時候老楊就會把一個卷了邊角,臟兮兮、油膩膩的學(xué)生練習(xí)本,連同一支筆遞過來。我們就認真地在寫好的正字后面再新添一筆,或者在缺一兩筆的正字中再闊綽地添一筆。

老楊絲毫不擔心我們會逃單,他不但知道我們家在何處,還知道我們的父母是誰,單位每月幾號發(fā)工資。到了父母發(fā)工資的日子你不還錢,還不將你寫下的一串正字用橡皮檫掉,老楊就會叼著那只粗長的莫合煙說:“你們不是發(fā)工資了嘛,怎么還欠?”在他眼里,我們這些少年和拿工資的父母并沒有區(qū)別。所以,課本里到了年關(guān),掌柜取下粉板,說孔乙己還欠十九個錢呢。這樣的事情,在老楊這里幾乎就沒發(fā)生過。

老楊鋪子的柜臺邊放著兩個長條凳,你買不買東西都可以坐在那里和老楊喧荒,雖然沉悶的老楊很少喧荒,只是自顧自地忙著手里永遠都忙不完的活計,那你也可以卷一支莫合煙看他干活。那些來他這里喝柜臺酒的,往往是兩三個人進來,順著柜臺一排坐定。喜歡烈酒的人則喊:“老楊,打二百克燒娃子(燒酒),再來一包花生,一包大豆?!庇谑蔷鸵娎蠗顝拇笮〔坏鹊木铺嶙又?,選一個相應(yīng)的提子從酒缸里提出酒來。酒提子出酒缸,老楊會將提子底部在缸沿上輕輕的刮一下,刮的時候提子順勢微微傾斜一下,于是本來提子里滿滿的液體就沒有了表面張力,幾克白酒不動聲色地就又回到了酒缸里。有眼尖計較的人會說:“哎!老楊,提出來的酒又倒回去,吐出來的吐沫還舔回去嗎?”這時就見老楊不溫不火地說:“酒是糧食的精華,我是怕灑在地上浪費,你放心,我這里絕不缺斤少兩?!彼@時的表現(xiàn)和我拍胸脯打保票向他賒賬,保證我爹一發(fā)工資就還賬時一樣樣的。但大多數(shù)時間里,大多數(shù)人都不在意這點點滴滴?!皝?!來!來!兄弟們有日子沒見了,滿上!”“滿上,倒?jié)M!”“倒?jié)M?!庇谑牵瑵鉂獾木葡愫湍蠠煹臒熿F混雜著江湖情誼,便在老楊鋪子小小的空間云山霧罩地彌散開來。間或還有人喊:“老楊,把莫合煙再秤上些,要狼干,煙葉子多一些?!?/p>

有初學(xué)者或者喜歡低度酒的人來老楊鋪子就會喊:“老楊,來瓶無核白?!比羰悄欠N平時滴酒不沾,對酒的認知幾乎是空白,但現(xiàn)在非常痛苦想買醉的人來,老楊也會給他介紹無核白。無核白是吐魯番產(chǎn)的用無核白葡萄釀造的全汁葡萄酒,簡稱“無核白”。通常老楊會拿出一個才喝了不久的無核白空瓶子對來人說:“你看我為啥給你介紹這個酒?!闭f著話他就將一根長芨芨棍伸進空酒瓶里,攪一下抽出來,然后用拇指和食指在芨芨棍頂端搓一下,那已變得黏稠的葡萄酒殘余便會拉絲。這時老楊就會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手指間的絲絲縷縷說:“你看,你看,只有真材實料的上等好葡萄酒水分蒸發(fā)了才會拉絲?!边@時你就會發(fā)現(xiàn),老楊盯著拉絲的眼睛因?qū)W⒍@得亮晶晶的。這樣類似的眼神,我在大頭的眼中也發(fā)現(xiàn)過,有時候他偷偷地注視著在柜臺里賣貨的毛丫,眼神也是這樣亮晶晶的。

2

八十年代社會就業(yè)大致分三個渠道:一考學(xué)、二接班、三當兵。在我還沒有被社會這個龐大的機器輸入到那三條流水生產(chǎn)線之前,有一段游手好閑的空檔期。我爹除了唉聲嘆氣,他也沒有更好的辦法改變一個油鹽不進、軟硬不吃的叛逆少年。沒有了束縛的我更是天馬行空。很顯然,頭腦簡單、四肢發(fā)達的我自然適用第三個渠道。以上三個渠道都是沒得選擇的,對不起,你只有以待業(yè)青年的身份進勞服公司先混著,成龍成鳳看個人將來的造化。比如比我頭腦還簡單,四肢還發(fā)達的大頭。他已經(jīng)在知青商店當好幾年待業(yè)青年了。

