黨棟
青石坡,我的家
青石坡是個小山村,這里是外婆的家,也是我的家。
村子不大,散落地住著幾十戶全是土坯茅草房的人家。村子三面環(huán)山,地勢西高東低,朝南的一面是一片低洼的田地,一條彎彎曲曲的小路像楚河、漢界般把這片土地分為兩半,東邊是水田,西邊是旱地。小路延伸到盡頭,轉(zhuǎn)彎折向西邊的山上。路的兩旁沒有任何樹木,只有一簇連一簇的茅草墩。這條路是村里人用雙腳踩出來的,也是通向山外的唯一出路。
村子北面、東面、西面的三座山互不相連,孤零零地坐落在那里。山頂各有一樁酷似女人的石柱,遠處望去,就像三個躬身作揖的少女。因此,這三座山就有了一個共同的名字“三仙垛”,傳說是天上的仙女下凡留在了這里。
西邊的那座仙女山最高,山的主峰上有一仙女廟,據(jù)說從前還有出家的道姑在此修行。廟前有一棵說不清到底有多少歲的白果樹,樹圍要三個成年男人手拉手才能抱得住。雖歷經(jīng)千百年的風(fēng)雨,至今依然枝繁葉茂,生機盎然。樹底下有一塊被風(fēng)化得變了形的高大石碑,由于歲月的磨礪,上面的字跡早已無法辨認(rèn)。這座廟究竟是何時所建?樹是怎么來的?已無據(jù)可考。要說奇怪,偌大的一座山,卻只有這一棵古老而又高大的白果樹,其他的都是些松樹、槐樹、柞樹、榆樹、構(gòu)樹、椿樹,還有許許多多高的、矮的、筆直的、彎腰的、闊葉的、細(xì)葉的叫不出名字的雜樹木。但這些樹卻長不大,頂多只有碗口那么粗。除了這些樹,山中更多的則是些相互纏繞的連名字也沒有的野藤條。春天來臨的時候,它們會開出五顏六色的花朵,這山就成了花果山。秋天的時候更好看,幾場秋霜過去,漫山遍野到處都是鮮紅的、淺紅的、深黃的、淺黃的霜葉,一眼望去,就像是一幅美麗的圖畫。
外婆家住在村子的最東頭,是村子里地勢最高的地方,站在家門口,能看到整個村子的全貌。那時日子苦,村子里看不到一間瓦房,除了樹木,就是茅草屋。只有人們做飯時從灶屋煙囪里飄出來的裊裊炊煙,才是這個村子里唯一的一道風(fēng)景線。每到飯點,各家煙囪的煙霧便各自“出籠”,有的直上云霄,有的蜿蜒曲折,有的剛一出頭就被風(fēng)吹散,有的則拖了一條細(xì)細(xì)長長的尾巴,像靈動的云彩在村子里四處飄蕩。
小時候,我是在外婆家長大的,是看著這樣的炊煙長大的。時至今日,每當(dāng)我回憶起兒時的裊裊炊煙,便能在煙霧繚繞中浮現(xiàn)出外婆慈祥的笑臉,這也成了我思念外婆時,寄托哀思的獨有方法……
我的外婆
母親生下我三個月后,就把我送到了外婆家,我們那一代人兄弟姊妹多,我上邊有兩個姐姐,兩個哥哥,我是老五,每人相差也只有兩三歲。
我的父親是個農(nóng)民,除了會干莊稼活,其他什么都不會,他唯一的愛好就是抽煙,抽他自己種的旱煙,紙煙他也愛抽,抽著既省事又好抽,可他舍不得買,只有去抽旱煙袋。
父親身體棒,是個壯勞力,一天能掙十二分,除了生病,他從不缺工,一家老小全指望他掙的工分過活。父親雖然勤勞,怎奈孩子多,兩個哥哥和大姐都在上學(xué),二姐那時只有三歲,我也剛出生,孩子一大群,都是吃閑飯的人。
父親忙活一年,一家人也只是落個肚子圓,收成不好的時候,吃飯就會成問題,弄得他沒有一點好心情。母親除了做家務(wù),喂雞、喂豬又喂鴨,那個時候,雞蛋、鴨蛋可是貴重物,哥哥姐姐的作業(yè)本,家里的油鹽都是靠它們換來的。除了這些,稍有空閑,母親總要到山坡上,田野里去割草,送到生產(chǎn)隊的牛屋里,幫父親多掙幾個工分。
母親實在無法照顧我了,養(yǎng)了三個月,不得不把我送到外婆家。
外婆沒有奶水喂我,她是用面水把我喂大的。那時農(nóng)村條件差,做飯燒的是從山里拾來的柴火,做幾口面水也要折騰很長時間,遇到冬天,就更麻煩了。
冬天夜長,外婆夜里要起來好幾次給我打面水喝,吃得不多,餓得卻快,尿一泡就沒有了。山村的冬天特別冷,外婆凍得直打哆嗦,夜里折騰幾次,她沒有睡過安穩(wěn)覺。由于睡眠不足,外婆的眼睛總是紅腫紅腫的。
其實,母親是不忍心的,把我送到外婆家時,哭得一天沒吃飯,她舍不得我離開她。盡管外婆對我十分疼愛,母親總還是牽腸掛肚的,時常翻山越嶺二十多里地來看我,見一次,哭一次,弄得外婆每次都跟著流眼淚。
一次母親來看我,走的時候,她抱著我走了好幾里,還不肯把我還給外婆。眼看天都要黑了,還有一半的山路沒走完,外婆急了,就把我奪過來,催著母親趕快走。母親蹲在地上,再次用奶子喂了我,才戀戀不舍地回去了,她走幾步回頭看看,走幾步再回頭望望……
一天夜里,我不知怎么了,哭鬧不停,外婆使盡渾身解數(shù),給我灌水、打面水都無濟于事,我還是一個勁兒地哭。這下可把外婆急壞了,勞累了一天的外公也起來幫忙,兩個人輪流抱著我在屋子里晃悠,一直鬧到大天亮。
外婆以為我生了什么病,天剛微微亮,就和外公翻山越嶺十幾里找郎中給我看病。郎中看了看,說我沒有病,只是小孩子鬧夜,于是便教了外婆一些應(yīng)對小孩鬧夜的方法,外婆這才放了心,長長嘆了一口氣說:“我的小祖宗,你要是有個啥好歹,我可咋向你媽交代呀?!?/p>
回來的路上,由于前天夜里下了雨,路面滑,過一個用幾根木頭搭起的小橋時,外婆突然頭暈起來,從小橋上栽了下去,掉在冰冷的河里邊,河水結(jié)著冰,外婆的身體把冰砸破了,水中的尖石頭刺破了她的臉,刺傷了她的腿,鮮血直流。外公把外婆撈出來時,她快要凍僵了,可她顧不得自己,哆嗦著對外公說:“謝天謝地呀,是你抱著娃娃先過了河,要是我抱著的話,肯定會跟我一起掉下去,那可咋辦呦?!?/p>
我不知道那天他們是怎么回家的,剛懂事的時候,聽村里的人說起這件事,我就問外婆,她卻不讓提,說一提起來,就感到很后怕,不是怕她自己淹死摔死,而是怕把我淹著了,摔壞了,要是那樣,她就不活了。
盡管當(dāng)時外婆是笑著跟我說的,可我聽了后還是哭了起來,外婆就哄我,給我擦眼淚,她說:“你哭個啥,不是好好的嗎?”外婆的這句話,給了我極大的安慰,我突然覺得,有外婆在身邊,我是幸福的。
鱉急了會咬人
我的童年雖然很少與父母和哥哥姐姐在一起,卻因著外婆的寵愛而幸福快樂著。
小時候,我有一群小伙伴,“大頭”“長臉”“疤瘌眼兒”“李大牙”“黑蛋”“瘦猴”“悶葫蘆”“胖妞”“老板球”“翻毛妮”“小櫻桃”……這些可愛而又親切的名字,總叫我難以忘卻。
那時候,山里的孩子們生下來都有個小名,所謂“人有賤名好養(yǎng)活”就是這個理兒。這個小名也叫外號,沒有外號叫不響的!有的是父母起的,有的是村里人起的,也有的是小伙伴們互相叫出來的。這些小名其實都是有些來歷的,基本上是根據(jù)孩子的長相特征和個人性格得來的。比如那個叫“疤瘌眼兒”的,是因為他額頭上有個碰傷后落下的黑疤瘌,所以才叫“疤瘌眼兒”。叫“悶葫蘆”的那個小伙伴因為不愛說話,大家就叫他“悶葫蘆”?!袄习迩颉边@三個字,在我們家鄉(xiāng)的方言里是不聰明的意思,叫“老板球”的那個家伙,長相看起來有點憨乎乎的,其實,他心里精著哩,一點也不傻。
不過,根據(jù)一個人的生理缺陷而起的外號,有時候是不能當(dāng)面隨便亂叫的,一些個性較強的小伙伴會認(rèn)為當(dāng)面叫他這樣的外號,是在揭他的短處。就說那個“疤瘌眼兒”吧,一般的孩子可不敢當(dāng)面叫他“疤瘌眼兒”,除非你和他關(guān)系特別鐵,你別看這家伙額頭上有個“疤瘌”很難看,但在我們那一幫同齡的孩子中,就屬他長得又高又壯,他是我們的孩子頭,誰要是招惹了他,那就準(zhǔn)得挨揍。偷二舅家的棗、摘七舅家的梨、下河洗澡、爬樹掏麻雀窩,都是他帶著我們干的。
一天中午,幾個小家伙在一起玩泥巴,玩到興起時,“疤瘌眼兒”抬手把黃稀泥抹在了“黑蛋”臉上,“黑蛋”當(dāng)時正專心玩“黃鼠狼攆雞”,一點防備也沒有,立刻成了個大花臉?!昂诘啊睈罉O了,瞪著眼忽地站起來,拉開架勢要和他打架,但自知打不過,揚了揚手又放了下去。氣得站在那里叫起來:“疤瘌眼兒,疤瘌眼兒,你是個疤瘌眼兒!”
這下可不得了啦,“疤瘌眼兒”被當(dāng)面揭了短,臉色都變了,躥上去就把黑蛋撂倒了,摁在地上揍了起來。黑蛋在地上翻滾著,兩個人扭打在一起?!昂诘啊蹦睦锸恰鞍甜蹆骸钡膶κ郑蛔岬猛弁鄞罂?。我們站在那里看,沒人敢上去拉,直到“黑蛋”不停地求饒,“疤瘌眼兒”這才住了手。
那時,大家有時形影不離好得像一個人,有時也常常為爭一個好看的小石子鬧得面紅耳赤,罵架打架是家常便飯。不過惱得快,好得也快,頭一天還在打架,第二天又成了好伙伴,誰也不記仇,還在一起玩。
我也有個小名,我的小名叫“小五”,沒啥特殊的來歷,我在家里兄弟姊妹中排行老五,大家就叫我“小五”。人無外號不出名,別看這個小名,一叫就是一輩子。直到今天,不管在哪里偶然遇到這些兒時的小伙伴,雖然大家都早已長成了大人,可見面時還彼此稱呼兒時的小名,從不叫上學(xué)后起的大名,大概這也是一種親情吧。
我老家村子里的人,至今仍然叫我“小五”,只是后邊多了一些輩分的稱呼,長輩或平輩中比我年齡大些的,見了面老遠就喊:“小五”回來了,晚輩的叫我“小五叔”,等我到了爺爺級的時候,大概晚輩們就該叫我小五爺了吧。聽著也挺親切的,這就是濃濃的鄉(xiāng)情、鄉(xiāng)音,我也很喜歡故鄉(xiāng)的人這么叫我。
外婆家的村子西邊有一條小河,河水從很遠的地方流過來。小河兩邊的堤埂上,長著許多又高又大的楊樹、柳樹,每到夏天里,這里就成了人們納涼的地方,大人們干活累了,放下農(nóng)具,枕了草帽,躺在濃濃的樹蔭下睡覺,呼呼地打呼嚕。
村西的這條小河,更是我們夏日里的天堂,大人們因為害羞,只有到了天黑的時候才會脫了衣服下河洗澡。我們這些小孩子是無所顧忌的,整天光著屁股泡在小河里。由于年紀(jì)小,心里邊沒有什么男女界限,男娃、女娃都光著身子混在一起打水仗。嘴里嗆了水,男孩兒哇哇叫,女孩兒哇哇哭。一個夏天過去,渾身上下曬得像黑泥鰍似的黝黑發(fā)亮。
外婆是極力反對我下河洗澡的,盡管小河里的水很淺,清澈見底。除了下大雨漲水,平時小河里的水只有小腿肚那么深,可她仍是不放心,害怕我淹著。但她哪里看管得了,稍不留神,我就和伙伴們偷偷地跑出來玩水。
那時的小河里,有著捉不完的魚蝦,河水清澈得能看見水里邊成群的小魚和爬行的螃蟹。河底是一層厚厚的細(xì)沙子,赤腳踩在上面,舒服極了。
我們捉了小魚,用剝了皮的細(xì)柳條穿起來帶回家,甭提有多高興了,但總會遭到大人們的罵,既然捉了魚,就是下了河,人證物證俱在,哪里還能抵賴。罵歸罵,魚是舍不得扔掉的,都要煎了吃。其實,大人們心里很明白,因為他們小時候,也是這樣的。
“白條”和“紅眼”這兩種小魚最狡猾,稍有動靜它就跑,而且跑得快,輕易是捉不到的。我們就捉那些喜歡鉆渾水的小鯽魚、小鯉魚、草生魚和黑泥鰍。
每逢這時,外婆先要罵上一通:“你這個不省心的兔崽子,又去河里洗澡了,小心淹著你?!币贿吜R,一邊接過那些魚蝦,剖洗干凈,生了火,拌上面,再放上一點油,在鍋里炕焦了給我吃。那個時候特別嘴饞,平時沒有什么好吃的東西,吃了外婆炕的小魚小蝦,就跟過年似的。
一個夏天的中午,剛吃過午飯,外婆逼著我躺在涼席上睡午覺,我哪里睡得著,就躺在涼席上裝睡。忽然,院子里響起口哨聲,一聽就知道是“黑蛋”吹的。這是我們趁中午大人們午休時,偷著出來玩約定的暗號。我興奮極了,悄悄地翻起身,看看外婆睡著沒有,先是輕輕地咳一聲,見外婆沒有反應(yīng),又用大一點的聲音再咳一聲,外婆還是沒反應(yīng),我相信外婆睡著了,就赤著腳,光著屁股悄悄地往外溜。因為害怕開門時把外婆驚醒,就用一塊破布墊著門腳,輕輕地?fù)荛_一條門縫,擠著身子逃了出來。
我和“黑蛋”“老板球”“悶葫蘆”四個小家伙一口氣跑到小河邊,高興得像小鴨子見了水,撲通撲通跳了下去。
這天的太陽可真毒,曬得小河里的水直燙屁股,我們游啊游,快活極了。
忽然,一個黑乎乎的東西從上邊的河水里慢騰騰地向我們游來,“黑蛋”眼尖,大叫一聲:“快看,那是啥東西?”
