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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枝紅玫瑰

2021-09-07 14:15朱秀海
小說月報 2021年7期
關鍵詞:老胡紅軍上海

采芹姑娘去上海,是一九三四年的春天。頭年夏天家鄉(xiāng)遭水災,建在山邊的老屋被沖垮,娘當下就死了,爹為了救她和弟弟,在水里泡了十幾天,劃破了腳,得了壞疽,苦熬到年關也死了。好不容易熬到第二年打了春,看著無論怎么也沒法兒養(yǎng)活弟弟,一個在外面念洋書突然回來省親的族兄對她道:“把照弟送人吧,你跟我去上海紗廠做女工,好歹是條活路。”

弟弟離開姐姐時哭得撕心裂肺,采芹不舍得把他送人,只說將他送到遠在大山里的舅舅家寄養(yǎng)。舅舅家也是窮極了的人,舅媽要她去了上海大碼頭,每年寄十塊大洋來養(yǎng)弟弟。采芹不管去了上海是不是掙得到這十塊大洋,還是咬牙答應了,在契約上按了手印,她不敢不答應,然后故意打了弟弟一頓,讓他恨自己,好不再想她,然后跟著族兄搭船去了上海。先去閘北的紗廠繅絲,但是拿摩溫欺負她,克扣她的銀細,她長得又有幾分好,總是半夜才下工,不敢一個人回女工搭伙住的席棚子,老有幾個青皮在路上堵她。她害怕了,壯著膽子去帶她出門的族兄家找,沒說話就哭了。族兄的太太穿著漂亮的旗袍,燙著電影明星式的卷發(fā),上下瞄了她幾眼,對丈夫道:“老胡不是要找個人嗎?采芹妹子不是挺好的嘛!”

族兄一拍腦門笑了,讓采芹坐下,告訴她:“妹子呀,哥這里要是能留下你就留下了,可是哥這里不成。哥知道你是個規(guī)矩孩子,老胡是我的朋友,沒正經職業(yè),五行八作的都干,但有一條可以保證,人是好的。他這會兒一個人住,沒有太太,想找個人幫傭……你愿意受這個委屈嗎?”

采芹不哭了,抬頭,臉上現(xiàn)出驚喜,很快又黯淡下去,低頭小聲地問:“他……哥,他家里沒有太太,還有沒有別的女人?”

族兄和太太相視一眼,道:“沒有?!?/p>

“那我不去?!辈汕酆軋詻Q地說。

族兄叫了黃包車,一直把她送回紗廠,交代了幾個男工和女工,幫她對付拿摩溫和街頭青皮。其中一個細長身材,人長得結實,還有一點帥氣,腦門上頂著一個小肉窩窩的青年說:“教授,你這妹子交給我了,放心!”

青年采芹認識,是紗廠檢修機器的男工,先前有一次就在廠外某一條小巷子里幫她解過圍??醋逍趾退f話的語氣,兩人早就認識,采芹一直緊蹙的眉頭舒展開了。

族兄看一眼她的表情,輕松下來,當胸捶了青年一拳,說:“我這妹子規(guī)矩,從小吃苦,受不了驚嚇,別欺負她。”

說完就坐上黃包車走了。青年快走幾步送他,采芹慢了兩步沒趕上,心里卻冒出了一絲甜蜜,想:“族兄說什么呢,人家多大了,巴不得讓像他這樣的男人欺負呢!”

上工的鈴就響了,青年走回來,見人都走了,只剩她一個站著等,爽朗地笑著,露出一排潔白整齊的牙齒,道:“好了,上工去吧,下了工我還在這兒等你,送你回去,不見不散。”

采芹膽子猛地大起來,抬起一雙好看的毛毛眼瞅了他一眼,道:“天天都送?”

“天天恐怕做不到,但是不怕,我有別的事,會交代工友送你。”

來上海后她也見過一些世面了,知道男人對你說好聽的話一般是不能信的,但她對他存了心,故意想試試他和別的男人是不是不同,晚上磨磨蹭蹭,不跟女工友們一起走,回到白天見他的地方等。

下班時已是半夜,她怕得要死,又不甘心離開,因為他沒來。還有,這時要走,就得她一個人回去,有一條一定要路過的巷子,最讓她害怕,這時候一個人從那里走想都不敢想。

她一直獨自待到天麻麻亮時,路上有人了,她掉了幾滴淚,敢走了。這時卻看見他了,是坐著黃包車趕過來的,氣喘吁吁,一眼瞅見她站在那里等,跳下車就朝她跟前跑,人沒到跟前就連聲道歉:“對勿起對勿起,事體多,忘了!”

對勿起是上海話,就是對不起。事體多也是上海話,就是事兒多。

“扯謊!”采芹說著,一夜的委屈都涌上來,哭了。

“妹子勿哭,個吧,哥帶你去吃生煎包!恰恰阿拉也餓了!”

她開始對他有了驚奇,因為他的上海話也不標準,說明他也可能是鄉(xiāng)下來的,像她一樣。但是她并不傻,不會問的。還有,譬如剛剛,他一個紗廠機修工,掙不得幾個銀細,怎么坐得起黃包車?再有,在生煎包攤子前坐下時,他從口袋里摸出來的不是銅板和銀鈔,居然是一塊大洋!

生煎包太有味道了,采芹長這么大,到上海也有段日子了,還沒舍得拿一點可憐的工錢來嘗嘗它。

吃完了生煎包,青年說:“妹子,阿拉還有事體,又勿能讓儂一個回去,阿拉拿儂該怎么辦?”

采芹不覺抿嘴笑了,又覺得不該那樣對一個男人笑,止住了,但心里仍在笑他,對他還有了一點女孩子要在一個自己信任的男人面前撒嬌的意思,道:“瞧儂格人多怪!儂答應阿拉族兄,要送阿拉回去的,昨晚上害了人家黑夜等到天光,這會子又問別人儂怎么辦?”采芹也在學說上海話,但她知道,自己說得和他一樣不好。

青年沒有領會她的意思,他心里有別的事,說:“阿拉要出去辦事,還要回一趟家。為了省省辰光,阿拉帶儂回吾那兒去吧。放心,家里沒人,儂去了就困覺,要是到上工的辰光吾還沒回,儂就自個走,要是吾回來了——”

采芹站起身就走。

“哎、哎,小姑娘,站住,你什么意思呀你?”他沖著她喊,交了錢追上去,已經不說上海話了。

采芹真生氣了,又羞,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心里又委屈,不停步,也不說上海話了,道:“我不會去你家,我自己走好了?!?/p>

天已經大亮,路上人多,她也敢繞一點路走回住處了。

青年看著她一步步走,搖搖頭,沒有再耽擱,轉身打了個響指,一輛黃包車跑過來,他上了車就匆匆走了。

采芹回頭看他越走越遠,更生氣了,但那種驚奇像漲潮的水一樣涌上來,又把委屈淹沒掉了。在廠門外剛見到他時天還不大亮,她竟沒仔細看他,這時一回頭她才想起來:今天這個人穿著怎么不一樣了,西裝領帶皮鞋,戴頂窄邊的禮帽,哪像個紗廠機修工,倒像個霞飛路上的拆白黨!

當天下了夜班,她硬著心腸逼自己站在昨天等他的地方?!岸嗷奶瓢。媸钳偭?,他要真是個拆白黨,會把你拐賣了呢……”她一邊在心里罵著自己,但一邊仍然抱著希望,留在了那里。

這次他沒有讓她失望,猛一回頭,她看到從廠區(qū)一身機修工打扮的他走出來。

采芹故意裝成沒看見他的樣子,一個人逃出似的往外走。

“小姑娘,站住!”

采芹還要再走兩步才站住呢,假裝仍在生他的氣,但兩只腳不爭氣,聽到他喊第一聲就停下了,回過頭來。

他走過來,用那樣一雙仿佛能把她的心思全看透的點漆一般的眼睛笑看著她,低聲道:“還生氣呢?假的吧,等我就是等我。對了,有件事跟你商量?!?/p>

她抬頭看他一眼,發(fā)現(xiàn)心里的怨氣全消散了,只剩下了歡喜和對他的驚奇。

“阿拉正要問儂呢。一會兒穿成這樣,一會兒又——”

他想都沒想,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同時眼睛已經朝四外飛快地掃了一個圓周。

“你……”她掙扎著,但又不想拼命掙扎,第一次被一個和她沒有親屬關系的男人捂住嘴,她居然——女人變壞都是這樣開頭的吧——有了一種又害怕又歡喜的戰(zhàn)栗感。

“既然你都看到了,今晚就搬到我那兒去住。我就是老胡?!?/p>

她瞪大了眼睛看他,戰(zhàn)栗感消失,現(xiàn)在只剩下了驚奇。

“你……就是……我不去,你家里沒有別的女人……”采芹渾身顫抖,但已經沒有歡喜,只有恐懼,“放開我,你要干什么?”

