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柴亞娟，黑龍江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百花園》 《北方文學(xué)》 《小說月刊》 《芒種》 等期刊50余篇，其中有多篇被 《小說選刊》 《小小說選刊》 《微型小說選刊》 等刊轉(zhuǎn)載。

狼

我的頭太疼了。我睜開眼睛感覺頭太疼，接著是全身所有的骨節(jié)都在疼，好像喝了一場大酒醉了三天，然后醒來的那種感覺……忽然我聽到了澎湃的海水聲，這才想起我可能是游船遇難的唯一的幸存者。

陽光照在荒島上，好像比在海面上熱多了，雖然幾步遠(yuǎn)便是金蛇亂舞的海水，可我依然能感覺熱得難受。我用手使勁揉一下眼睛，想支撐著坐起來，可腦袋剛剛抬起，又沉重地耷拉到地面，我渾身一點(diǎn)力氣也沒有了，直覺得頭暈?zāi)垦＃以俅位杳赃^去。

等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星光滿天，我忽然想到了我可愛的妻子和我五歲的兒子，她們肯定在等我回家，可我還能回去嗎？想到這兒，我仰臉看了一眼遼闊的星空，似乎每一顆星星都在瞧著我。海浪的聲音似乎比白天還大，也比白天好聽。我用力地轉(zhuǎn)動一下脖頸，想好好看看救我一命的荒島，可我的眼睛分明看到一頭狼，而且是一頭雄性的狼。

它高昂著頭，在星光下，在驚濤拍岸的荒島上，顯得特別高大，也顯得特別孤寂。我現(xiàn)在手無寸鐵又無攻擊力，對于一頭雄性的狼來說，現(xiàn)在的我就像待宰的羔羊。

現(xiàn)在，時間的流逝對我來說無疑是一種折磨，我在等著它來吃我，可不知為什么它卻遲遲不肯動口。我只好又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它還擱那兒站著。它距離我只有不到兩步的距離，我能清晰地聞到來自它身上粗獷的野獸氣息，它的目光一點(diǎn)兒也不兇狠，甚至還有些慈悲。我忽然發(fā)現(xiàn)它在看我，更確切地說是在研究我，它的樣子看上去很安靜，一點(diǎn)兒也不像一只兇惡的狼。

顯然這是一只沒見過世面的狼，它還不知道來自人類的威脅。那個夜里我一直在想，假如人不把狼當(dāng)狼而是把它當(dāng)成狗呢？那狼還是狼嗎？我也知道自己的這種想法很荒唐，可我又忍不住這樣想。

這頭狼很快成了我的朋友。當(dāng)它第一次給我抓魚吃的時候，我就知道它已經(jīng)把我當(dāng)成朋友了。幸虧我的火機(jī)還在，我隨手劃拉一些枯枝點(diǎn)著了，在熊熊的火光中，狼警覺地跑出去很遠(yuǎn)，等烤魚的香味漸漸彌散開來，它又悄悄地來到我身邊，我把烤好的魚放到地上，它一口把魚叼到嘴里，和我一起吃起來。

這是個很大的荒島，不但有很多的樹種和野果，還有野鹿和兔子，但更讓人滿意的是，這頭狼幫助我找到了一個泉子。

我忽然覺得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什么比有水喝更讓人快樂了。那天，我守著泉眼喝了個飽。

野獸的生存本領(lǐng)很大，這頭狼不但能在島上抓兔子獾子這些小動物，還能到海水里捕魚。這下有吃有喝了，應(yīng)該說我和狼都很開心。但我還是免不了想家，想我的部隊(duì)，當(dāng)然最想的是我的老婆和孩子。我有時候太寂寞了，便跟狼聊天，把自己的意思對著它說出來。我說，兄弟，這個島真的很好，你也很好，可是我終不能在這里和你待一輩子啊！狼本來是對著白浪滔天的大海，這時忽然轉(zhuǎn)過身子，神態(tài)安靜地看著我，并且小聲地狺狺叫著，發(fā)出一種類似狗叫的聲音。我知道他明白我的意思，它是在安慰我。

也許是天太熱了，我得了瘧疾，一直在山洞里躺了好幾天，狼也一直前腿蜷著趴在地上陪著我。從它焦慮的目光中，我看出了它的不安，它是真心地把我當(dāng)成它的朋友了，這讓我特別感動……