我爹既不是老革命,也不是根正苗紅的工人,他只是個小知識分子,所以接班也沒我什么事兒。我對我爹說,你要是不讀書而是參加革命當紅小鬼,混到現(xiàn)在怎么也得是個革命老干部了吧。我爹聽了并不搭理我。事實上從那次他讓我繼續(xù)復(fù)讀,而我卻表示堅決不再邁進校門開始,我們父子就不怎么交流了。當我再次對我爹說“你要是工人就好了”時,我爹就將手指并攏捏成了拳頭。我們父子倆的視線碰撞在一起,我爹遲疑了片刻就從捏著的拳頭中將食指分出來伸直,然后在空中劃了一道弧線,最后果斷地停在院門的方向,聲音急促地說:“滾!你給我滾出去?!?/p>

類似的場景在大頭身上也發(fā)生過。大頭燒鍋爐的爹讓他滾的時候,場面可是比我這個壯烈多了。那年冬天,眼瞅著就過春節(jié)了,大頭為了給一個小兄弟出氣,用那把軍刺把人砍住院了。這下可使原本兄弟六個就靠大頭爹一人拿工資過生活的家庭雪上加霜。那時興私了,多少有點兒民不告、官不究的意思。兩家大人一合計,公安局就不去了,賠錢吧。于是,大頭媽把喂了一年,原本準備過年的大肥豬給賣了,賠錢給對方。大頭爹火冒三丈地將大頭暴打一頓后說:“你給我滾!”大頭媽一旁抽泣著阻攔說:“他爹,行了行了,這大冷的天,你讓孩子到哪兒去?”余怒未消的大頭爹將手里的粗麻繩往當院一丟說:“愛去哪去哪,凍死這個驢日的算球?!贝箢^都出了院門了,聽見他爹還在罵,于是又折回身,將頭伸進門說:“哦!弄了半天我才知道,我是個驢日的?!钡人烦鲩T來,大頭早跑得沒影子了。

這事你也不能怪大頭爹發(fā)這么大的火。窮苦出身的大頭爹,平日里吃一頓純?nèi)怵W的餃子都當是一件傷天害理的事。若干年后,我在某本書里看到說,我們中國人的身上都自帶一種節(jié)儉基因。這種基因和大魚大肉的生活是沖突、矛盾的,若是沖破節(jié)儉基因這道防火墻,你就會得糖尿病、高血壓、高血脂等各種疾病。這論調(diào)和大老粗的大頭爹的說法不謀而合,大頭爹說,過日子你就得細水長流。

后來大頭想當兵,但政審沒過。他砍人的事情單位保衛(wèi)科是有筆錄的。再后來我倒是穿著嶄新的軍裝,戴著“一人參軍全家光榮”的大紅花被軍車拉走了。走前,我有些得意地對我爹說:“老爹,等著我啊,三年后咱們就是同事了!”我爹只是表情淡漠地用鼻子回應(yīng)了我一聲;“哼!”他的嘴角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微微的下撇。我知道,這要么就是知識分子的清高,要么就是對工人階級的蔑視。

疆生辭掉了勞動服務(wù)公司的經(jīng)理一職,丟了鐵飯碗去了內(nèi)地。這消息在大院成了轟動一時的新聞。后來毛丫給大頭說,疆生走的時候曾經(jīng)問過她愿不愿意和他一起去廣州。大頭說疆生干了這么多年經(jīng)理,一定撈了不少油水。不管怎么說,疆生走之前將那把大號的吉他送給了大頭。大頭不好意思接受這么貴重的禮物。我倒覺得大頭是有點兒難為情,他平時沒少說疆生的壞話。

我一直認為,大頭之所以能泡上毛丫,這把吉他功不可沒。毛丫過生日那天,在值班室里,大頭端了一大盤類似于沙琪瑪?shù)奶鹗?。嚴格地講,這時的毛丫還不能算是大頭的女朋友。毛丫說這糕點好吃。大頭說這叫新生糕,是某某勞改農(nóng)場生產(chǎn)的,新生,顧名思義,就是通過勞動改造獲得新生。

大頭彈著吉他,唱了首《吉爾拉》。實際上他也不會彈幾首,這首差不多也是他最拿手的一首:“櫻桃好吃樹難栽,丫頭好看口難開……”他斜倚著床頭抱著吉他唱著,目光看似漫不經(jīng)心卻又專注地看著毛丫,頹頹的樣子帥極了。大頭的莫合煙嗓子聲音沙啞,到了高音甚至是有點兒唱破了音,但卻有著男性特有的粗放和無拘無束。毛丫聽得一臉癡迷。這時,我忽然想到幾個小時之前,我和伙伴們在老楊鋪子買零食吃的場景。有了這個念頭后我就感到有些難為情。我說:“小時候在露天電影院里看《咱們村里的年輕人》,里面也有類似的幾句歌詞:‘櫻桃好吃樹難栽,不下功夫花不開’”。而毛丫還是雙手捧著下巴,一臉癡迷,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大頭,她似乎壓根就沒聽見我說什么。

