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起倫
1
我碰到牛新潮的時候,正從衡州華天賓館的電梯出來,準備穿過大廳出門辦事——來接我的車已停在門外。他夾雜在一群被酒精刺激得滿面紅光肆無忌憚高聲說笑的人之中。那是前年中秋節(jié)之前的某個周六,二十四個秋老虎已過,但氣溫還在顯示余威,居高不下,賓館大廳放著冷氣。
嗨!文鵬程。文大處長!突然,一個壯實的男子哈著酒氣,擋在我面前,粗脖子,光頭,西裝革履。你也是來參加胖子小平女兒婚禮的嗎?操,面子真大,把你這位省領導都請來了!
我不知道。我,我是來衡州出差的。被問得突兀我略有尷尬,但臉上擠出點微笑。周圍都是人,發(fā)出各種噪音。衣香鬢影的人們在大廳進進出出,有提著行李箱準備到前臺退房的,也有幾個坐在大廳一側沙發(fā)上,目光空洞地看著周圍的人群,好像那個因某種原因約好見面的人卻還沒來。與大廳相連的宴會廳,那里燈火通明,傳出喜慶的音樂和笑聲。
這個西裝沒系扣子、襯衣第一??圩右步忾_、領帶隨意掛在脖子上的光頭好面熟。他是誰?我努力回憶著。
他顯然看出了我的心思,毫不介意,大大咧咧地說:記不起我了吧?真是貴人多忘事!我是中十五班的牛新潮啊,原始股牛新潮!哈哈……記起來了,沒錯,文化街的牛新潮。只是……我們初中同過班嗎?
現(xiàn)在,碰上他了,在華天酒店大堂里他攔住了自己。衡州市這些年發(fā)展很快,變得很大了,但還不夠大。它的大是某種小家子式的大。
你,牛新潮?哎呀,真是的,我們都二十多年沒見面了吧!我也學著他夸張的語氣,用熱情洋溢來掩蓋自己的尷尬。我可不想讓人覺得我眼高于頂。
就是?。∮浧鹞伊税?,我是原始股,不過我們沒見面有十一年時間呢。
2
我原以為這一生不會再牽掛白石鋪了,沒想到在華天遇到牛新潮,雖不是一次“喜出望外”的偶遇,畢竟有些意外,生活里鮮有這樣的意外時刻——一個省政府機關工作人員,我的大多數(shù)時間都被可預見性和義務性占據(jù)著。離開文化街二十幾年,極少與初中同學聯(lián)系,真有點懷念曾經(jīng)的歲月,懷念那些發(fā)生在白石鋪、文化街、鎮(zhèn)中學的人和事了!也不知如今那塊地方變成什么樣子,昔日的老師和同學都還好嗎?
回賓館的路上,我努力在記憶深處鉤沉。牛新潮不是提到胖子小平和胡子婆了嗎?我在往事里打撈著關于這兩個人的點滴記憶。
胖子小平當年在白石鋪的名氣夠大的!那是因為他是1974年3月白石鋪汽車修配廠油庫那場大火的始作俑者。油庫隔著一條上游路在文化街對面,有圍墻封閉,我們從來沒進去過。那時候,各種工業(yè)廢油,汽油、柴油、煤油、機油都是好東西。我們常常跑到烏山?jīng)_辛辛苦苦采摘酸棗、茶萢等野果子,拿這些東西與鋼鐵廠、汽車修配站的子弟作交換,讓弄一些油來。春夏之夜,我們點了火把,用自制的杈子,去水稻田里捉那些跑到水面乘涼的泥鰍黃鱔,或者夜釣青蛙,這些鮮活物用壇子里酸豆角腌辣椒一炒,味道之美,如今想起來都流口水?;钤撃翘斐龃笫?!那天是周末,一輛裝滿汽油的油罐車到油庫卸油,輸油管插入油罐后,管理員就和司機跑一邊聊天去了。汽油溢出油罐也不知道。溢出來的汽油順著油庫水溝流到上游路馬路的大水溝里。我們這些十一二歲狗都嫌的孩子正閑極無聊恨不得弄出點什么事來才過癮,有人發(fā)現(xiàn)了水溝里流油,一聲喊,我們比部隊緊急集合還快,找來臉盆、提桶,去舀油。我們的胖子小平就在這時用從他父親那里偷來的打火機試驗一下水溝里的油能不能點燃,災難就此不可避免!一條火龍“說時遲那時快”地竄進了油庫。讓我們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了水火無情。油庫管理員去救火無濟于事。那個司機流著淚開著還有半車油的車沖出了油庫往鎮(zhèn)南郊葉崗沖方向疾馳,沖進路邊水稻田里。附近正在田里做農(nóng)活的農(nóng)民都趕過來和司機一道,用稀泥巴去糊車身,居然滅了火。司機有驚無險地活下來了,油庫管理員就沒那么好運氣了,被大火活活燒死。其實,他完全可以活著逃離,但他沒有,他一直在做徒勞的努力。雖有事故責任,但死在崗位上,被追認為烈士?;?,最終是縣城、衡州市趕來開著消防車的消防員撲滅的。
在消防車沒來之前,我們被鎮(zhèn)領導和鎮(zhèn)中學老師緊急動員疏散撤離,說一旦油庫爆炸,整個文化街只怕不保。那種災難面前人心惶惶的場面至今記憶猶新。只有一個人面對災難和死亡淡定從容,那就是房東伍伯娘八十歲的婆婆。那天是她生日,伍伯娘把她從鄉(xiāng)下接到文化街,特意用肉票買了兩斤五花肉,再加幾斤春蘿卜,切成丁,滿滿一蒸缽子,放在煤爐子上文火慢燉出一屋子香味。老婆婆寧死不撤,說活到這把年紀不怕死,就是死也要吃完爛在鍋里的肉。好說歹說直到把爐子上的肉一起端走奶奶才答應撤出文化街。趕回家的苗子哥和我父親輪流背奶奶,我和伍伯娘換著手捧著那一缽子肉,撤到白石鋪東郊荷葉塘。奶奶安心吃著燉爛的肉,我們望著遮蓋大半個白石鋪鎮(zhèn)的烏黑濃煙憂心忡忡。直到傍晚,通知火滅了,可以回家了。
