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承波
打不打疫苗?表面上,這是個關乎個人意愿的問題。
但病毒傳播從來無視個體差異,它的目標,始終是群體。言外之意,對抗病毒的個體免疫力,也不是一座座孤島。
當下,疫苗與免疫,關乎著人類集體的健康和安全,成為了普通人生活中的頭等大事。
6月初,打完第二針新冠疫苗,錢佳很難松一口氣,她想起了那首歌謠:天要下多少雨才能讓海洋流滿淚滴?月亮要多少年才會變蒼老?她不知道,一生要打多少疫苗。
那天,醫(yī)院門口的隊伍排到了街上,人群討論著打完第二針,還會不會打第三針、第四針。錢佳問護士,打了疫苗,可以保護多久,護士回答不了她的問題,沒有足夠的研究可以證明抗體會持續(xù)多久。
想著過年期間擬的一長串旅行計劃,她有些悲觀。
過去幾個月,錢佳所在的城市原本松懈了下來,不少人摘下了口罩,公園里,廣場上,陽光曬在人們久違的臉上。
距第一針已過去一個多月,此前,她猶豫著要不要打第二針。一來是第一針打得她手臂麻了兩天,又犯惡心又有點發(fā)燒,折騰得夠嗆。再則,“好像也沒有什么必要”。
今年26歲的她,在一家新媒體公司做文案,常年坐辦公室,夜里下班了才回家,兩點一線,基本不會接觸高風險人群。她心想著,接不接種無所謂,疫情總會過去,生活總會回歸平常。
但抖音和微信這幾天卻持續(xù)推送著國內(nèi)確診病例,身邊的同事也慌張起來,鼓動之下,她這才決定“乖乖打第二針”。
她突然想起,去年5月,一位武漢的新冠康復者朋友在朋友圈說,有了抗體,可以橫著走路。如今,新冠疫情依然沒有完全阻斷,也讓她對這句調(diào)侃多了幾分切身感受。
原本觀望中的李科南還是趕了個大早去排隊。
他是深圳人,今年30歲,工科碩士文憑。李科南需要經(jīng)常跑項目,出差是家常便飯,他也擔憂,一旦疫情暴發(fā),自己可能會中招。但他對疫苗態(tài)度冷淡,僅僅是“科學上的理由”—“別的疫苗都有充足的時間來驗證,但新冠疫苗還在緊急使用階段”,他不放心。
專家們說疫苗是安全的,他也不是不信任,但心里始終有個小疙瘩。單位組織了2次,他都推脫了,他覺得應該再等等。
不過,最后促使他下定決心的理由,有些出乎自己的意料。6月初,朋友在群里發(fā)了生日聚會的邀請,眾人開著玩笑:“都是打過疫苗的人了,怕什么,支棱起來!”
李科南發(fā)現(xiàn)自己成了唯一的例外。6月初的一個早上,他趕到醫(yī)院,發(fā)現(xiàn)隊伍長到不見頭。有人告訴他,五六點就有人來排隊了,他聽了一愣。
疫苗接種背后,總是伴隨著社會心理的起伏和波動。5月以來,隨著安徽、遼寧、廣東等地陸續(xù)出現(xiàn)確診病例,打疫苗的人越來越多。
如今,中國每百人接種劑數(shù)接近55劑,超過7億劑新冠疫苗被注入國人的身體。
但是,猶豫者也有,幾年前,記者采訪過一個自稱打過狂犬疫苗后出現(xiàn)腦鳴癥狀的群體,他們?nèi)匀豢咕苤鹿谝呙纭?/p>
有的積極踴躍,有的猶豫擔憂,有的抗拒,有的毫不在意。疫苗接種是個人的意愿,但它并非僅僅關乎個體在生物學上的安全。
而在當下,疫苗與免疫,似乎具備了另一層含義,關乎著全人類的群體問題。
今天的世界,似乎已經(jīng)忘了天花、脊髓灰質(zhì)炎、黃熱病等疾病的存在,也忘了它們曾在世界上造成上億人死亡?,F(xiàn)在,這些疾病幾乎絕跡,最主要的功臣,就是疫苗。
科學家們一致認為,結(jié)束新冠病毒病大流行的唯一方法,也是疫苗。理論上,我們需要60%以上的人接種疫苗,才能形成有效的屏障,以阻斷其傳播,讓世界恢復正常。
但現(xiàn)實是,疫苗猶豫癥依然橫行于世。美國蓋洛普民意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超過三分之一的美國人表示不會接種FDA批準的冠狀病毒疫苗,即使是免費的。在南非,不愿接種的比例為36%,在剛果,這個比例甚至高達41%。
疫苗猶豫最直接的因素,是兩種恐懼的拔河。
人們對危險的判斷,是基于直覺的。高曝光度的、戲劇性的死亡場景,在統(tǒng)計學上無法構成威脅,但往往令人憂心忡忡,比如接種疫苗而患上罕見神經(jīng)系統(tǒng)疾病吉巴氏綜合征,盡管比例只有百萬分之一二,也足以令人退避三舍。相反,最有可能傷害人類的事物卻很容易被忽視,比如全球“殺人”最多的,其實是天天可見的微不足道的蚊子。
正如人類學家瑪麗·道格拉斯在《潔凈與危險》一書中指出,人們傾向于將世界分為 “危險”和 “安全”兩個領域。人類的大腦,不善于處理模棱兩可、相對安全的概念, 它擅長二分法,看到的是黑白分明的領域,而不是灰色的陰影。
