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法國世界杯那年,我第一次看足球。在這之前,我看球迷。球場上一陣高過一陣的熱浪、臉上貼的小國旗、偶爾爆出的桑巴舞、人們臉上的開心和愉悅都讓我著迷。他們有什么理由那么高興呢?我呆呆地想,像是天底下所有的開心都能據(jù)為己有。純粹是因為嫉妒,我也決心熬夜看球。我承認我是一個喜歡嫉妒的女人,別人有的,我想有;別人沒有的,我也想有。很多心思我都藏得好好的,連嚴先生都看不出來。我表面上心靜如水。我不允許世界人民都快樂而把我拋在一邊,我天生熱愛參與,特別是,那種快樂人人可以有份,前提只是——你付出點時間就可以獲得,為什么……不呢?
揭幕戰(zhàn)是巴西對蘇格蘭,就看那皮球在綠茵場上滾,許久都不能破門。我們只盯著球門看,其他技戰(zhàn)術(shù)在我們眼里一文不值。十幾個人拼命爭搶,怎么就不能進個球呢?要知道,對于我們來說進球才是看點。好了,巴西隊桑帕約頭球先下一城。蘇格蘭隊科林斯點球罰進。我和嚴先生趴在被窩里,為什么是越位爭論不休。突然,一粒進球讓進球人痛不欲生。原來是卡福突圍,晃過伯利,直抵禁區(qū)低射。蘇格蘭隊隊長亨得利拼命將球從球門線上解圍,但回追心切的博伊德沒有判斷好方向,一下用胸膛把球撞進了自家的球門。
“烏龍!烏龍!烏龍!”解說員扯起嗓子高喊,震得屋頂上的灰塵噗噗直落。屏幕突然出現(xiàn)了一片雪花,嚴先生急得鑿床。
就聽“嘩”的一聲炸響,黑暗的客廳似乎躲藏著妖怪,竟在關(guān)鍵時刻來湊熱鬧。那時年輕,父母年壯,對深夜的電話鈴聲絲毫不過敏。我在床上本能地彈了下,隨之又讓身體復(fù)原。我蹬了嚴先生一腳,讓他去接電話,嚴先生讓我去接。我們還沒有遇見過烏龍球,都對它有種奇妙的期待——其實就是想知道它有多傷害。對于兩個沒有主場的偽球迷,沒心沒肺得就像兩根電線桿子。博伊德瞬間石化的表情,簡直難以形容,錯愕、惶恐、懊喪、絕望、痛不欲生。沒容鏡頭切換,電視機就是在這一刻出了故障。那種情感來得迅疾而又猛烈,像是電梯從高空墜落,真是眨眼天堂,眨眼地獄?!罢夷愕??!蔽艺f。“找你的?!彼f。
當時我們結(jié)婚三年,正處于有鹽沒味的狀態(tài)。我們都想用這個辦法把對方騙下床。我說那就猜猜猜,我出其不意出了一張布,沒想到遇上嚴先生的剪刀?!翱隙ㄊ强戳宋页瞿悴懦龅??!蔽页钠ü膳牧艘徽?,那肉顫顛顛地抖動,和著不懷好意的笑聲。我赤腳跑到客廳,小方塊的青色瓷磚潮濕陰冷,離沙發(fā)還有三步遠,我一下子跳了上去。紅色的話機老貓一樣趴在茶幾上,我弓起膝蓋抱在懷里,把聽筒抄了起來。
“是大……張所長啊。這么晚有什么事?報紙那邊還沒消息,你告訴窯主等一等,再等一等……”
他外號大老張,鄉(xiāng)政府的人都這么叫他。是因為他實在太高了,有兩米多。大老張卻說:“窯主等不了,火燒眉毛了都。案子很快就要開庭,小偷受人指使想當庭翻案,然后往死里報復(fù)。消息也才剛傳過來……你能不能讓報道快一點登出來?”我從沒見大老張這么著急過。
“我說了不算??!”