那一群孩子里,有兩個小平,一胖一瘦,都住上游路。瘦子姓李,胖子姓羅。油庫失火事件后,羅小平?jīng)]被追究責任,但他的大名在白石鋪無人不知了。胖子小平后來輕描淡寫地說,不過是想驗證一下油是否真比水輕。
至于胡子婆,我懶得想這個人,又不能不想起她。她姓胡,叫胡紅云,家住橫街,火車站附近,一個矯情造作的女人,嘴唇上長著一些若隱若現(xiàn)的絨毛,便有個綽號“胡子婆”。白石鋪流行一句俗話:“有錢難討胡子婆”,意思是長胡須的女子稀罕。我和胡子婆小學就同班,她是文娛委員,歌聲甜美,在學校文藝宣傳隊跳“紅心向黨”舞蹈時,小蘭花指翹得很做作,又不能不承認很好看。當年將我的同桌張子祥私下寫給她的紙條交給班主任,結果弄得滿城風雨。張子祥羞愧難當,最終在我被縣里挑選到衡州市參加學科比賽的那個雨夜慘死在湘桂鐵路奔馳的車輪下,弄得那么多人失望和傷心,給一個本來充滿希望的農(nóng)村家庭帶來毀滅性打擊,她難辭其咎。所以,我一直都不理睬她。有關她的任何事都不值得我關注或用文字贅述,我一揮手,早把她清除出我心里那本“同學錄”。聽說她初中畢業(yè)沒考上高中,利用靠近火車站的優(yōu)勢開了個家庭小旅館。
3
回到華天,九點多了,我打電話給牛新潮,說有點累不去吃宵夜了,就坐在一起喝喝茶,聊聊天吧。牛新潮打著哈哈說,打小時候起,你就中規(guī)中矩,生活規(guī)律,不強迫你,到我房間來吧。我說好吧,先洗個澡。
按響牛新潮房間門鈴后,開門的是個短發(fā)中年女子,我以為走錯房間了,正要往后退,她笑吟吟地說,老同學,我們等你好一會兒了。我進了房間,牛新潮站在茶幾邊上,嘴里抽著煙,光頭在燈光下發(fā)亮。茶幾上擺著幾個飯盒,是涼拌鹵菜,還有一瓶“飛天”茅臺。和他打招呼前,我再看一眼短發(fā)女子,想起來了,是胡紅云。她一身薄荷綠的連衣裙,白色高跟皮涼鞋,這一切似乎都在強調(diào)她的好身材。事實上,她確實還像中學時代那么亭亭玉立,風韻猶存。知道她是胡子婆,我沒再正眼看她,只和牛新潮寒暄著。
她不蠢,看出我對她還心存芥蒂。她說,很晚了,你們兩個大男人好好聊吧,我困了。說完,也不管牛新潮同不同意,起身走到門邊。
也好,你先睡吧。我們文大處長在衡州還有幾天,今晚我們倆先敘敘,明天大家再一起喝酒聊天。牛新潮說。房門咔嗒響了。我記得,她讀書時留長發(fā)吧?話一出口,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怎么扯這上面去了!老同學對她蠻用心嘛!牛新潮像抓住我小辮子,不失時機地調(diào)侃。歪嘴和尚可別把經(jīng)念歪了!從我觀察來看,你們兩個……關系才不一般吧!哈哈,哈哈,哈哈哈……我聽出來了,不是訕笑,是有幾分得意的笑。
這時,門鈴響了。我還以為胡子婆落下什么東西返回來了。牛新潮去開門,是一個煤氣罐一樣渾圓矮壯的男子。因有思想準備,我知道來者何人。他比小時候更是胖出了一種氣勢!
老文,好久不見!都當上省里大官了!我們同學的驕傲呢!他一進來,肉乎乎的手就來抓我的手。他和中午我見到的牛新潮一樣,西裝革履,一身名牌。我想,是不是所有“先富起來的”人,都喜歡用名牌西裝裝點自己?而現(xiàn)在,牛新潮一身白色休閑服。
老羅啊,你們這些財主是不是以調(diào)侃我們溫飽線以下的工薪族為樂事?。课矣门肿有∑酵瑯拥目谖腔貞?,親熱得好像這二十幾年我們須臾不曾分開過。
哈哈,老文取笑我了,牛屎再多也堆不成山??!不過,老文啊,還真對不起,我這是先來看看你,還得去陪親家,明上午他們一走,你在衡州待多少天我都全陪!
沒事,你忙你的。明天上午我去衡州師院看看,中午在外面隨便吃點,晚上我做東,請老同學們聚聚。我說。
你這打我臉不是!老同學到衡州來怎么也歸我做東!就這么定了!牛新潮趕緊附和,對對,應該胖子做東。好吧。我爽快答應。再和這些土豪金爭買單權,就矯情了。胖子又抓我的手。然后放開,大手一揮,走了。
一聽他這豪邁的口氣,就讓人覺得他擁有的財富和他的身材一樣粗壯!胖子小平一走,我不由得感嘆起來。
是啊是啊,這小子這些年折騰來折騰去,真折騰出大名堂來了。他是有財運的人。你可能還不知道吧?現(xiàn)在身價過億!接著,牛新潮便一五一十說起胖子小平的發(fā)家史。
高中畢業(yè)時,他啥都沒考上,接他父親班進了縣煙廠,在銷售科,倒騰走私煙,發(fā)了一筆,后被人舉報,他干脆停薪留職,干起了傳銷,賣那種有氧搖擺機,坑了不少朋友,自己卻大賺一筆。正好這時,他舅子想提升衡州市消防支隊長,他上下打點,出了不少米米。舅子提上去了,他便注冊一個公司,依仗舅子,做起消防器材生意。
等等,你說什么?胖子小平,當年的“縱火犯”,做消防器材生意?我覺得這個世界到處充滿黑色幽默和滑稽。
可不是嘛!這可是獨家經(jīng)營,價格都由他定,衡州有多少樓堂館所,誰敢不買他的東西?他賺得盆滿缽滿,財富像吹氣球般迅速膨脹。
錢賺夠了,去年他居然投資七八千萬,將衡州市電線廠一個舊廠房給買下來,要改造成創(chuàng)意工業(yè)園,異想天開地想進軍高科技產(chǎn)業(yè),制造家庭實用性機器人。我懷疑他腦子是不是進水了?