他放開了她,后退一步,仿佛很遠地瞧著她——雖然是夜晚,但她以為他仍然把自己身上的每一處都看透了,笑道:“小丫頭片子,人不大戒心不小,連你族兄都不相信?我是他朋友,我相信他,才要請你到家里幫傭……”

“可是你……家里沒有女人?!辈汕壅f出了當初在族兄家里說出的理由,但是不知道怎么了,今天這個理由在她心里已經不像當初那么強有力了。

他從她眼睛里看出了猶豫不決,但不是堅決地拒絕?!澳憧梢韵热タ匆谎?,要是覺得不合意,我再把儂送回來?!?/p>

她還想說出自己真正的擔心……但是,早已在她心中存在的另一種潮水一樣漲漲落落的心情又漫上來,把前面的擔心淹沒了。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心勇敢起來,道:“說話算數(shù)。要不然……我就告訴我族兄!”

青年回頭又打了一個響指,一輛黃包車飛快地出現(xiàn)。兩人上車,車夫一句話也不說,拉起就走。半點鐘后在一個鬧市口停下,黃包車等他們下車,又像當初突然出現(xiàn)一樣轉眼就消失了。

雖是后半夜了,仍能看出這是外灘后面鬧市區(qū)的一座臨街的四層小樓,在高高低低的樓群中并不顯山露水。上樓時采芹留了心:一樓是家兼賣棒冰汽水的文具店,已經打烊了;二樓原來應當是一套大公寓,被房東隔成了三家小公寓,都住了人家。老胡打開其中一扇門,推開,對她道:“進來,就這里。”

三樓吵吵嚷嚷,樓梯上人來人往。采芹抬頭看了一眼。

“上面是麻將館,賭博的,熱鬧!”

小公寓里面什么都有,但所有家具都是舊的,和夫妻倆都當教授的族兄家不能比,但比起紗織女工們住的席棚子已經好到了天上去。老胡一一給她指示公寓里的布局:小客廳兼小餐廳,一大一小兩間臥室,廚房。最不可思議的是,這么小的公寓里竟然還有一間專門的麻將室。

“我什么生意都做,實在沒飯轍了才去你們廠做機修工??腿藖砹?,麻將也打,生意也談?!崩虾χ鴮λf,“你要是答應來幫傭,事情不多,每天打掃屋子,買菜做飯??腿藖砹耍闩莶柽f煙,然后樓下面溜達,見警察和不三不四的人來了,就回來敲門,記住,一下是警察,兩下是密探?!?/p>

采芹走到了那間要給自己住的小臥室前,猛然心驚,回過頭來,“儂……到底做什么個事體?要害怕警察和……密探?”

老胡笑了,道:“好,繼續(xù)學著說上海話……別害怕,我不過是和朋友做點違禁的生意,掙錢的生意誰不做呀,只要不被查到就沒事兒。進去看看你的房間,衣櫥里有些衣裳。你來了就不是紗廠女工了,穿戴要合你的名分?!?/p>

越是鄉(xiāng)下女孩子,越是懂得“名分”這兩個字有多要緊。采芹又不傻,立馬回過頭來,問他:“名分……你要給我什么名分?”

“哦,妹子,你甭生氣呀……是這樣的。你來我這兒,當然是幫傭。我生意忙,有時候朋友多,一個人照應不來??墒?,我一個沒家室的男人,你一個女孩子,住在一起,不給你個名分,外人會說閑話——你等等,讓我說完,當然,不是真的,就是為了遮一遮外人的眼。”

她已經懂得他要給她的是什么“名分”了……心里是暖的,但并不十分高興。如果他們——族兄夫婦,還有這個老胡,真的沒有瞧不起她,為什么不直接給她提親,讓老胡娶了她呢?

“你們……”她想說出自己的不滿,卻終沒有說出口。她是個鄉(xiāng)下人,但還沒有賤到主動對男人說:你娶了我吧!

衣櫥里果然放進了不少衣服,都是為她準備的,絕大部分半新不舊,一兩件九成新,上海女人出門時才穿的。采芹一眼就看出了它們的來歷。還有幾件首飾,但是老胡笑著告訴她:“都是假貨,不過戴出去沒人知道真假?!?/p>

“這些衣服都是我族嫂的,我認得。也是你為了我……借的吧?”

“是的?!崩虾χf。他是個不笑不說話的男人,這一點讓她的心一直都是暖暖的,有時候想生氣也生不起來。“你族嫂說,你的身材和她差不多,這些衣裳不用改你都能穿?!?/p>

“哪天你不要我?guī)湍懔?,還是要還回去的吧?”

“對?!崩虾f,一副沒有心肺的樣子。

她什么話也沒有再說。離天亮只剩下三個鐘了。一個人躺在自己小房間的床上,聽著隔壁房間老胡已經響起的震耳欲聾的鼾聲,她的心靜下來,不想多余的了。總比在紗廠里做女工強,至少不用每天都擔心那些老是在路上攔她的青皮了,她對自己說。

第二天天不亮老胡就被小公寓里的響動驚醒了,出了臥室的門,發(fā)現(xiàn)所有燈都開著,采芹半個身子趴在地上,在擦地板。

“你怎么了……這半夜三更的?”他問她。

“我睡不著,既然雇了我,這里就得像個家。”她喘著粗氣,抹一把頭上的汗,瞧了他一眼,“什么半夜三更,天就要亮了?!?/p>

公寓徹底變了個樣子,不再是原來那個單身漢住的公寓,而是像個家了。天大亮后她穿上一件顏色稍顯鮮亮但又不十分扎眼的暗紅色絹紗旗袍,學著上海女人的樣子挎籃子出去買菜?;貋頃r男人聽到她已經在門外用上海話和隔壁家的太太嘮起來了:“儂是胡先生的太太?”

“啊,儂是?”

“阿拉是隔壁王太太噢。那家胡先生老好啦,老熱心腸啦,老給吾家小囡囡糖吃來,伊是做大生意的啦?”

“啊,小本買賣,小本買賣?!?/p>

“儂來了就好了,男人一個人單身住著來,街面上賴三多的來,哎喲儂不是上海人,聽勿懂上海話的來,賴三就是……不正經的女人,站街的女人,老討厭的來。”

“啊啊。王太太,儂好年輕的來。”

“哎喲胡太太,儂才馬相老好來,吾老來。”

“再會再會?!?/p>

…………

老胡像居家男人一樣吃上了熱飯熱菜,眼睛明亮,看著穿戴一新的采芹,半真半假地叫道:“哎喲,沒看出來,妹子還真是美人坯子。將來嫁給誰,他可是賺到了!”

采芹臉紅了,半嗔半怪地乜斜了他一眼,道:“嫁給你好■?讓你賺到好來?!?/p>

老胡低頭吃飯,說:“你這上海話可是長進大了,以后天天跟隔壁王太太嘮一會兒,待上一年半載,人都聽不出來你的外地口音了?!?/p>

采芹又生氣了,覺得他骨子里還是嫌棄自己。

日子一天接一天地過,她開始習慣自己的新生活。只有一件事討厭,隔壁王太太老是問她,怎么肚子不見動靜,要不要介紹個大夫幫他們夫婦瞧一瞧。到了這時,采芹的臉總是自然地現(xiàn)出兩抹害羞的紅云,把幾顆雀斑也凸顯出來,心里想:“大夫要是能看好這病就好來,我巴不得是來?!弊炖飬s說:“謝謝儂。王太太儂人真是好來。我先生一整天忙的來,等閑的來,一定要請王太太幫幫忙的來……”

老胡不允許她問他的生意,說是怕有一天出事,他讓警察和密探抓走,她受連累?!爸灰l(fā)現(xiàn)你真不知道我的事,他們關你幾天就會放了你。”他瞪著一雙圓圓的大黑眼睛認真地對她說。話里邊有貼心的關懷,采芹又一次有了那種暖暖的潮水涌上來的感覺,就不再問了。

但他總是夜不歸宿,這讓她一夜一夜睡不著。有時候也有客人來,但次數(shù)不多,一來人就進了那間麻將室,把她攆到樓下去望風。這時她的心就緊張得要跳出來似的。每一回來了這樣的客人,直到離開之前,都能分分鐘把下樓去望風的她嚇個半死。

好在總是有驚無險。有時候這些客人又老不來。半夜里采芹聽到風雨聲,醒來爬起來看窗子關好了沒有,會忽然想:這是她有生以來過得最舒心的日子了。

要是能一直過下去就好了,要是……她不敢放縱自己的心往下想,但也止不住總往那兒開小差……一次她一夜沒睡,天亮時下了狠心,就是會讓他覺得自個兒“不要臉”,也要把心里想好的話說出來,不然都覺得自己在這里再也待不下去了。

還有他的鼾聲,開始時吵得她睡不著,后來聽不到這鼾聲,她反而睡不著了!她真正害怕的是自己就這么一聲聲地聽著,忽然就忍不住了,推開他的門,做出那種以后不敢再見人的事體……但是,天亮后起了床,看到他收拾好了要出門,一臉正經的樣子,那些像小火苗一樣瘋狂的念頭就不知不覺熄滅了。

“今天要到哪里去?午間回來嗎?”她問他,裝成不看他的樣子,實際上是不敢多看他一眼。

“午間回不來,晚間也不知道……要是我不回來,你不用等我。”他說,又習慣性地沖她一笑,腦門兒上那個小肉窩窩又跳了一跳。

晚上他沒有回來,半夜了他還是沒回來……天快亮時她聽見了一點聲響,爬起來循著聲響走進小衛(wèi)生間,發(fā)現(xiàn)他一個人躲在這里,正自個兒給自個兒處理一個奇怪的傷口。

“你……這是怎么了?”她被他身上的血嚇壞了,要喊起來,“這是怎么……弄的?”