我每天都到沙灘上去看海水，狼就跟在我身后，在日照下不斷變換顏色的海水只會讓我更加惆悵。夏天終于過去了，我等來了一只商船，狼站在岸上依依不舍地和我告別，我的眼睛也濕潤了。

我回到岸上后，大家都不相信我還活著。接著是單位對我沒完沒了地審查，他們非得讓我證明自己這段時間的去向，我說我從游船上落海后，漂到了一個荒島上，后來被一頭狼救了。單位的審查人員說，你編故事能不能有點(diǎn)兒技術(shù)含量，都知道狼吃人，還沒聽說狼救人呢？

后來，單位的人把我關(guān)在一間屋子里，讓寫交代材料。我覺得更加孤獨(dú)，比在荒島上還孤獨(dú)。這讓我經(jīng)常想起那頭狼。

單位的人見我寫不出交代材料，便往關(guān)我的屋子里放進(jìn)一只老虎。就在老虎張著血盆大口要吞掉我頭顱的時候，我被嚇醒了。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做了一個這樣的長夢。夢里的一切當(dāng)然都是虛無的，唯有妻子和我五歲的兒子是真實(shí)的。

在后來的很長時間里，我都忘不了夢里單位的人放進(jìn)屋子里的那只老虎，我在想，人有時比狼更可怕。

絕 ?望

男人看山。山太大了，男人從一片林子走到另一片林子，有時候需要半天的時間。男人肩上背著一桿老掉牙的獵槍，走在蒿草叢生的林子里，即使看到兔子山雞啥的，他也忍著，到山上也有十幾年了，男人還沒開過槍。

樹木的枝葉太密實(shí)了，男人仰臉費(fèi)了好大的勁兒才看到一線天光。這時，一只松鼠在樹干上吱吱地叫著上下躥動，那嬌憨的模樣挺可愛的，這讓他一下子想起死了的老婆活著的樣子。

男人心里痛，想早點(diǎn)回家，喝一口。女人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現(xiàn)的，在男人想起自己死去的老婆的時候出現(xiàn)在男人的視野里。準(zhǔn)確地說，是男人在要接近木刻楞的時候聽到女人掙扎的聲音。

男人從樹上卸下女人，然后把她扶到自己的屋里。女人吊上的時間不長，等緩過來了便埋怨男人不該救自己。男人說，我能見死不救嗎？你就算是一只小貓小狗那也是一條命?。≈劣谒秊樯渡系?，男人不問，女人也沒說。

天眼看要黑了，女人狠狠地盯著男人，真想給男人一巴掌?？赡腥艘稽c(diǎn)兒也不顧她的情緒。從壺里倒出半碗水遞給女人，示意她喝。女人還真渴了，喝了半碗水，用手摩挲一下嘴唇，啥也沒說，開始給男人做飯?？粗嗽谖堇锩β?，男人忽然覺得自己的老婆又回來了。

在喝酒的時候，女人的目光總盯著男人看，確切地說是看男人酒碗里剩下的酒。直到男人把酒喝光了，女人才長長地噓了一口氣。

女人收拾完了碗筷想走，可外邊太黑了，男人一眼看穿他的心思，說，你放心！山里有狼，但我不是狼。

男人說完話，把床讓給女人，抱著自己的被子走到鍋臺跟前鋪上木板躺下了。星光透過窗子飄進(jìn)來，柔柔的灑在女人床前，女人用手環(huán)抱著雙臂，想著睡在鍋臺跟前的男人連衣服也沒脫。直覺告訴她，這個男人是可以信賴的，但她還是一宿沒有睡著。

男人在山上轉(zhuǎn)悠一天回來女人還沒走，男人疑惑地看著女人沒吱聲，女人正在擼起袖子給男人洗衣服，白白的手臂在水盆上來回晃動。男人說，這些活兒我會干！

女人說，是不是想攆我走??？

男人沉吟一下說，你要想住就住，我又不差一人的碗筷。

女人看著男人憨憨的樣子忽然噗嗤笑了，然后把衣服搭在屋里開始做飯。連著幾天女人都沒走，男人也習(xí)慣了。夜里，在鍋臺跟前把被子鋪好睡覺。女人躺在床上也把衣服脫了，她開始想這個男人，想他救了自己而又不去揭自己的傷疤，想他同在一室而又不搭理她。慢慢地女人開始埋怨男人，在半夜的時候把男人叫醒了。