牛新潮這么一說,我開心了,這還真是胖子小平!記得在中十五班,他是個動手能力很強的人,物理、化學實驗沒誰比他做得更好。他偏科嚴重,喜愛物理,學得最好。如果不是我數(shù)學基礎比他扎實,每一次考試或競賽,物理這門課我未必能占上風。而語文、英語、政治這些課程他往往掛科。
我說,這個胖子厲害,有遠見,據(jù)我對形勢的研判,即便不能在高科技方面弄出什么名堂來,這塊地將來都可能讓他財富翻番。
這個狗東西,有這一手!他要我參股過,還說這就是原始股,但我越來越想過安穩(wěn)日子,不想折騰了。原始股牛新潮話說得灑脫,但我還是聽出他話音里的小小失落。
原始股說著話,手卻沒停著,他洗好了兩個杯子,把那瓶“飛天”打開,倒?jié)M酒。來來,文大處長,我們就這么喝著,聊著。我坐下來,說,別這么左一個處長,右一個處長的,聽著怪別扭。隨胖子,叫老文好不好?
好,好,老文!老文,今晚就干了這一瓶!我們好好聊聊。我說,我可沒你的酒量,何況晚上喝了。我瞄一眼杯子,大概二兩的樣子。我說,就這一杯。
行!只要你這個大處長端杯,喝一口,我也開心。你看你看,又來了!哦,對對,老文,老文!
4
能夠看得出,牛新潮今晚興致很高,面對我這個二十多年——哦,他說只有十一年——沒見的老同學,有強烈的傾訴欲。當然,可不是為了宣講別人的先進事跡,而是《紅燈記》里李奶奶,痛陳革命家史。其實,他晚餐也喝了白酒,現(xiàn)在一杯下肚,話匣子就打開了。我這一生啊,都不知道怎么來形容,我想啊,有點像做愛,經(jīng)歷過低谷到高潮之間峰回路轉的過程!這個混球!我在心里罵了一句。他抬頭看著我,微笑著,好像知道我在心里罵他但他不在乎。
他居然弄出這比喻來。我懷疑沒來房間前,他一定和胡子婆正做著“峰回路轉”的事情。你這個家伙,嘴里吐不出象牙來!以前,我一直認為自己愛讀書,也讀了很多書,但知識在我腦海里大多等同于干巴巴的儲存。而有些人,比如這個原始股,可能讀書不多,卻能將書本和生活中得到的知識經(jīng)過一次升華。
老文啊,你是不知道小時候我家情況。你肯定不知道。那時候,你哪兒關注過我這種毫不起眼的同學——一粒小土疙瘩,丟進水塘,水泡都不起一個。
從某種意義上講,我與你頗有幾分相似呢。你父親帶著你從衡州下放到白石鋪,像從天堂打入地獄。我出生時,家庭條件也曾是整個青蒼江大隊最好的,多少人羨慕嫉妒恨?。∥腋赣H當了三年工程兵,在四川大山打坑道,入了黨,本可以提干的,因他外公家成分是富農(nóng),部隊外調(diào)后,取消了資格,最終復員回鄉(xiāng),雖然沒穿上“四個兜”,但進了公社小煤礦當上每月拿工資的工人。在當時一個全勞力一天工分只值一角幾分錢的青蒼江,一月工資加下井補助四十多元,那可真是太令人羨慕的職業(yè)!有一個順口溜形容他們:“進窯是蝦公,出窯是雷公,洗了澡走在街上是相公?!蔽夷棠陶f,遠近的媒婆把我家門檻都踏破了,可你爸爸偏偏看上了青蒼江對面張家大屋的陽秀妹子。陽秀妹子是我母親。
我父母的結合,在別人看來,生活已經(jīng)許諾了這個家一個穩(wěn)定、持續(xù)的前景。母親先后生下姐姐和我,可以想見那段時間是充滿幸福和歡樂的。但天有不測風云,我三歲時,礦井發(fā)生塌方事故,當時我父親正在井下,被煤塊砸中了,有幸逃脫死神魔掌,卻落下腰病,再也干不了重體力活。公社煤礦都是臨時工,你下不了井做不了事,領導一句話,便被清退回家。
回到生產(chǎn)隊的父親,什么農(nóng)活也不太會干,加上腰病,還不如一個半勞力。我們家就這樣一下子從米籮掉進了糠籮,好光景完全敗落下來。
父親被一個既成的事實完全擊倒了!那些年,每晚就著幾根酸豆角喝劣質(zhì)谷酒,邊喝酒邊吸煙,把“紅燈”牌收音機——我們家唯一的電器,父親母親結婚時買的,某個根本聽不清的頻道的音量放到最大,制造出很不受歡迎的噪聲直到深夜。而且,喝醉了就打我母親。他像一座大山一樣壓迫著我幼小的心靈。每天晚上入睡前,我都躺在床上,望著頭頂?shù)耐弑诚?,明天會怎樣?這個明天不是歌曲《明天會更好》那個永恒的明天,而是當下的、現(xiàn)實的明天。每晚都這樣從期盼出發(fā),最終又被失望帶入沉沉黑夜。我母親在我九歲那年,終于忍受不了父親,跑了——拋下我父親、年邁的奶奶以及姐姐和我,跟一個包工頭,一個賺了錢的人跑到我們找不到的地方去了。開始那幾年,我還老夢到母親。夢里的她不像是一個跟著別的男人私奔的女人。我們過著慣常的生活,我每天穿著打補丁但干凈的衣服,背著她為我縫制的藍卡其布書包到大隊小學念書,她則在低矮的土坯屋精打細算,想著法子把每一個清貧的日子過得盡可能有點滋味,比如去后山,從青苔上撿回一些雷公皮,用清水煮開放點鹽,便是一碗下飯菜。
我想我母親并不是因為包工頭英俊瀟灑才跟他的,事實上他實在無法與我高大威猛的父親相提并論。長相在我母親那里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手里有錢。還不只是錢,我母親親口說,在我父親之前,他和她已經(jīng)好上了。