大家從水里一躍而起,定眼一看,原來是一只背著黑甲殼的大老鱉。小伙伴們嚇了一跳,盡管我們都知道它叫鱉,卻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大的家伙。那只大鱉渾身上下黑乎乎的,鱉頭高高抬起,鱉脖子彎曲著向上翹著,上邊長有許多鱔魚般的黃色斑點,樣子有些可怕。大老鱉的兩只小眼睛瞪著我們,好像挑戰(zhàn)似的,四只鱉爪子不緊不慢地劃著水,就像是一艘甲殼狀的小游船,大老鱉不緊不慢地劃著水,似乎根本就沒有把我們這幫小家伙放在眼里。
我們嚇得跳出水來,站在沙灘上瞅著它,眼看就要游到身邊了,“悶葫蘆”嚇得哆嗦起來,拉起我就跑。
“老板球”和“黑蛋”膽子大,看清是只大老鱉后,就不怕這家伙了,兩個小子一前一后跳下水去圍截它。這一下該輪著大老鱉慌了,剛才那一副悠然自得的大度模樣頃刻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一下子變得慌不擇路了。鱉頭、鱉脖子也不再向上翹,而是伸得長長的,帶著笨重的軀殼逃命起來,四條鱉爪子也像瘋了似的拼命劃水,早已沒有了剛才的模樣。
原以為老鱉是個走路慢騰騰的東西,想不到被逼急了,在水里跑起來竟像魚一樣快,怪不得老鱉也叫甲魚呢。眨眼之間,大老鱉就逃出去了老遠。
我和“悶葫蘆”這才緩過神來,但不敢下到河水里去捉它,就站在沙灘上順著鱉跑的方向追起來,一邊追,一邊大喊大叫:“‘老板球,快捉著它,‘黑蛋,抓著它呀!”
“老板球”的模樣看著“板球”,其實一點也不“板球”,關(guān)鍵時刻反應(yīng)還挺快的,聽我倆這樣一咋呼,就飛快地跳到河里追起來。
“黑蛋”也跳下了河,兩人很快就追上了這只鱉,前后夾擊把它圍著。
俗話說,鱉急了也會咬人,這話可是一點不假的。這時候,大老鱉已經(jīng)跑累了,嘴里開始喘氣,一喘氣,水里就冒出氣泡來。
急紅了眼的鱉,見清清的河水里無處藏身,干脆趴在水里不動了,鼓著一雙因為充血變得發(fā)紅的眼睛,嘴巴張得大大的,露出了鱉舌頭和堅硬的牙床,做出要咬人的樣子,嘴里發(fā)出唧唧的怪叫聲。不知它是害怕,還是在罵人,那樣子兇巴巴的很嚇人。由于河水淺,跑累了的鱉,像一塊黑石頭一樣,趴在那里不能動彈了,瞪著眼與我們對峙著。
我和“悶葫蘆”依然站在沙灘上大喊大叫,卻不敢下水去靠近它。這時,“黑蛋”從河里摸出一塊尖利的石頭,對準(zhǔn)鱉的甲殼猛地砸下去。咚的一聲,鱉蓋上落下重重的一擊。大老鱉冷不防挨了一家伙,又慌忙跑開了。這一擊可能是致命的,它已經(jīng)跑不快了,跑著跑著就四腳朝天翻了蓋。
“老板球”真有個板球勁兒,見老鱉受了傷,撲通一聲趴到水里去,把大老鱉死死地壓在了身子下邊。
“老板球”這一招也真狠,猝不及防的鱉,嚇得把鱉頭縮到了肚子里。
“老板球”真是好樣的,兩只手一用力,就把鱉從水里摔到沙灘上,我和“悶葫蘆”趕緊往后退,跑得遠遠的。
鱉翻了蓋,四條腿胡亂地在空中亂舞,眼睛也沒有剛才那么兇了,伸著鱉頭在地上打滾。
“黑蛋”和“老板球”高興壞了,一齊撲上來捉鱉。忽聽哎喲一聲,“老板球”媽呀、媽呀地叫起來,原來是這只急瘋了的鱉,突然張嘴咬著了他的手指頭,是右手的那個大拇指,疼得“老板球”大哭大叫。
知道了吧,鱉急了還真的會咬人哩。
趙二舅和他的瓜
二舅趙二虎,并不是我的親舅舅,是外婆家的隔墻鄰居,他與外公是同姓本家,按輩分我叫他舅舅。趙二舅是個古怪的老頭兒,五十多歲了,四方臉,花白胡子,人長得瘦,個子也矮,除了冬天戴著帽子外,其他季節(jié)里總是剃個光光的“葫蘆頭”,背地里我們都喊他“葫蘆瓢”。
趙二舅人長得瘦小,身體卻結(jié)實得很,五十多歲了,走起路來仍是一陣風(fēng)。他脾氣古怪,話語很少,偶爾冒出幾句話來,好像都帶有火藥味。小孩子看見都怕他,可他偏偏愛留個山羊胡,我們覺得很好玩,總是躲到遠遠的地方偷看他。
趙二舅個子不大,嗓門兒卻高,咳嗽一聲老遠都能聽得到。因為家里窮,五十多歲了還是個老光棍兒。由于沒有女人,他自然沒有小孩子,我們很少去他家玩,偶爾跑去一次,他討厭我們嘰嘰喳喳地瞎吵鬧,雖然不理我們,也從不攆我們走,但總是瞪著眼。
一次,我們在他家房子后面玩耍的時候,發(fā)現(xiàn)挨著他家房子的槐樹上有一個很大的馬蜂窩,幾個小家伙一嘀咕,決定趁天快黑的時候,燒了這個馬蜂窩?!鞍甜蹆骸睆募依锿盗艘桓L竹竿,“悶葫蘆”從家里悄悄地帶來了一盒火柴,我們把一捆干柴綁到竹竿上燒了馬蜂窩。馬蜂窩燒掉了,但馬蜂沒有全燒死,剩下的撲下來蜇我們,蜇得我們嗷嗷叫,想不到馬蜂蜇人會有這么疼。
由于遭到了馬蜂的攻擊,持竹竿的“疤瘌眼兒”疼得直叫喚,手一抖就把帶了火把的長竹竿掉在了趙二舅家的破草房子上。眼看著房子冒了煙,我們手足無措起來,正巧趙二舅挑水回來,情急之下,一桶水潑了上去,火熄滅了。趙二舅卻氣壞了,操起挑水的勾擔(dān)把我們攆出去老遠,一邊追,一邊罵,“這群野孩子,盡會害賤人?!?/p>
趙二舅不喜歡我們,我們也討厭他,看見他了就躲著走,背地里喊他“葫蘆瓢”,叫他“老山羊”。小孩子們不喜歡他,大人們卻都說他好,脾氣雖然倔,人卻實在得很,干活從不偷懶。無論誰家有事,叫一聲就趕過去幫忙。他也樂意幫忙,不管替誰家干了多少活,從不吃人家一口飯,更不收人家一分錢。也有感到過意不去的人給他塞盒煙,可他死活不收,讓得急了,他就發(fā)脾氣,更不愛聽別人的感謝話,臨走時撂下一句:“下力人,下點力氣算個啥?”
村子南邊有一塊生產(chǎn)隊里的西瓜地,看護這片瓜地的“瓜板”就是趙二舅。
一天午飯后,我們又趁著大人們午休偷偷地跑出來,幾個人一商量,決定去偷瓜。這個主意又是“疤瘌眼兒”出的,但我們都贊成。他的話音剛落,小家伙們的口水都流了出來。
頭天剛下過一場雨,西瓜地里又濕又熱,中午的毒太陽一曬,西瓜秧耷拉了下去,一眼望去,滿地里都是露著肚皮的大西瓜。
趙二舅帶了鋪蓋住到地邊搭起的瓜棚里,他像監(jiān)獄里的看守似的,日夜不停地在西瓜地四周巡邏,深更半夜里還要起來用長電筒來回照,生怕有人偷了瓜。他手里有一把鋼叉,不過那叉不是叉人的,是用來嚇人的,主要還是用來對付夜間躥出來偷吃西瓜的野豬獾,這東西害賤人,它不僅吃瓜,有時會咬斷瓜根,瓜根一斷,整顆西瓜就枯死了。
“疤瘌眼兒”眼饞地望著西瓜地,腦瓜子飛快一轉(zhuǎn),便來了主意。他讓我和“李大牙”在地頭“站崗放哨”,“悶葫蘆”和“黑蛋”下地偷瓜,他自己和“大頭”躡手躡腳地潛伏到趙二舅的瓜棚邊。
“疤瘌眼兒”和“大頭”踮著腳尖輕輕地來到瓜棚旁,聽到趙二舅的呼嚕聲,知道他睡熟了,心里樂壞了,就朝“悶葫蘆”和“黑蛋”招招手,二人看見信號,偷偷地摸進西瓜地,一人摘了一個大西瓜抱起來就跑??赡苁桥d奮,也許是做賊心虛太緊張了吧,說好的要悄悄地干活,可這倆小子摘到西瓜后抱起來就跑,眼看就要跑出瓜地了,跑在前面的“悶葫蘆”卻被瓜秧絆倒了,懷里抱的那個大西瓜啪的一聲摔了個稀巴爛,這是個熟透了的大西瓜,摔爛的一瞬間,發(fā)出了很大的響聲。
這下子可糟了,熟睡中的趙二舅突然被這響聲驚醒了,一骨碌從床上坐起來,走出瓜棚四下瞭望,一眼就看見是村里的幾個娃子在偷瓜。趙二舅高聲叫罵著跑過來要抓賊?!鞍甜蹆骸毕仁且汇?,接著就迅速給“大頭”使了個眼色,自己則膽大包天地從瓜棚邊躥出來抱住了趙二舅的腰。
“大頭”見狀,膽子也大了起來,他也躥了出來,上去抱住了趙二舅的腿,這倆家伙平時就膽大,想不到竟然膽大到這種地步。趙二舅被突然躥出來的兩個小家伙嚇了一跳,弄清情況后就揚起手來拍打他倆的屁股,一邊打,一邊大叫起來:“抓賊啊,抓賊啊……”
趙二舅的聲音大得很,在空曠的田野里響得很遠,“疤瘌眼兒”和“大頭”再膽大畢竟也是做賊心虛,何況又是兩個小孩子。趙二舅一叫,他倆就害怕了,松了手撒腿就跑。
趙二舅氣得快岔了氣,他知道追不上這幫壞小子,一邊罵一邊向村里走去。
“悶葫蘆”的那個西瓜摔爛了,可“黑蛋”偷的那個瓜任憑趙二舅怎么喊,他都沒有舍得丟下它。我們幾個小家伙一邊跑,一邊輪流抱著它,一口氣逃到了村子西邊的竹林里,個個累得喘粗氣。鉆到竹林深處,小伙伴們圍著這個大西瓜又是看又是摸,高興得手舞足蹈。
欣賞完我們的戰(zhàn)利品,“疤瘌眼兒”幾拳頭下去,大西瓜就碎成了幾大塊,大伙爭先恐后地?fù)屩云饋?。不一會兒工夫,大西瓜就報銷了,瓜皮也被啃得透了亮,滿是牙印子地扔了一地。
過了西瓜癮,趙二舅卻跑回村子里告了狀,隊長把我們幾個娃子們的家長集起來訓(xùn)了一頓,還要罰扣工分。那天晚上,我們幾個小家伙慘極了,挨罵挨打一個也沒逃脫掉。尤其是帶頭的“疤瘌眼兒”,聽說他老爹脫了鞋子打屁股,疼得他好幾天都不敢再出門。
外婆也是在這天晚上第一次打了我,而且打得還很兇,自記事以來,外婆從沒有對我發(fā)過這么大的火,更沒有打過我一次。先前也做過許多錯事,她頂多只是罵幾句。有時也想打,揚了揚巴掌就又放了下去。但這次卻動了真,罵了還不算,脫了褲子打屁股。一邊打一邊罵,“打死你這個賊娃子,這么小就做賊,長大了還不翻了天?!蔽彝吹么罂薮蠼?,心里感到很委屈。外婆氣消了后,又把我摟在懷里頭,對我說:“小五啊,你知道外婆為啥打你嗎?”我氣呼呼地說:“不知道?!逼鋵?,那時候是真的不知道。
外婆說:“人再窮,也要有志氣,餓死也不能做賊呀,從小要是養(yǎng)成了壞習(xí)慣,長大就改不了,我要是不把你看管好,給你媽養(yǎng)個賊娃子,你讓我怎么見人呀?!?/p>
我不懂外婆講的這些道理,只是一個勁兒地哭,外婆心疼起來,把我摟在懷里邊,自己也掉了淚。
外婆說:“小五,你要是想吃瓜,給外婆說一聲,把咱家的大公雞賣了,我也要給你買瓜吃,你怎么能去偷呢?”
