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魯
自2019年開始就因“技術(shù)原因”而一再延宕上映的張藝謀導演的新作《一秒鐘》,最終在2020年11月27日與我們見面了。這是暌違《歸來》六年之后的一部試圖再次進行“歷史書寫”的張藝謀作品。作為一個標準的“50后”當代中國導演,作為一個曾經(jīng)反復書寫過“歷史理性與個人價值”的當代藝術(shù)家,張藝謀可能算得上是最執(zhí)著于在任何類型的屬于他的電影作品里執(zhí)拗而隱忍地完成著對自己的“過去與現(xiàn)在”的主題書寫的人了。如果當代中國并不存在“什么都敢拍”的導演,那么張藝謀無疑屬于“什么都想拍”的電影人。這一次的《一秒鐘》依舊有著創(chuàng)作者“舊日里的生活記憶”,只不過這份“記憶”所帶來的傷痕與隱痛似乎已經(jīng)化作了“風中有朵雨做的云”,不曾隱退,卻也飄忽不定。
一、2020年最熱鬧的影院在“二分場”
電影《一秒鐘》講述的是“關(guān)于電影”的故事,確切地說,是一場有關(guān)電影放映的故事?!疤臃浮睆膭诟臓I偷跑出來,一路追逐著故事片《英雄兒女》放映前加映的《新聞簡報》(第22號),因為這份《新聞簡報》(第22號)的膠片里有他已經(jīng)分別六年的女兒?!疤臃浮睆摹耙环謭觥苯K于追到了“二分場”,就在輪到“二分場”電影院的放映員“范電影”給大家放映《新聞簡報》(第22號)與故事片《英雄兒女》的這一天,偏偏《新聞簡報》(第22號)的膠片在送來的路上被損壞了。
是放棄放映,還是搶救膠片?“范電影”決定試試搶救膠片。于是,“二分場”的放映禮堂成了一個熱鬧的焦點。人們像禮敬“英雄”一樣,用家里的床單兜著受傷的膠片,緩步走進放映禮堂。在“范電影”的指揮下,家家戶戶煮著用來擦洗膠片的蒸餾水,這情景就像當年《紅高粱》里熱氣騰騰的釀酒坊,也讓人想起《菊豆》里活色生香的大染坊,或許還有《我的父親母親》里村子修學校時家家戶戶送“派飯”的影子……只不過這一次的《一秒鐘》里如此熱鬧喧騰的人間煙火,“伺候”的卻是本無生命的一堆電影膠片??墒牵瑢τ诖饲榇司芭c此地此刻的人民群眾而言,這一堆膠片似乎也是有生命的。膠片上的光影斑駁里鐫刻著一個時代的人物與風尚,而更重要的是,這些膠片上的活動的生命恰是人民群眾唯一可以分享的精神生活的唯一來源。因而人們呵護它,人們珍惜它,人們?yōu)樗鼩g躍,人們也因它而得到發(fā)自內(nèi)心的快樂。
那些被蒸餾水擦拭過的膠片,被懸掛在晾衣竿上,一條條地透射出黑與白、明與暗……這些亟待風干的膠片仿佛是勞動后收獲的沉甸甸的麥穗一般,飽含著謙卑與驕傲。終于,燈光暗淡,一束光打在了幕布上。人們躁動起來,在光的方向釋放著自己的形象——他們揮手,他們嬉鬧,他們無師自通地懂得了與光影同行的亢奮精神。一部不知放映了多少遍的《英雄兒女》依舊會被大家的熱情重新點燃,那首熟悉的電影歌曲是光影與光陰最好的交流語言,人們在幕布之外與幕布之內(nèi)的旋律同聲相和,同氣相求,氣韻生動,難忘今宵。
這是不是我們國人記憶中曾經(jīng)的電影和曾經(jīng)的影院?它承載著一代人的回眸與瞻望,也最終走進了一代人的慌亂與美好的記憶里。從這個意義上說,這是一封寫給曾經(jīng)的電影的情書。今天豪華舒適的影城不正是我們夢寐以求的觀影樂園嗎?然而當這份夢寐以求的追求成為現(xiàn)實的時候,我們有意或無意丟失的那些溫暖與美好,似乎還沒有來得及告別一聲,就已經(jīng)悄然遠遁,蹤跡全無,只剩下“二分場”的大禮堂里仿佛穿越般的熟悉與陌生。
二、2020年最尷尬的結(jié)局在“二年后”