“別聲揚。讓生意上的對頭打了黑槍?!彼f,“幸好是皮肉傷,來,幫一下!”

這是她第一次看到子彈打的貫通傷,老胡嘴里咬住一個牙刷柄,讓她用一把鑷子生生地把一根浸過酒精的紗布條從傷口一端捅進去,從另一端扯出,反復消毒清創(chuàng)后,敷了藥,再用紗布層層包扎起來。

她還是頭一次看到一個男人能夠疼成這樣,通體大汗淋漓,腦門兒上肉窩窩里全是水,但這個男人居然一次也沒有叫出聲,倒把一根牙刷柄咬成了碎末。過后居然還能對她強顏歡笑,道:“小丫頭片子好厲害,能干大事……就剛才這兩下子,像是干過,還是老手!”

采芹不說話,父親病死前那些日子,腿腳上的膿血都是她來清理、敷草藥、包纏。

“誰打的黑槍?你的事一點也不能告訴我嗎?”她還是擔心,本能地覺得這一次和他過去每次歷險都不同,問道。

“都是生意上的事。這是上海灘,干不過對方就下黑手,常有的,我養(yǎng)幾天就好了?!?/p>

事后回憶,這之后的十三天,是她一生中和他一天到晚都待在一起的全部時間。后面也有和他待在一起的時候,但再沒有像這十三天一樣,一天二十四小時黏在一起,因為……

“采芹,有件事想跟你說一下。我向你族兄說了我們倆的事,還有……你的心愿……他說,你沒有近親可以替你做主,他就替你做主了。他答應我們成親?!?/p>

雖然是帶著傷回來的,但他并沒有忘了一件事——他一邊說,一邊從脫去的血衣下面找到了一個紙包的禮物。

一枝紅色的玫瑰花!

“我現(xiàn)在是一個真正的無產階級……自從背叛家庭來到上海,我就是個窮光蛋。不是你說過我可以向你求婚,我都不敢開口。采芹,這就是我求婚的信物。你可以拒絕的?!彼f。

“我說過你可以向我求婚?”

“你說過的,”他說,“頭一天你來,穿上那件絹紗的旗袍,我說妹子還真是美人坯子,將來嫁給誰,他可是賺到了。你說:‘嫁給你好■?讓你賺到好來?!?/p>

好賴皮的人也,就一句話他就算拿住人家了,可是她喜歡,眼淚當下嘩啦啦地溢出來,顫抖著雙手接過了這朵血紅的玫瑰花。她不敢相信求婚的事是真的,就像一個夢。他是無產階級,她更是無產階級,她不害怕嫁給他這個無產階級,相反,她為能嫁給這樣一個無產階級心花都開了。

可是,對著這枝紅色的玫瑰花,她說出的卻仿佛是一句不相干的話:“這是玫瑰,我知道,可我不知道它是哪一種玫瑰。它有名字■?”

過去她只在外灘的馬路上,在賣花的小姑娘手里,見到過這種花。它們一般被那些公子哥兒買走,獻給那些達官貴人家的小姐或太太。從沒有想過,自己這一輩子,也能從心上人手里,接過這樣的一枝紅色玫瑰花!

“有哇。這種血色的玫瑰,代表著忠貞不渝的愛情。它有個名字,就叫血玫瑰。只有見到血,也就是死亡,愛情才能終結?!?/p>

她兩手緊緊地將紅玫瑰捧在胸前,跪下來。

“你干什么?”

“可惜屋里沒有菩薩,我要求菩薩保佑我?!?/p>

“保佑你?為什么不是我們?”

“你什么時候想得到一枝玫瑰花,我說的是漂亮的女人,都能得到。你這樣的男人,想要多少比我漂亮的女人都會有,像外灘的那些女人,電影上的,畫片上的,可是我……只有你這一個傻瓜愿意娶我,我一輩子只能得到這一枝玫瑰花,就因為這個,我要菩薩只保佑我自個兒。”

他沒有糾正她的話。沒有第三人參與,她一邊陪他養(yǎng)傷,一邊和他度過了只持續(xù)了十三天的蜜月。

本來應當請來族兄和族嫂為他們做個證婚人,可他沒說,她雖然想到了,但沒有提起。為什么?她不知道,從那時起她的心、她的身子、她的命,一切的一切,都是他的了,既然他沒說請外人來,那就是說,他覺得這樣好,何況他還剛剛挨了黑槍。

只有他們兩個人知道他們在新婚中。這不像結婚,倒像偷情。

可那是多么安謐、美滿、甜蜜的十三天啊,像人間所有最幸福的日子一樣,過得飛快……一生中最美好的十三天,飛快地過去了!

夜里,有時候她會在他懷里醒來,他還沒醒。她大睜著眼睛看著眼前離自己這么近的一個英俊的青年男人,他額頭上那個小肉窩窩,即使他人在夢中,它也仍會偶爾地顫動一下,仿佛他在夢中仍然在行走,在想他的生意,他活在另一個她不知道的空間里!誰知道呢,這也許是他和她的一場夢,包括這樣的夜晚,這個青年的懷抱,都不是真的……因為這怎么可能,她問自己,這么命苦的一個山里丫頭,怎么會遇上他?遇上了也就罷了,怎么還會愛上他?愛上他也就罷了,怎么他也會愛上了她?他愛上她也罷了,男人嘛,見一個愛一個,常有的事體,可是,他為什么還會娶了她,而且,像對一個上海灘上珠光寶氣的大小姐求婚一樣,獻給了她一枝紅色的玫瑰花……如果說這不是夢,什么是夢!

她哭了,害怕天亮。但天亮了,她還在他懷里,夢還在,它不是個夢!

最早打破這個夢的是她自己。第十四天的早上,她照例起床去買菜,還要到一樓的文具店里替丈夫取一份當天的《浦江日報》。第一眼看到報紙上的照片——不是文字,那時她還識不了幾個字,她就覺得腦袋“轟”的一聲炸裂了,要倒下去,幸好身邊就有一棵樹,她扶住它,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朝報紙上再瞥一眼。不錯,是她的族兄和族嫂,他們倒在自己家里寬敞客廳的地板上。

她強壓住劇烈的心跳,一個字一個字地看報紙上的黑色標題,一半靠蒙,居然看明白了:族兄和族嫂是官府緝拿的共產黨,在官兵去家里捉他們時雙雙開槍自殺!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樓上的家里去的,將報紙交給老胡時她的臉色一定變得駭人極了……因為老胡看到她的神情時表情瞬間就改變了。她半天才從牙縫里擠出了幾個字:“他們……怎么會……是共產黨?”

老胡只朝報紙匆匆掃了一眼就把它扔下,和以前任何一次在她面前站起來都不一樣,這次她覺得他像一座山一樣猛然地在她面前立起來,用一種她不習慣的、完全不容她置疑或者反駁的強硬口吻道:“快替我收拾一下,我要躲一躲!”

那一刻她的魂都沒有了,緊緊抓住他胸前的衣服,叫道:“快對我說,他們……不是共產黨!”

“我和他們只是朋友,一起做過幾單生意,我也不知道他們是共產黨!”他說。

“他們……為什么……要當共產黨?”

“我怎么會知道!我出去躲幾天,風頭過了就回來!”

“我跟你一起走,要死死一塊兒!”她抓住他不放手。

“別怕,看見窗臺上有個白紙條貼的十字架沒有?我走了,你就把它撕下來扔掉,以后我生意上的朋友就不會來了?!?/p>

她突然覺得自己的頭頂又開了一竅一樣,明亮的陽光照進來,心里瞬間都亮堂了。

“你的朋友,他們都是共產黨?”

“怎么會!揭掉那個十字架紙條是怕他們惹上麻煩。他們又不是共產黨,連我也不是,我不想讓他們被連累上,吃官司!”

她怎么能不相信他呢?這么大的上海,不,在這個世上,除了死去的族兄族嫂,他是自己最親最親的人!是一個女人的男人,她的親夫!

他走了,是從后窗順雨水管爬下去的,其實他的傷口還沒好。不到一個時辰那幫警察和密探就來了,抄了她的家,把她也抓進了局子,審問她:“你這個女共產黨,一五一十把你知道的事情都說出來,不然,拉出去槍斃!”

她全傻了,用無辜到絕望的聲音大喊大叫:“冤枉!我不是!我丈夫也不是!你們冤枉死我了!我……”

從被抓進局子后她就一直歇斯底里地喊,喊了又喊,因為她從生下來還沒有受過這么大的冤枉。她怎么是共產黨?聽到“共產黨”這三個字她都要被嚇死了!

還有,她也根本不相信自己的丈夫是共產黨!他都娶了她了,他就真是共產黨,也不會瞞著她了,可見他不是!

一個穿皮衣、戴皮禮帽的瘦高男人一直站在審訊室里,冷眼看著這場審訊,后來走出去,對審訊她的警察說:“渾蛋,你們抓錯人了,她不是!”

“可顧順章最近想起來說,她家是他們不常用的一個秘密聚會地點!”

“我這會兒懷疑顧順章這老小子在給我們搗亂,故意把水攪混……你看看這個女人,一聽說她犯了共產黨的案子,黑眼珠都嚇沒了,只剩下白眼珠。共產黨我見多了,這個不是……放了她!”