外婆的話,我不是很明白,但知道自己干的不是光彩事。
外婆的往事
外婆生于一九一六年臘月二十八,屬龍的,娘家住在離外公家三十多里的一個叫李家洼的深山區(qū),祖上幾代都是佃戶,窮得叮當(dāng)響。外婆的母親生了六個閨女,但她還要堅持生,非要生一個兒子續(xù)香火,可第七個生下來還是個閨女,外婆的父親就把剛出生的七閨女送人了。外婆的母親傷心欲絕,為此大病了一場。在那個年代,吃飽飯都不是一件容易事,哪里還有閑錢買藥呢?外婆的母親就這樣死掉了。
外婆的母親去世后,家里的狀況更是雪上加霜,一個窮佃戶怎么也養(yǎng)不起六個孩子,于是,外婆的父親便把兩個小閨女送給了好心人收養(yǎng)。外婆排行老四,從此就成了家里的老幺。
后來,家里的日子好了一點,外婆的三個姐姐也出嫁了。當(dāng)年被送人的三個小妹妹也托人捎來信兒,說養(yǎng)父母對她們很好,日子能夠過得去,她們了解了自己的身世,也非常感謝她們的父母。尤其是收到老七的來信時,外婆的父親兩眼淚花,老淚縱橫,回想著往事一幕幕,看著眼前的外婆,暗下決心一定要為這個留在身邊的女兒找個好人家。
外婆長到十九歲時,出落得亭亭玉立,她十分勤快,包攬了家里全部家務(wù)活,把老父親照顧得很好。沒過多久,在媒人的介紹下與十八歲的外公定了親。當(dāng)時,外公家很窮,但是外婆的父親并不嫌棄,他看重的是外公的勤勞和樸實,相信婚后小兩口一定能把日子過好。外公也喜歡上了外婆,他發(fā)誓要讓外婆過上好生活,定親不久便外出學(xué)手藝。
兩年后,外公回到村里,將外婆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迎進家門。雖說日子過得不富裕,可外婆和外公一輩子琴瑟和鳴,恩恩愛愛。
…………
在我的記憶里,外婆沒有閑著的時候,除了干家務(wù),還要割草喂牲口,晚上還要在油燈下不停地紡花。好多次我半夜醒來,看見她還在那里吱吱扭扭地紡花,家里邊每天晚上都能聽到她的紡花聲,一家人的被褥衣服全是靠外婆的紡花車和織布機做出來的。
外婆做得一手好針線活兒,她會剪花、扎花、做鞋樣,織花格子布,盡管都是些粗布衣,穿出去村里人都夸好看。外婆做的鞋更結(jié)實,針腳密,鞋底子納得厚,尤其是給我做的平口小布鞋,穿起來舒服極了。
外婆育有母親和舅舅兩個兒女,舅舅家有四個孩子,除了照顧我,舅舅和舅媽下地干活的時候,她還要幫助照看那幾個和我差不多大年齡的孩子。但自從母親把我送來后,外婆似乎變了心,顯得對我這個外孫格外親,偶爾做了點好吃的,總是先讓著我吃。有時為了讓我吃獨食,她會把好東西藏起來,表姐和表弟問她要,外婆總是說:“就你們吃嘴,早就沒有了。”時間久了,舅媽看出了破綻,常為這些事和外婆鬧別扭。
一次玩耍時,為爭一個玻璃扣子,我和表姐打了起來。表姐大我三歲,我當(dāng)然不是對手,她把我摔倒在地,手指甲抓破了我的臉,起了好幾條紅印子,疼得我嗷嗷叫。
外婆聽到哭聲,二話不說,拿起鞋底子就朝表姐的屁股上打,正巧被割草回來的舅媽看見了,氣得她臉色發(fā)青,兩個人就在大門外吵了起來。
舅媽撂下草筐子把表姐抱走了,臨走時氣憤地朝外婆喊:“你這個偏心眼的老太婆,你就跟著你外孫過吧 ,等你老了看誰養(yǎng)活你?!蓖馄乓膊皇救?,叉著腰跟舅媽吵。她說:“不養(yǎng)活算了,大不了我要飯吃?!?/p>
舅媽氣呼呼地走了,外婆立刻換了笑臉,一邊給我擦眼淚,一邊把藏起來的花生找出來給我吃。
護犢子
一個冬天的夜晚,天上的月亮把小山村照得如同白晝,我們一群小孩子在村子里瘋跑著玩“捉迷藏”。十幾個小家伙分成兩批,一批人藏起來,另一批人去捉,捉著誰了就在頭上敲他的“栗殼子”。
玩了大半夜,藏起來的人都被捉了出來,可就是找不到“黑蛋”藏哪兒去了。大家就合起來去捉他,原來他藏在了四妗奶家的柴火垛里。“黑蛋”把柴火垛挖了一個洞,鉆到了洞里邊。但卻像螃蟹打洞似的在洞外邊留了痕跡,這才被我們發(fā)現(xiàn)了。我是第一個看出破綻的,由于過于興奮,一腳就踢開了洞口的偽裝,鉆進去揪著耳朵把他拉了出來。
誰知“黑蛋”卻惱了,抬手給了我一個“栗殼子”,本來講好的抓著誰了敲誰的“栗殼子”,我還沒敲他,他卻給了我一家伙。我哪里肯吃這啞巴虧,就和他打起來。
別看“黑蛋”膽子大,但他自知理虧,小朋友們都跑過來指責(zé)他,大家伙圍上來敲他的“栗殼子”?;靵y之中,“黑蛋”朝我手上咬了一口,本來他先咬了我胳膊,但棉襖太厚沒咬著肉,他就朝我的手背上下了嘴。這家伙長著一對小虎牙,下嘴又狠,我的手被他咬破了,鮮血直流。
我們平時在一起玩得很好,沒想到這家伙惱了下口這么狠,我疼得哭起來,抓起地上的一塊石頭朝他砸去,石頭落了空,沒有砸到他,“黑蛋”卻逃得無影無蹤了。
我托著受傷的手哭著回家了,外婆看見了,嚇了一跳,抓了一把白面糊在我手上,又急忙找了一塊布給我包扎起來,拉著我氣呼呼地跑到“黑蛋”家,不由分說地就朝站在門口張望的“黑蛋”屁股上打了幾巴掌,一邊打一邊罵:“打死你個小狗娃,打死你個小狗娃?!?/p>
“黑蛋”奶奶當(dāng)時正在屋里的油燈下紡花,聽到外面有動靜就跑了出來,見是外婆打了她的孫子,這還了得,兩個老太太就吵了起來。
外婆說:“你咋養(yǎng)個狗娃子,放出來咬人哩?”
“黑蛋”奶奶說:“你這個老氣婆子咋就這么護短哩,小孩子不懂事,你也不懂事?一個巴掌拍不響,你家小五要不打我家‘黑蛋,他咋會咬他哩?我家‘黑蛋輪不著你來打。”
外婆說:“你哪只眼睛看見我家小五先打你家‘黑蛋啦?”
“黑蛋”奶奶說:“我兩只眼睛都看見了,我還看見你這個老不死的老太婆打了我家‘黑蛋?!?/p>
外婆氣急了,說話就把不住嘴了,蹦起來跳著罵:“你這個老太婆,算你的狗眼尖。”
兩個老太婆本來是你一句我一句地吵罵著,誰知外婆惱急了罵出了狠話,這一下把“黑蛋”奶奶也惹惱了,兩個老太婆叫喊著要撕爛對方的嘴,若不是鄰居出來勸,她倆差點打起來。
大人們的事我們不懂,沒過幾天我和“黑蛋”又跑到一起玩去了。但外婆和“黑蛋”奶奶卻成了“仇人”。有很長一段時間,兩人再見面時誰也不理誰,背地里還互相翻對方的閑話,搞得我和“黑蛋”也很無奈。不過,我倆都知道,兩個老太太之間能有什么恩怨呢?無非就是“護犢子”罷了!后來,外婆與“黑蛋”奶奶和解了,我和“黑蛋”都很開心。
善良的外婆
記得有一年冬天,剛下了一場大雪,寒冷的早晨里,一個討飯的叫花子來到外婆家,他看起來有六十多歲了,穿得破破爛爛的,胳膊上挎著破籃子,手里拉著竹棍,腰間束根稻草繩,破棉襖上的棉花露在外邊,一雙早已被雪水浸透的破棉靴,為了防止雪天里路滑摔倒,鞋子的中間系著稻草繩。他腳上的那雙棉鞋早已磨破了,腳趾頭露在外面。
外婆家養(yǎng)的那條大黑狗看見他就叫起來,我也很討厭他,撿了一條小棍子趕他走,大黑狗見狀,躥上去咬著了他的破棉褲。
外婆當(dāng)時正在織布機上織布,聽到外邊的狗叫聲,跑了出來,一看是我在趕一個討飯的叫花子,她奪下我的小木棍,啪啪啪地朝黑狗打過去,狗叫喚著跑遠了。外婆轉(zhuǎn)過身來又打了我的屁股。我弄不清咋回事,心想,趕一個又老又臟又丑的破要飯的有什么錯呢,委屈得哭起來。
外婆不理我,卻走到那討飯的老頭子跟前問道:“老大哥,這么冷的天,你咋還出來討飯呢?”
老頭子不說話,哇哇哇地比畫著,原來,他是個啞巴。
那時的鄉(xiāng)村,像他這樣的討飯人,隔幾天就會來幾個。
外婆見討飯人是個啞巴,也就不再問什么了,急忙上前把他拉到屋子里,生火給他取暖,又把外公的舊棉襖、棉褲、棉鞋找出來讓他換上。外婆用手給他比畫著,拉著我去了灶房,意思是一個女人家不能看著他換衣服,讓他自己快把這破衣服換下來。
討飯的啞巴老頭把衣服換好后,感激地坐在火堆旁流眼淚,見外婆進屋,雙手合十給外婆跪了下去。外婆急了,扭著腳快步跑上去把他攙起來,說道:“大哥,你這是干啥哩,都是窮苦人,何必要這樣?!?/p>
外婆又給他煮了一碗熱面,熱了兩個黑饃頭,看著老漢狼吞虎咽地一口氣吃完了,她這才放了心,自己卻早已哭成了淚人。
我不知道外婆為啥對這個討飯老頭兒這么好,又是給他送棉衣,又是給他生火烤,做飯給他吃,還為他傷心落淚。
外公收工回來后,外婆把討飯老頭兒的事說給外公聽,外公是個十分實在的老好人,倆人商量了一會兒,決定先把討飯老頭兒留下來,讓他住幾天再走。那天晚上,討飯老頭兒就住在了外婆家。幾天后,天放晴了,外婆又給他蒸了一鍋黑饃頭,才和外公一起把他送走。
討飯老頭兒的模樣我早已記不清楚了,但他臨走時的那個場面我至今卻依然記得,當(dāng)外婆、外公把他送到村口時,老人家哭得像個淚人似的,雖然他不會說話,但他心里卻明白,知道自己遇到了善良人,嘴里不停地哇哇著,雙手又是比畫又是作揖,弄得外婆跟親人離別似的跟著哭。
外婆吃過許多苦,知道苦日子的滋味,但她卻有一顆善良的心,每當(dāng)看到討飯的人,她就會想自己小時候的光景,每逢這時,她都要想法去幫助。
盡管那時的日子艱難,可外婆卻很知足,甚至還有一種幸福感。她常說:“你們這一茬娃子們真有福氣,生在了新社會呦!”
說這話時,外婆總是舒服地躺在搖椅上,手里搖著蒲扇,瞇縫著眼睛,滿含笑意。
外婆給我講的舊社會的那些事,我只能當(dāng)故事聽,但又隱約能感覺到外婆年輕時所身處的那個年代的艱苦與不易,由此造就了外婆如此善良而又知足感恩的性格。
表叔苦娃
外婆有一個親表叔叫苦娃,這苦娃的命和他的名字一樣苦,十六歲那年山里下暴雨發(fā)洪水,沖走了他家的房子,淹死了他的爹娘,所幸的是那天他和妹妹蘭花去了親戚家,才幸免于難。命保住了,但苦娃和蘭花卻成了孤兒。親戚家也窮得揭不開鍋,養(yǎng)活不了他們,兩年后就把兄妹二人送到當(dāng)?shù)氐囊粦羧思胰シ叛?,給他們兄妹二人找了條活路,盡管晚上兄妹二人和那群羊一起睡在羊圈里,但也算是有了安身之地。
一天傍晚,苦娃和蘭花放羊回來,把羊群趕進羊圈后,數(shù)了數(shù)發(fā)現(xiàn)少了一只羊,兄妹倆害怕雇主知道了扣掉他們的口糧,慌忙去到山里找。一直找到后半夜,才在一個山洞里找到了那只羊。可羊已經(jīng)被山里的狼吃得只剩下了骨頭架,要不是羊頭上的記號,兄妹倆還認(rèn)不出來呢!此時,他倆害怕極了,回去后怎么向雇主交代?挨打挨罵事小,要是讓他們賠,他們哪里賠得起?
雇主還是知道了這件事,但念及兄妹倆年少沒經(jīng)驗,并沒有過多的責(zé)罵,但要他們賠償一只羊,并且打算不再雇傭他們了??煽嗤弈睦镉绣X賠償呢?最后只得由親戚出面替兄妹二人賠償了雇主一只羊,兄妹倆才得以脫身。就這樣,苦娃又帶著妹妹離開了家鄉(xiāng)。
苦娃帶著妹妹離開了家,本想再找家雇主做活養(yǎng)活妹妹,誰知,一切都不如愿,二人處處碰壁,有時還會遇見些對蘭花心懷不軌的人。萬般無奈,兄妹二人只得以乞討為生。
一次,苦娃討飯路過一個大戶人家的門口,這家人養(yǎng)的護家犬突然躥出來沖著苦娃狂吠,苦娃本能地后退著,由于長期挨餓導(dǎo)致身體虛弱,苦娃摔倒在地,被沖上來的惡犬咬傷了。主人家本想帶他去醫(yī)治,可苦娃顧不得自己的傷,求狗的主人給了他一些吃的,便千恩萬謝地離開了。
當(dāng)時,他心里只有一個想法,就是要讓妹妹能夠吃上一頓飽飯。
我想,這就是為什么外婆碰到討飯的過路人,總要讓他們吃上一頓飽飯的原因吧。在我的記憶中,只要家門口有人來討飯,她總會想方設(shè)法給他們弄吃的,弄穿的。家里實在沒有了,她就出去借,借了糧也要送給這些討飯人。外婆借東西有個規(guī)矩,人家給她半瓢米,歸還時,她總要還人家一滿瓢。
外婆說:我的父親討過飯,我的親戚們討過飯,災(zāi)荒年代,我和你外公也討過飯,因此,我不敢看見討飯人,一看見就心酸。
我這才終于明白了,外婆為什么對來家里討飯的人那么好。
原來如此??!
這就是我的外婆,一個百般疼愛我,一個對我做了“小偷”一點也不手下留情,一個為了我受點欺負(fù),不顧一切去和人家吵架,一個見了叫花子就流淚的外婆。
山村趣事
時間過得真快,轉(zhuǎn)眼間我在外婆的小山村里長到了七歲,在外婆的呵護陪伴下到了上學(xué)的年齡。
外婆小時候家里窮,一輩子沒上過一天學(xué),她說自己是個睜眼瞎,一個字都不認(rèn)識,連自己的名字也認(rèn)不出來。
生產(chǎn)隊里分糧食,糧食堆上要貼上戶主的名字,一次外公不在家,隊里分了幾斤芝麻,外婆去打麥場里領(lǐng),可她找不到哪是自家的。
外婆是第一個來的,場里只有分芝麻的隊長、會計、保管三個人。這三個都是年輕后生,按輩分他們都叫外婆嬸子的。
外公是根獨苗,但在近門宗族里卻排行老九,因此,人們見了外婆就喊她九嫂,九娘、九嬸、九奶,村子里沒有人知道外婆的名字叫什么。
其實,外婆在娘家時是有一個名字的,叫李桂香。但到了丈夫家就幾乎很少叫閨名了,姓張的就叫張氏、姓李的就叫李氏。續(xù)家譜時是這樣,去世埋在墳?zāi)估?,墓碑上刻的仍然是張氏、李氏。這就是那個時代女人們的命運,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一切聽天由命,一點也由不得自己。
生產(chǎn)隊會計趙二麻子平時愛開玩笑,看見外婆進了場,他知道外婆不識字,肯定找不到哪是她家的芝麻,就笑瞇瞇地跑過去,在外婆家那堆貼有外公名字的白紙條上,畫了一只老公雞。
外婆到了場里,東瞅瞅,西瞅瞅,在場上轉(zhuǎn)了幾圈子,就是找不到哪堆芝麻是她家的。以前生產(chǎn)隊里分東西,都是外公來領(lǐng)的,外公也沒上過學(xué),但他能認(rèn)識自己的名字。分糧食或分其他什么東西時,外婆總是跟在外公后邊取,外公說哪堆是他家的,外婆就去哪堆拿。今天臨到她獨自上場,麻煩就來了,白紙黑字寫得再清楚,可惜她是個睜眼瞎。
沒有辦法了,外婆就找會計問,她說:“二麻侄子,哪堆芝麻是我家的?”