我敢斷言,毛丫和大頭就是從那天開始好上的。那段時間,大頭經(jīng)常騎著自行車帶著她去街上的歌舞廳跳舞。我?guī)状瓮砩先フ宜蛋嗍业拈T都鎖著。即便是他一人在值班室,我也能嗅到房間里有毛丫身上的雪花膏味道。我說重色輕友的就是他這種人。大頭聽了嘿嘿笑著并不反駁,反而問我,你和女孩接過吻嗎?我連忙搖頭。大頭仰面朝天地將雙手交叉著枕在腦后,望著天花板幽幽地說:“女人的口水是甜的?!辈⒁猹q未盡地補充了一句:“真他媽的過癮?!彼袷窃趯ξ艺f,又像是自言自語……

3

二十年前,莫合煙的名氣不比哈密瓜小,它也是一張響當當?shù)男陆?jù)說莫合煙是百年前從沙俄傳入新疆的,最初的名字叫瑪勒嘎伊,所以也有人把莫合煙稱為“莫乎干”。含糊的讀“瑪勒嘎伊”和“莫乎干”發(fā)音很近似。切碎炒制加工過的莫合煙煙葉和煙稈是分開的,煙稈金黃,煙葉翠綠。煙民們可以根據(jù)自己的要求,按比例搭配。綠色的煙葉比例越大,煙勁就越大,煙勁最大的就叫狼桿。也就是說,講究的人抽莫合煙都是私人訂制的。

大頭不在值班室,他回來后也能準確地判斷出,我是否來找過他。他說只要我來過,值班室就會留下一股難聞的莫合煙味。他說我抽的莫合煙有一股臭腳味。當然,我也能準確地判斷出毛丫是否來找過大頭。只不過我沒有說而已。也只有毛丫來過了,才會在終年充斥著莫合煙味的值班室留下一股若有若無的香氣。說來也怪,這香氣似乎難以被時間揮發(fā),它頑固地、長久地附著在我的記憶中,遲遲不肯散去。

我們一致認為老楊吸莫合煙一天只用一根火柴。早晨一起床卷一根莫合煙點燃,然后就一根續(xù)一根地吸,一直吸到天黑睡覺。老楊抽煙還有個絕活兒,情急之中才會展現(xiàn)出來的絕活兒。有時誰要賴賬或者記不清扯皮時,老楊嘴里那根莫合煙就會被他的舌頭迅速地從左嘴角搬運到右嘴角,然后說,就是你欠的,某一天,某一時辰,你買了什么。有一次老楊著急上火,那根莫合煙也不知道在他嘴里跑了多少個來回。那次不知道誰欺負他不怎么識字還是覺得有機可乘,賒了賬后簽一行字讓老楊罵了好幾天。那行字是這樣寫的:今欠老楊鋪子兩瓶酒、一條煙,共計十二元,一周之內(nèi)還。姓名處赫然寫著字跡潦草,但透著霸氣的三個字:你大爺。老楊看真切了之后自然是那只叼在嘴里的莫合煙又從左嘴角到右嘴角跑了好幾個來回,然后他破口大罵:“打人罵人也不要這么糟蹋人么,沒見過這么欺負人的。”老楊懷疑是我們一伙里的某人干的,但他又說不上具體是誰。便說,不是熟人他從不欠賬,那天店里特別忙,他大意了。這事就成了無頭懸案,未解之謎。

要說老楊的服務(wù)態(tài)度那是沒得說。不管春夏秋冬,刮風(fēng)下雨,不管半夜幾點,只要你敲他的窗戶,里面立馬就會響起他沙啞的莫合煙嗓子發(fā)出的聲音:等一哈,隨即整扇窗戶上那個特制的小窗就會打開,露出老楊那張老謀深算的臉和一句地道的新疆話:“要撒呢?”因此,盡管老楊是奸商,但小店的生意依然好。

我爹是反對我到老楊鋪子買東西的,他說老楊的醬油、醋味道淡不說,還不經(jīng)放,過一段時間就會變質(zhì),還是知青商店的貨真價實味道好。但打醬油的錢到了我這里,到哪兒買我說了算。一瓶醬油,知青商店五毛,老楊鋪子三毛,省下兩毛的回扣可以裝我腰包里。由此可見,吃回扣是人與生俱來的本能。

最后一次見大頭那晚,下著小雨,值班室里彌散著泥土的腥氣以及若有若無的、毛丫身上的香味。大頭擺弄著那副明晃晃的不銹鋼手銬說:“你信不信我不用鑰匙就能把手銬打開?!蔽艺f:“不信,你又不是魔術(shù)師?!蔽野汛箢^雙手拷上之后,就見他從口中取出一個事先就含在嘴巴里,小拇指長的一顆鐵釘。他一只手捏著鐵釘?shù)囊欢?,將另一端插進手銬的鎖孔里不停地攪動。因為手被銬著,他的動作顯得很吃力很笨拙,一直搗鼓到我失去了當觀眾的耐心也沒見他把手銬打開。最后他嘟囔著說:“怪得很,前面我一個人練的時候一開一個準。不知道為什么,今天這是怎么啦!”從大頭那里出來,走在黑黑的巷道里,我有種說不上的感覺。我覺得愛玩手銬不吉利。