這一輩子,我確實欠你父親的,但我對自己的所作所為并不后悔!生命的最后十年安居在文化街的母親,在她彌留之際這樣對我說,好像離開父親不是背叛而是修正了一個錯誤。我為父親感到悲哀。她枯瘦的手把我的手抓得緊緊的,我知道她用盡了生命最后的力氣在對我說。那時,我父親和奶奶已去世多年,姐姐嫁人了。她和那個包工頭也分開了,包工頭帶著他的四川小情人一天夜里從東莞趕回廣州途中出了車禍,雙雙死于非命。包工頭倒是死得清爽,包括我母親在內(nèi),他的任何一個女人都沒為他生下一男半女。
母親說,都是命。在你父親之前,我就和他相好了。那又能怎樣呢?外公家里窮啊,窮得揭不開鍋,沒有哪家姑娘能看上我們家。你外公說,老張家不能在他兒子這輩絕代,他放出話,拿我換親,給你舅舅討個堂客。可是他沒有姐姐妹妹?。∧阃夤驼f,能拿出三百塊錢彩禮也行。他就是把家里的茅草屋和茅廁板都賣了,也湊不夠三十元!這個錢,只有你父親能出,也舍得出。后面的事情我當然都知道了。
一次,我實在忍受不了父親喝醉后又喋喋不休嚷著要去廣東找我母親,揚言找到了要宰了他們!我揶揄他,這真是個好主意,把他們都宰了!你應該明天就去,別再等了!就好像我們在繼續(xù)之前的話題,事實上以前他發(fā)酒瘋,我總躲得遠遠的。盡管我早就想指出一點:不要說能不能找到他們,就算找到了,又能把他們怎樣?我干脆把話說絕。
我盯著牛新潮冒汗的光頭,腦子里迅速對他父親進行素描:低矮的茅草屋,昏黃的煤油燈里,一個因妻子背叛而明顯蒼老起來的男人,他的憤怒被酒精吹得像一個膨脹到要爆炸的氣球,被自己兒子冷不丁刀子一樣鋒利的話語扎中,立即泄了。他在兒子不屑的目光里羞愧地低下頭,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緊接著,我腦海里又浮現(xiàn)另一個場景,那是一次隨領導出國,在法國,因時差沒倒過來,凌晨三點還睡不著,我搜到一個電影頻道,因看不懂法語,不知道電影名字,但看明白了主要內(nèi)容——一個男子發(fā)現(xiàn)妻子和公司的年輕下屬好上了,他買了把左輪手槍,一個晚上跟蹤到他們經(jīng)常幽會的旅館。我滿以為他會踢開房門,當場擊斃那對正在滾床單的狗男女,給觀眾一個快意恩仇的結局。誰知,他徘徊了整整一夜,在黎明到來前,坐在旅館外面一條長椅上,用那把左輪手槍結束了自己窩囊的一生!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父親是我逼死的。原始股并不在意我因為腦子里思考別的事情而露出的怪異表情,他只順著自己的思路繼續(xù)他的陳述。他畢竟是我父親,我同情他,但在心里瞧不起他。他應該像一個男人那樣活著,即使家里窮得叮當響、即使你的女人受不了這份窮跟著別人跑了,也應該挺直腰桿有尊嚴地活著,畢竟天沒塌下來,生活還在繼續(xù)!就在我諷刺他之后的第二天,他離開了青蒼江,到江西一個深山林場去做伐木工,直到某一天我和奶奶被通知,他得了心臟病猝死。一米八的個頭出去,回來的是一個小小的骨灰壇子。貧窮卻正直一生的奶奶,怎么也消化不了這個事實,傷心過度,三個月后撒手人寰。后來,有一種永遠無法證實的流言傳到我耳朵里,說我父親是與林場做飯的女人有染,被女人的丈夫設計害死的。我寧愿相信這是真實的,這說明他最終從我母親強加給他的失敗中站了起來!對于父親的死,我悔恨交加但不承認他的死與我傷人的話扯上瓜葛,我只認定他的死歸因于我母親的背叛。
為了討到我母親,父親將復員費連同幾年在煤礦積攢下來的三百塊心甘情愿送到我外公手上。三百塊啊,在當時什么概念?那可是四百斤豬肉的價錢!你家一年到頭能吃上兩斤豬肉嗎?就因為有了這三百塊,我舅舅找到了老婆,而且辦了個像樣的婚禮。而我父親,利用公休日到池塘里摸了一盆子螺絲、蚌殼、又在稻田里捉了一竹簍黃鱔泥鰍,用酸辣椒炒了,打回幾斤谷酒,請村里幾個家族長輩吃一頓,便成婚了。
說到這里,牛新潮舉起酒杯和我碰一下,一飲而盡,這是他第二杯見底了,燈光下,他的光頭濕濕的,不知是冒油還是冒汗。而我,事先申明就一杯,也抿了一口。
唉!不過現(xiàn)在這一切都不重要了,他們都死了,我父親、母親、那個包工頭——他引誘了我母親、腐蝕了她、最后又拋棄了她。不過,我母親跟著他也沒虧,吃香喝辣了好幾年,見識了外面的世界,那個包工頭還在白石鋪文化街給她買了房子和鋪面,臨死前還給了她一筆夠她花銷好幾年的錢。哦,那個包工頭和我母親一直沒結婚,只同居,后來他又認識了一個川妹子。我母親一直認為包工頭是真心愛她的,她才是他的正餐,其他女人只是開胃品。所以,她睜只眼閉只眼。
5
可能說得有點累了,牛新潮端起酒杯與我的酒杯碰一下,喝一口,放下。我們只喝酒,桌上的涼拌鹵菜,一直沒動筷子。牛新潮拿起桌上的黃“芙蓉王”香煙。
我只抽這個牌子。他抽出一支放自己嘴里,又抽出一支以我無法拒絕的方式遞給我。然后拿起打火機,先給我點上,自己再點上。深深吸一口,長長地吐著煙霧。