趙二麻子一本正經(jīng)地說:“九嬸,芝麻堆上有條子,條子上有名字,你自己去找吧。”
外婆說:“去你老丈母那個腳,你不知道九嬸是個睜眼瞎?”
外婆有時也幽默,特別是一些晚輩和她開玩笑或是惹她生了氣,她總愛罵“去你老丈母那個腳”。有時我讓外婆開心了,或是惹她生了氣,她也會這樣罵我。
我問她:“外婆,啥是老丈母?”
外婆哈哈大笑,“老丈母就是老丈母,是你媳婦她娘。”
我說:“外婆,媳婦是誰?”
外婆笑得眼淚都出來了,捏了捏我的臉蛋說:“傻瓜蛋子,媳婦就是媳婦,長大了你就知道了?!?/p>
看著我依然好奇的模樣,外婆的笑聲更響了。
趙二麻子故意賣了乖,討好地對外婆說:“九嬸,我知道您老不識字,怕您找不著,就給您老的芝麻堆上做了個記號。”
外婆說:“啥記號?”
趙二麻子說:“老公雞,您該認(rèn)識吧?”
外婆嘻嘻一笑說:“你娃子笑話你嬸子哩,不識字我還能不認(rèn)識老公雞?老母雞俺也認(rèn)識?!?/p>
說完,自個兒也笑了起來。
趙二麻子說:“那你就去場里找,那個芝麻堆上的白條子上有個老公雞就是你家的?!?/p>
外婆笑呵呵地走開了,果然找到了她家的芝麻堆。芝麻找到了,但她想了想,心里似乎有點窩氣,沖著趙二麻子直罵娘:“二麻子,俺是老公雞,你爹是老母雞。”
哈哈哈哈……
趙二麻子笑得快岔了氣。
自此以后,生產(chǎn)隊里分東西,趙二麻子都要在外公的名字旁多畫一個老公雞,免得外婆來了再找他麻煩。外公從此又多了一個綽號,平輩們背地里叫他“公雞九哥”,晚輩們叫他“公雞九伯”“公雞九叔”“公雞九爺”。
外公脾氣好,管他公雞母雞的,根本不去理會,外婆卻氣得慌,看見一次,罵趙二麻子一次,但也沒辦法,哪一次不見了老公雞,她就找不到自家的東西。
王老莊上學(xué)記
外婆吃了不識字的虧,我一到上學(xué)的年齡,她就催促我趕緊去上學(xué),把我送到了離家六里地的王老莊學(xué)校去。
王老莊學(xué)校是當(dāng)時公社里辦的一個公家學(xué)校,學(xué)校里有二十多間破草房,天下雨的時候,房子里漏雨,老師們要拿臉盆去接水。
學(xué)校有十幾個老師,小學(xué)和初中混在一起,學(xué)生們都是來自附近村子里的農(nóng)家子弟,開設(shè)有小學(xué)一至五年級,初中一至二年級的課程。每個班有三十多個學(xué)生,算起來有二百多人。
王老莊是附近山區(qū)里比較大的一個莊子,四面環(huán)山,但村子里的地勢卻平坦,村里邊住的人口多,是當(dāng)時的王老莊大隊部所在地。
從前,村子的四周筑有土寨墻,主要是防土匪的,那些年月里兵荒馬亂,山里土匪多,成天進村干壞事。建了寨墻后,村里的青壯年每天晚上輪流到寨墻上去打更,土匪一來,就哐哐哐地敲鑼,聽到鑼聲響,年輕人就帶上土槍、土炮、梭鏢、長矛上寨墻護村子,最讓土匪們害怕的是寨門和寨墻的重要部位都筑了土炮樓,沒有鋼槍鋼炮的小桿子土匪是輕易不敢進寨的。
后來,土匪被剿滅了,寨墻便沒有了用場,坍塌得不成樣子,但遠遠望去,仍像一座廢棄的城堡,我就是在這個破寨子里上完了五年小學(xué)。
那時候的功課很簡單,小學(xué)只開有語文、算數(shù)、音樂、美術(shù)、勞動、體育幾門功課。由于山高路陡,小學(xué)沒有早自習(xí)和晚自習(xí),上午三節(jié)課,下午二節(jié)課。教材也很簡單,基本上沒有什么課外作業(yè)。所以,大多數(shù)時間大家都是在玩耍。
下課和放學(xué)的時候,是我們最開心的時刻,女孩子們抓石子,踢毽子,蹦房,男孩子們打陀螺,推鐵圈,叨雞。
以前是一個村子里的孩子在一起玩,上了學(xué)是幾個村子里的孩子們在一起玩,人多了,是非也就多起來,罵架、打架是常有的事。
男娃們好起來形影不離,但一言不合就摔跟頭、打架,女娃們常常為爭一個好看的小石子幾天不搭腔。
小學(xué)三年級的時候,我們班里有個外號叫“孫猴子”的家伙,瘦高瘦高的,整天上躥下跳地像只小猴子。這家伙喜歡學(xué)孫悟空耍棍子,由于他姓孫,大家背地里都叫他“孫猴子”。
一次下課后,“孫猴子”又在那里耍棍子,雖然耍得難看,但大家都喜歡看熱鬧,就站在旁邊看他耍??粗?,看著,“孫猴子”一棍子打到了我腿上,我哪里肯饒了他,撿起一塊小石頭就朝他砸去。
石頭正巧砸在“孫猴子”的褲襠里,這一下惹惱了他,掄起棍子就朝我打過來,我起身就跑,“孫猴子”在后邊追。
我們村里的幾個小伙伴看見“孫猴子”拿著棍子攆我,立刻沖出來截住他,“疤瘌眼兒”“老板球”“黑蛋”“悶葫蘆”“小櫻桃”都不依了,一齊沖了過來,奪下了“孫猴子”的棍子,并把他揍了一頓。
“疤瘌眼兒”是我們的孩子頭,別看他有時也欺負(fù)我們,但若遇到外村的孩子欺負(fù)我們時,那可是不行的,他會拼命去保護,甚至去打架。這家伙長得比學(xué)校里同齡的孩子都要高大結(jié)實,打架下手狠,敢硬拼,所以在我們的班級里,沒有哪個學(xué)生敢惹他。
奪了“孫猴子”的棍子,“疤瘌眼兒”又給了他一拳,這一下“孫猴子”村里的幾個小伙伴們也不依了,沖過來就和我們打了起來。
那時,一個小山村就是一個生產(chǎn)隊,每個生產(chǎn)隊里基本上都是些同姓的族人。人雖窮,但隊里的人卻抱團得很,大隊下來任務(wù),生產(chǎn)隊男女老少齊上陣,爭先進,扛紅旗,一張獎狀,一個大紅花就能讓人無比自豪。河里漲大水破了堤壩,隊長一敲鐘,人們會自覺地摘下自家的門板堵洪水。誰要是摘了集體的辣椒、茄子、偷了玉米、拔了蘿卜,一個小學(xué)生看見了,就會跑到生產(chǎn)隊里去報告。起房蓋屋等重要的事情需要找人幫忙,大家也都是互幫互助,從不要一分錢,頂多抽支煙,管頓飯。
外婆村子里的倉房屋門前有一棵大榆樹,樹上有許多喜鵲窩,老鴰窩、馬蜂窩,更有一口大鐘,遇到一些重大的事情,隊長就在樹下敲鐘,鐘聲一響,人們會立刻丟下飯碗,丟下手里任何要緊的事,飛快地集合到大樹下。平時沒有什么大事的時候,這里就成了全村人的飯場,每到吃飯的時候,大人小孩們都愛端著飯碗聚到這里來吃飯,一邊吃,一邊談?wù)撝恍╅_心的事。一些上了年紀(jì)的人還會趁吃飯的時候給大伙講些稀奇古怪的故事,抬杠抬得面紅耳赤,說笑話、猜謎語逗得人歡天喜地。一些愛和嫂子們開玩笑的人,會被嫂子端著飯碗攆得滿場子跑。盡管那時大家都很窮,每家每戶吃著幾乎是一樣的紅薯飯,但那其樂融融的飯場里卻充滿了歡樂和開心。誰家偶爾炒了點好吃的菜,吃飯時會端到這里來和大家一起分享,你給我夾一筷頭子油水稍大一點的蘿卜絲,我給你碗里丟一塊兒炕焦了的辣椒餅,那個親熱勁,就像一家人。
兩個鄰村的小學(xué)生打群架,早有同學(xué)飛跑著報告了老師和校長。校長大喝一聲,揚言要開除人,這才平息了這場“戰(zhàn)斗”。
放學(xué)后外婆聽說了這件事,可把她嚇壞了,掀起衣服把我渾身上下看個遍,沒有發(fā)現(xiàn)傷著哪里,這才放了心??伤龤怆y消,就把我罵了一頓。既責(zé)怪又心疼地說:“小五啊,你都三年級的學(xué)生了,咋還這么不懂事,你教我怎么放心啊。”
我感到很委屈,反駁道:“不是我找事,是‘孫猴子先打我的,不信你到學(xué)校里問問去。”
第二天,外婆還真跑到到學(xué)校里問情況,同學(xué)們都說不是我的錯,是“孫猴子”故意找我茬。
外婆弄清情況后,心里氣不過,就找校長去論理。
進了校長門,外婆開口就說:“你這校長咋當(dāng)哩,教出來的學(xué)生打群架,要是把我外孫打壞了,我可饒不了你。”校長滿臉賠著笑,又倒茶又道歉,搬個凳子讓外婆,外婆不理會他,氣呼呼地站在那里討說法。
校長早已調(diào)查了事情的原因,他心里已經(jīng)有數(shù)了,見外婆找上了門,知道不給她一個說法過不了關(guān)。但小學(xué)生們打架是常見事,他見得太多了,處理的也太多了,什么樣的家長他沒見過。
校長怕外婆麻纏不論理,吵起來造成不好的影響,皺了皺眉,計上心來。外婆的話音剛落,校長立刻收了笑容,理了理頭發(fā),擺出校長的威嚴(yán)架勢嚇唬外婆說:“事情我已經(jīng)弄清了,不管誰先動的手,打架就是犯校規(guī),有理三扁擔(dān),無理扁擔(dān)三,一會兒學(xué)校開大會,兩個學(xué)生都開除!”
校長這一招也夠靈的,一下子就把外婆嚇著了,一聽說為這件事要開除人,外婆立刻蔫了下去,不爭不吵了,轉(zhuǎn)過來賠著笑臉向校長賠不是。外婆說:“校長啊,都是我的錯,我回家好好管教我孫子,你大人不跟小人怪,可千萬別開除我孫子?。 ?/p>
看到外婆服了軟,校長心里偷著樂,但卻不敢笑出聲,依舊十分嚴(yán)肅地說:“念起你這么大歲數(shù)了來為他求情,孩子回去后要好好教育,像這樣的事情以后決不能再犯,這次看在您老的面子上就饒了他,下次再遇到,誰說也不行?!?/p>
外婆千恩萬謝地離開了學(xué)校。
后來,校長又讓人捎信把“孫猴子”的母親也叫到學(xué)校里,用同樣的方法“收拾”了她。自此后,孫猴子扔掉了“金箍棒”,安分老實起來。外婆更害怕校長把我開除了沒學(xué)上,上不了學(xué)就會和她一樣是個睜眼瞎,那可就事大了,便對我不放心起來,生怕再出現(xiàn)第二次,整天提心吊膽的。
但每天都這樣擔(dān)驚受怕也不是辦法,外婆便決定接送我去上學(xué),自此以后,她不管刮風(fēng)下雨,每天都要跑好幾里山路接送我。在那個年代,孩子們上學(xué)是沒有人接送的,上學(xué)的時候一個村子里的孩子結(jié)隊而去,放學(xué)時又結(jié)隊而回。外婆是她家那個村子里,也是我們這個學(xué)校里唯一的一個接送學(xué)生的家長。
就這樣,外婆把我從小學(xué)三年級一直接送到小學(xué)畢業(yè)。那時,外婆已經(jīng)是六十歲的人了。
一個老太太每天要來回走那么遠的山路,真不知道她從哪里來的勁??赡菚r年齡小,不知道心疼人,偶爾外婆接我時來晚了,我還沖她慪氣,一路上噘著嘴不和她說一句話,外婆卻從不見怪,總是笑瞇瞇地牽著我的手。
第一次分離
那時候,小學(xué)實行的是五年制,五年的時間很快就過去了,我已經(jīng)長到了十二歲,該上初中了。家里邊的哥哥、姐姐也長大了,父母已經(jīng)騰開了手,決定把我從外婆家接回去上初中。
那是暑假的一天中午,母親回到外婆家,告訴外婆說要把我接回去上初中,外婆堅決不同意。她說:“咱家學(xué)校里有初中,在哪上初中不都是個初中嗎?為啥非要把小五接回去?”