4

我知道大頭出事已經(jīng)是第二天了。頭天晚上,大頭帶著毛丫去跳舞,因為一張凳子和對方起了爭執(zhí)。一曲結(jié)束后,大頭讓毛丫坐凳子,毛丫說:“你坐,我站會兒”。正互相讓著,卻見另一個女孩過來一屁股坐在了凳子上。大頭說:“你怎么這樣。”女孩還未開口,她身邊的男子卻開了腔:“咋了?不能坐嗎?又不是你家的凳子?!币粊矶?,三言兩語,兩人就動了手。那人哪里是大頭的對手,三拳兩腳就被大頭打了個滿臉開花。那人一聲“你等著”,就捂著臉跑出了舞廳。毛丫見大頭闖了禍,慌忙拉著大頭走:“快走吧,人家去叫人了。這不是在大院里?!贝箢^也覺得三十六計走為上。哪知剛出了舞廳,就見挨了打的男人帶著三四個人已經(jīng)上了臺階,那人伸手一指說,就是他。幾個人就惡狼一樣撲了上來。好漢難敵四手,大頭哪里招架得住。情急之中被打急眼的大頭沖到路邊的烤肉攤子前,抓起一把烤肉扦子反身就一個回馬槍,那把扦子正戳中追在最前面那人的面部。那張臉頓時被扎成了芝麻餅。

等我第二天中午到值班室時,值班室已是空空如也,只有一對大啞鈴依然一聲不響地丟在只剩下光鋪板的床下。站在空蕩蕩的房間里,我依稀嗅到了一絲若有若無的香氣。

大頭被抓后,我爹訓(xùn)我時就多了一句:不學(xué)好就像大頭的結(jié)局一樣。結(jié)局?大頭什么結(jié)局?東大街的法制宣傳欄里有他的照片以及判決書,故意傷害,有期徒刑十一年。被扎的那人好像眼睛瞎了。這一切對于大頭以及被傷害的那家人的家庭來講,毫無疑問是一場巨大的變故。

大頭媽一夜蒼老了許多,她說都怪那個小狐貍精。大頭被抓后毛丫就瘦了許多。偶爾在路上遇見,我們也只是互相點頭微笑一下,我自以為這微笑中多少有點心照不宣的意味。她從我身旁經(jīng)過,留下的還是那股香氣,深若幽蘭的香氣。有時我也想,事發(fā)那晚上她是最后一個離開大頭的人,依依不舍、淚流滿面、痛不欲生的告別場面一定催人淚下。也說不定大頭和她把該辦的事都辦了。一想到這里,我的情緒就沮喪到了極點。

還有,還有那把軍刺,三八大蓋上的軍刺去了哪里?大頭被抓后我也打聽過那把軍刺的下落。吉他是被大頭的二弟二頭拿回家了,后來又賣給了大院的另一個孩子。我問他軍刺呢?他問我什么叫軍刺,我說就是一把長刀,壓在你哥枕頭下面的。他說,和他媽去值班室收拾東西時壓根就沒見那玩意兒。我還是堅定自己的想法,毛丫應(yīng)該是那把軍刺下落的知情者。

5

太陽照常升起,老楊鋪子的生意依舊好。他的鋪子是山里進城的必經(jīng)之路。于是,我們就經(jīng)??吹竭@樣的場景:老楊鋪子門前的廊檐下拴著馬,鋪子里有夏天也穿著黑條絨皮襖的牧民,杵在柜臺邊喝柜臺大曲。被磨蹭得像是打了蠟一般油膩烏亮的水泥臺面上,擺著一把炒瓜子或一把油炸大豆,旁邊是一只盛著烈酒的玻璃杯。平時寡言少語的老楊在這個時候是活躍的,他一邊叼著莫合煙,用提子從酒壇子里提出兌了水的白酒給牧民滿上,還不時用民族語言流利地和他們嘰里咕嚕說笑。這時候老楊在我們眼里不再是那個斤斤計較、土里土氣、跌到塵土里就找不到的渺小的老楊。這時候的老楊很是了不起,就連他平時瞇縫的眼睛都睜大了許多,顯得神采奕奕。這時候的老楊鋪子里彌漫著醬醋味、酒精味、干果味再加上莫合煙味混合出的一種濃濃的味道,這是種鄉(xiāng)野小店恬淡慵懶的味道。后來我們就看見牧民從山里趕著羊群下來。他們把羊群交給老楊,老楊歪嘴叼著莫合煙,將羊群趕到有幾棵老榆樹的后院里,然后出來瞇著眼睛,吸溜、吸溜地數(shù)完一摞厚厚的鈔票,遞給在柜臺邊喝散酒的牧民。