男人看著女人半裸的身子什么都明白了，雖然他已經(jīng)幾年沒碰女人了，可他還是拒絕了女人。男人說，我知道你心思，你是覺得欠我的，可也不能拿身子還賬??！

女人怔怔地看著男人忽然哇地一聲哭了，男人趕緊去安慰女人。女人哽咽著說，我那個死鬼男人要有你一半好，我也不用上吊了。

女人就住在山那邊，男人原來是個賭鬼，天天賭錢，賭輸了就打她。

女人說完哭聲更大了，男人只好拿一件衣服給她披上，然后在旁邊看著她哭。女人哭夠了用手抹著淚說，我不想回去了。男人疑惑地看著女人一時沒明白啥意思，女人說，傻啊！我想跟你過。男人說，這可不行，你有丈夫有孩子的怎么能跟我呢？

女人說，我現(xiàn)在啥也不要，只要你。

男人著實(shí)也挺感動的，可他還是說不行。女人忽然撲在男人的懷里說，那我回去讓他休了我，這總行了吧！

男人沒話說了，女人走的時候給男人蒸了很多饅頭，告訴男人她很快就回來。經(jīng)過這些天相處，男人對女人也有了感情，他背著獵槍跟在女人身后，一直把女人送到山那邊的山坡上。

女人再一次撲在男人懷里，摸著男人肩上的獵槍說，我還沒看過你放槍呢！

時間過得太快了，好像一覺醒來還沒等再閉眼睛，男人已經(jīng)把女人蒸的饅頭吃完了?？膳瞬]有回來。男人忽然覺得這個女人本來就該是他的女人。他心里想著女人，便按照女人留的地址找到山那邊的村子。

到了那邊的村子，男人知道女人回家后，提出讓丈夫休了她，可賭鬼丈夫根本不同意，還狠狠地打她。她終于忍無可忍，趁賭鬼丈夫喝醉的時候把他殺了，然后她把自己吊死了。

男人聽到這個消息傷心欲絕。

回來的路上，男人忽然對著莽莽蒼蒼的大山放了一槍，成百上千的鳥兒被驚飛，翻翻滾滾地在天空盤旋，好像被風(fēng)撕碎的云片罩在男人頭頂。

老 ?柏

我媽是經(jīng)人介紹和老柏認(rèn)識的，那時候的老柏媳婦死了，帶著一閨女，在一家養(yǎng)雞場干活兒，休班的時候喜歡穿白襯衫，干干凈凈。母親一眼看上了老柏，老柏對母親也很滿意。就這樣，老柏成了我的繼父。

開始我媽征求我的意見，我也沒反對。我是想反正父親也走了，我媽太孤單。再說老柏這人看著也不煩，又帶一個閨女還能和我玩兒。

但我想錯了，老柏太他媽不是個玩意兒了。他從我媽那兒了解到我的基本情況以后，擔(dān)憂地說，聰明是好事兒，可也得用到正地方??！

從此，我的噩夢算是開始了。

以前只要一放學(xué)，滿街上，房前屋后都是我的影子，我想咋玩兒就咋玩兒，想跟誰玩兒就跟誰玩兒。我沒擱家寫作業(yè)的習(xí)慣，在學(xué)校更不用說了。全班三十幾個學(xué)生，我經(jīng)常在倒數(shù)三名以下徘徊。

按理兒說，老柏要是個好繼父，應(yīng)該從管我學(xué)習(xí)開始，可他不，只要我放學(xué)了，他立馬讓我干活兒，用他的話說，農(nóng)村的活兒多，不能光指著他跟我媽倆人，我也應(yīng)該搭把手了。

我媽養(yǎng)了兩頭豬，得隨時到野地里去割豬草，還有墊圈起糞啥的。我只好擰著鼻子把這些活兒接了，而且干得有模有樣的。我也是氣老柏，心想你不是跟我過不去嗎？我還真不能讓你小瞧了。