誰給你取的“原始股”這個綽號?我問。我不抽煙,但今晚必須得陪著,牛新潮今晚如此掏心掏肺向我和盤托出了他的家庭并非光彩的往事,說實在的,是需要一些勇氣的。我,不能太生分。
你不是想胡子婆怎么剪短發(fā)了嗎?告訴你吧,我讓她剪的。牛新潮繞開我當下的提問,轉到我前面無意間提到的另一個問題。思維跳躍夠快的!我望著他,等他往下說。
她是我的……你懂的!一次我們上床做過后,她躺在我懷里,用手撫弄自己的長發(fā),我說你去剪一個短頭發(fā)吧。第二天,她就把如瀑的長發(fā)剪成一個利落的菠菜頭。
我突然意識到,就在我進房門之前,就在我們重敘舊情回憶往事之前,牛新潮一定剛和胡子婆上過床!我進房間時,他們已經(jīng)打掃完戰(zhàn)場,牛新潮重新穿上舒適的休閑裝在房間走動,那一刻,他把香煙吸得貪婪,一定還在回味如夢一般的余味。這狗日的。我在心里罵道。
其實,她留一頭長秀發(fā)更有女人味,只是我們做愛時總壓著她頭發(fā),就喊疼,影響情緒。還有一個隱秘的原因,我一看到她的長發(fā)就想起過去的事,會很不開心——她年輕時留著長發(fā),女人味十足,太招惹男人,才讓那個“臺灣佬”得手。
“臺灣佬”,誰?里面有故事!我在心里嘀咕。我知道牛新潮今晚會在我這個老同學面前竹筒倒豆子的。他沉吟片刻。我產(chǎn)生了好奇心,則采用迂回策略催促,我說,印象中,中學那會兒,沒聽說你和胡子婆有什么瓜葛?
的確,中十五班那會兒,我和胡子婆毫無瓜葛,那個時候我還沒開竅呢!牛新潮解嘲。媽的,我母親跟人家跑了,我整個就是一個笑話,低人一等,每天小心翼翼的,除了讀書從不多說一句話,生怕引起了同學關注,哪還有心思去想女同學?再說,也沒哪個女同學拿正眼瞧我一眼!他嘆氣,給我一個悲情的苦笑。
我知道,那時有不少男生暗戀她,比如你同桌張子祥,因為“紙條子事件”弄得無法收場,最后死于非命。我還知道,她和文化街的曾在泰談過戀愛。
她和曾在泰交往,我早就知道。我說。我至今清楚記得初中二年級一次晚自習后,曾在泰硬拉著我去上游路他姐姐做事的冰室喝冰水的情景。他手里拿著從她父親那里偷來送給他的一個打火機向我炫耀。我知道他的目的是想通過我傳話給張子祥,別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我說,不奇怪啊,那時胡子婆和曾在泰都在學校文藝宣傳隊,曾在泰演過《沙家浜》里的郭建光,胡紅云扮演過阿慶嫂。只是他們公開談我不知道,是我考上大學之后吧?怎么后來他們不談了,胡子婆又和你扯上聯(lián)系?
你還不知道吧?你上大學后,曾在泰招工進了縣煙廠,那是個不錯的單位。他們公開了戀愛??梢淮尉坪蟠蛸€,曾在泰將一個同事從三樓的窗戶推下去,摔癱瘓了,他被判了十年。自然談不下去了。恰好我中專畢業(yè)后分在衡州糧食局,胡子婆到衡州辦事找到我,我們就談上了,都要談婚論嫁了,可是……
唉,老文你不知道,她給我心靈帶來過深深的創(chuàng)傷!牛新潮將手中吸得差不多的煙蒂狠狠摁滅在煙灰缸里。不過,隨著時間推移,傷口早就厭倦地合上了。這事說來有些話長……
我從省糧校畢業(yè),分在衡州市糧食局工作,那時糧食雖然放開了,不再像以前統(tǒng)購統(tǒng)銷,但單位還是不錯。胡子婆到衡州辦事,找到我,我接待了她,我回白石鋪也去找她,一來二往就談上了。雖然她沒個正式工作,但吃著居民糧,家靠火車站,開了個家庭小旅館,生意也不錯。再說,她……那么漂亮,這個你不會反對吧?我們都準備要結婚了!可是她……突然冒出個可惡的“臺灣佬”!
“臺灣佬”原籍是白石鋪一個退守臺灣的國民黨軍官的兒子,軍官在臺灣退役后做生意發(fā)了大財。兩岸“三通”后,軍官派他兒子回白石鋪祭祖,打前站,就住胡子婆的家庭旅館。他對胡子婆的美貌垂涎三尺。
幾次調(diào)戲沒有達成目的,“臺灣佬”邪火中燒,放棄贊美的陳詞濫調(diào),拿出一萬元人民幣往桌上一拍,直截了當。有個詞語叫財大氣粗,就是為他準備的!那個時候,中國大陸才剛剛發(fā)行百元大面值鈔票,白石鋪絕大多數(shù)人還沒見到過這樣的票子。在人們眼里,十元五元就是大錢了,稱作“麻子大拾”“麻子大伍”。百元大鈔就像馬克·吐溫小說里的百萬英鎊。一萬元,就是萬元戶??!厚厚一沓百元新鈔,不把人砸死也得砸暈!的確,胡子婆被砸暈了!——那一刻,有一個邪惡的靈魂在猶疑著,像一只老鼠在洞穴里遲疑、逡巡,最終邪惡戰(zhàn)勝了理智,她被徹底俘虜了。
本來,這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事,可紙包不住火?!芭_灣佬”一次酒醉和人吹牛,把這事說出去了。這個可鄙的東西居然厚顏無恥地說,可惜不是處女!沒想到,大陸的女孩子也這么開放!他連連搖頭表示遺憾。
這事讓我知道了,給了我莫大的打擊!原以為我和她會像一個童話故事的結尾,幸福地走到一起,共浴愛河,共度漫長一生。
我發(fā)誓,有一天我會讓你為自己的貪婪、無恥和愚蠢后悔!那次,我很冷漠也很文藝地丟給胡子婆一句狠話!盡管胡子婆后悔了,且羞愧難當,但我不原諒她!