“這都多久了,他們會不會不給發(fā)表?”
我翻了翻桌子上的日歷,寄稿子的確切日期忘了,但確實已經(jīng)很久了?!皯?yīng)該不會吧?”我有些含糊。
“你給準話?!?/p>
“準話就是……”我想說根本沒有準話。報紙是大報,我只是個通訊員,平時上稿率高些,可離百分之百肯定有距離。不過這個稿子我有幾分把握,寄稿時還附了封信,告訴編輯這稿子重要,讓他務(wù)必重點對待。
大老張有些不耐煩,說:“我們明天一早去報館,看來不送禮是不行了。這年頭,不送禮就辦不成事,你越著急他就越不給你辦……稿子務(wù)必在下周見報,再晚就來不及了。你想想,給人家送點啥好?”
“沒必要吧?”我有些追不上大老張的思路,“報紙需要稿子,我給報紙供稿,這是相得益彰的事呀?!?/p>
“你還是太嫩?!贝罄蠌堈f,“求人辦事哪有白張嘴的……那就到那兒再說,現(xiàn)在想準備也來不及了?!?/p>
“幾點走?”
“八點四十的火車,我六點半從鄉(xiāng)政府出發(fā),開吉普去接你?!?/p>
大老張是派出所所長,他這輛開起來地動山搖的綠吉普,是從公安局新淘汰下來的。就像相聲里說的,除了鈴不響剩下哪兒都響。但開起來依然有氣勢,轟隆轟隆,所到之處,人們的眼神都追著往上貼。我還在為買一輛大鏈套自行車奮斗呢!這奮斗的內(nèi)容,就包括幾塊微薄的稿費,所以我寫稿很勤奮。有天中午我把午覺睡瓷實了,夢中驚醒,我爬起來就往外跑。櫥窗里果然新?lián)Q了報紙,看門的老楊沒讓我失望,他總是第一時間更換櫥窗內(nèi)容。我瞪著眼睛看二版和三版。一版是要聞版,可以不看。四版是文藝版,雖然想看,但不舍得看,得留著晚上有大塊時間慢慢欣賞。我標題都還沒瀏覽完,大老張晃悠著身體走了過來。
“又有你的新聞稿?”他問。
我說又有我的新聞稿。
“寫的啥?”他問得漫不經(jīng)心。
我說寫的啥啥。短不了與農(nóng)業(yè)農(nóng)村生產(chǎn)生活有關(guān),我是鄉(xiāng)里的通訊員,寫這些是本分。寫到誰誰才會關(guān)心一下。
我等他問下一句:十棵樹的新聞?wù)€沒出來?他沒問,打我身邊晃悠了過去。我提著的心一下就放下了。其實我就是在找那個稿子,可發(fā)出來的是一家農(nóng)戶養(yǎng)蝎子致富的。我怕他著急。他不提,證明稿子早發(fā)晚發(fā)沒那么重要。稿子有時會壓很長時間,我有心理準備。走出三五步遠,大老張突然轉(zhuǎn)回來了,神秘地問:“你想不想玩槍?”我疑心自己聽錯了,愣了一下。我知道他有配槍,平時在屁股后頭的槍套里吊著,有人想摸一下,他會虎起臉。大老張是一張方臉孔,腮幫子一邊一塊疙瘩肉。臉蛋子耷拉下來,大眼珠子一瞪,特別嚇人。我曾經(jīng)見過他在派出所捆犯人,三下兩下就把人捆成了粽子,除了眼珠,哪里都不能動。他平時是個嚴肅的人,我都沒咋看他笑過。他雖在公安系統(tǒng),但跟書記鄉(xiāng)長差不多,都屬于領(lǐng)導(dǎo),跟我這樣說話,我有些受寵若驚。槍那玩意兒是隨便能玩兒的?