母親說:“孩子長大了,家里的那個初中在鎮(zhèn)上,條件比咱家的好,對孩子上學(xué)有好處?!?/p>
可外婆就是不聽,說什么也不讓母親帶我走。
當(dāng)時,我正在吃飯,母親走過來跟我說:“小五,聽媽的話,跟媽回去上學(xué)吧?!?/p>
我看看外婆,見她在流淚,不知說什么好。
在外婆家的這么多年里,母親不管再忙,總要隔三岔五地來看我,她每次來,都要給我?guī)┖贸缘臇|西,過年的時候,做了新衣服給送過來。因此,這么多年我雖然在外婆身邊生活,可和母親之間并沒有生疏感,母子倆情感上沒有什么隔閡。但我內(nèi)心里卻是不愿離開外婆的,與她在一起生活這么多年,我已經(jīng)離不開她了。
在我懂事以前,聽到別人家的孩子叫媽媽,我以為我的媽媽就是外婆,外婆就是我的媽媽。后來漸漸大了起來,才知道我的親媽媽原來就是那個經(jīng)常來外婆家看我的女人。
聽著外婆和母親的爭執(zhí),我不知道到底聽誰的好,母親道理講了一大堆,外婆就是聽不進去,還和母親吵起來。外婆說:“你要是把小五帶走了,我就不活了?!?/p>
見外婆這個態(tài)度,媽媽沒了招,傷心地哭起來。
一旁的外公朝我的母親使眼色,那意思是說你別急,慢慢來。因為外公最了解外婆的脾氣,強扭不行,道理她自己能想通。
外公不像那個年代里其他男人那樣,動不動就打女人。外婆性子急,個性強,雖然她從不會主動找誰的事,但遇著找事的人總要爭高低。氣頭上誰也不行,可過了那一陣,等她熄了火,誰對誰錯她自己能想清楚。若是自己真錯了,她會主動找人家賠不是。外公知道外婆是個講理的人。
外公的大名叫趙春元,族里弟兄間排行老九,脾氣好,說話慢騰騰,走路慢騰騰,天上下了雨,衣服淋濕了,外公也不跑。不管遇到什么事,外公總是那句口頭禪:“怕啥了,慌啥哩?”因此,外公還有一個綽號叫“老慢”。
外公和外婆生活了幾十年,有時也會因為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吵吵鬧鬧,但不管再吵再鬧,外公從不動手打老婆,這在當(dāng)時實在是難得的了。在外婆的村子里,她是唯一的一個沒有挨過男人打罵的女人。不僅如此,遇事的時候,外公還總讓著她,兩人發(fā)生爭吵時,總是外公先住嘴。事后外婆想想自己錯了,就給外公說好話,外公總是呵呵一笑,還是那句話:“怕啥了,慌啥哩。”
外婆嘴不饒人,卻心地慈善,與村里人閑話時,常常嘆息著說:“唉,我這一輩子算是走運了,嫁給趙老九,人家對我好,沒彈過我一指頭,還有啥話可說哩?!?/p>
外婆也以自己的實際行動報答了這個家,她和外公成親后,從沒有提過分家的事,一家人的家務(wù)活她總是搶著干,對公婆的話從來都是言聽計從,從不犟嘴。外婆的婆婆年輕時是富貴人家的小姐,身邊有丫鬟伺候過,身上帶有大小姐的脾氣,她對外婆很苛刻,但凡外公不在家,動輒就打罵她。后來,外婆的婆婆老了,癱瘓在床上不能動彈,外婆不但不嫌棄她,更是不計前嫌,端屎倒尿床前為她盡孝七年多。村里一些人對外婆說:“你伺候她干啥哩,年輕時她那樣對待你,老了也讓她受受罪,活該她落報應(yīng)?!蓖馄耪f:“做人應(yīng)該知報恩,她是我丈夫的媽,我丈夫?qū)ξ夷敲春?,我?yīng)該孝順?biāo)?。人老了不容易,誰沒有老的時候?兒媳伺候婆婆,天經(jīng)地義,計較過去的那些事干啥?”就這樣,外婆精心照料了她七年多,直到把她養(yǎng)老送終。
…………
母親聽了外公的話,在娘家住了兩天,她知道來硬的不行,只好等外婆開口。
外婆折騰了兩天,兩天里幾乎不吃不喝,一會兒嘆息,一會兒自言自語,最后還是自己想通了。就對母親說:“閨女,媽想明白了,讓小五回去吧。上學(xué)是大事,你婆家鎮(zhèn)里的初中比咱這強,對小五的上學(xué)有好處。我一輩子是個睜眼瞎,斗大的字不識一個,媽就是再舍不得,也不能耽誤了小五的前程。你就領(lǐng)回去吧,想他了,媽就去看看他?!?/p>
母親見外婆同意了,心里高興極了,夸外婆是個明白人。
外婆對母親囑咐道:“小五這孩子貪玩,你要好好哄著他,對他好一點,回去后要是受了委屈,我可饒不了你。”
臨走的時候,外婆又對母親說:“你可要記著,夏天來了,別讓小五熱著,冬天來了,可不能讓他凍著,記住了我的話,你就帶走吧。”
母親一一答應(yīng)著。
說完這些,外婆哭起來,她舍不得我離開她呀。
是的,外婆把我從三個月養(yǎng)到十二歲。十二年來,我和她形影不離,十二年來,她對我傾注了多少心血,十二年來,她對我又付出了多少母愛般的柔情啊,她怎能舍得就這樣分開呢……
盡管那時候外婆的家里很窮,但有了外婆的呵護,有了外婆的愛,我的童年是幸??鞓返?。
外婆沒上過學(xué),不認(rèn)識字,可她會講故事,外婆講的很多故事和童謠我現(xiàn)在依然記得。當(dāng)然,外婆所講的那些故事和童謠都是些老掉牙的東西,這些老掉牙的故事和童謠,是外婆晚上在油燈下一邊紡花一邊講給我聽的。
秋天的時候,山村里的空氣格外清新,秋高氣爽的寧靜夜晚里,月亮又大又圓,把小山村照得如同白晝一般。一顆顆耀眼的星辰仿佛是在山尖掛著,似乎一伸手就能把它們摘下來。每到這個時候,外婆為了省點油,就把紡花車搬到院子里,徹夜不停地紡花。也是在這個時候,外婆的故事特別多。記得那年七月七日的秋夜里,蔚藍的天空中沒有一絲云彩,金黃的圓月就像漂浮在海面上的一個大圓球,游動著身子緩緩地升到頭頂上。外婆指著天空中那兩顆亮晶晶的星星給我講牛郎織女的故事。故事講完后,外婆告訴我,七月七日的夜晚,能聽到牛郎和織女在天上說的悄悄話。她笑著說,你快去咱院里葡萄架下聽聽牛郎對織女說些啥。我信以為真,就鉆到葡萄架下面去偷聽,可我什么也聽不見,只聽見成群的小蟲子在那里唧唧地叫喚,外婆一下子笑彎了腰。
外婆會講的故事很多,“梁山伯與祝英臺”“劈山救母”“孫悟空三打白骨精”“許仙與白娘子”“臥冰求鯉”,還有許多狐貍鬼怪的故事。講到開心處,外婆隨著故事情節(jié)笑,講到傷心處,外婆就落淚。
外婆也教了我許多兒歌,記得最清楚的是“花喜鵲,尾巴長,娶個媳婦忘了娘”。
“月奶奶,黃巴巴,爹織布,娘紡花,小妮子打梭子,呼啦啦……”“黑老鴰,黑黝黝,我去外婆家住一秋,外婆看見怪喜歡,妗子看見瞪一眼?!?/p>
…………
一次,我歪著頭問外婆:“外婆,花喜鵲為啥娶了媳婦就忘了娘呢? 娶個媳婦干啥哩?”
外婆哈哈大笑,罵了句:“去你老丈母娘的腳,長大你就知道了?!?/p>
外婆高興時,總要這樣罵我。
一次,妗子抱著表弟來串門,看見妗子進門,我就大聲唱起來:“黑老鴰,黑黝黝,我去外婆家住一秋,外婆看見怪喜歡,妗子看見瞪一眼?!?/p>
剛唱完,妗子還真的瞪了我一眼,拍著桌子問:“誰教你的,我瞪你沒有?”
嚇得我趕緊逃出去,屋子里傳來了外婆和妗子的笑聲。
…………
送我回去的那天,外婆煮了十幾個雞蛋,用一個大毛巾包著塞到媽媽的包袱里。她說:“我沒有啥好東西送給小五,就煮這幾個雞蛋吧?!?/p>
你可別小看這幾個雞蛋,在當(dāng)時那可是貴重物,許多家庭都指望賣了它給孩子們買作業(yè)本,給家里換鹽吃。
馬上就要離開外婆了,她緊緊地把我摟在懷里邊,貼著我的臉親了又親,淚水不停地流出來。我更不愿離開她,也跟著哭起來。
終于上路了,外婆送了一程又一程。我們走遠了,她就爬到路旁的土堆上張望,一直望到看不見我們……
令人愧疚和羞恥的虛榮心
我的初中是在故鄉(xiāng)廟街鎮(zhèn)上度過的,廟街是個古鎮(zhèn),歷史悠久,是我們這一帶有名的集鎮(zhèn)。每月的雙日子逢集,方圓幾十里的村民們都來這里趕集,許多農(nóng)副產(chǎn)品和時令蔬菜都是在這里進行交易的。
這條街的主街道叫青龍街,呈南北走向,與之十字交叉的那條東西街叫萬壽路,兩條街的門面房大多是舊時候留下來的磚瓦房,也有幾座二層的磚瓦木地板樓房。店門是用木板兒一塊一塊連起來的,早晨開張時把門板卸下,天黑時再一一合上。
街南頭,有一座據(jù)說是東漢時期修建的娘娘廟,廟街的名稱就是這樣來的。
娘娘廟旁邊,有一口踏有馬蹄印子的飲馬井,傳說是王莽攆劉秀時,劉秀曾在此飲馬,后來劉秀做了皇帝,御賜這口井叫飲馬井。
歷經(jīng)千百年來的歷史滄桑,到民國時,娘娘廟占地已十余畝,房屋三十多間。
新中國成立后,娘娘廟收為公有,改辦為學(xué)校,初期是小學(xué),后來改為初中,學(xué)校的名字就叫娘娘廟中學(xué)。
廟街離我家不遠,只有七里路,但離外婆家卻很遠,需要翻山越嶺幾十里才能來。那時山區(qū)的道路不好,村里不通汽車,外出辦事除了極少人有自行車外,基本上都是步行,那些趕集賣菜的,都是大老遠起五更挑擔(dān)子過來的。
進廟街的必由之路,是一條寬寬的白沙河,河里四季都有流水,河里經(jīng)常能看到洗衣服的女人和撒網(wǎng)捕魚的漁夫。河面上沒有橋,人們就在河水里放些石頭作為過河的墊腳石,偶有騎自行車的人過河,要背著自行車蹚水走,若遇夏天漲大水,就沒辦法過河了,只有等到河水落。
我上初中的時候,已經(jīng)實行了初中三年制。三年里,外婆每隔一段時間都要讓舅舅借了別人家的自行車,帶著她到學(xué)校里來看我,從外婆家到娘娘廟中學(xué),要走幾十里的山路,許多路段山坡路陡,就算騎了自行車,也得推著走。在這樣的山路上空手行走,也能讓一個壯勞力累出一身汗,我無法想象我的外婆是怎么走過來的。
外婆那時已經(jīng)六十多歲了,盡管每到假期的時候我都會去看她,可她還是要翻山越嶺來看我。
初中畢業(yè)后,我考上了縣城第一高中,這里是全縣最好的學(xué)校。父親高興極了,經(jīng)不住鄉(xiāng)親們的鼓動,請了放電影的師傅破費在村子里放了兩場電影。
縣城一高有著近百年的建校史,在我的故鄉(xiāng)里很有名氣,能考進這所學(xué)校的學(xué)生,自然令人刮目相看。
外婆得知我考上一高后,高興得合不攏嘴,逢人就說:“我家小五有出息了,沒有白養(yǎng)他,考了這么個好學(xué)校,這娃子真有出息?!?/p>
妗子卻挖苦她說:“你個老婆子是狗咬豬水泡瞎喜歡,抱外孫不如抱草墩,小五出飛了,還稀罕你這個老婆子,你就等著享福去吧?!?/p>
外婆不理她,依舊呵呵笑。
這時的小山村,已經(jīng)實行了包產(chǎn)到戶,推行了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zé)任制,家庭副業(yè)也活躍起來了,一部分鄉(xiāng)村里的能人,成了遠近聞名的萬元戶。鄉(xiāng)鎮(zhèn)里開大會,就像從前的勞動模范那樣給他們帶紅花,山鄉(xiāng)里的日子一天天好起來。
還沒開學(xué),外婆就把養(yǎng)的豬賣了,羊賣了,正在生蛋的老母雞也賣了,湊齊了三百塊錢送給母親,讓給我交學(xué)費。在那個時候,三百塊錢可不是個小數(shù)目,但外婆舍得。
其實,當(dāng)時的學(xué)費很低,根本用不了這么多錢,可外婆、外公心里高興,他們愿意這樣做。
母親告訴我,外婆送來的這些錢,不管家里多急用,她都舍不得花一分,全用在了我的上學(xué)上。因為她知道,這不僅是錢,這是外婆對我的一片心啊!
縣城一高的院子很大,院子里栽有許多大樹,有幾棵特別大的,是百年前建校時老校長親手栽的。天熱的時候,同學(xué)們下課時就跑到這些樹底下來避暑。
一天上午下課后,學(xué)校的大喇叭里放著廣播體操,我和同學(xué)們按節(jié)拍做完課間操后,與幾個男女同學(xué)一起聚到樹底下談天說地。這時,學(xué)校傳達室的瘦老頭兒領(lǐng)著一個老太太向我們這里走來。開始時我們沒看到,只顧在那里說笑,一直到老太太快走到我們身邊時,才發(fā)現(xiàn)她好像在找什么人。
老太太看見學(xué)生就打聽,一個女學(xué)生用手指了指我說,那個穿白襯衫的就是劉海濤。劉海濤是我上學(xué)后父親給起的名字。
我吃了一驚,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是外婆來了。
外婆怎么會跑到縣城來呢?我一時弄不明白,對她的突然到來,我一點心理準(zhǔn)備也沒有,一時間竟不知如何是好。
那天,外婆依舊穿著她那件穿了幾十年的系著布扣的黑色粗布長衫,由于天熱出汗多,黑布衫上有許多浸出來的白色汗?jié)n,因為長途跋涉,她身上弄得臟兮兮的,看上去像個討飯的。
外婆顯然也看見了我,她蹣跚著腳步滿臉笑容地向我走來,同學(xué)們的眼光一下子聚到我臉上,我的臉唰地一下紅了。
看著這個討飯似的又小又矮、胳膊上挎著花包袱的老太婆,我感到很丟人,我怎么會有這樣一個外婆,她為什么要在這樣的場合出現(xiàn)呢。盡管她就是我心目中親愛的外婆,可我卻不愿立即去認(rèn)她,愣在那里不說話。
外婆還以為自己認(rèn)錯了人,沖著我叫了起來:“小五,小五,你不認(rèn)識我了,我是你外婆呀?!?/p>
我這才“嗯”了一聲,算是對她的回答。
身邊的同學(xué)不知咋回事,一個個睜大好奇的眼睛看著我,也有人乜斜著眼睛看熱鬧。
是的,她就是我的外婆,就是那個連晚上做夢我都會經(jīng)常夢到的外婆,是那個給了我母親般大愛的外婆,是那個賣光家里所有值錢的東西供我上學(xué)的外婆,可當(dāng)她真的來到我面前時,我卻不愿去認(rèn)她。
也許你會奇怪,這不是你的外婆嗎?你為什么不去認(rèn)她呢?說來可笑,那時正值青春期,我在班級里又是經(jīng)常排名第一的尖子生,老師們喜歡我,同學(xué)們羨慕我,慢慢地我就有了虛榮心。
更使我得意的是,當(dāng)時我們班里一個長得非常漂亮的女生對我有好感,一次晚自習(xí)后,她故意跟在我后邊,把夾有一封信的本子送給我,轉(zhuǎn)身就跑了。我平時對她也有好感,看了那封情真意切的信后,心里很激動。青春期的少年雖然還不懂什么是愛情,但我那時覺得,這就是我的愛。不過,那時候的男孩、女孩交往很簡單,兩個人偶爾偷偷地坐在操場的暗影里說說話,總還要隔著一段距離。
外婆到來時,偏偏這個女生就在我身邊,我怎么會有這么一個又老又窮的外婆呢,虛榮心馬上作怪起來。我漲得臉紅脖子粗,不愿去認(rèn)外婆,她喊了我好幾聲,我卻裝作不認(rèn)識她。
外婆馬上明白過來,對領(lǐng)她過來找我的那個傳達室的瘦老頭兒說:“大兄弟,你回去吧,我是劉海濤一個村里的鄰居,他媽讓我給他捎點東西來,我一會兒就走。”
外婆這么一說,傳達室的老頭兒就走了。身邊的同學(xué)和我的女友似乎也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們用奇怪的眼神看著我,我愈發(fā)感到無地自容,真想鉆到地縫里去。
正在這時,上課鈴聲響了,同學(xué)們跑回了教室,總算是給我解了圍。我沒有馬上離開,低著頭站在那里不說話。
外婆尷尬了一陣子,嘆了一口氣說:“小五啊,外婆明白你的心,你長大了,有思想了,外婆不該跑來給你丟臉,我來沒有什么事,就是想你了來看看你。這包袱里是我們給你新買的‘的確良襯衫,還有讓你妗子給你織的冬天里穿的毛衣,還有兩條新褲子,還有你最喜歡吃的烙饃,是白面做的,炕得干,放幾天不會壞的。又給你煮了一些咸鴨蛋,你就慢慢吃吧。城里離家遠,來一趟不容易,你長大了,要好好照顧自己,別只顧讀書,累壞了身體。”
說完這些,外婆就不再說話了,她把包袱遞給我,擦著眼淚走了。
我追了上去,攔著外婆責(zé)怪道:“外婆,你的心意我領(lǐng)了,我都這么大了,不用你再操心了,以后不要來看我了!”