電影《一秒鐘》講述的也是“關(guān)于父親”的故事?!疤臃浮笔且粋€父親,一個曾經(jīng)玩過攝影和沖洗過相片的男人,一個與人打架而慘遭誣陷的男人,一個把對女兒的愛深埋內(nèi)心而不懂恰當表達的男人。一個沉默的父親,一個好斗的父親,一個曾經(jīng)浪漫過的父親,一個無比卑微而堅忍的父親。這個父親因為女兒在膠片上的一秒鐘,而不惜逃離、跋涉、追逐,為的只是從一秒鐘的膠片里尋覓到一個做父親的愧疚與惦念。而所有的關(guān)于這個父親所做出的出格舉動,其精神主旨都在這個“逃犯父親”的一句臺詞里:“還是個孩子,和大人爭什么爭?!边@句話,使得我們能夠再度在這個電影文本已然被極度遮掩的歷史書寫里,觸碰到作為“個體”的人是如何在價值與情感邏輯層面遭受到來自鐵幕巨手的撥弄與推搡。
于是,這才是我們所熟悉的張藝謀的電影,就如同當年《紅高粱》里“我爺爺”的僭越,《菊豆》里“子一代”的“弒父”,《大紅燈籠高高掛》里“妻妾”們的生存游戲,《秋菊打官司》里“秋菊”在大地一片真干凈的時候茫然無措,也如同《歸來》里“陸焉識”手里拿著一只鐵勺想去敲打曾經(jīng)欺侮他妻子的“方師傅”……只不過,《一秒鐘》所給予我們的想象,仿佛也只有“一秒鐘”。一秒鐘后,是緊接著的“二年后”。
可曾被埋沒?又可曾被提及?浮云終日訴平生,一幀幀光陰。那兩幀膠片被風沙掩埋,帶著人性的灰度和人間的暖色,歸于遺憾的寂滅,隨風吹起的細細黃沙,卷起滿屏的嘆息和無?!嘈胚@才是電影的結(jié)局。
然而,終究是這個“二年后”。“野小子”劉閨女蛻變成清純明媚的鄰家妹妹,而那個帶著凌厲白眼拼死抗爭的“壞分子”也終于換上了地主家傻兒子般吃飽穿暖的笑容。這個結(jié)尾,導演已經(jīng)盡力,卻無法改變電影作為一個藝術(shù)整體的尷尬與無奈。就如同電影放映員“范電影”從來不喜歡膠片清洗液,只因他5歲的兒子曾經(jīng)誤食清洗液導致大病一場,壞了腦子。畢竟上一部《歸來》距離我們已經(jīng)六年了。
三、2020年最忐忑的崗位是“范電影”
電影《一秒鐘》講述的“父親”的故事,自然也應該包括另一位父親“范電影”?!胺峨娪啊痹谟捌械谝淮纬霈F(xiàn)其實是以一個基層“特權(quán)者”的形象。那些聚集在電影放映禮堂外面的群眾不失時機和不遺余力地表現(xiàn)出對“范電影”的攀附與奉承,原因只是“范電影”是老放映員了,他的手里似乎操控著光影間隙的夢幻與高潮。他像極了一個會講故事的人,永遠用他的故事展現(xiàn)他自身的魅力,也釋放著“在所有藝術(shù)里,電影對我們是最重要的”吊詭般的認知魔力。
所以從這個意義上說,“范電影”是體制內(nèi)力量的代言人,所以他也必然遭遇到來自體制內(nèi)部的挑釁或者挑戰(zhàn)。對于“范電影”來說,他最近的挑釁來自一個叫“楊河”的年輕人。這個“楊河”在“范電影”看來,是一個仰仗著自己有一個當了場長的哥哥,一心想謀奪他放映員崗位的“壞分子”。所以“范電影”在整個搶救膠片和放映電影的過程中都時刻不忘教育人民群眾:“楊河”的“奪權(quán)”念頭是危險的,是注定要失敗的。他總是小心謹慎地發(fā)動輿論戰(zhàn),也更為小心翼翼地揣度著自己的分量和可能的出牌策略。
“范電影”對這個崗位的某種隱藏其后的特殊“權(quán)益”的留戀與捍衛(wèi),并不完全是一種貪權(quán)、愛慕虛榮的表現(xiàn);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這是一種對自己生存狀態(tài)的不自信。他全心全意服務于群眾的看電影需求,以至于公而忘私、廢寢忘食,連5歲的兒子誤食膠片清洗液也無暇顧及。好強又好爭面子的“范電影”得到的不僅有人民群眾的信賴與支持,也有面對傻兒子時的無助與歉疚。這巨大付出的背后豈能讓一個“楊河”奪去?可惜,我們并不知道“場長”弟弟“楊河”會如何針對“范電影”發(fā)起新的挑戰(zhàn),更不知道往“逃犯”衣兜里塞進一張有“逃犯”女兒“一秒鐘”形象的舊膠片的那個“范師傅”會因此觸犯什么樣的“天條”,落得個怎樣的下場。
一秒鐘太短,畢竟見我所見;一輩子很長,終究欲說還休。
(作者單位:南昌大學)
(圖片來源:豆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