要說老楊的老謀深算只是往酒水里摻假和倒賣牲畜,那也是小瞧了他。其實他把投資小店的位置選在了這里就充分說明了他獨到的眼光。時光倒回三十多年前,這個位置不但是通往山里的必經(jīng)之路,而且我們的大院在小城也應(yīng)該是工資最高、消費水準最高的。等人們從計劃經(jīng)濟轉(zhuǎn)型中醒來,覺得做買賣不再是不光彩,不再是勞改犯和無業(yè)游民所干的營生時,幾乎一夜之間家屬院旁鋪子就開了好幾家……老王鋪子、老李鋪子、老張鋪子。而此時的老楊已經(jīng)完成了他最初的原始資本積累。

賺了錢的老楊買下了那間土屋,連同屋后那個長著幾棵百年老榆樹的大院子。等老楊蓋起了一院新房后的某一天,我們驚奇地發(fā)現(xiàn)老楊鋪子里竟然多了個說一口四川話、大眼睛的年輕女人。有人說這個個子不高的四川女人是老楊花錢買來的,也有人說是女人看上了老楊的錢自己跟來的。還有人說這個四川女人是別人的媳婦,被老楊拐來的。無論怎么說,反正這個皮膚白皙、五官周正、操四川口音的大眼睛女人就在老楊鋪子落了腳,成了老楊的媳婦、老楊鋪子的老板娘。

等我們半夜再去敲老楊的窗戶時,就感受到了老楊的明顯變化。就是那種不太痛快,磨嘰半天小窗戶才開一條縫,縫隙中那拉得老長的臉不高興地嘟囔:“半夜也不得安穩(wěn)?!蹦昙o大點的伙伴說老楊娶了小他許多的尕媳婦,這叫老牛吃嫩草。而隨著老楊鋪子老板娘的到來,老楊鋪子也多了一樣經(jīng)營品種:自制酸奶。濃稠的酸奶味道很好,但一般都是只見其奶,不見其人。老楊媳婦并不怎么在鋪子里拋頭露臉。平日里見著有人進了鋪子,她便從柜臺前轉(zhuǎn)身到貨柜后面,或者進到連著鋪子的套間里去。你再喊,老楊便會出現(xiàn)。與這個白皙水靈的川妹子相比,這時候出現(xiàn)的老楊,滿臉褶子的老楊,就顯得越發(fā)老相,活脫脫的就是個干癟癟、皺巴巴、落滿灰塵的杏干。有人背后說,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

大頭進去之后我就很少去知青商店了,所以很少能再見著毛丫。雖然我時常想去看看她,但處在那個年齡段,我實在是沒有足夠的勇氣站在她面前。還有一點就是,她是我哥們兒的女朋友。直到有一天我喝了酒,一沖動就鼓足勇氣去找毛丫。知青商店的人卻說毛丫已經(jīng)離開商店有一陣子了,說是去上海學(xué)美容美發(fā)了。

當打臺球成為街頭巷尾最時尚的一項運動時,老楊就不失時機地坐班車到烏魯木齊買材料,回到縣城找木匠做了一張私人訂制、有模有樣的臺球案子,并將那張像綠色草坪似的臺球案子支到鋪面前。整整一個夏天,那臺球案子就像是一塊磁鐵,案子周邊從早到晚都吸引著一圈小年輕。太陽曬了支個涼棚,天黑了挑燈夜戰(zhàn)。握桿、架桿、擊球,絲毫不含糊。老楊媳婦躬身推球時,她領(lǐng)口處顯現(xiàn)出那條深深的乳溝也開始深深地吸引我們。此時的她已經(jīng)在老楊或者老楊鋪子里錘煉成熟透了的風(fēng)韻少婦。老楊媳婦似乎也發(fā)現(xiàn)了這些黏在她胸口的目光,很顯然,這樣的目光讓她覺得不適。于是她推球前先下意識、習(xí)慣性地反手拽拽后背衣服的下擺,然后再躬身推球。她哪里知道,連同她這個動作,在干柴烈火的少年眼中,一并被列入了性感動作。這就好比好萊塢女星瑪麗蓮夢露那個招牌性的捂裙子的動作。青春期有太多旺盛的精力和無處排遣發(fā)泄的情緒。如果說我們在年過半百之后調(diào)動情緒和精力需要依靠酒精,那么可以毫不夸張地說,所謂的青春期,就是人生不喝酒都上頭的那個階段。在一次次擊球的剎那間,在用巧克粉來回擦拭桿頭的時候,在老楊媳婦熟練地將球雙手夾成銳角狀,然后迅速一推的反復(fù)過程中,我們毫無節(jié)制揮霍青春的同時也不再青澀。