說這些話時,我有些心怯,聲音壓得很低,生怕別人聽見,更怕外婆罵我沒良心??伤坏珱]有罵,還沖我笑了笑,顯出一點也不生氣的樣子,只是沒有再說話,就這樣離開了。可她沒走幾步,就又回頭朝我張望,那眼光,依舊是那么的慈祥……
外婆走后的幾天里,我一直被這件事情折磨著,心里有種說不出來的滋味,知道不該這樣對待她,也感到愧對了她,都是那時的虛榮心在作怪呀。
盡管那時已經(jīng)實行了包產(chǎn)到戶,人們不再餓肚子,生活有了大起色,過年也能夠多吃幾天白面饃了,但一件白色的確良襯衫是需要花上十幾元才能買到的,一般人還是穿不起的,外婆竟然舍得給我買,我卻這樣去對待她。
在以后的許多日子里,每當(dāng)想起這件事,我真想狠狠地抽自己幾個嘴巴,罵自己太混蛋。但這件事一直到外婆去世,她都從未對任何人講過,包括我的外公,我的母親,我的父親,這件事,似乎只有外婆和我兩個人知道。
放假回去的時候,母親說,外婆又給你捎來好吃的了,外婆又給你買新衣服了,外婆又給你送零花錢了……
聽著母親的話,我的心里如刀割般難受,但我卻沒有勇氣給母親講外婆去學(xué)??次业哪羌拢覠o法想象母親知道后會怎么樣。
我知道,外婆以后不會再來學(xué)校找我了,但我也知道,外婆依舊在想著我。在以后的日子里,外婆依舊省吃儉用給我買東西,不再去學(xué)校了,她就把該送的東西送到我的家里來,讓母親轉(zhuǎn)給我。
寫下這些文字時,我的外婆已經(jīng)離開了人世,盡管沒有人知道這件事,我依舊覺得無地自容。
我真想去給外婆道歉,我真想去向外婆請罪,可我卻再也見不到我的外婆了,留下這件事,永遠在心里譴責(zé)著我。
外婆,你恨我嗎?外婆,你能原諒我嗎?
外婆的嘮叨
高中畢業(yè)后,我考上了省城重點大學(xué),畢業(yè)后在城市里有了工作,離外婆家更遠了。我已經(jīng)好幾年沒見到她了,許多個假期我都想去看望她,去看看那個留下我童年夢幻的小山村。
可我終究沒有去,因為我內(nèi)心里害怕見到她,我不知道如何去面對她。
后來,我結(jié)婚了,隨著年齡的增長,對外婆的愧疚感愈加強烈。我再也不能讓良心永遠地折磨著我,決定把外婆接到城里來住,接到我的身邊,讓她有個幸福的晚年,以此報答她的養(yǎng)育之恩,更為了減輕些我的罪過。
外婆八十一歲那年,外公去世了,外婆很傷心,整日以淚洗面,茶飯不思。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院子里傷心哭泣。是的,外婆與外公風(fēng)雨同舟六十年,哪怕是在最艱難的歲月里,兩人始終恩恩愛愛,一生從沒分開過,現(xiàn)在外公走了,外婆怎能不傷心呢?
舅舅和妗子很孝順,讓外婆搬過去與他們一起住,可外婆不答應(yīng),堅持一個人過,她說自己身體還不錯,能照顧好自己,不愿給他們添麻煩。
我再也不能沉默了,下決心要把外婆接到城里來和我們一起住,一開始她說啥都不同意,說自己年紀(jì)大了,在農(nóng)村住慣了,哪里也不想去。
是的,外婆一輩子沒離開過她的小山村,別說是城市,縣城一輩子也只去過一次,就是去老家縣城一高看我的那一次,除此之外,她哪里也沒去過。
我在外婆家待了三天,每天都給她做工作,可她始終不松口。
舅舅和妗子見我是真心的,被我的一片誠心感動了,出面幫助我說服外婆。
妗子說:“都說抱外孫不如抱草墩,沒想到咱家小五真不是那號人,你就同意小五吧?!?/p>
舅舅說:“你苦了一輩子,也該享享福了,小五的一片好心意,你就不要辜負(fù)了。”
母親當(dāng)時也在家,她也幫我勸。母親說:“三個月我就把小五送給你,你把他養(yǎng)大成人,沒有你,哪有他今天,你要是還疼愛你這個外孫,就讓他盡盡孝心吧?!?/p>
在大家的勸說下,外婆終于動了心,答應(yīng)來城里住了。
外婆雖然已經(jīng)八十一歲了,但身體依舊很健康,生活不僅能夠完全自理,干起家務(wù)活來依然很利索。
外婆剛來時,對城里住的單元房環(huán)境很不適應(yīng),她幾十年住在鄉(xiāng)下里,習(xí)慣了鄉(xiāng)村空曠熱鬧的生活環(huán)境,一下子住到這三室一廳的房子里。外婆說太憋氣,簡直像坐牢,剛住了三天,就吵著讓我把她送回去。
我家住在十二樓,外婆說:“住在這天半腰里,上不挨天,下不沾地,真是活受罪。”
更讓她感到受罪的是,我和妻子上班走了,屋里就剩下她一個人,沒人陪她聊天說話,屋子里更沒有她要干的活,可外婆是個一刻也閑不住的人,閑下來她就悶得慌。
樓上的電梯,外婆不敢坐,也不會坐,她說坐上去就頭暈,害怕掉下去。
外婆閑得受不了,就想幫我們做飯,但廚房里的天然氣灶她不會用。她想掃地,室內(nèi)鋪的是地板,哪有那么多的灰塵讓她掃。她想著法子要干活,于是又張羅著要為我們洗衣服,可根本就不用她去洗,衣服臟了,脫下來放洗衣機里一會兒就洗干凈了。這些洋玩意外婆一個也不會用,別說用,她連見都沒見過。
后來,外婆終于發(fā)現(xiàn)了有她要干的活,她看見妻子下班買回了菜,就搶著去摘菜、洗菜。她學(xué)會了使用水龍頭,吃過飯后又搶著去洗碗,陽臺上那幾盆花天天去澆水。但這些活是滿足不了外婆的,忙完這些,她便沒了事兒,我們上班走了,她就一個人坐在沙發(fā)上發(fā)愁。
外婆閑得直發(fā)蒙,嘆息著對我說:“小五啊,你還是把我送回老家吧,我生就是個叭嚓命,享不了這清閑福,這樣下去非把我閑死不可?!?/p>
外婆最盼望的就是我們快下班,下班了能和我們說說話,可我和妻子上班的地方離住的小區(qū)很遠,中午都在各自的單位吃飯,只有晚上下班回來,才能陪她說說話。
我當(dāng)時在單位的辦公室里做秘書,整天文山會海,晚上加班更是家常便飯,有時為了趕寫材料,常常在單位辦公室的沙發(fā)上過夜。遇著這樣的情況,外婆就更加寂寞了。
妻子是在這座城市里長大的,祖上幾代人都住在這個城市里,到了她這一代,對鄉(xiāng)下的事情知道得就更少了,盡管她還能夠分清韭菜和麥苗的差別,但對鄉(xiāng)間鄰里的那些事簡直是一竅不通。
有時候我晚上加班不回來,外婆寂寞極了,就沒話找話地給妻子講那些山村里的事情。她說過去她家的山里邊有狼群,晚上下山偷羊吃,老鷹會在大白天飛下來叼走老公雞……她還說村子里張嬸是個愛占便宜的人,把羊群趕到別人家的麥田里吃麥苗,李二嫂三十歲就死了丈夫,守了一輩子活寡婦,王叔是個揚場的老把式,有風(fēng)沒風(fēng)都能揚場。張木匠干得一手好木匠活,做出來的家具很結(jié)實。趙六娃是個二流子,平時游手好閑,四十歲還是個老光棍。刺角芽能治流鼻血,羊胡子草打雞蛋治牙疼,莊稼一枝花,全靠糞當(dāng)家,地不上糞就沒有好收成,等等。
外婆講的這些事,妻子沒見過,也沒有聽說過。一開始外婆這么講,妻子感到很好奇,不停地問這問那,外婆感到很自豪,講得也很賣力,甚至能說出她家最干活的那只老母雞一年能下幾只蛋。日子一久,妻子就膩了,因為除了講這些,外婆再也講不出什么新鮮的東西來,翻來覆去的還是這些事,講得次數(shù)多了,外婆就成了“祥林嫂”,妻子便沒了興趣。一邊裝著很認(rèn)真地聽,一邊卻專心地看著她的電視劇。
妻子與外婆之間不像我和外婆那樣有著親密的過去,盡管她不討厭這個老太太,但受不了她的嘮叨,她那“祥林嫂”式的故事反反復(fù)復(fù)講多了,妻子就有點受不了,更受不了的是她那少見多怪的瞎嚷嚷。
每逢這時,妻子就笑笑說:“外婆,你就早點休息吧?!?/p>
雖說外婆是八十歲的人了,可她心里一點也不糊涂,她明白妻子已經(jīng)不愛聽她講的這些事了,心里感到不舒服。于是就趁妻子沒下班的時候,悄悄地對我說:“你這媳婦哪都好,就是不和我多說話,不說話還是什么一家人,我都快要憋死了。”
我對她說:“外婆,不是人家不聽你說話,她是城里長大的,你說的那些事,她聽不懂,這叫沒有共同語言?!?/p>
外婆惱了,嚷嚷著說:“啥叫沒有共同語言?你說這些我不懂,什么語言不語言的,不就是拍拍話嗎?城里人咋了,城里人也是人,沒比咱鄉(xiāng)下人多長一只眼。他們吃的菜哪來的?吃的糧食哪來的?沒有咱鄉(xiāng)下人種地,你看中不中?”
外婆顯然對我的回答很不滿意,也很生氣,坐在那里噘著嘴。
我趕緊安慰她,順口就唱小時候她教我的那首童謠:“花喜鵲,尾巴長,娶了媳婦忘了娘”,以此來逗她開心。
這一逗,外婆就開心了,張開沒了牙齒的嘴巴笑起來,臉上的皺紋也笑開了花。她把我的手拉進懷里,雙眼盯著我看,那慈祥的目光倒令我有點拘謹(jǐn),因為每當(dāng)我看到外婆這慈祥的目光時,我就會想起那次外婆翻山越嶺去縣城高中看我的情景,總叫我羞愧難當(dāng),看來,人是做不得虧心事的。
盡管外婆從未給任何人說過這件事,哪怕只有我和外婆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她也從沒有提起過。外婆不提,我更沒有勇氣說出來,大概她早就忘卻了吧,也許是她老人家已經(jīng)寬恕了我。
但愿如此。
外婆聽我唱“花喜鵲”,笑呵呵地對我說:“小五啊,你真是個孝順孩子,你娶了媳婦,沒有忘了你娘,連外婆也沒有忘,外婆知足了?!?/p>
為了不讓外婆寂寞,我教會了她使用天然氣做飯,收看電視機,使用熱水器、電冰箱,乘電梯下樓。這樣,外婆就慢慢地適應(yīng)了城市里的生活。
外婆一輩子苦慣了,也節(jié)省慣了,盡管學(xué)會了用天然氣做飯,但她做出來的飯卻不好吃,她舍不得多放油,買回來的肉吃一頓就不讓吃了,她說要等家里來客人了再吃。
我說:“外婆,現(xiàn)在和過去不一樣了,來客了都去飯店吃,誰還來家里吃飯哩。”
外婆說:“那要花多少錢??? 生活再好也不能浪費,在家做飯省錢,下什么館子?想當(dāng)年我和你外公吃野菜、吃草根、吃樹皮,還討飯哩,現(xiàn)在日子好了,日子好了也不能糟蹋東西,更不能亂花錢,過日子嘛,能省點就省點?!?/p>
每逢這時,外婆總是沒完沒了,就像是在給我開訴苦會。我沒有這樣的經(jīng)歷,自然無法體會,聽起來就像聽故事。
更讓妻子不能忍受的是,有時剩點飯,剩點菜,味道都變了她還要熱了吃。妻子說:“外婆,剩飯剩菜放久了不能吃,里邊有細(xì)菌?!蓖馄耪f:“我老了不怕細(xì)菌,你們不吃我吃,倒掉了多可惜?!?/p>
吃飯是這樣,買東西用的塑料袋、紙箱子、塑料盒、油瓶、醋瓶、醬油瓶、舊報紙、小鐵盒她都要收拾起來放到陽臺上,弄得整個陽臺就像一個廢品收購站。
我問她弄這些東西干啥哩,外婆說,等收破爛的人來了拿去能換幾個錢。
我說:“外婆,這能值幾個錢,放垃圾桶里扔掉算了,費這事干啥?”她卻說:“以少聚多嘛,多幾個總比少幾個強。”
實在拿她沒辦法。
外婆閑不住,閑下來就發(fā)慌,我們?nèi)ド习?,她就在屋里擦地板、抹桌子,收拾廚房、衛(wèi)生間,擺放屋里的東西,擦窗戶玻璃,凡是屋里能干的活她都干遍了,再勸說也沒用。她說:“人長兩條腿就是干活的,不干活那不成了廢物。”
后來,我們換下來的衣服她也要去洗,我說:“外婆,衣服你就別管了,攢幾件放洗衣機攪一攪就好了,你干嗎要費這力氣?”