自從“臺灣佬”的事被人知曉后,白石鋪稍微體面點的未婚男子誰還敢和她談愛,誰不怕那頂沒結婚就準備著的綠帽子?那時,一些往返于邵東和桂林之間做藥材生意的小老板,要在白石鋪轉火車,在胡子婆旅店歇一晚。胡子婆又和一個老板好上了,嫁到邵東去了。這時,床頭柜上的電話響了。我和原始股都嚇了一跳。夜深人靜的,鈴聲特別刺耳。
媽的,誰??!這么晚了!牛新潮站起來,走到床邊,拿起話筒。你誰?。≡趺床徽f話?喂,喂,別裝神弄鬼好不好!
“啪”的一聲,原始股扣下了話筒?;氐讲鑾走呑?,看了看自己空了的酒杯,抓起酒瓶。他要先給我加滿。說好我就一杯的!我用手掌蓋住了杯子。
你啊,當初是老師眼里的好學生,現(xiàn)在是黨的好干部!原始股有醉意了,醉眼盯著我,嘴巴張成不滿的形狀。我看見他被香煙染得有些發(fā)黃的牙齒。
原始股將自己杯子加滿,喝了一口,潮濕的嘴角突然流露一絲細小的、一閃而過的微笑,代表一種態(tài)度。是笑我一直謹小慎微、循規(guī)蹈矩,活得不夠灑脫,還是自嘲,即使賺了錢,在一個國家干部面前也不過是暴發(fā)戶、土豪金。萬貫家財并沒把身份墊高?不得而知。
6
誰的電話?我問。不知道。話筒里只有一個粗重的呼吸聲,沒說話。會是胡子婆嗎?打探我走沒走,還想找你聊聊?不是。牛新潮肯定地回答。不管他!
你不是痛恨胡子婆嗎,怎么又混到一起?我把話題重新續(xù)上,說出了心里的疑惑。唉,我現(xiàn)在活得越來越明白了,人活在當今這個變革的時代,總會有一些不完美發(fā)生讓你感覺不是那么美好。但我們必須要讓自己去適應這種感覺,不然就可能錯過那原本希望得到的小幸福。他沒有直接回答我,卻又給了我一個明確無誤的答案。
我有過一次短暫的失敗的婚姻。牛新潮說。我的前妻,《衡州晚報》的編輯,一個喜歡拋頭露面好在男人面前賣弄的女人。她啊……可能與這個男人調(diào)情,而與另一個裝出一副少女的矜持來。這取決于她對這個男人性格的本能感受。我剛畢業(yè)那會兒愛上寫詩,還在她的版面發(fā)表過詩作。她最終嫁給我,卻不是看上我身上的文藝細胞,是我賺到了第一桶金。從談戀愛開始,就瘋狂花我的錢,還拿出理論根據(jù),魯迅先生說過,只要經(jīng)?;ㄥX煩惱會減少百分之八十。我反問她,錢從哪里來,先生說過嗎?我們結婚半年后就越來越難以相處了,在一切能說的、能表達的以及能威脅的都被說了、表達了、威脅了之后,我們達成的停戰(zhàn)協(xié)議是一紙離婚證書。呵呵,沒什么可后悔的,回首我們短暫的婚姻生活,除了床上的那部分,并沒有哪件事讓我感到生活的美好,值得我留戀。
當然,平心而論,責任不全在她,可能是我不適合婚姻吧。老祖宗說得在理,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如今那么多聰明人認為任何事物都可以改變,到頭來生命里與生俱來的性格會像真理一樣凸顯出來。我想,我父母失敗的婚姻讓我刻骨銘心,從小我就懼怕婚姻。既然我有錢了,就做一輩子鉆石王老五吧。
我瞟了他一眼,弄不清他是真灑脫,還是裝出的灑脫。來來,老文,別光顧著聽我講故事,酒也得喝!牛新潮端起酒杯。我也端起來,和他碰了一下。
你不是問我怎么和胡子婆又弄到一起嗎?她和那個小老板婚后感情并不好,新鮮感一過,小老板就總拿她失身的事找茬。賺了點錢就到處找小姐以求得心理平衡,迷上賭博后,再無心做生意,坐吃山空,一次賭輸了,居然借高利貸,滾成雪球,結果房子賣了還讓放貸人挑了一條腳筋,落下終身殘疾。胡子婆只好帶著獨生女回到白石鋪。
白石鋪已經(jīng)建起賓館,她父母的家庭旅館沒什么生意了,只好將空出的房子出租,他爸媽也老了,做不了什么事,全家人就靠一點點租金維持生活。她的女兒長大了,要讀書,開銷更大,實在撐不下去了,腆著臉到衡州找到我。真是應了那句話: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看在老同學份上,我不計前嫌。她愿自薦枕席,我也沒嫌棄。反正我離婚后沒再成家。我不缺女人,多她一個不多吧!看來,一個人賺錢賺得太快,常常容易讓他處于一種帶攻擊性的好心情里。我感嘆道。
是的,老文。我和她的第一次,有一種報復的快感。在床上,我看見她那張因極度興奮而扭曲的臉,我以前沒見過,以后也永遠不會忘記。那一刻,她被“臺灣佬”拉下水帶給我的恥辱一掃而光!我又瞥一眼原始股。發(fā)現(xiàn)他因為說得激動而冒油的光頭更加發(fā)亮,像一只大燈泡!他從煙盒里拿出兩支煙,遞給我一支,自己叼一支。反正今晚破戒了,不妨再陪他抽一支。
牛新潮深吸一口,然后悠然地吐著煙圈??磥磉@些年他真賺了不少錢,把休閑服也穿出品位來了,全身上下透著一股很懂吃喝玩樂的瀟灑勁兒。
不過,我還是決定和她斷了,就剛才,你來我房間之前我對她說了,今后不再來往。她哭了。不過我也承諾了,生活上的困難,我會一直幫下去,直到我?guī)筒涣藶橹埂?/p>
我突然從心里對原始股生出一份好感來。同時意識到,胡子婆剛才離開這個房間,不全因為我對她的冷淡,更多因為牛新潮提出和她分手,她一時接受不了。
房間燈光很亮,我們雖隔著茶幾,卻坐得很近,以至于我看見了原始股白色休閑服左前胸處一個口紅印跡。我想,是胡子婆剛才哭泣時留下的吧。
7
不要全回憶那些痛苦的事,讓人透不過氣來了!我說。該講講你光榮的創(chuàng)業(yè)史。我刻意選擇了這個好聽的詞。那好,將杯子的酒干了,瓶里剩下的最多二兩,我們二一添作五!行!反正今夜無眠。我答應了原始股的條件,主動拿起杯子和他碰了一下,一飲而盡。牛新潮拿起酒瓶,添進杯子,果然都只有半杯。
說實在的,對于金錢,我有比別人更深刻更本質(zhì)的認識,可謂是愛在心又恨之入骨!錢是什么?就是王八蛋,就是他媽的婊子!所以郁達夫有錢時就把錢放在鞋底,曾經(jīng)被它壓迫過,如今要壓迫它。
我和胡子婆談戀愛時曾對她真情表白過,知道梵高嗎?就是那個畫向日葵的畫家,他身無長物,只有割下自己的耳朵獻給心愛的女友。我現(xiàn)在也沒錢,但我可以掏出自己的心給你!可女人都是物質(zhì)的,我純潔的一顆心竟比不上“臺灣佬”的臭錢。我的心被她無情地踐踏了!