但是沒有馬上放,關了一個月,才放了她出來。

家里仍然保持著被查抄時的樣子,但是,朝街那面窗子上白紙條貼的十字架沒了。

這一發(fā)現(xiàn)讓她欣喜若狂!

因為他走后她太慌亂,居然忘了揭掉白色十字架紙條這檔子事兒!現(xiàn)在沒有了,只有一種可能!他回來過!

這就是說,她的丈夫還活著。只要他活著,留在這個家里她就能等得到他!

她以一種自己都不能相信的強大的心力留了下來,重新歸置好了被打得粉碎的家,在一個頂秘密的地方——當初他在這里藏銀細時她還悄悄地怪他太多疑,找到了幾十塊大洋。她省著花,一天只吃一頓飯,因為她不知道他多久才會回來。也許明天,也許要一年半載呢。

她等了三個月,頭兩個月她天天看到樓下馬路邊有兩個密探替換著盯著她和她丈夫的家,再后來,連他們也不來了。

當手里的大洋只剩下一塊時,她哭了,恍惚意識到丈夫早就離開了上海,不然他不會一次也沒有回過這個家。還有,她這半年里一動不動地守著這個家,有可能不但幫了自己的丈夫,也幫了他的朋友,讓警察相信這里可能真的不是那個叫顧順章的人說的什么共產黨的又一個秘密聚會地點。丈夫要真是共產黨就好了,她這個對他的事一無所知的傻女人,讓警察和密探懷疑起自己的懷疑來了。

但她也知道丈夫不會再回來了,一個她不愿意相信的事情在她心里一天天被確認:這個給了她一枝紅玫瑰和一種夢一樣生活的老胡拋棄了她這個可憐的女人。這種事情在上海也是蠻多的,她在紗廠做工的同事中就有幾個像她這樣被男人騙婚又拋棄的,她還算好的,沒有生下孩子,像她們就要自己拖著孩子回紗廠去做工,有的甚至做了站街女。她也可以再回紗廠做女工,但是經歷過這一切之后,她決心回故鄉(xiāng)去,再也不想留在上海這座讓她傷心到想死的城市了。

她拿這一塊大洋做盤川,搭上一條船,到了九江,又用最后幾個銅板讓一條販私鹽的漁船把她捎回家鄉(xiāng)。船主是個老漢,瞅了瞅她憔悴的樣子,道:“姑娘,你回得去嗎?你們家鄉(xiāng)成了蘇區(qū),鬧紅軍,正打仗呢!”

“蘇區(qū)是什么?”她吃驚了,問他。

老漢低聲道:“就是蘇維埃,外國詞兒,工人農民當家做主,拉起了隊伍,把地主老財?shù)牡囟挤至?,你看樣子是窮人……”

她想起了一件事,急切地問:“他們……是不是共產黨?”

老漢看看左右,又看了看她,才道:“你也知道共產黨?難怪,眼下不只在江西,天南海北是個地方還有誰不知道共產黨啊。姑娘,你不是吧?”

她再一次受驚了,身子縮成了一團,發(fā)抖道:“我自然不是?!?/p>

老漢不再說話,一直搖櫓,過后又笑著說:“是也不怕,我都差一點是了呢。他們的隊伍走得太快,我沒趕上?!?/p>

三天后采芹提前下了船,因為船被贛江上守卡子的白軍扣下了。她好歹憑一口家鄉(xiāng)話脫了身,走八十里山路去舅舅家。現(xiàn)在回到家鄉(xiāng),家也沒有了,她想先去見弟弟。

只走了三十里路她就被一隊扛著標槍的半大孩子抓住了,蒙上眼睛帶進村子。揭去眼上的黑布條,她大吃一驚地看到了一支穿著灰土布軍衣、頭戴紅色五星布帽徽、衣領上綴著兩塊紅色布塊的隊伍。在隊伍里,她看到了他!

——老胡!

她想用盡力氣叫一聲,卻發(fā)覺沒有了一點力氣,頭暈暈的,身子一晃就要倒下。

老胡身邊站著一個年輕、短發(fā),像男兵一樣穿著灰色土布軍裝,還打著綁腿的女子。她和老胡一起聞聲回頭,看到了她。接著她像是在夢中一樣聽到老胡大叫一聲,轉身飛奔過來,一把將倒下去的她緊緊抱起,臉緊貼著她的臉,一聲聲喊叫:“采芹!采芹!采芹……怎么是你?”

“你……害得我……好苦。”她醒過來了,想著要放聲大哭一場,但因為那個年輕女子在旁邊,她沒有讓自己這么做。

“文潔,你過來,這就是我對你說過的采芹,我上海的老婆?!崩虾耘f緊緊抱著她,并沒有放開,回過頭招呼還原地站立的女子,道。

采芹一瞬間什么都原諒了,從他的語氣里她聽出了他對她突然出現(xiàn)的真心誠意的高興,對了,還有心,她再次回到了他的懷里,不但又近距離地感受到了他的呼吸、他的目光,更要緊的是他的心,那顆心跳得和她的心一樣快。

女子邁著輕快的步子走過來,老胡才將她稍稍放開。采芹有丈夫在身邊,仿佛整個人重新有了力量,面對這個容貌姣好的女子,采芹站直了,看她。

“采芹同志好,”女人腳步沒停就對她伸出了右手,“我來九局后一直聽局長講你,今天親眼看到你,才知道他沒有騙我,你真是個大美女?!?/p>

“你說什么,她還不是同志呢,”老胡說,又親昵地把采芹攬在自己臂彎里,“采芹一直不知道我是誰,在上海做什么,這樣反而保護了我和我們的同志。顧順章叛變后,這也保護了她自己。”

一顆戒備的心就這么放下來了,丈夫還是自己的,女子只是他的……同志。但她還是偏過臉去,低低地問他:“你……真是共產黨?人家抓你,一點兒也不冤枉?”

老胡哈哈大笑,眼淚都要笑出來了。女子也跟著笑,但沒那么夸張。她看出來了,兩個人的笑容都很純潔。采芹一時間覺得幸福極了:她選擇回家鄉(xiāng)真是做對了,像得到了神佑一樣找回了丈夫;還有,她看出來了,丈夫還像在上海時那樣深愛著自己。

但是他們連單獨在一起待一會兒的時間都沒有,隊伍就出發(fā)了。從這天起,她跟著丈夫的隊伍,半個月內連續(xù)打了八場仗。用紅軍官兵的話說,他們正在進行的是第五次反“圍剿”戰(zhàn)爭。

“采芹,要不你還是離開吧,這么跟著我,萬一……”

她一把捂住他的嘴,拿眼睛瞪他,不讓他說下去。

“就像在上海一樣,有些事是我們黨的秘密,不能告訴你。但是,聽我的話回家鄉(xiāng),無論多難,咬著牙也要活著,等到革命勝利,我就去把你找回來?!庇钟幸淮?,前面仗打得很兇,子彈就在她頭頂亂飛,他將她死命摁在地上,突然很嚴厲地說。

老胡說話從來就像玩笑,但這一次不是。

“你不是想不要我了吧。我知道我不識字,還纏過小腳,我沒用,可是,我是沒有法子了才從上?;貋淼?。我就沒有家,舅舅還好,舅媽容不下我的,離開你我會死?!彼拗f。

老胡沉默著,半晌才道:“那你加入紅軍吧??赡阋靼?,加入了紅軍你就是個紅軍戰(zhàn)士了,別人怎么受苦,你就得怎么受苦。還有,很可能會犧牲?!?/p>

“你都能受得了,我怎么就不能?我本來就是苦出身。”采芹道。

“好吧,我今天報告上級,你明天就列名。但有件事我要先告訴你,成了紅軍戰(zhàn)士我們就不能像現(xiàn)在這樣待在一起了。紅軍是黨的隊伍,入了紅軍就成了黨的人,得把命交給黨,黨把你分到哪里,你就得去哪里戰(zhàn)斗!”老胡說。

“那不行,我入紅軍是為了跟你在一起!”采芹叫起來。

“要是這樣你還是走。我也是黨的人,今天在這里,明天一個命令,可能又回上海或者到別的地方去,照顧不了你?!?/p>

她感覺到了,他心里并沒有她看到的那樣高興,他有些擔心想對她說出來,又不能。

“你要回上海好哇,我正好和你一起回去。你去哪里,我也去哪里。”她說。

這一次,她顯出了性情的倔強,讓他感覺到了,她的決心也是鐵的。

第二天果然接到命令,讓他去上海,做什么事他不能告訴她,她也知道不能問。但有一件事她是很高興的:他的上級允許他帶上自己,扮成一對夫妻回上海。

“扮什么,我們本來就是夫妻。”她向丈夫抱怨了一句,但馬上就眉開眼笑了。

本想夜里走,先走五十里山路,過白軍的封鎖線出蘇區(qū),去一個大碼頭登船,順贛江北上,到九江換船,但是當天夜里紅軍駐地受到白軍一個整師的突然襲擊,隊伍被打散。她隨著丈夫倉皇出逃,天亮后才找到了隊伍的殘部,慌不擇路地走了一天才沖出包圍圈,剛停下來喘口氣,當天夜里,丈夫和她又突然被一群同樣穿紅軍軍裝的人蒙上眼睛分別帶走。

在一座屋頂被燒掉一半的地主家的祠堂里她受到了一生中第二次審訊。審訊她的人要她交代,她的丈夫是不是AB團。

“什么是AB團?”她仰起臉,吃驚地問。

遠處傳來地動山搖的槍炮聲,很明顯,紅白兩軍正在激戰(zhàn),外面有大批隊伍向戰(zhàn)場方向奔跑前進,一張張擔架將傷員和烈士遺體送進來。領導對審訊她和她丈夫的人急躁起來,對手下的幾名紅軍戰(zhàn)士道:“沒時間了,不用審,上海來的,不管是不是AB團,殺了都沒錯!”