外婆說:“那多費電,我洗了幾十年衣服都沒用洗衣機,不也洗得很干凈嗎?閑著也是閑著,洗洗衣服算個啥?!?/p>
外婆來后,我家的洗衣機整天躺在屋里睡大覺。我和妻子不忍心讓一個八十多歲的老人做這樣的活,這不是雇了一個老保姆嗎?心里實在過意不去??晌覀冊趺凑f也不行,實在拿她沒辦法,就依了她。
外婆的臥室里裝有空調(diào),可她從來不用,夏天照舊扇蒲扇,冬天多蓋一床被,我說:“外婆,你就別省這幾度電啦,也該享受享受了。”
外婆說:“我已經(jīng)夠享受了,還能享受到哪里去?冬天凍凍,夏天熱熱人結(jié)實。”其實,她話是這樣說的,但我知道她怕費電。
外婆學(xué)會了收看電視機,有線電視里的節(jié)目多得很,她雖然不認(rèn)識字,但能聽懂里面說的話。下班回來時,她就給我講在電視里邊看到的事,哪里打仗了,哪里地震了,哪里著火了,哪里汽車碰頭了,割麥用上了收割機,鄉(xiāng)下人進城買了房,泥巴路變成了水泥路,老農(nóng)民開上了小汽車。外婆知道的比我們知道的還要多,每講起這些事,外婆就顯得很激動。她說:“要是我爹媽還活著,那該有多好,也能享享這個福?!?/p>
電視也有讓她生氣的時候,電視里說,有人賣東西摻了假,她罵人家沒良心,老人倒了沒人敢去扶,她罵那些老東西咋都成了訛人精,這些事情讓她想不通,也想不明白,只好對著電視罵,好像是電視在作怪。
最令她不能容忍的是,電視劇里女人穿得少,抱著男人在大街上親嘴,每看到這些,她就破口大罵:“這算啥電視,咋凈是些狐貍精,快關(guān)掉,快關(guān)掉,這樣的事也能上電視,這電視就是壞東西?!?/p>
妻子說:“那是在演戲?!?/p>
外婆說:“演戲也不能這樣演。”
無奈,妻子就關(guān)了電視進屋去。
外婆愛看戲,小時候她背著我翻山越嶺去鄰村看,高興時還會哼幾曲。她不喜歡京劇、越劇、秦腔之類的外地戲、說那咿咿呀呀不好聽,她最愛看的是梆子戲、曲劇、豫劇。有時看得入了迷,她跟著劇情的發(fā)展一會兒笑,一會兒哭,一會兒罵。
外婆的倔強
電視看多了,外婆就膩了,嚷著要出去,可我家住在十二樓,上下不方便。后來,她隨我們坐電梯的次數(shù)多了,頭也不暈了,心也不慌了。有時上到十二樓時,她還不愿意下來,隔著電梯的外罩玻璃四下看。尤其是晚上,城市里燈火輝煌,五顏六色的燈光很迷人,外婆這時候就像個小孩子似的看不夠,一邊看一邊說:“這城里人就是精,天天夜里看花燈,比咱老家正月十五鬧花燈還好看,住在這半天腰里就是美,騰云駕霧像個活神仙。”
外婆會乘電梯了,可她卻不懂電梯的開關(guān)怎么用,除了一樓的那個“1”她認(rèn)識,十二樓的“12”她卻識不得。沒有我和妻子的陪伴,她干著急沒辦法。
有時候下班回來早一點,外婆就纏著我?guī)娞?,上上下下來回坐幾趟,外婆過足了癮,心里美極了。
后來,她問我:“坐電梯用不用燒電?”
我說:“沒有電,電梯就不會走?!?/p>
外婆吃驚地說:“哦,那多浪費,我真是個老糊涂。”
自此以后,沒事的時候,外婆再也不坐電梯了,盡管她曉得燒的不是我家里的電。
整天把外婆一個人悶在屋里總不是辦法,我想,如果讓她學(xué)會用電梯,她就能夠自己下來在院子里走走,換換空氣散散心。于是,我就把從2到12的數(shù)字寫下來教她認(rèn),外婆笑著說:“我都八十多了,學(xué)這些字有啥用?”
我說:“外婆,用處大得很,認(rèn)識了這幾個字,你自己就能坐電梯下來了,電梯里就是這些字。”
外婆明白了,想想也是這個理,就像小學(xué)生似的跟我學(xué)起來。
外婆的腦子一點也不笨,2到12的幾個阿拉伯?dāng)?shù)字,幾天時間她就能認(rèn)能寫了,盡管寫得不怎么好,但終于能獨自使用電梯了。
我沒敢把上面幾層樓的數(shù)字教給她,是怕她沒事的時候會跑到上邊去,擔(dān)心她的安全出問題,12后邊的數(shù)字就不敢再教她了。
我家住的這棟樓有二十六層,我忽悠外婆說:“外婆,你只能按1 和12,出門按1你能下到院子里,按下12你就能再回到家里邊。12上邊的數(shù)字一個不能動,按錯了你就上不去也下不來了?!?/p>
外婆信以為真,從沒出過差錯。
剛下樓時,外婆一個人在院子里轉(zhuǎn),轉(zhuǎn)的時間久了,就和院子里那些退了休的老太太、老頭兒們認(rèn)識了,她熱情主動地給人家打招呼,湊在一起聊天。這些人退休前都是在城市里上班的,見到這么一個從農(nóng)村來的老太太很感興趣,都很歡迎她。外婆一高興,就繪聲繪色地給他們講些鄉(xiāng)村里的稀奇古怪事,他們都豎起耳朵聽。
為了能讓外婆與這些人融合在一起,妻子給她買了城里老年人常穿的花裙子,花襯衫??赏馄攀莻€老封建,她哪里肯穿這些。
她說:“啥人啥打扮,我是個農(nóng)村老太婆,穿這東西不般配?!?/p>
其實,真正的原因不是這些,她當(dāng)著妻子的面不說,私下里卻對我說:“男不露膝,女不露皮,你看看院子里的那些老太婆,都老得掉渣了,還穿花衣服,穿那露著大腿的洋裙子。頭發(fā)白得雪一樣,還要描眉涂口紅,一群老妖精?!?/p>
外婆對城里女人們的打扮很有意見,她看不慣女人穿得少,就連電視劇里演戲也不能接受。她憤慨地說:“女娃子家穿那么少,成何體統(tǒng)?”
外婆背地里罵年輕的女孩子是小妖精,罵那些穿著時髦的老婦人是老妖氣。她不敢當(dāng)人家的面說,就在背地里說。有時候也會在我和妻子的面前說,弄得妻子穿衣服也很小心。
不管我們怎么勸,外婆就是不肯換裝束,夏天里連短袖上衣也不穿,再熱的天她也要穿長袖白襯衫,黑長褲。春秋季節(jié)里,除了穿我們給她買的小號黑藍色秋衣秋褲外,套在外邊的衣服不是黑的就是藍的,除了這兩種顏色,其他帶點色彩的,她都不肯穿。
冬天屋里有暖氣,可再暖和她也不肯穿睡衣,一個人在家里時,也是一身正裝。
外婆是個愛干凈的人,在我的記憶里,雖然家里窮,穿得破破爛爛的,可再破爛的衣服穿在外婆身上,也是干凈整齊的。外婆如今再也不用穿那些破舊的衣服了,衣服的質(zhì)量好了,可顏色她卻是很講究的,除了黑色、白色、藍色、灰色的她能接受外,其他的再好也不穿。發(fā)型還是老樣子,依舊是把頭發(fā)梳起來在腦后邊挽個大疙瘩,上邊用線網(wǎng)罩著,她就是這樣一個古里古氣的老太太。
無情歲月的流逝,讓外婆的黑頭發(fā)成了白頭發(fā),臉上的皺紋也一年比一年多起來,但她的身子骨卻依舊結(jié)實,耳不聾,腰不疼,腿不酸,還和先前一樣,從不生病,干起家務(wù)活來依然很麻利。八十多歲了還能有這么個好身體,也算是她老人家的福氣吧。
外婆在小區(qū)里混熟了,也就沒有了顧慮。她個子雖然小,說話卻是大嗓門兒,說起話來底氣足,有時像吵架。時間一長,就和院子里那幾個常愛聚在一起打麻將的老太太鬧了矛盾。
這些老太太雖然年紀(jì)和外婆差不多,但都是些見過世面的人,人生經(jīng)歷和外婆是兩重天。開始時她們和外婆聊得很開心,外婆在鄉(xiāng)下住了幾十年,鄉(xiāng)下的事知道得多,聽得這些老太太們一驚一乍的。一開始是她們纏著外婆講,可時間一長,見外婆就那么幾招,除了山里,就是地里,村里,再也沒有什么新鮮東西,也就不感興趣了。
老太太們見了她,沒有剛認(rèn)識時那么熱情了,她們之間本來就沒有多少共同話語,這些老太太們見多識廣,不像外婆那樣一輩子沒離開小山村。
外婆再去與她們嘮嗑時,應(yīng)付一聲就轉(zhuǎn)移了話題,外婆又成了孤家寡人,這令她憤憤不平,責(zé)怪這些老太太們沒良心。
一天下午,外婆又下了樓,看見幾個老太太在打麻將,就湊過去看熱鬧,幾個老太太正在興頭上,沒人搭理她。外婆就知趣地站在一邊看,心里自然不舒服。
一個手氣差的老太太可能是輸了錢心情不好,嘩的一聲把麻將推了一地,外婆趕緊上去幫她撿,一邊撿一邊嘮叨著:“不就是輸個小錢嗎?用得著這樣傷和氣,都是老姐妹,以后咋見面?這么大歲數(shù)了,還不懂這個理?”
老太太本來就窩了一頭火,又被外婆奚落了一頓,氣不打一處來,沖著外婆吼了起來:“你這個鄉(xiāng)下老婆子,你懂個啥?沒一點素質(zhì)!”
外婆熱臉貼個冷屁股,雖然她不知道啥叫“素質(zhì)”,可她明白這老太太看不起她這個鄉(xiāng)下老婆子。于是,也火了,麻將不撿了,聲音一下子抬高八度,站在那里和這個老太太吵起來。
外婆是個有脾氣、有個性的人,一輩子從不惹是非,但要是誰無理惹了她,她可堅決不答應(yīng)。
外婆與小區(qū)里鄰居吵架的事,是小區(qū)的保安打電話通知我的,我趕回家時,妻子早已到家了,已把外婆接回樓上去了。我進屋時,她倆正在客廳里吵架,這是外婆到我家九個月來第一次和妻子鬧矛盾。妻子是中學(xué)語文老師,擔(dān)任初中二年級班主任,她通情達理,為人低調(diào)善良,盡管與外婆有著較深的代溝和生活習(xí)慣方面的差異,但從沒有嫌棄過外婆,更不討厭她。她支持我把外婆接到家里住,說做人就應(yīng)該知道感恩。雖說妻子是城里人,她對外婆的一些鄉(xiāng)下生活習(xí)慣,說話方式也有許多看不慣的地方,但她能理解,能包容,從沒抱怨過,我心里非常感激她。
外婆有時太啰唆,但不管怎么啰唆,妻子總是一笑了之,從沒當(dāng)著外婆的面表現(xiàn)出任何不禮貌或不耐煩,更沒有在外婆面前說過什么難聽話。我知道,妻子對外婆是喜歡和感激的,自從外婆來了后,家里的家務(wù)活,妻子就沒機會干了。她有點不忍心,但見外婆是個閑不住的人,讓她干點活,似乎她更開心,也就不再說什么,這也省了她太多的心。她多次對我說:“老外婆真可愛,就像一個老媽媽?!逼拮拥臏仨樞愿瘢馄抛匀缓芊Q心,對我說:“小五啊,你娶這么個好媳婦,可要對人家好一點,要是惹人家生氣了,我可饒不了你。”
妻子為什么竟然和外婆吵起來,我一時摸不著頭腦。我知道外婆的脾氣,時間長了與院子里的老太太鬧矛盾,也在我的預(yù)料之中。因為她是個直性子,輸理的事不做,有理的事有時候她也會得理不讓人。
接到小區(qū)保安的電話,我已經(jīng)猜到了八九分,肯定是那個老太太言語上先沖撞了她,要不然外婆根本不會去找事。外婆常說:“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p>
妻子見我回來了,委屈得哭起來。她說:“外婆和那個老太太在院子里又吵又罵,這讓我們以后出門咋見人,保安把電話都打到學(xué)校里去了,我咋給同事們交代呢?!?/p>
我知道外婆的脾氣,此時此刻,當(dāng)著妻子的面不能責(zé)怪她,否則會事與愿違,就假裝跟沒事人一樣,坐在沙發(fā)上抽煙,心里卻在想著,怎樣才能處理好這件事。
我還沒來得及說話,外婆卻亮開大嗓門兒數(shù)落開了,她說那老太太如何不講理,如何說她沒有“素質(zhì)”??粗馄偶拥臉幼?,我覺得有些哭笑不得。我認(rèn)為這是一件小事,俗話說“人老如還小”,外婆此時就像一個“老小孩兒”,喋喋不休地嚷嚷著。
其實,讓妻子真正覺得難堪的,不是她以后無法面對院子里的鄰居,而是無法面對她學(xué)校里的校長。原來,與外婆吵架的那個老太太,她的大女兒是妻子所在那所中學(xué)里的校長,妻子是教語文的,又是班主任,經(jīng)常在校長眼皮子底下做事,平時見了校長就畢恭畢敬的,哪還敢得罪她。誰知那個老太太被外婆頂撞了一下,就覺得受了天大的委屈,打電話向女兒哭訴外婆如何欺負(fù)了她,如何讓她在院子里丟了人。老太太自然知道外婆與妻子的關(guān)系,因為她們先前要好的時候,敘過這些家事。
校長接到電話后,不分青紅皂白訓(xùn)斥了妻子一頓,讓妻子很委屈,回家后沒忍住情緒,與外婆第一次吵了嘴。外婆說:“是我與那個老太太吵的架,這事與你啥相干?還能不讓你干老師?”