也好,這件事給了我最深刻的教訓,我從一個浪漫主義詩人徹底轉變成現(xiàn)實主義的拜金主義者。一個想法就在那一刻形成,我要賺錢,賺很多很多錢!
我沒給自己留后路,和單位買斷了。我知道自己越過警戒線,置身于危險的境地,就如駕車在陡峭的山路往下飛奔而剎車失靈,山下是深深的峽谷或一條浪花奔騰的河流,我只有祈求上蒼和運氣了!我跟著一個同學到了深圳,投奔在他堂哥門下,認了他為老大。
這是深圳,如果你膽子夠大你就去做!老大見到我們的第一句話是這么說的。說得我熱血沸騰,好像屬于我的財富已經(jīng)列隊等待我檢閱。
然而,一切精彩故事的開頭部分都繞不開“理想很豐滿,現(xiàn)實很骨感”的俗套。兩年時間,沒賺到錢,饑一頓飽一頓的,有時一整天只吃一碗泡面,甚至泡面都吃不上。我同學熬不住了,打道回府。我認死理,絕不回頭!
一次,機會來了,老大得到內(nèi)幕信息,某個政府部門要建新辦公樓,他從老家親戚和深圳老鄉(xiāng)那里連哄帶騙的,能借的錢都借了;我也從有過聯(lián)系的同學那里盡力游說,借了一些,湊成五萬,打算給關鍵人送禮。我們還想好了在飯局上完成這事??晌覀兂撕貌蝗菀诇惖膶⒁统鋈サ奈迦f,哪里還有多余的錢?但我們管不了那么多了!人約好了,我們趕緊租了一輛豪華大奔,訂了深圳最豪華的海鮮酒樓。那頓飯魚翅、鮑魚、老虎斑什么的,什么最貴點什么,還開了一瓶路易十三。那位關鍵人物被我們的氣勢鎮(zhèn)住了,在我們承諾房子建成結賬時還奉送個百分點后,笑納了我們用毫不起眼的黃挎包包著的“一點小意思”。
老大開著大奔送關鍵人物走了,接下來的事,就不用說了。反正我被酒店的人揍了一頓,還五花大綁丟在一個黑屋子里,兩天兩夜未進一粒米、一滴水,直到老大拿到簽好字蓋好章的合同,再到銀行辦好貸款,把我贖出。接下來,故事逆轉,還是像做愛,峰回路轉。那棟辦公樓建成后,我用分得的錢,在深圳買了一大一小兩套房,大的二百七十平方米,小的一百二十平方米。
半年后,一次和衡州朋友電話聊天,無意中聽到他工作的工廠要改制,每個工人將持有一定份額的原始股票。那時股票這玩意兒還沒幾個人知道,工人們心里忐忑,希望兌換成現(xiàn)金握在手里踏實。我覺得商機來了,趕緊將那套小房子賣了兌現(xiàn),連同手里現(xiàn)金,都帶回衡州,擺一張桌子在那家工廠的大門口,收購工人手里的原始股。
有人笑我野鴨子還在天上飛,就架鍋燒水。我說這叫未雨綢繆。事實證明我是對的。在這個年代要想發(fā)大財就要有前瞻眼光,比別人先看到黎明的曙光。愛因斯坦不是也說過,機會總是垂青那些有所準備的人。股票一上市,我銀行賬戶一下子多出好幾百萬。真有種夢幻般的不真實感啊。以后,別人就叫我原始股了,我也欣然接受這個能給我?guī)碡敻坏木b號。再后來,我開始炒股,我姓牛啊,我不炒誰炒!
精彩,太精彩了!來,原始股,喝一口!這次是我主動端起酒杯。
是啊,我的人生從此精彩。而且,我還覺得開始有能力讓這個世界變得有趣,讓人生變得可操作了。原始股喝一口酒,接著說。
我驚訝于他說的話。看來他這個原始股的綽號不是白得的,只有在股市里長期摸爬滾打的人,才能總結出這樣富于哲理的話來。
在這個充滿爾虞我詐的生意場上當受騙太平常了??偟膩碚f,我始終以謹慎、機敏和不折不扣的韌性支撐自己,小心繞過了很多陷阱,把事業(yè)一步步推向成功,卻沒想到被自己最親的人害了!
