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希榮
1
夜,靜得出奇。羅二娃也出奇地安靜。
絮叨了一夜,河水依依,不舍遠流。它未能驚擾羅二娃的夢。羅二娃的夢境是寧靜的,如同靜靜的山林。夢里,小河彎彎,流水歡騰。羅二娃只有夢里水聲,沒有窗外小河流淌。
清晨,河水不甘心,喚作鳥鳴,又似歡快的魚,在半夢半醒之間直往他的腦海里沖??赡埽黄R纫粭l河寬大得多吧。
耳朵醒了,鳥鳴已遠,水聲洶涌起來。他有些奇怪,居然好長一段時間沒有聽到水聲了,自己在想什么呢?
窗外,“嘩——嘩——”的掃地聲直奔耳膜,一下一下地響著。爹又在清掃院前的落葉。
春夜露重,花葉不堪重負,掉在青石板上。太陽沒出來,地上濕漉漉的,那些落葉睡得正酣,不想起來,要費很大的力氣才能將它們喊醒。
爹喊過自己,后來又喊自己的兒子。要他們到坡里去放牛,到山里去撿柴,到地里去干活?,F(xiàn)在不用了,田地長成了山林,家園變成了景區(qū),一年四季都清閑。爹也無事可做,一下一下地用力清掃院里的落葉,他把這當成了一天的大事,也是晚年的一件大事。
推開窗,羅二娃斜靠在窗臺上向外望。河岸一排水麻柳樹,一溜青瓦白墻小院。滿目皆山,山上罩著霧。山是藍色的,霧也是藍色的。
羅二娃想,霧從山里長出來,自然也該是藍色的。
霧裹著山,飄忽玩耍。山不像爹,坐著不動,樂享天倫。有一絲霧頑皮,不知不覺地跑遠了,又遲疑地浮在空中,不敢放開膽子去游玩?;仡^看見山縮脖縮頸地坐在那里,壯著膽子又往前跑一陣子。后面的霧依樣學樣,也調(diào)皮起來,一溜煙全都跑遠了。
羅二娃有趣地看著,口水流到了下巴的花白胡茬上。轉(zhuǎn)瞬之間,只見那些霧沒了蹤影,大吃一驚,它們到哪兒去了?
老大不小的,還不明白?小河笑話他,嘩嘩地響了。
羅二娃又想,小河是山里的一位老人,爹是家里的一位老人。他們通曉山里的大小事情,一定知道霧到哪里去了。
爹沒有理他。他抬頭看見陽光照在天邊,天空更藍了。河面有白霧升起來。
2
小鎮(zhèn)是兩個鄉(xiāng)合并的,依然讓人感覺不大。
在鎮(zhèn)上住得越久,羅二娃這種感覺就越強烈。大,不單指面積,而是少有喧鬧。
大山深處,半山腰間,這樣的處所是不大容易熱鬧起來的。即使偶爾熱鬧起來,離得稍遠一點,更會格外生出寧靜來。就像這里的夏天,一到樹蔭下,便會覺出些涼意來。那涼意是一種寧靜,也是一種攝人心魄的寂靜。
小鎮(zhèn)是有名的。盛夏時節(jié),或是樹葉霜紅時節(jié),前來這里享清涼、賞紅葉的人很多。晚上,人們就組織演出,小鎮(zhèn)會像一鍋子煮沸的麻辣燙。然而,表演也把小鎮(zhèn)的孤獨和寂寞趕出來了,演出剛落幕,彩燈還沒有熄,小鎮(zhèn)已歸為寧靜了。
熱鬧像狗攆的兔子,眼睛一晃,就不見了。羅二娃說。
山里有杜鵑花開的聲音,林中有獐子跑動的聲音,天上有金雕飛翔的聲音。但很少有人聽見。它們叫的時候,有的人在睡覺,有的人在吃飯,有的人在掃地,還有的人自己在說話。很少有人靜下來聽一朵花開、一只鳥叫。
沒有鳥在小鎮(zhèn)的樹上搭一只窩,也沒有鳥在黃昏飛過來鬧林。即使老人要去世了,也不會有一只烏鴉跑過來報信。老人在床上呻吟一段時間,靜悄悄地死了,從此沒有一點聲息。
小鎮(zhèn)只有寧靜。如果不是河流歡快,小鎮(zhèn)一定靜得瘆人。
小河,像山里人一樣忠實可靠,常年守在小鎮(zhèn)身邊,給了它一份難得的熱鬧。
3
野豬把河邊地里的苞谷拱了,成群結(jié)隊的野豬在地里大快朵頤。大豬累了就躺在地上睡覺,小豬半大雞一樣散放著。
一群野獸踏在人耕種過的土地上,咋不像人走在它們出沒的深山里那樣驚恐呢?