6

當西裝筆挺、紅光滿面的疆生在某個中午出現(xiàn)在老楊鋪子時,第一眼我都沒敢認。他反而說我長得都讓他認不出來了。他說故土難離,離開小城好幾年了還是心心念念地想回來看看。說著說著,話題自然又回到了大頭身上。他說想見見大頭,我說大頭在南疆B監(jiān)獄服刑,他問有多遠,我們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沒說清楚。這也不能怪我們,那時的我們連兩百公里外的烏魯木齊也沒去過幾次。這時,叼著莫合煙站在柜臺邊的老楊發(fā)話了:“從這里到B城一千四百公里,從B城到戈壁灘深處的監(jiān)獄大概有七十公里。B城到監(jiān)獄平時沒有班車,只有周一和周六有監(jiān)獄接送干部的車可以坐?!苯鷨柸ヒ淮我嗑?,老楊說:“我給你算一下。”說著話他就掐著手指說:“從這里到烏魯木齊一天,從烏魯木齊到托克遜一天,從托克遜翻干溝到烏什塔拉一天?!辈粚?,不對,“老楊放下手說,“1984年吐魯番到庫車的火車就通了,我算的都是老黃歷?,F(xiàn)在你從烏魯木齊坐火車到大河沿換車頭,然后往庫爾勒、庫車走,我忘了多長時間,反正24小時擋不住……我說:“老楊你可以啊,門清得很。”老楊面無表情地說:“我去那里看過朋友?!彪m然他面無表情,但嘴里的莫合煙卻迅速地在嘴邊滾了幾個來回。

疆生聽罷有些失望,說時間不夠。把疆生送出老楊鋪子沒多遠,我問他:“你知道毛丫在哪里嗎?”疆生愣了一下,然后就把視線轉(zhuǎn)向別處,輕描淡寫地說:“聽別人說也在上海?!?/p>

百無聊賴的日子還是在朋友的廝混中,在老楊鋪子里度過。某天深夜,老楊鋪子門戶緊閉,去敲窗戶的哥們半天不聞聲音,卻見他向我們招手示意:大聲的不要,悄悄地過去。窗戶是那種里面是玻璃窗,外面是兩扇木板的舊式窗戶。從窗戶間的縫隙里傳來那四川小媳婦一聲緊似一聲的歡叫,又是要死了,又是不行了……這時大伙都像被電擊了一般,一溜腦袋自上而下地緊貼著窗戶縫隙,因緊張或者是激動得都閉了氣,而心臟咚咚的撞擊聲怕是老楊都聽見了?;貋淼穆飞希蠹叶汲聊徽Z。那晚特別的黑,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我們沒喝酒,大伙兒卻像喝醉了似的上頭了,在曲里拐彎的巷道里,深一腳淺一腳摸黑向前。過了好久才有回過神來的人說:“老楊是個老流氓?!蹦锹曇舸蚱屏撕诎抵械某良?。有聲音說:“你爸媽不流氓你是從哪來的?!?/p>

前面說過老楊的沉默寡言。即使我們偶爾張著已經(jīng)長了黑茸毛的嘴對他有不敬之語,老楊也是保持著他一貫的態(tài)度。他的沉默使得我們在幾年的時間里一直保持著在他的鋪子消費的習(xí)慣。買賣人講的就是人氣。換句話說,老楊鋪子是一群少年的聚集地。

真正讓老楊在沉默中爆發(fā)的是又一次深夜敲窗戶。敲了幾分鐘老楊都不開腔,有人就跳起來用腳踹窗戶并對著窗戶喊,老楊,你是不是忙著吃嫩草呀?”聞聲而開的不是窗戶而是門。就見老楊拿著把長刀,像頭被激怒的公牛沖了出來?!皝怼?、來,我就是一頭老牛,我倒要看看你們這群羊娃子想干個啥?!庇袆诘廊诉厪牡厣厦u頭邊罵老楊,你有了幾個錢就牛逼了……老楊舉著刀,杠著脖子往前沖,邊沖邊說:“老子平時不吭氣,你們就以為我是一條平臥的狗,今天就讓你們知道一下馬王爺長了幾只眼”。幾個人揚起板磚要下手,老楊單刀直入要開殺戒……我看見老楊漲紅的臉,脖子上的青筋凸起著,眼露著兇光,他手里那把長刀寒光閃閃。猛然間我就覺得老楊手里的這把刀眼熟,雪亮筆直的刀身,彎曲的護手,深深的血槽……再仔細定睛看,老楊手握著的是一把實實在在的軍刺。我在知青商店見過,和大頭那把三八大蓋上一模一樣的軍刺。就在這時,老楊媳婦刺楞著頭發(fā)邊扣著扣子邊晃動著兩只大乳房跑過來站在陣地中間,擋在了老楊前面?!皝恚斜臼履銈兊拇u頭往我這里砸?!币贿呎f著話,老楊媳婦一邊伸著脖子把頭往對方懷里扎,“你們今天要是真動手,我明天就領(lǐng)著老楊和娃娃到你們家吃飯去?!彼恼Z氣一點兒都不緊張,甚至有點從容不迫。老楊媳婦此時的口音已經(jīng)不再是單純的四川話,而是介于新疆話和四川話之間的發(fā)音,也就是川普夾雜著疆普的口音。本來也沒有殺父之仇,奪妻之恨。多少有點兒爭面子,虛張聲勢。已經(jīng)是兩個孩子的母親這樣一說,眾人也就借坡下驢,作鳥獸散。