后來,我打算籌備注冊成立一個物業(yè)公司,這是個不一定暴富,但肯定穩(wěn)賺的行業(yè)。就在這個時候,我唯一的親人、我親姐姐,她大學學財經(jīng)的兒子畢業(yè)了,暫時沒找到合適的工作。我說,你干脆給我當操盤手幫我炒股算了。我觀察了他半年,還真有頭腦,在股市上幫我進賬不少。我也給了他豐厚的報酬。我完全信任了他——我的親外甥。我則安心在物業(yè)公司的運作上。等我的物業(yè)公司開張之時,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股票賬號里的近九百萬所剩無幾了!我的親外甥迷上了網(wǎng)上賭球!我的錢就這樣打了水漂。當我的親姐姐、親外甥面對我時,親外甥說,反正就是這樣,舅舅你再逼我,我就去跳樓!親姐姐說,你怎么能把這么多錢交給他呢?
為了維持物業(yè)公司運轉,我又只好把深圳那套大房子給賣了。媽的,如果留到現(xiàn)在,都翻三四番了,值千多萬了!
8
在省會城市生活幾十年,每天忙忙碌碌,疲于奔命,腳步永遠那么匆匆,靈魂已經(jīng)跟不上了。有時真想過退休生活,回到白石鋪,帶一摞書、一個筆記本電腦,再租一套小房子,消磨幾年余生的光陰。早上起來,順便在哪家早餐店來一碗米豆腐或魚米粉,然后,坐在灑滿陽光的桌前看書、碼字,等到傍晚,再散散步,晚上,弄幾個下酒小菜,邀上幾個兒時玩伴、如今的老伙計,來一杯伍伯娘家那種自釀米酒,聊聊往事,也說說這個我們小時候怎么也想象不到的完全變化了的世界。
因為周日,機關不辦事,加上昨晚和原始股聊得太晚,我睡了個懶覺。上午十點才出門,到衡州師院轉了近兩個小時,然后順便吃了碗面,回到華天。我得好好補個午覺。晚上,還答應了和原始股、胖子小平、胡子婆,以及胖子小平約好的幾個在衡州的原白石鋪鎮(zhèn)中學的同學聚聚,說不定聊到開心處又要多喝幾杯。
正在午睡,房間門鈴和敲門聲同時響起,我被弄醒了,腦子還沉醉在酣夢之中。迷迷糊糊去開門,是胖子小平,他人還沒進我房間,就緊張兮兮地說:不好了,原始股不見了!我一時沒反應過來。
原始股牛新潮,不見了!約好送走我親家,上午他跟我去我的創(chuàng)意園看看的??墒撬衔缫恢睕]在房間賓館,出去了,可手機落在房間。我調(diào)了監(jiān)控,發(fā)現(xiàn)原始股是凌晨五點出的賓館。
總在哪兒吧,這么個大活人,還能丟了?我東張西望,心不在焉,好像是在尋找某個東西卻記不起放在什么位置。我突然想起什么,說,問過胡子婆嗎?
問了,她也不知道。而且,上午她也離開衡州回白石鋪了,她說她媽媽突然病了。
9
通過這次衡州的不期而遇和徹夜長談,我才發(fā)現(xiàn)白石鋪那方水土養(yǎng)育出來的、自己的中學同學里真還有一些奇才怪才,比如原始股、胖子小平。而原始股能和我推心置腹和盤托出他自己的——那些我知道的和更多我不知道的一切,只能說他已經(jīng)超越了它。他覺得自己得到了比我們想象的更好的生活,他很滋潤。也就是說,人們眼里一株生長在白石鋪那塊貧瘠土壤、先天不足后天失調(diào)的雜草,卻出乎意料的長成了一棵大樹。也許,這就是生活的本來面目吧,除了現(xiàn)在這個樣子并沒有其他可能。所以,他們做出任何事情來,我不再有質(zhì)疑。但,原始股突然失蹤了,還是出乎我意料。
當胖子小平驚慌失措來通報原始股失蹤,開始我絲毫沒在意。我說,老羅,你有點神經(jīng)過敏吧?青天白日朗朗乾坤的,一個大活人出不了事。
請相信我,真的,老文。以我對原始股的了解,他從來不玩這種無聊的失蹤游戲,一定是出事了!胖子小平面色凝重。相信我!他再一次強調(diào)。
好吧,我相信你。我說。聽見有人用如此鄭重其事的口吻對我說話我只能選擇相信。這是我的原則。所以,我相信你。說完,我再一次露出寬容的微笑。人有的時候不太愿意相信那些正在發(fā)生的事真的在發(fā)生。
人生就是一張我們所有做過的錯事的清單。我想起昨晚從原始股房間告別時他最后說的這句話。說這話時,他的舌頭已經(jīng)有些打卷。其時,除了我喝的大概三兩外,他斟酒自飲,將一瓶“飛天”茅臺喝得精光。他有了濃厚的醉意。
你應該好好睡一覺,讓自己徹底放松放松。在打開他房間門時,我回頭對他說。為了讓自己看上去很真誠,我記得我說完后還鄭重地點了點頭。
原始股確實就這樣莫名其妙失蹤了。胖子小平連續(xù)尋找了兩天也沒找到,甚至動用了他轉業(yè)在衡州市公安局工作的舅子的力量。我沒有參與尋找——雖然我認為這不是什么好兆頭,我已經(jīng)相信即使再無聊,原始股也不會單純地上演一幕失蹤的鬧劇——但我得繼續(xù)辦我的事。當然,我在衡州的事情辦得很順利。
傍晚,下了一場雨,氣溫下降不少。真是一場秋雨一層涼。就在我準備離開衡州返回省城時,突然改變主意。我向廳里請了兩天假,又給家里打了電話告知。我連夜送我回闊別二十多年的白石鋪,回到文化街。
月光慘淡,雨后的柏油馬路在經(jīng)過的車輛燈光照射下,亮著反光。道路兩旁的水網(wǎng)稻田隱形在無邊夜色里,蛙鳴混同著泥土特有的腥味和莊稼的芳香,從黑暗里傳遞過來,讓我不安的心得到了安寧……
責任編輯王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