不知道為什么還要把他和她分開在兩個地方處死。被推到村外時他和她還來得及相互看一眼,卻沒有機會最后說上一句話。接著他就聽到黑暗中一聲槍響,然后就見那兩名押著她離開的紅軍戰(zhàn)士跑回去。從沒哭過的他哭了,對身后押著他去槍斃的紅軍戰(zhàn)士說:“我是從上海來的,他們要是只有殺了我才能放心,那就開槍吧??伤B個紅軍都不是,連個黨員都不是!”

槍聲要響的時候,幾匹快馬疾馳而來,攔住了死刑的執(zhí)行。被帶上馬離開時,他淚流滿面,大聲喊:“你們來遲了!誰救了我?為什么要救我?為什么來得這么遲!”

“中華蘇維埃共和國政府主席毛澤東!毛主席救了你!紅軍要離開蘇區(qū)了!”

他哭著跟來人過湘江,走上長征之途。中央紅軍到達陜北后第二年渡過黃河東征,回歸陜北時他在河東一個叫軍渡的渡口和當初自己在九局工作時的部下文潔相遇。兩人沿著河灘走了一段路,聊到了采芹,也聊到了犧牲在婁山關的文潔的丈夫徐天勤烈士。又過了半年,西安事變發(fā)生,上級派兩人扮成夫妻到北平做地下工作。文潔找到他住的窯洞,商量完了行程,沉默了一會兒,忽然說:“你失去了采芹,我丈夫也犧牲了。咱們別做假夫妻,做真夫妻吧,也方便配合?!?/p>

兩人簡單地成了親。新婚之夜,他對文潔說:“我對不起采芹,她不像我們是職業(yè)革命者,她就是受苦的女子,一生只有一次婚姻,我連一個像樣的婚禮都沒給她?!?/p>

文潔道:“徐天勤也欠著我一個婚禮。我們不是革命者嘛,也許明天我也犧牲了,你為了工作還會再找一個采芹這樣的伴侶。這都沒什么,革命嘛,要緊的是不管千山萬水,死多少人,都要走下去,堅持斗爭直到勝利。”

后來有人計算過,老胡和文潔結婚這天,采芹也在舅舅家的老屋外面見到了當初下令把她和老胡弄出去槍斃的紅軍領導人。后者在主力紅軍長征后一直留在贛南山里打游擊,這天實在餓壞了,偷偷下山,想給自己和隊伍弄點吃的,到了孤零零住在大山窩窩里的這戶人家,一眼就看到了端著一盆臟水正出屋門要潑出去的采芹。

兩個人隔著一道竹籬笆,都怔住了。采芹瞬間臉色大變。

“你……不是……”那紅軍領導人囁嚅道,“老胡的……那什么……愛人嗎?你還活著?”

采芹痛恨這個人,連帶著痛恨“愛人”這個詞。被推出去處決的夜晚,身后兩名紅軍戰(zhàn)士知道她的冤屈,一個一腳將她蹬下了山坡,另一個對空開了槍。

她用了半個月,晝伏夜行,好不容易爬回到舅舅家,才知道她離開的那年夏天,舅舅舅媽染上時疫死了,只有弟弟和一個舅舅舅媽生的小表妹還活著,快餓死了。她沒想到自己要替死去的人當這個家,就成了這個家的當家人。

白軍也到山里來過,她帶著弟弟和表妹躲到山林里去,過了兩年隨時準備跑的日子,房子讓那些兵燒過兩回,但畢竟這里山深林密,白軍來一趟也不容易,好歹還是熬過來了??墒沁@一刻,她看到的是她的仇人!采芹一刻都沒停就轉身回到屋里,拿出舅舅留下的一桿打野物的大抬槍,瞄準了那個仍然站在籬笆外不走實際上是餓得多一步也走不動了的男人。她說:“對,是我。我不是你說的什么……老胡的愛人,我是他女人!你殺了我的男人,我和你有海一樣深的仇……你沒能殺得了我!這會兒我要報仇!”

“為誰報仇?”

“我男人!這一年多,我找他的尸首,找遍了那塊地方,都沒有找到他……你害得我成了一個沒有男人的女人!”

“他們居然沒有對你……”

“連你派去殺我的人都知道,我不是你們的人,不是紅軍也不是白軍,我大字都不識幾個,怎么會是你說的什么團……可你把我男人殺了,我這就要為我,為我的親人報仇!”

她當著他的面往大抬槍里裝火藥和鐵砂,但是手總是抖……她裝不進去,最終放棄了,坐下來哭道:“你走……我下不去手……不!你等等,告訴我,你們把他弄到哪兒殺了,人死了也是我男人,我得把他找回來,埋到墳里,到了清明節(jié)我好去他墳上燒幾張紙,供一碗冷飯……我也算嫁了一回人,我們夫妻一場,要不是我不能死,我也隨他死了!”

紅軍領導人并不知道老胡沒死,但知道自己當初犯下了大錯,誠懇地向她懺悔:“采芹同志,你這會兒就是拿那桿大槍崩了我,我也沒么子說的……可這會兒,你能不能給我一口吃的。還有,山上的同志、傷病員,好幾十口子呢,再弄不來一口吃的,白軍不來搜剿,他們也要餓死?!?/p>

采芹半天才像被水潑醒了一樣,明白了他在說什么,掙扎著站起,恨恨地看他,道:“我不是你的同志!再說一遍,你殺了我男人,我這一輩子的日子都給你毀了!可是山上那些人不像你這么壞,他們是我男人的同志,我不能讓他們餓死,你讓人晚上來,我把家里能吃的,都準備好,全給他們帶回山上去!”

晚上,一小隊紅軍如約而至。采芹為他們拿出了家里最后一小袋糙米、兩大口袋米糠、兩擔木薯、五擔自己地里的青菜。她對領隊的紅軍戰(zhàn)士道:“對不起同志了,家里就這么一點點米和米糠,全在這里了,多的沒有……不過菜長得快,半個月后你們再來,我把菜都砍下來,也能充饑……”

直到一九三七年年底,國共兩黨達成結束內戰(zhàn)共同抗日的協(xié)議,江南江北的紅軍游擊隊全部下山,整編為新四軍,采芹前前后后為山上的游擊隊送去了上千斤米糠。它們全是她日夜不??椡敛紦Q回來的,另外還有幾千斤木薯和自己家田里種的青菜。靠著這些接濟,一支兩百多人的游擊隊,好歹撐到了下山參加改編。

那位紅軍領導人的參與也沒能幫她找到丈夫的遺骸。她絕望了,不知道有衣冠冢這回子事,但還是在后山上給他壘了一個空墳,墳里只埋了一頂紅軍軍帽,逢到清明和丈夫的忌日,她穿上重孝,提著籃子去上墳。三鄉(xiāng)五里都知道了她的事。也有人給她提親,有戶人家還讓她動過心,但是認真想過一晚后,她對天亮后上門聽回話的媒人說:“我想啊想,還是不能嫁……這個人再好,也好不過我死去的男人……我不是覺得自己有多嬌貴,我是怕我嫁過去,心里想的還是那個死鬼,對不起活著的這一個……人家好好地把我娶了去,又沒有對不起我,我干嗎要去禍害人家。身邊一個,心里一個,這種事我做不來的……”

“這個人待你就那么好,值得讓你一輩子就這么苦熬下去?這樣的日子啥時候是個頭??!”

“他待我就是好……沒有人會比他待我更好了。”她說著,腦袋里浮現(xiàn)出一絲幸福的回憶。

“怎么個好法?讓我這個沒出門見過世面的老婆子也開開眼?!泵饺苏f。

“他向我求婚,送給我的是一枝花。”

“一枝花?我還當是多少大洋呢!”

“一枝紅玫瑰花……你不知道那是多漂亮的玫瑰花!”她說著,眼睛越來越亮,但是眼窩里也濕潤起來。聽她講的人已經起身往外走了。

她沒有想到,那名紅軍領導人從山上下來,到南昌城打個轉又回來,告訴她一個晴天霹靂般的消息:“采芹同志,老胡還活著!這會兒到了南京,作為中共代表團的一員,正和蔣介石談判團結抗日呢!”

她被這個消息嚇住了,先是臉唰的一下白了,接著又被腳下一個什么東西絆倒,大聲道:“你說么子?他……還活著?不可能的,你騙我!”

“我怎么會騙你!”那人用無比誠懇的目光看著她,道,“這張報紙上面登著他的照片。你看一眼,是不是他?”