第二天中午,我是大院里第一個去老楊鋪子的人。就見灰頭土臉的老楊鋪子的門前停著一輛漂亮、洋氣的摩托車。一個穿著黑皮夾克留著爆炸頭的高個子男人俯身和老楊說著什么。這男人我們都不認識。但門口有圍觀的人說他騎的摩托車好,進口的捷克175,雙排氣筒,市值七千多。當時人民幣最大的票值是十元,上班族一個月工資高也高不過二三十張。見有人進來,他直起身子對老楊說:“你好好想想,我過些天再來。”那人騎著摩托車絕塵而去。

我問老楊這人是干嘛的,老楊調(diào)整了一下表情,收起了生意人固有的那一臉和氣的神情,冷漠地看了我一眼說不知道,不認識。我解釋說:“昨晚的事情不關(guān)我事,你沒看見我吧?!崩蠗铑^都不抬地說:“反正你也不是個饒爺爺?shù)膶O子。”說罷就轉(zhuǎn)身用一塊看不出顏色的抹布擦拭那幾個酒缸,他這個動作很明顯是想結(jié)束我的提問,于是我便不再說話。

7

三年后我從部隊復(fù)員。和我爹當了同事,不過事情并非像我想象的那樣。冬天,我在大頭爹曾經(jīng)工作過的崗位上,煙熏火燎的鍋爐房燒鍋爐。我用大頭爹曾經(jīng)用過的,一把木柄磨得光亮、看起來包漿厚重的鐵鍬,一鍬一鍬地將煤炭添進鍋爐炙熱的胸膛,已經(jīng)接了大頭爹班的二頭就從鍋爐下把冒著熱氣的爐渣,一鍬鍬地裝在推車里推出去倒掉。

與此同時,我爹則帶著眼鏡,穿著白襯衣套個毛背心,在干凈明亮的辦公室里看圖紙、寫報告。當然,他也喝茶、看報紙、下象棋。我爹退休時職稱是高級工程師。他說我將來也能混個高級的,不過要去掉兩個字:高級工。這次我沒犟嘴。別的就不說了,單位按職稱拿工資,每個月那點兒可憐的薪水,我生活過得緊張。

三年部隊回來,玩伴也大都被社會這條流水線納入各自的軌道,各奔東西。所以,我已經(jīng)不怎么去老楊鋪子了。但老楊鋪子依然熱鬧,它成了比我們小一茬兒的孩子們的聚集地。

我溜達到老楊鋪子。老楊還是一臉褶皺的老楊,三年時間似乎并沒有改變他什么,倒是他的四川媳婦胖了好幾圈,黃燦燦的金耳環(huán)、金項鏈帶了個齊全。老楊說你有陣子沒來了。我說破事太多。隨后我就說來一瓶無核白吧。老楊愣了一下,扭頭朝身后的貨架看了一眼說:“你看看,哪里還有無核白?廠子倒閉了,從去年開始就沒有嘍。”隨后他將一個貼著金色標簽,長頸的磨砂瓶遞過來說:“喝這個吧,現(xiàn)在的娃娃們都愛喝這個?!蔽医o自己倒?jié)M一杯呷了一口,沒有無核白濃郁,但有股淡淡的玫瑰花的味道。我對老楊說:“來,你也喝一杯?!崩蠗顢[擺手說:“我不喝那個甜水水?!彪S即他就提了半杯白酒。我注意到,酒提子還是那個老酒提子。我們碰了一下杯。我說這是我們第一次碰杯。

酒酣耳熱之際我就問老楊:“那把軍刺呢?”老楊沒說話,就見他放下手里的酒杯,轉(zhuǎn)身繞到了貨架后面。一陣窸窸窣窣后,他從柜臺后面繞過來,手里拿著個紙包。他將紙包放在柜臺上說:“來嘗嘗,才從山上帶來的風(fēng)干肉?!蔽艺f:“拿雞巴的風(fēng)干肉啊,我以為你拿軍刺去了?!崩蠗畲蜷_紙包撕了一綹風(fēng)干肉遞過來說。你還認得那是把軍刺?我說:“不但認得,還知道那是三八大蓋上的軍刺?!崩蠗顚⒁痪^風(fēng)干肉扔嘴里然后又端起酒杯皺起眉頭,閉上眼睛咂了一口酒。他喝酒的表情很痛苦,像是喝苦澀的中藥或者是難以下咽的往事。

大頭押送南疆監(jiān)獄之后不久,毛丫就將那把軍刺兩百元賣給了老楊。老楊說,他最開始是不想買這把軍刺的,但那丫頭哭哭啼啼地說急著用錢,就當是押在這里也好。“我想就是這丫頭要去看大頭缺盤纏,就收了。我和大頭不認識,但我知道你們是好哥們?!蔽艺f:“沒看出來你還是個仗義人?!崩蠗钫f:“再不仗義的人,一輩子也會做幾次仗義的事情,我老楊當年也不是沒仗義過?!薄澳呛髞砟前衍姶棠兀俊蔽易穯?。老楊閉著眼睛咂了一口酒,然后睜開眼,慢條斯理地說:

“你還記不記得那個騎捷克175的大個子?”我說:“記得。”老楊說:“他為了那把軍刺來找了我好幾趟。他第三次來出了一千五百塊錢,我還是不想賣,你要知道,那可是一把真正的軍刺,而不是一把普通的刀?!蔽艺f:“我知道,軍刺和刀比就像普通人和軍人的區(qū)別?!崩蠗盥犃T放下酒杯豎起了大拇指,并接著說:“后來那人說是當初賣刀的那個丫頭讓贖刀的,我就賣給他了?!?/p>

從老楊鋪子出來時還聽見老楊在自言自語,但聲音很大?!斑€是無核白好喝啊,你說那么好的酒,賣了那么多年,咋就說沒就沒了?!?/p>

善始者眾,善終者寡。當年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的玩伴們早就四面八方地散了,我也離開小城多年。后來聽說老楊將鋪子和一院房子賣掉也離開了小城。到現(xiàn)在也不知道老楊的身世,他從哪里來?又到了哪里去?這一切都是個謎。

我差不多是二十年后的一天見到大頭的。那天,我叫了搬家公司搬新家,混雜在其中的這個謝了頂?shù)闹心昴腥瞬煊X到了我的目光,也上下打量我。少頃,我們幾乎是同時叫出了對方的名字?!笆谴箢^嗎?”我遲疑地、試探性地問。“你小子咋胖這球樣子了,聽二頭說你混得不錯?!彼f話的時候眼睛緊緊地盯著我,這眼神一點兒都沒有變。

當日傍晚,約了大頭在街角的川菜館里坐定。這幾年住在這里我早已經(jīng)和重慶老板混得爛熟。也可以說這家川菜館是我成年之后打發(fā)時光的另一個老楊鋪子。這家川菜店的老板是個身上有濃厚江湖氣息的重慶人。平日里喝得恍恍惚惚的時候,我沒少給他絮叨過去的陳芝麻爛谷子。得知來人是大頭,他忙沖著后堂喊:“三姐,把我朝天門的臘肉弄一塊來。”別看我自從戒煙之后,體重逐漸從七十公斤飆升到一百公斤,但我嗜好不變,依舊喜歡有江湖氣息的人。那句話是怎么說來著:仗義從來屠狗輩,最是負心讀書郎。當然,我說的江湖并不是滿嘴跑火車,四面玲瓏八面光的市儈老油條。

在見到大頭之前也偶爾從二頭那里得到他的消息。他出獄后去庫爾勒投奔了一個獄友,并在那邊找了個離過婚的女人,但過了沒多久就離了。此后好像又去阿克蘇開了個小商店。折騰來折騰去,怎么就折騰到烏魯木齊了?大頭滿上一杯酒說:“感謝兄弟這么多年還記得過去的情誼?!蔽艺f慚愧得很,出來這么多年了,今天才得以相見,總想著應(yīng)該去看看你,但總被亂七八糟的事情糾纏著,一拖再拖。東拉西扯半天,聊到生計時,我說不行就來我公司幫忙。大頭連連擺手:“弄不成,我除了干力氣活啥都弄不成?!贝ㄎ独习逭f:“要不來我這里幫忙,我過幾天要去一趟西港,這里也缺人手。”大頭還是擺手:“謝謝哥們了。”喝了酒的緣故,他手上的那道疤痕更是明顯,像一條紅色的蚯蚓。我說西港這兩年搞特區(qū),據(jù)說將來就像咱們的深圳。川味老板說就是,“我老鄉(xiāng)說那邊錢好賺,賭場、夜總會、歌舞廳、汽車配件、中餐館、都生意火爆。”大頭問西港在哪里,我說柬埔寨。當聊到那把軍刺時,大頭說:“軍刺還在,現(xiàn)在屬于管制刀具,在家里壓箱底。”見我一臉疑惑,大頭說是毛丫委托大院里的人從上海捎來的,說是物歸原主。“那你們后來再聯(lián)系了嗎?”我問他。大頭搖了搖頭。出了小酒館分手時我對大頭說,有時間常聯(lián)系。大頭說一定。

某天我正帶著兒子在KFC吃飯。小家伙吃,我玩手機。微信提示拉我進一個叫大院的孩子的群。進了群卻發(fā)現(xiàn)原來全都是當年大院里的子女。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毛丫也在里面。加了好友私聊后才得知,她依然在上海。

她還說疆生也在上海,現(xiàn)在是資產(chǎn)上億的大老板。她問我可見過大頭,我說見過還留了電話號碼,可從未聯(lián)系過。后來他弟說大頭回了一趟家,賣了那把軍刺就去了西港,然后就再沒了消息,這都快兩年了。

責任編輯孔維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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