風險與免疫,是一體兩面的灰色地帶。疫苗背后,正是兩種恐懼拉扯,無法找到風險的平衡點。對于父母來說,概率上的百萬分之一,不是冰冷的數(shù)字,一邊是感染的風險,一邊是全身癱瘓的風險,無孰輕重同樣難以抉擇。
這種恐懼是合理的,但并不合乎理性。
事實上,這種猶豫背后,并不完全是無知與理性的鴻溝。
南非開普敦大學衛(wèi)生科學學院的查爾斯·謝伊·維森格教授領銜的團隊在研究中提出5C模式,解釋了疫苗猶豫癥的形成。所謂5C,即信心(confidence)、自滿(complacency)、便利或制約(convenience or constraints)、風險計算(risk calculation)、集體責任(collective responsibility)。
信心涉及疫苗的安全性、有效性、決策者的動機等;自滿是當人們對疾病感知的風險較低時,認為沒有必要接種;制約因素可能是現(xiàn)實的便利性,也可能是心理障礙;風險計算是權衡接種相關風險與感染風險的高低。集體責任是一個更為關鍵的問題,指是否具備通過群體免疫力保護他人的意識。
《紐約時報》一篇報道指出,疫苗懷疑論不是一個知識問題,高收入國家同樣有強烈的反疫苗運動和猶豫癥表現(xiàn)。一般的說法是,向他們傳遞足夠的正確信息,偏見就會消除。
人們有一個偏見,認為科學素養(yǎng)或者知識水平較低的群體,更容易對疫苗保持懷疑論。但事實并非如此。在美國這個反疫苗運動盛行的國家,向反對者分享知識和信息,并不能起到作用。
芝加哥洛約拉大學社會心理學家杰夫·亨辛格說,用事實和信息推翻懷疑論非常困難,根源在于背后的道德直覺比我們想象中要強大和復雜。
這種現(xiàn)象會發(fā)生在政治保守派群體身上,也廣泛存在于自由派,甚至存在于完全沒有政治背景的人群中。前述接種意愿調(diào)查的數(shù)據(jù)就證明,疫苗猶豫癥,不僅美國這樣的高收入國家有,非洲落后國家也是程度相當。
疫苗猶豫癥不是簡單的個體心理抉擇,而是一個復雜的、動態(tài)的社會過程。查爾斯·謝伊·維森格發(fā)現(xiàn),貫穿其中的,涉及兩種不同階層的動力,新自由主義邏輯和社會排斥。
中產(chǎn)階層和精英階層的父母秉持一種世界觀,認為健康是個體的,與健康有關的風險和決定,也是個體選擇與責任。成為一個負責任的人,意味著他需要積極主動地避免這些風險,對由此可能產(chǎn)生的后果負唯一的責任。這種自清教徒延伸而來的世界觀,與倡導疫苗接種的話語體系相沖突。因為,后者所宣揚的,是集體責任和公共健康。
社會排斥在另一個層面上發(fā)揮作用,家長對疫苗的猶豫,中介體是他們所經(jīng)歷的社會排斥。由于社會聯(lián)系曾遭到破壞,政府與公民的信任缺乏,抵制疫苗成了一種代理形式。
疫苗猶豫癥過去只存在于一小部分人中,如今新冠疫情籠罩,它似乎變得更為普遍,其危害也更值得正視。
科學家的斷言并非危言聳聽,查爾斯·謝伊·維森格便認為,如果疫苗猶豫癥使社區(qū)無法達到群體免疫所需的覆蓋率門檻,那么,新冠病毒病大流行可能會不必要地持續(xù)下去,并且持續(xù)造成更多的傷亡。
美國作家尤拉·比斯初為人母時,跟身邊所有人一樣,對母親這一身份陷入了一種普遍性的焦慮:無法信任醫(yī)療機構、擔心空氣、食物、藥物,以及,使用的疫苗里究竟是什么成分?
更關鍵的是,她無法確保她的孩子“免疫”,關上百葉窗也不可能幸免于病毒和細菌。
她很快意識到,自己陷入了某種認知偏誤。她的焦慮,其實是每個人對現(xiàn)代醫(yī)學、疾病、環(huán)境的焦慮。在她隨后出版的《免疫:接種》一書,讀者將得到自我審視的答案。
“就算在一出生的時候,我們也沒有比整個大環(huán)境更干凈?!碑吽拐f,“我們?nèi)家呀?jīng)受到污染了。我們內(nèi)臟里的微生物數(shù)量比體內(nèi)細胞還多……而且全身上下都是化學物質(zhì)。換句話說,我們跟地球上的一切都是連續(xù)不斷的,包括我們彼此之間。”
人們的身體并不互相獨立,人們的健康永遠取決于其他人做出的選擇。
免疫,既不存在絕對性,也超出了個體性。在人類與病毒的對抗中,打疫苗的人,自會形成一個公共空間。這個空間里,接種者圍在外面,保護了少數(shù)缺乏抗體的人,為他們屏蔽了病菌的侵襲。
疫苗議題的討論,可以讓我們重新找到群體聯(lián)結(jié)的密切性,不論人們怎樣看待社群,環(huán)境都具有社會性,而免疫力是一個共享的空間,一個人類共同照顧的花園。
接種新冠疫苗,沒有人是一座孤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