當然是他!還能是誰呢?只是身邊多了一個女人——那個曾在紅軍隊伍里見過的、穿軍裝剪短發(fā)、神采飛揚的青年女子。

“她怎么也在?”她失聲叫道,一點兒也沒有想到自己有多么失態(tài)。

“這是另一個我不知道該不該告訴您的……消息,”來人看她一眼,把頭低下,躲開她熊熊燃燒起來的目光,“你丈夫當初一定是以為你犧牲了,所以……他現(xiàn)在和文潔同志結婚了。”

“他們有孩子嗎?”她喊叫道。在她亂成一團的心里,似乎覺得只要沒孩子,一切都還可以挽救。

“有了,兩個呢。一個一歲半,一個才幾個月?!泵媲暗哪腥苏f。

她什么話也說不出來了??墒堑诙臁诙焖吞_去了南京。連上海都去過的人,南京也是到得了的。但是到了南京,中共代表團已經回了延安。令人吃驚的是,她居然在幾個月后又一個人千山萬水地到了延安。

這次她是見到人了,可見得很艱難……到延安的第二天,她才在他的同志為她安排的窯洞式的招待所里見到了他。女人第一眼看到自個兒的男人,一身上下就涼了,她覺得他的心已經變了。

她要站起,可渾身發(fā)冷、打戰(zhàn),腿也軟綿綿的……但她還是雙手扶著炕沿兒,硬撐著站起來迎他。

他進門后只瞅了她一眼,就一眼也不再看她了,說:“你來了……知道你還活著,這就好了??墒俏覀儾荒茉僮龇蚱蘖?。我已經有了新的革命家庭,有了孩子,這你都知道……還有,明天我們——”

他沒有再往下說,但她已經聽懂了:明天他們——他和他現(xiàn)在的女人就要離開延安,去做他一直都在做的事了。

“可是……我怎么辦?”她也不知道為什么會喊出這樣一句沒出息的話,好像這話是自個兒跑出來的!

這時他又看了她一眼——最后一眼,直到死,他都沒有再這樣看過她一眼。

“你一生一世都是我的妻子……但我是個職業(yè)革命者,她也是。我和她建立的是革命家庭,你和我不是,我們是另一種夫妻……啊,你住幾天就回去吧,這里也沒有你能做的事,再說我也不……”他沒有把“想”字說出來,停了一下才接著一口氣說下去,仿佛不這樣他就不能把下面的話全說出來了,“革命一定會成功,但是我……還有文潔,我們不一定能活到那一天。我加入共產黨那天就發(fā)了誓,要為革命貢獻出一切,包括生命……可你不是我這樣的人……在蘇區(qū)的時候我就差一點死掉,要不是毛主席救了我,我已經革命到底了?;厝グ?,以后你要是聽到我犧牲的消息,不要奇怪,我,還有文潔,一直都在等待犧牲的這天……也許你會問為什么,我怎么說呢?為了讓像你這樣善良的女人好好活下去吧,在另一個中國活下去,新的中國,即便那個中國我看不到了?!?/p>

他說完轉身就走了。他這一番話說得她耳朵“嗡嗡”地響,這些話她不全懂,又恍惚覺得自己已經懂了,包括他在上海時為什么好多事都不告訴她……離開延安時她哭得傷心欲絕,但是有一件事她是明白了的——

他心里還有她!他不讓她留下,是因為知道她不是他,自己當初沒死,但犧牲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她一輩子都做不了像他那樣的革命者,他不想讓她像自己一樣死!

整整十四年抗戰(zhàn),日本鬼子都沒有打到贛南山里。最初回到家鄉(xiāng),她萬念俱灰,想死的心都有,覺得那個一心革命到底的男人再也不會回來,但是后來,隨著他的消息斷斷續(xù)續(xù)地傳到她耳朵里,她知道他一直都活著,一直都在跟鬼子拼命。模模糊糊地,她又想活下去,熬過這過不完的苦日子了,因為她心里有了新的念想:“萬一他命大,活過來了呢?萬一直到革命成功,他都沒讓鬼子給打死呢?”

她心胸大開,因為她愿意往那個光明的方向去想——他是個革命者,他和那個女人只是個革命家庭,這個家庭與他和她在上海的那個家庭差不多吧?但革命成功了呢?他就不會再革命了,假若他心里真的有她,會不會回來接她走……比方說再回到上海,回到他們曾經有過的家里去?

再到后來,她一個深山里的農婦,不識幾個大字,卻訂了一份《贛南日報》,成了當?shù)匾粋€奇聞。報紙雖不會天天送來,但一個月總會來一次,一次一堆。她不看上面的文章——太多的字識不得,只看照片,總歸是沒有他。但是,總有人識得字,告訴她報上的消息,只要他在的那個地方還在打仗,她就知道那兒還沒讓鬼子占去,一廂情愿地相信他還活著!

只要鬼子還沒有消滅那地方最后一個八路軍,他就還活著!他就是那個最后活著的八路!

抗戰(zhàn)勝利的消息傳來后的一段日子里,她每天都高興得像過年一樣,心里波瀾大起,還將自己織的布染了一塊,為自己做了一身新衣,過去這布織出來都是拿出去賣的。但很快她又從報上知道了一個不好的消息,老胡所在的地方——后來人們都叫它解放區(qū),讓國民黨部分的軍隊占了,當年在贛南打得死去活來的國民黨和共產黨,又打起來了。

弟弟長大了,表妹也長大了,她像個母親一樣幫前者娶了媳婦,建了新屋,打發(fā)后者出嫁,自己卻守在老屋里。朦朦朧朧地,她覺得他一定知道這個地方,而且來過,雖然是在夢里——既然她都能時常在夢中去他所在的地方見他,誰又能說他沒有夢到過她住的這片山、這座老屋呢?如果他心里真的有她!

一九四九年,解放大軍渡江,國民黨殘軍望風而逃。一支部隊從她的家鄉(xiāng)路過,過五嶺中的大庾嶺直趨廣州。她燒飯燒水,拿出最好的東西款待他們,見到一個首長模樣的人,便悄悄地請到里屋,問:“你知道老胡嗎?革命是不是要成功了,他活著嗎?”

問這些話時她的心抖得那么厲害。她擔心對方告訴她:革命就要成功,但是他不在了。

“啊,您老人家問的是他呀,他可不姓胡,他姓丁,”首長模樣的人笑著說出了老胡現(xiàn)在的名字,“他這會兒可是大首長了,當然活著,不過沒有隨大軍南下,留在北京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他現(xiàn)在是新的中央人民政府的——”

首長說出了一個她聽不懂的職務,隨后號音嘹亮,部隊出發(fā)。但她的心又大慌起來,從延安回來到這會子,十多年了她都沒有這么驚慌失措過。這不是沒有理由的!革命成功了,新中國都建立了,他為什么沒有回來?這么多年過去了,他真像她一直在思念他那樣思念著自己嗎?萬一沒有,那可怎么辦呀……

她病倒了,弟弟知道她的心事,大老遠走到新成立的共產黨區(qū)政府去,說出了她的全部故事。一個穿舊解放軍軍裝的區(qū)長接待了他,想了想,說:“咱們這里是老區(qū),像大姐這樣的情況不少,真假也難辨……我建議要不你們先寫封信去北京?要是這位首長認可了你講的事情,讓他給區(qū)里回個信,我們就知道怎么辦了。”

區(qū)長雖是北方人,剛從部隊轉到區(qū)里工作,但通情達理,話說得也有理,要不又能怎么樣呢?寫信的人很快到了家里,就是區(qū)長本人,主意是他出的,他就要自己把事情擔起來??墒窃趺磳懩??頭一句稱呼就不好寫。按照老詞兒應當是?菖?菖我夫,可是區(qū)長說:“大姐,你和丁一首長是夫妻,有什么物證嗎?比方說男方給女方下的帖,別的什么也成。”

人家是區(qū)長,親自來幫她寫信,提個這樣的要求不過分。采芹歪著腦袋想半天,真沒有想出什么物證。當年在上海那個家里,她一心只想嫁他,什么都沒有問他要,他也什么都沒給,穿的衣裳還是從族嫂那兒借的……不,她想起來了,眼睛放光,叫道:“有的!”

“太好了,是什么,在哪里?”區(qū)長也高興地叫起來。

她忽然又不說話了,興奮的神情黯淡下去,半晌才不好意思地看著區(qū)長,說:“就是一枝紅色的玫瑰花。”

“一枝玫瑰花?”在場的所有人都失望了。

“一枝頂頂好看的紅玫瑰。我在上海待了一年多呢,就沒見過那么漂亮的紅玫瑰花!讓我想想,對了,你就這么寫吧,當時他送了我一枝血玫瑰求婚,我就嫁給了他!”

信還是寫了,但是區(qū)長又認真又謹慎,抬頭用的是××首長同志,信里寫上了玫瑰花的事兒,但寫到最后,這封信還是變成了一份新政權最基層的區(qū)長寫給一位在中央政府任職的大首長的情況報告。

按那個年代的郵遞速度,算是很快,一個月后區(qū)里就接到了回信,還是首長親筆寫的。他在信中告訴年輕的區(qū)長,區(qū)采芹同志當年在上海是參加了一些革命工作,但她的身份不是革命者,他們做過一段時間夫妻,后來因為革命和戰(zhàn)爭的原因分離,再后來,他和她在延安見過一面,兩個人之間已經說清楚了,現(xiàn)在他有自己的革命家庭,不便再和她恢復關系。在信的末尾,首長還特別請求區(qū)長幫忙,把幾句話當面讀給采芹聽,大意是:革命尚未結束,他這一生,要為革命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他說什么?革命不是成功了嗎?”別人沒聽懂的話采芹卻聽懂了,“新中國不是建起來了嗎?”