苞谷是羅二娃種的。一次驚嚇之后,他好像干啥都沒有力氣了,說話也不利落了,傻里傻氣的。別人都在小鎮(zhèn)搞起了農(nóng)家樂,他家還是像以前一樣得過且過。
按理說,景區(qū)是不能種莊稼的。他沒人管。他每年都要種一地苞谷。這兩年,他種的苞谷都喂了野豬,第二年開春,他還是趕著季節(jié)翻地下種。
那只麂子活得不耐煩了。夜里,它跑到了小河中央,一聲接一聲地叫著。那種聲音有些古怪,狗聽不懂,站在河岸上不停地追問。狗叫得也有些古怪,羅二娃也聽不懂,便走出門去探問。
狗回頭看了一眼主人,又轉(zhuǎn)頭向河里叫著。人跟狗不一樣,不叫,只是盯著河里好奇地看。看不清,就向河里一步一步地挨過去。
人壯狗膽,狗也跟過去了。那是麻羊一樣的小動物,全身抖動,很冷的樣子,悲嚎著。
前面是河水,后面是人和狗。它無路可去。不對,山林里的路那么寬敞,無論如何它都不該跑到河里來??!
看到人靠得近,狗尖叫著沖上去瘋狂撕咬,根本吼不住。羅二娃膽子大,吃了麂子肉。爹大罵了他一頓。
那一年夏天,山里下暴雨,洪水沖塌了羅二娃家的屋基。不到年底,那只狗也莫名其妙地死了。
羅二娃的老婆也是山里人。有一次,他去看老丈人,遠遠地看見一只老虎臥在路中間,悠閑地用前爪洗了臉,又偏過頭懶懶地睡了一大覺才離去。
羅二娃嚇得不輕,一口氣跑到老丈人家里,什么話都說不出來。第二天早上,一家人才從他邊比帶畫的手勢中明白事情的原委。
從此,他說話有些結(jié)巴,精神也有些不太正常。
老婆把野豬拱苞谷的事情告訴他,他說,明——明年,又——又種。
4
羅二娃的爹是文化人。哪家有了紅白喜事,人們就看見通往那家的古道上,他舉著瘦長的身子,一搖一晃地走過去。
厚重的四方桌前,他一手按紙,一手舞墨,唰唰幾筆,門楹上就有了幾副字跡遒勁古樸的對聯(lián)。現(xiàn)場氣氛頓時增添了幾分濃厚。
“寫字啊,就是筆、墨、紙的遇合?!?/p>
寫畢,他便坐在上首與人聊天。
“羅先生,你說的話我們聽不懂?!?/p>
“你看,這寒溪河水像翰墨,米倉古道是筆劃,萬千大山如紙張。天地寫的是自然,歷史寫的是忠義,人生寫的是明白。悟得透,就是通天大道,悟不透,就是狹路相逢?!?/p>
“越說越玄乎了?!?/p>
“當年,一場秋雨,寒溪漲水。山道與河水狹路相逢,容不下韓信流亡的腳步。月光下,蕭何韓信遇合好,成就了漢朝四百年帝業(yè)?!?/p>
“那年,你賣豬。給豬灌的白酒少了,路上折騰得高,木杠撞到石壁上,差點連人帶豬彈下河。是不是遇合不好呢?”有人相譏。
羅先生捋了一把長須?!八哉f,合,則為大道。不合,則為狹路。你看,這路,一點一點沉下去。那河,一寸一寸升起來。它們是不是遇合得越來越好了?”
“哦,哦?!?/p>
酒酣耳熱之后,羅先生口齒不清,語焉朦朧。他的話,卻讓人有所感悟。
人遇上了好時光,先后搬家了。黑黢黢的家具,豬一樣抬出了山。有時桌子或是柜子也會在石壁上撞一下,把背的人彈一個趔趄。那些缺角瘸腿的桌柜釘了木條,依舊立在小鎮(zhèn)的新居里。
古道遇上好時光,重新打蠟上漆,閃亮著歲月的光芒。游客的腳步反復踏在蕭何韓信的腳印上。山里人踩下的塵土,沾在游人的腳上,不斷走向遠方。
5
羅二娃越來越木訥,性格內(nèi)向得有點像山頂上的杜鵑花。
山頂上的杜鵑花性格要強。直到五月,它才在高山頂上開放。它在和一個季節(jié)賭氣,在和春天撒嬌。
站在山頂上,它看見腳下柳暗花明,春色滿園,溫暖也隨著陽光一點一點浮起來。可是,它的季節(jié)遲遲沒有來到,它急得渾身抖動。
溫暖沒有理它,季節(jié)也沒有理它。那個時候,它們太忙,它們有太多的花草樹木需要呵護。它們有計劃地忙碌著,不會因杜鵑花賭氣撒嬌給予特別關照。
春風里,羅二娃坐在門前呆呆地看,傻傻地笑。笑得百鳥鳴唱,看得山花漫開。
“開了。”他說。
沒有人理他,但爹明白。兒子說的是山上的杜鵑花開了。兒子小時候,經(jīng)常上山把那些紅的粉的白的花樹挖回來,栽在屋前。到了第二年,卻再也看不到杜鵑開花了。
兒子很奇怪。爹說,樹有樹的窩,花有花的命。高山上的花到了河下,就不會開花了。
兒子說,我們這里就是山上。
爹說,我們這里是山上的河下。
兒子似懂非懂。
羅二娃須發(fā)更白了。在別人看起來,他也更傻了。
但爹知道,糊涂的兒子心里有了一片鮮花盛開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