但讓我生氣的是，老柏閨女卻啥也不干，學(xué)習(xí)和我一樣啥也不是，可老柏一句話不說。我質(zhì)問老柏，我干活不是不行，可你閨女為啥不干呢？

老柏說，你是個小子，怎么有臉和小丫頭比？

我只好去問我媽，想讓她給我撐腰?？梢膊恢习亟o我媽灌了啥迷魂湯，我媽居然說，反正你也不愛讀書，干點(diǎn)活又累不死。

都說有后媽就有后爹，得！現(xiàn)在倒過來了，我這是有后爹就有后媽了。我這個帶來的姐姐，不但啥也不干，穿得也比我好，用老柏的話說，閨女嘛！就得富養(yǎng)。我聽明白了，他下句話的意思肯定是，小子嘛！就得窮養(yǎng)。

這都他媽的啥邏輯，我這是哪輩子刨老柏家的祖墳了，讓他這么整我。我開始想我爸活著的時候，是那么心疼我，是那么希望我能上大學(xué)。

在老柏和我親媽的雙重壓迫下，我干了很多的活兒，一天累得我只想躺在床上再也不起來。

我開始知道學(xué)習(xí)了，并且覺得學(xué)習(xí)其實(shí)也挺好的，起碼沒干活兒那么累。

老柏只要看我學(xué)習(xí)，就不招呼我干活兒，這無形中也成了對我的鼓勵。但我還是看不上老柏。

老柏很勤勞，每天從雞場回來沒有閑著的時候，不是去給豬起圈，就是到地里去侍弄莊稼。我背后曾聽他對母親說過，他只要一閑下來就渾身不得勁兒，可只要一干上活兒便啥事兒沒有了。老柏是個愛干凈的人，沒來我家的時候，經(jīng)常穿著白襯衫，一塵不染的。可來了我家之后，我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看他穿了。

因?yàn)槲也幌敫苫顑?，擱學(xué)習(xí)上的時間多了，又用心，所以不上半年，我的學(xué)習(xí)成績提高很快，在班級里已經(jīng)勉強(qiáng)能算中游了。我覺得終于可以松一口氣了，玩一會兒了。但我剛從家里跑出去，老柏就把我喊住了，用他的話說，像我這么大的人只有兩種選擇，要么學(xué)習(xí)，要么擱家干活兒。

學(xué)習(xí)雖說沒干活兒累，但也是個苦差事。我很羨慕老柏的閨女，她比我大一歲，可老柏從來不說她。為這事我曾經(jīng)跟我媽發(fā)過牢騷，我媽說，老柏說了，她根本不是讀書的料兒，你攀她干啥？

在這一點(diǎn)上老柏倒是沒說假話，我這個姐姐連續(xù)兩年中考都落榜了，后來只好和老柏一起去雞場干活兒了。

到了高中以后，我的成績一直在學(xué)年名列前茅，上大學(xué)那是意料中的事兒。上大學(xué)走時，我媽的意思是給我買兩身好一點(diǎn)兒的衣服，可老柏不讓。他的意思是我去念書，又不是去相老婆。

我對老柏幾年的怨氣攢在一起終于爆發(fā)了，我指著他的鼻子質(zhì)問他憑什么管我的事兒。我也不管他叫爸，直接喊他的名字。我的樣子一定很嚇人，結(jié)果是我媽給了我一巴掌……

長這么大我媽還從來沒打過我，這是第一次。我心碎得簡直像被風(fēng)吹落的花瓣兒再也拼湊不起來。

大學(xué)四年，我一直勤工儉學(xué)，沒跟家里要一分錢。我恨老柏捎帶著也恨我媽。我的勤勞質(zhì)樸和優(yōu)異的學(xué)習(xí)成績，讓我后來當(dāng)上了學(xué)生會的主席。我的前途一片光明，還沒畢業(yè)一家世界五百強(qiáng)的企業(yè)就指名要我。

就在我考慮要不要去的時候，接到了我媽的電話。我媽告訴我，我可以恨她，但千萬不要恨老柏，因?yàn)槔习囟际菫槲液?。我用鼻子哼一聲。我媽接著說，孩子，到現(xiàn)在你難道還不明白？老柏讓你干活兒那是為了讓你學(xué)習(xí)，他是想讓你先嘗遍這世上所有的苦，然后才是甜……

我手里拿著電話，傻子一樣地?cái)R那站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