她聽懂了區(qū)長也就懂了,跟她講新中國的中央人民政府毛澤東主席在中共七屆二中全會上的講話,“毛主席在這次講話中說:‘奪取全國勝利,這只是萬里長征走完了第一步。中國革命是偉大的,但革命以后的路程更長,工作更偉大,更艱苦?!?/p>

“更偉大?還更艱苦?”采芹不明白了,“比紅軍、比他們在延安的時候還艱苦?”

不到一年就爆發(fā)了抗美援朝戰(zhàn)爭,采芹覺得自己有點理解老胡了——在自己心里,她仍然習慣稱他為老胡。

贛南進行了土改,貧農分田分山,歡天喜地,家家過上從沒有過的好日子。采芹現(xiàn)在理解老胡他們當年為什么要報定必死的決心加入共產黨了,心中對他和他那一批革命者有了真正的景仰。但是,她也傷心,因為她明白,如果建立新中國才是“萬里長征走完了第一步”,那老胡會一直走下去的,那樣她可能就永遠也等不到和他破鏡重圓的一天了!

“姐呀,你就甭整天瞎琢磨姐夫了?!钡艿芤娝y過,勸慰她說,“人家現(xiàn)在有家有室,兒女滿堂,再加上我聽說……共產黨對自己人管得嚴,正在查革命勝利后換老婆的事呢……你也老了,他為革命也吃了苦,咱就不去北京找他了。萬一敗壞了他的名譽,不也是敗壞共產黨的名譽嘛……你是我姐,在我眼里就像個娘,不怕的,以后我為你養(yǎng)老送終?!?/p>

她大哭了一場,想想也是啊,就不想了。

然后就是合作化,一言難盡,開初以為更好的日子要來了,結果卻遇上了災荒……好在他們人在南方,又是山區(qū),靠上山挖木薯也熬過來了。但是縣長——當年的區(qū)長還是想到了她,親自找到山里,對她說:“大姐,不管怎么說,你畢竟和……你知道我說的是誰,你們畢竟有過那么一層關系。眼下全縣都缺糧,他在中央,聽說管糧食,我代表全縣人民求你給他寫封信,看能不能給我們縣單獨調撥一點兒——”

他沒有說完她就明白了,心本來以為已經安頓好了,不再想他了,一年一份的《贛南日報》也不訂了,可是這一下又亂起來。原來不想他是假的。她不知怎的一開頭就覺得這事兒不成,可人家是縣長,不能直接拒絕吧。她說:“你可以試試……可是,就我知道的……不一定頂用?!?/p>

信還是寫了,以她的名義,報告縣里災荒的規(guī)模,當然沒那么嚴重,故意寫得嚴重些,是為了讓老胡——現(xiàn)在是老丁重視。

直到最后一個春荒過去,無論是她,還是縣里,不但沒得到單獨調撥的救濟糧,甚至都沒有收到過回信。縣上、區(qū)上來見她的人就少了,再以后就根本沒有人來了,她成了一個完全被遺忘的人。

山里人不記日子,只記大事。接下來就是那場席卷全國的“運動”了。采芹直到這年冬天,有串聯(lián)的學生到了縣城,才聽到了老丁——老胡被“打倒”的消息??h里也有學生到北京,參加批判他的大會,其中一條罪名就是當年縣里鬧饑荒,讓他給老區(qū)人民單獨調撥一點救濟糧,他糧不調,信也不回。

據(jù)說正在臺上“坐飛機”的老丁當時就抬起頭,梗著脖子反駁道:“給你們單獨調撥,全國人民呢?我憑什么要這么做!”

“憑我們是老區(qū)!”縣里去的學生有點理屈詞窮,把最后的底牌亮出來,“沒有我們老區(qū)的犧牲,哪里有新中國!”

“這是我單獨給你們調撥救濟糧的理由嗎?天下為公,古人都知道的道理,老區(qū)人民不懂嗎?”

為了這幾句話他的一條腿被打折了。以后幾年間,陸續(xù)來了一些外調人員,以各種名義找采芹調查老丁——老胡在革命年代做了叛徒的證據(jù)。

她開始疑惑,后來就是震怒了:“那時候在上海,他天天出生入死,怎么是叛徒!你們腦袋瓜有病吧!”

“你這個老太太,丁一是個大流氓,他在革命勝利后拋棄你,娶了小老婆,他是個大壞蛋!你應當揭發(fā)他,反戈一擊,為自己被辜負的一生報仇!”

這話戳到了采芹的痛處,心葉子疼得都在抖……但是,她仍然對他們道:“你們說到革命……你們知道什么叫革命?再說他也不是革命勝利后不要我的,他就是要革命才不要我的!他不是流氓,不是壞蛋,當初嫁給他我心甘情愿!”

一九六九年初冬的一個早上,她習慣性地早起,打開籬笆門,把關著的雞鴨放出去,一個穿一身舊棉軍裝的女孩子站在她的老屋門前。

“請問……這是區(qū)采芹的家嗎?”

“我就是。丫頭,你是誰?”

姑娘走進籬笆門,抱住她,冷得渾身發(fā)抖,但看樣子更像是被嚇壞了,心在抖。

采芹的心也抖起來……一種無法用語言表述的骨肉親情般的感覺,像一股強大的電流擊穿了她的身心。

“我是丁霞,丁一的女兒。我爸我媽都被關起來了,我們家散了,他們讓我上山下鄉(xiāng),我想起了我爸交代的話,自己跑到您這兒插隊來了。您收留我嗎?對了,我爸說,見了您,不讓我叫大媽、大娘,讓我叫娘!”

丫頭長得不像她媽,而是太像她爸了,還有那一種氣味,是她丈夫身上的,至死都記得,孩子身上就是那個氣味!

他沒有忘了她!到了他落難的時候,他還是想起了她,是他讓自己的女兒來找她的!到了這種時候,他還是把她這里當成了女兒能夠投奔的最后一個避難所!一個最后的家!

“你叫呀!快叫呀!”她顫聲大叫。

“娘!”

她以一種極為強悍的姿態(tài)留下了他的女兒,明白無誤地告訴周圍所有的人,她有一個女兒,失散了多年,現(xiàn)在回家了!無論是誰,都不準歧視她,更不能欺負這個女孩子,她的親夫——老胡辜負了她一輩子,這丫頭是他送給她還債的,是她應得的。她不但要收留這丫頭,以后還要在這里給這丫頭找個好人家,結婚生子,給自己養(yǎng)老送終。

她叫丫頭“霞”,丫頭叫她“娘”。她一直保護這孩子,五年了,什么縣里的區(qū)里的來找她,說霞的事,都被她用難聽的話直接攆出去,有一次還把那支已經生銹的大抬槍也順了出來。霞一點點長高了,也長壯了,親人們一起住,長著長著還像她了。她對鄰居們說:“哪里像我了?是像她爹!我男人!不過年輕的時候,我也長得不丑,要不怎么能把她爹勾引了呢!”

眾人就笑,她也笑。霞聽慣了,也跟著笑。冬天冷,夜里娘兒倆鉆一個被窩,互相取暖,霞讓她講當年和她爸在上海的事。她說:“你知道你爹當初怎么一把就把我拿下了嗎?”

“他怎么一把就把您拿下的?”霞問。

“不告訴你,這是我和他的秘密?!辈汕壅f。

“說嘛說嘛,人家想知道?!毕寂す蓛禾撬频睦p著她。

但是她很堅決,別的都可以談,就這個不成。

“這是我和他的秘密。我就是靠這個才有心氣兒活到今天,還是讓它留在我一個人的心里吧?!?/p>

五年后的一個夜晚,她和霞吃完了簡單的晚飯,坐著說閑話,家里的小喇叭在響。她沒有聽,霞卻猛地跳起來,大聲喊:“我爸!我爸!”

“霞,怎么了,你,瘋了吧!”

“我爸出席了國慶招待會!我聽到了他的名字在里頭!我爸‘解放’了!”霞完全瘋了,大哭大叫,天不亮就爬起來收拾東西,說是要回北京。

采芹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沒有攔她。但是出門時,她緊緊抱住霞,渾身發(fā)抖,低聲道:“霞呀,回到了北京,你還記得我這個娘嗎?”

霞一心要走,要推開她,叫:“娘,拖拉機等著我呢!”

她一狠心推開了霞。霞什么也沒有感覺到的樣子,提起提包就朝下面公路上的拖拉機那兒跑。她轉身回到老屋里去,關門——不,讓她走吧,和她爹一樣,說走就走,多一眼都不看她!真是他的種??!

“砰砰!”有人敲門。

“誰?”

“娘,是我,霞!”

“你不是走了嗎?”她不開門,“還回來干嗎?”

“我回來問一句話,我要是回到北京,我爹問我你有沒有話,我怎么說?”