妻子說:“那也說不準(zhǔn),人家閨女是校長。”?
外婆說:“校長咋了?校長也是人,是人就得講道理,是她家老太太不識好歹,我才不怕她!”
妻子說:“你不怕,我還怕哩,你讓我以后怎么見校長?”
外婆說:“那老太太也太小肚雞腸了,兩個老婆子吵架,風(fēng)一吹不就過去了,還向閨女告啥狀?你怕個啥?校長要是敢給你穿小鞋,我就找她算賬去。”
妻子哭笑不得,知道跟外婆講不清這其中的復(fù)雜關(guān)系,于是兩人就在客廳里,你一句、我一句地爭論起來。
我弄清楚事情的緣由后,一邊安慰外婆,一邊哄妻子,本想第二天去學(xué)校給校長解釋一下情況,可當(dāng)天晚上校長卻給妻子打來電話道歉,請她原諒自己態(tài)度不好,她已經(jīng)向自家老人了解到了事情的經(jīng)過,已經(jīng)對老人進行了勸說安慰,事情已經(jīng)過去了,希望妻子和外婆不要往心里記。
外婆一看對方態(tài)度如此誠懇,也就不再生氣了,第二天她又主動去找那個老太太說話,雖說倆人都不愿意先開口道歉,但彼此都心知肚明,相視一笑,此事就這樣過去了。
記憶里的包袱
一天,外婆在收拾她帶來的舊物件時,翻出了一個陳舊的花包袱。我乍一看有些眼熟,腦子里像過電影一樣思索著在哪里見過它。忽然,我想起來了,這個包袱就是外婆那年去縣城一高看我時帶的那個包袱,雖然年代久了,顏色變舊了,但我卻分明記得清楚,就是它,就是那個當(dāng)年外婆省吃儉用給我買新衣服,給我送吃的那個花包袱,就是那個外婆背了幾十里山路去學(xué)校里看我,而我又嫌棄她不愿認(rèn)她的那個包袱。
多少年來,一想起這件事,我就感到羞愧和可恥,想不到今天又看到了,我的心在流淚。
我把外婆接到身邊和自己住一起,心理上雖然減輕了一點罪過,但那件事,我卻仍然覺得對不起她,無法原諒自己,那是我心中永遠的痛,怎么都無法去抹平。
看到包袱的那一刻,我眼淚流出來了,我真想撲過去跪在外婆面前,求她寬恕我。
我走到外婆跟前,用手撫摸著那個包袱,真想把它抱在懷里大哭一場。這時,外婆突然一驚,似乎也想起了什么,伸手把包袱藏在身后邊,慌忙站了起來,踮起腳給我擦眼淚。
外婆笑著說:“多大的人了,還要哭鼻子,男人就要有個男人樣,天塌下來也要頂?shù)米?!?/p>
妻子不解地看著我和外婆,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而我也不好意思地擦擦眼淚,恢復(fù)如常。在妻子打趣的笑聲里,一家人又高興起來。
延續(xù)下去的愛
外婆來我家的第二個年頭,我的兒子出生了,一看是個大小子,外婆心里樂開了花。妻子是在醫(yī)院做的剖宮產(chǎn),生下小孩三天后就出院了,外婆接過又白又胖的重外孫,好像又回到了她年輕時照顧我的那些歲月里,整天樂得合不攏嘴,一邊照顧小的,一邊照顧大的,忙得不亦樂乎。外婆精心地把寶寶和妻子照顧得舒舒服服,尤其是妻子,月子里身體恢復(fù)得很快很好,從此以后,她更加感恩外婆了。
孩子是農(nóng)歷臘月初生的,當(dāng)時正值天寒地凍,剛下了一場大雪,外婆說:“現(xiàn)在的女人真有福,這要是在過去,小孩子出生在臘月天,坐月子的娘可就要受罪了?,F(xiàn)在這屋里冬天有暖氣,夏天有空調(diào),熱也熱不著,凍也凍不著,真是享福了。”
在妻子懷孕期間,外婆就開始給未出生的孩子張羅著做衣服,夏天穿的,冬天穿的,春天穿的,秋天穿的,她都一件一件地做,一口氣做了好幾套。其實,這些小孩子的衣服,孕嬰店里都有賣的,用不著她親自做,可外婆不依,非要親手做,剪刀、布塊、棉花都是她早早就讓我買好的。
我說:“外婆,商店里現(xiàn)成的,你何必要自己找麻煩,小孩子衣服便宜得很,不值幾個錢?!?/p>
外婆說:“商店里賣得再好,也沒有我手工做得好,重外孫穿上我做的新衣服,我看著心里也得勁。再說,能省幾個錢就省幾個錢,過日子不容易。”
沒有辦法,就只好遂了她的心愿,反正外婆也是個閑不住的人。
妻子坐月子期間,開始時奶水不足,后來干脆沒有了奶水。能下奶的東西吃遍了,就是不管用,無奈只好喂奶粉。喂奶粉倒也方便,難受的是折騰人,小家伙胖乎乎的個子又大,每次吃得多,餓得也快,白天倒也沒什么,一到晚上要起來好幾次燙奶粉,就把人折騰壞了。剛開始時,我夜里起來沖奶粉喂孩子,一晚上五六次,一連幾天下去,弄得我夜夜睡不好覺,第二天顯得沒精打采的。
外婆心疼我,第六天的時候,她就不讓我再喂了,她要起來給孩子沖奶粉喝,我怎么忍心讓一個本來瞌睡就少的八十多歲的老人夜里起來幾次喂孩子呢,可外婆說啥也不肯,非要自己喂。
后來,外婆干脆把孩子抱到她住的房間里和她睡一起,妻子也怕累壞了她,可誰也拗不過她。外婆對妻子說:“你們年輕人不懂事,生孩子身子受虧大,坐月子得好好養(yǎng)著,月子里不能落下病,月子里落的病治不好。我老了,瞌睡少,夜里起幾次不算啥。”
感動得妻子眼睛紅紅的。
有時,我聽到外婆起床沖奶粉,就起來給她幫忙,可她總是說:“你明天還得上班哩,睡不好瞌睡咋上班?你小時候我夜里起來燒柴火給你做面水,不也把你養(yǎng)大了。燙個奶粉多省事,你就安心睡覺吧。”我無話可說,心里默默地感激著外婆。
妻子坐月子的那一個月里,外婆夜里起來給孩子喂奶粉,白天給妻子做飯,整天忙得團團轉(zhuǎn),可她也不知從哪里來的勁,忙活了一個月,從沒有叫過一聲累,整天笑瞇瞇。
妻子的產(chǎn)假到了,要去學(xué)校上班,我們想著外婆的歲數(shù)大了,打算把母親接來幫助照看孩子,可外婆卻不答應(yīng)。她說:“你媽生下你們姊妹五個,受的苦夠多了,那時候鄉(xiāng)下生活苦,你媽落下個壞身體,哄孩子可不是個好活,別看我歲數(shù)大了,但比你媽的身體好,你就讓她在家過個安生日子吧?!?/p>
我這才明白,外婆不是不希望母親來,而是心疼我的母親,她寧愿自己受累,也不愿她的女兒受苦??!
一轉(zhuǎn)眼,孩子已經(jīng)三歲了,該上幼兒園了。幼兒園離家很近,就在我家小區(qū)的旁邊。小區(qū)里有五百多住戶,學(xué)齡前的兒童都在這個幼兒園里上學(xué),幼兒園里的條件很好,早上八點把孩子送來,中午在幼兒園吃飯,下午五點接回去。
就這樣,孩子在幼兒園的三年里,外婆風(fēng)雨無阻地接送了他三年。每天,她都要提前半小時把孩子送到幼兒園,下午再提前半小時在幼兒園門口等候。
外婆成了這個幼兒園的名人,只要家長們一提起門口那個老太太,沒有人不知道她的,因為八十多歲的老太太接送孩子,在城市里已經(jīng)很少再見到了。就連幼兒園的老師,也對她很尊敬,見了她,都跟她打招呼,外婆開心極了。
也許是外婆祖上的遺傳基因好,也許是外婆居住的那個小山村里空氣好,也許是外婆長年累月不停地干活鍛煉了筋骨,除了個子矮,身體卻好得讓同齡人羨慕,就連那些去接孫子的六十多歲的老太太看見了都眼氣。大家向外婆討教健康長壽的秘訣,外婆笑著說:“啥叫長壽秘訣,俺們鄉(xiāng)下人不懂得,小時候啥苦沒吃過,啥罪沒受過,啥活沒干過,今天和人吵一架,睡一覺就忘了,整天腳手不閑,哪有閑工夫生病?!?/p>
外婆這些看似隨口說的幾句話,聽得那些老太太們直點頭,也許她們以為,這就是健康長壽的秘訣吧。
自從有了重外孫,外婆整天自得其樂,每天想著法子逗孩子玩,她和孩子成了誰也離不開誰的好伙伴。孩子和她的感情最深,每天晚上都要和老外婆一起睡,一會兒不見就哭著找。我們也早已習(xí)慣,這樣一晃就是幾年。
小孩子長到六歲,要去上小學(xué)了,此時的外婆已經(jīng)八十八歲了,但她的身子骨依舊很硬朗,家里的那點家務(wù)活,她仍是搶著做。
外婆嚷著還要去接送孩子,但孩子要去的小學(xué),離我們的小區(qū)有六里路,需要乘坐公交車,外婆的身體再好,我們也不能再讓她去接送了,萬一出了什么事,怎么向家里人交代。
外婆說:開電梯我都學(xué)會了,坐個公交車算什么。但見我們執(zhí)意不肯,知道是為她好,也就不再堅持了。
外婆有點失落,天天盼著孩子快些放學(xué)。
外婆在城里的七年間,我們帶她看遍了城里的所有景點,帶她逛超市,帶她坐地鐵,帶她游公園,帶她去博物館、動物園……城市周邊的游覽區(qū)、風(fēng)景區(qū)、名勝古跡都帶她看個遍。外婆知足了,感到自己幸福極了,她說她這一輩子沒白活,老了老了享了這清福。其實,我以為外婆沒享什么福,在我家的這些年里,她基本上一直在做家務(wù)、帶孩子,可她卻說自己享福了。
在這幾年里,外婆進步很大,她不僅學(xué)會了坐電梯,開電視,打電話,用洗衣機洗衣服,用電飯鍋做飯,家里的所有電器,她都能運用自如,還會到小區(qū)附近的超市里購物,外婆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城市人。
落葉歸根
外婆住在城市的這些年里,她家的小山村也變了,草房屋絕跡了,取而代之的是平房、樓房,外婆過去常說的“種地不用牛,點燈不用油,樓上樓下,洋犁子洋耙,洗臉盆會說話(方言,指廣播)”全都變成了看得見的現(xiàn)實,通往外婆家的那條彎彎曲曲的山路,也早已變成了水泥路,汽車能開到外婆家。
這些,外婆在電視里看到過,舅舅和表哥、表弟來看她時,也是這樣說的,外婆做夢也沒想到,像她這樣經(jīng)歷過封建社會的女人,還能過上這樣的好光景,能看到這些連她年輕時做夢也沒有夢見過的好日子,外婆感到很知足,也感到很幸福。
她對舅舅說:“我要再多活幾年,就算是替我的祖先們享享福吧?!?/p>
舅舅家里通了電話后,外婆隔幾天就要給他打電話,村里村外的事問個遍。后來,外婆又學(xué)會了用手機,盡管她只會使用老年機,但這對外婆來說,已是一種超越,一種了不起的超越啊。
外婆九十歲那年,舅舅打電話給我說:“小五啊,你外婆已經(jīng)九十歲了,來日不多了,現(xiàn)在咱家的小山村已經(jīng)不是過去的小山村了,舅舅也要盡盡孝心,不能讓你外婆只住在你那里,我要把她接回來,了卻我的心愿?!蔽耶?dāng)然不同意,相持了幾個月,最后還是外婆下了決心,我們才無奈地同意了舅舅的要求。我們舍不得外婆走。外婆也舍不得離開我們,更舍不得離開她的重外孫,但外婆要回去看看,看看她那已經(jīng)變得更加美麗的小山村。
臨走的時候,一家人抱著大哭一場,誰也不愿離開誰……
外婆說:“小五啊,外婆已經(jīng)九十歲了,在這城里也享足了福,葉落總要歸根啊?!?/p>
外婆的話讓我們很傷感。
外婆回家了,又回到了她那個小山村,老家的模樣已變得讓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說:“誰能想得到,這山溝里也能變得這么美。”
外婆回去后,想念我們時,她就給我們打電話,我們也利用節(jié)假日的時間開車去看望她老人家,每次回來的時候,外婆還像我小時候在她家時那樣,給我們煮上一袋子熟雞蛋。
如今,雞蛋早已不是什么稀罕物了,但外婆煮的雞蛋,依然有著曾經(jīng)的那份情感,它仿佛又把我?guī)Щ亓送?,帶回了那個令我魂牽夢繞的小山村。
啊,我的外婆!啊,我的童年!
二○一四年農(nóng)歷十一月十七日,我的外婆走完了她那充滿艱辛而又幸福的一生,無疾而終,享年九十八歲。
那時,我已從我居住的城市,調(diào)到更遠一點的城市里工作。外婆生前曾對舅舅說:“小五離家遠了,我走后,你們不要告訴他,讓他安心在那里工作,不要來回跑那么遠來看我。”她讓舅舅一定答應(yīng)她。
我是在外婆去世一個月后才知道消息的,聽到舅舅電話的那一刻,我的手機嘩地一下掉落在地上,悲痛得放聲大哭。我不愿意聽到這樣的消息,我不相信它是真的,盡管我知道外婆的這一天早晚會到來,我發(fā)瘋似的跑出門外,向著外婆家的方向奔跑過去……
那山,那人,那情
青石坡,這個渺小的小山村,很多人不知道它的存在,可是在我心里,它就是我的家,是我的根。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鐫刻著我的記憶。那些從小一起玩耍的小伙伴,那些一起上山撿柴、下河摸魚的日子是我最珍貴的記憶。
外婆,一個含辛茹苦把我養(yǎng)大的人。在她臨走的時候,為了不影響我的工作,竟然舍不得耽誤我的時間去給她送行。因一時的虛榮心,我注定要帶著對外婆的愧疚而活,可外婆卻給了我最無私的愛。在我的心里,外婆沒有走,她永遠活在我的心中,活在我那揮之不去的記憶里。
伴隨著歲月的流淌與時光的印記,那些年,那些人,那份情,愈來愈濃,愈來愈深……
(責(zé)任編輯 葛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