孩子這一句話把心里陡然堆起的冰雪全融化了,但她仍然沒有開門,只道:“問他好……要是他問起我,你就說,沒有問起,連這句話也不用說?!?/p>

“娘,知道了,我走了!”

一串腳步聲響起,霞又走了,還是像她爹,沒有再看她一眼——一眼都沒有!

又是十年過去,采芹已經七十歲了,早在一九八四年,縣里就來了人,問她一些事情,譬如說,她什么時候入的黨?

“入黨?我沒入過黨。”她說。

“你沒入過黨,可是我們現(xiàn)在掌握的材料上說,你一九三五年就在上海參加了地下工作……這怎么可能?是不是記錯了,對了,你的入黨介紹人想得起來嗎?”

“我真的沒入過黨,也沒有入黨介紹人。”

來人很年輕,完全不能理解她說的事。

“老人家,那你是怎么參加黨在上海的地下工作的?”他們問。

“我在上海也沒有參加地下工作。”她說,“我就是到一戶人家?guī)蛡颍髞怼髞?,我男人娶了我?!?/p>

“我還是不能理解。也許是您老人家歲數(shù)大了,記不清了……下面一個問題,你是什么時候加入紅軍的?”

“我也沒加入過紅軍?!彼f。

“哎喲,這就不對了,”來人中那個領導模樣的男人開口了,“有資料證明,你參加了紅軍第五次反‘圍剿’。你給傷員做過包扎,還差一點被當成AB團給殺掉?!?/p>

“差點給殺掉是真的,給傷員做過包扎也是真的,但我確實沒有參加過紅軍也是真的?!?/p>

一群人帶著一臉迷惑走了,但是到了年底,縣里還是來人宣布,按照新政策,區(qū)采芹老人算是一九三五年就參加了革命,以后按失散老紅軍的待遇每月給她發(fā)放養(yǎng)老金。她開始不接受,因為她覺得這不是自己該得的,既然不該得,她就不能接受這樣的錢。

“我真的不是革命者,我男人才是呢。我傻,當時要是一狠心參加了紅軍去革命,我就不會是今天這個下場,男人不要我,一個人過了一輩子?!彼f到最后,還哭了。

后來縣里改了主意,說這是當年還她給紅軍游擊隊送米糧和青菜的錢,這個她應當收。

“行,這個是真的,雖說那個姓什么的紅軍領導人差點殺了我和我男人,可我真是幫了他們,這個錢,要是符合政策,我就收?!?/p>

霞沒有再回這個家,她有時候會想起這個女兒,但更多的時候仍然是和老胡一起想。霞的消息她零星地還是知道的:她回到北京先是去上了大學,再后來去了國外又回國,中間也寫過幾封信,她不愿意回信,想讓這件事也漸漸地過去,霞好像明白她的意思一樣,后來信就稀疏了,再后來就一封也沒有了。有信時采芹怕來信擾亂自己的心,沒有信,她又恨起霞來,還是那句話:“跟她爹一樣心狠……真是沒錯了種!”

回頭卻把霞以前寫的幾封信珍藏起來,又把幾張霞的舊照片裝到相框里,掛到墻上,想起來就瞅一眼。

弟弟的孫子都長大了,時常來照顧她,有時還要開個玩笑:“姑奶奶,您閨女又給你寫信了?”

“你這小子,不是好東西!”她罵他,還作勢要打。后者哈哈地笑,做出害怕的樣兒逃掉了。

又是一個春天。一天黃昏,一輛小轎車在老屋門外停下。新來的縣長帶了人來,也不坐,急急地對她說:“老人家,有個不好的消息,中央來通知,請您去北京?!?/p>

當晚她就在火車上的廣播里聽到了老丁的訃告??h里害怕出事,安排了一名副縣長和一名醫(yī)生陪她去北京。

霞到北京站的站臺上接她,奇怪的是,娘兒倆多年不見,見了面倒像從沒有分別過一般,一句多余的話都沒有,霞就用車直接拉她去了吊唁大廳。

“娘,我特意給您安排的,讓您和我爸單獨在一塊一會兒……時間不長,只有半小時,過后中央首長就要來吊唁了?!?/p>

她在吊唁大廳里看到了仰臥在花叢中的他——眼睛已經閉上了,再也不能看她一眼,但是腦門兒上那個不大的肉窩窩還在,好像還一動一動的……她忽然覺得他還是年輕時候在上海時的他,總是開玩笑,這次也像是在開玩笑,要不然,那肉窩窩怎么會老動彈呢?

霞把所有人都打發(fā)出去,看她,低聲道:“娘,趁著這會兒沒人,您有什么話,什么委屈,都對我爸說出來吧。我也出去。”

她也出去了。采芹望著花叢中的人,哭著道:“你的心真狠……你倒是遂了愿了,革命到死……可是我呢,你真的想過我嗎?我這一輩子,活得不值。早知道這樣,當初就不該那么急著嫁給你了?!?/p>

那個小肉窩窩不動彈了,這一次,那么愛開玩笑的他也沒有再笑起來。直到這一刻,她也相信他真的不在了。

突然之間,她覺得自己一世都不得安定的心也終于平靜了。

“你走吧……我又要說這句話了,你這輩子值了,想干革命,就干了,想干到死,也心想事成了。我不像你,我心里沒有天下,只有你一個人,可是你也不要我了,我這一輩子不值。要是有下一世,你就是再拿那么紅的玫瑰花來騙我,我也……我也……我也不上當了。”

她參加了全部的吊唁活動,直到老胡的骨灰在八寶山下了葬。霞一直陪著她。這天下午,最后的活動也結束了之后,霞在送她回賓館的車上,忽然想起來似的,回頭對她說:“娘,您想不想到我爸生前最后住過的地方瞅一眼?您好歹也是來了一趟?!?/p>

采芹忽然想起了另一件事,說:“我不去。那是他和你媽的家,不是我和他的家?!?/p>

其實在吊唁活動中,她和文潔見過面。兩個女人都老了,文潔還坐上了輪椅,因為這個女人,采芹的心痛了一輩子,可現(xiàn)在看見她的樣子,突然間心卻不那么痛了。

霞像個地下工作者一樣將聲音壓到最低,不讓車里其他任何人聽見,只對著她的耳朵說:“我媽是我媽,我爸是我爸,您肯定知道我爸年輕時打鼾有多厲害,進了北京他們就不住一個房間。再說我媽現(xiàn)在住在醫(yī)院里……您真的不想去我爸最后住的地方看一眼?”

她猶豫著,最后還是沒答應,但是也沒有明確地表示反對,霞就自作主張,將車開進了她丈夫最后的家。

霞讓別人都留在外面,一個人扶她進了院子。

一股馥郁的花香撲鼻而來,讓她不覺停下了。

“什么花這么香?”

霞沒有回答,只看了她一眼。她卻已經望見了,在這個不大的小院里,種著大片的紅玫瑰花——不,是血玫瑰。

她顫抖地走進了他最后的房間……已經有了預感,但還是沒想到,一進門就看到了一張靠窗的半圓的臺子,上面有一只小小的青瓷花瓶,瓶里插著一枝紅色的血玫瑰!

她無力地坐下來,又慢慢站起,去撫摩他生前用過的家具。進門前她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沒想到他最后居所里的這些家具會這么簡陋和陳舊。硬木板床、書桌和書架,怎么看都像在哪里見到過……還有,就是似乎是刻意地靠窗放置的那個臺子,上面什么也沒有,只有那只花瓶和瓶里的一枝血紅色的花。

霞跟進來,等她像撫摩親人的面頰一樣撫摩完了每一件家具,才對她說:“我爸一輩子都喜歡種玫瑰花,而且只種這個品種,他說這種花叫血玫瑰。這一院子的玫瑰花都是他種的。我查過資料,說這個品種的紅玫瑰花代表忠貞不渝的愛情,只有見到血和死亡,愛情才會終結。”

采芹慢慢轉過頭來,兩眼是淚,說:“霞呀,告訴娘,他真的……真的……每天都自己動手剪一枝玫瑰花,插在這個瓶子里?”

“也不是。先前當然是他,后來他住了院,是我媽幫他每天剪一枝來插瓶。后來我媽也住院了,這件事就由我們這些兒女來做?!?/p>

她望著墻上他的遺像,哭著道:“你這個人哪……我都打定主意要恨你到死了,可你為什么又要用這樣一枝花弄亂我的心呢?你這一輩子真的都沒有忘了我……是沒有忘了那一枝紅玫瑰吧?你這是讓我恨你……恨你……還是……不恨你呢?你這會兒告訴我,我該怎么辦呢?”

原刊責編??? 趙??? 依

【作者簡介】朱秀海,男,滿族,河南鹿邑人。1972年入伍,先后在武漢軍區(qū)、第二炮兵、海軍服役。1978年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并發(fā)表短篇小說《指導員和猜不透》。1983年7月加入中國作家協(xié)會。1987年畢業(yè)于武漢大學中文系。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癡情》《穿越死亡》《波濤洶涌》《音樂會》《喬家大院》《天地民心》《赤水河》《客家人》等。曾獲第二屆全國優(yōu)秀報告文學獎、中國人民解放軍文藝獎(四次)、全國優(yōu)秀長篇小說獎、全軍長篇電視劇金星獎一等獎、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兩次)、馮牧文學獎等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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