大老張看出了我的緊張,輕松地說,玩兒槍容易,找到能打槍的地方就行。這事得隱秘,隱蔽。避人還只是一方面,你得讓子彈有處去飛。即使是在荒郊野外,也不能隨便開槍,萬一打飛了容易傷著人。我趕忙插嘴說:“也容易傷著鳥?!蔽覀兡瞧吧献罱霈F(xiàn)了一種鳥,老百姓叫它天鵝地捕十八斤,也叫長脖老等,也叫老鴇,身大肉厚,展開翅膀能遮半畝地,若是碰巧它從天上過,隨便打一槍就能命中??次艺f得認真,大老張寬容地笑笑,說云丫是個慈悲的人。
“去哪里呢?”他皺著眉頭站在那里想。我那時年輕,腦子活,提醒說:“找片水塘可以嗎……魚塘不行,養(yǎng)魚的人不依?!?/p>
“還真有一塊野池塘。”他拍了下腦門兒,“打魚的想法好?!?/p>
二
“用手槍打魚,一般人沒這經(jīng)歷?!彼皇治辗较虮P,似乎想到了美妙處,咧嘴一笑。吉普車兔子般躥了出去。我撳下車窗,特意看有沒有人看見我,虛榮心眨眼就被風(fēng)刮沒了。鄉(xiāng)政府都在睡覺。車子徑直往西走,在馬路上拐了兩個彎,上了一條小土路。四周都是青紗帳,熱烘烘的空氣烘烤出了一股灶煙子味。一條小路藏身在玉米地里,帶子似的拴在這條主路上。吉普車靠著一棵小葉楊停下了,是這條路上唯一的一棵像些樣的樹。不高,樹冠闊大,上邊搭了三個鳥窩,分別在東、西、南三個方向。還有一個半成品掛在樹梢的枝杈間,毛茬茬的還沒閉合。“可憐的喜鵲。”我下車時叨咕了句,“實在是沒處搭窩了吧?”我朝樹上看了一眼,它們一定覺得在村里的樹上搭窩不安全,才把家安到了荒郊野外。我朝四下里張望,一邊是高粱谷子,一邊是黃豆玉米,大洼都是黑土地,莊稼黝黑發(fā)亮,遠處村莊只是一坨模糊的影子,鄉(xiāng)政府的幾排平房還在影子后面,從這里根本看不到。“這里哪有水塘?”我疑惑。大老張說:“不單有水塘,這水塘里還有魚。你不知道,這洼里最不缺的就是水?!背扇旱尿唑言诳罩酗w,大老張想空手捉蜻蜓,就見他左手抄一把,右手抄一把,兩只手太大,蜻蜓都從他的指縫溜走了。有的蜻蜓大概還想戲耍他,故意在他眼眉前晃,卻又出其不意一個拉升或沉降,逃脫了他的魔掌。他朝小路上走,玉米葉子割他的臉,他用兩手劃拉,傳出一片窸窣聲。
我像土撥鼠在下面穿行,看見的都是黃色的玉米稈和枯焦的玉米葉子。那些玉米稈光溜溜的像竹子的骨節(jié),根部像抓地龍,緊緊吸附在隆起的土埂上。
“炸蜻蜓比炸螞蚱好吃,沒有土腥氣?!?/p>
“你吃過?”
“天上飛的沒吃過飛機,地下跑的沒吃過板凳?!?/p>
“這得多大的嘴?!?/p>
“寧吃飛禽二兩,不吃走獸半斤。”
“蜻蜓有肉嗎?”我說。
說完兀自笑了。我倆這段像在說相聲。他順嘴說出的話總讓人印象深刻,我恨不得拿小本子記下來。
我打了七發(fā)子彈,一無所獲。那種后坐力讓我的肩胛很不舒服,雖然手槍很小,只有一只巴掌大,能量還是很驚人。也許是因為緊張,手,連同胳膊肩膀都是僵的,耳朵也是失聰?shù)母杏X,仿佛總有一只蚊子在飛。大老張的聲音就在近前,聽上去卻很隔膜。大老張上癮,他摸花生果似的一粒一粒從口袋里摸出子彈,壓進槍膛,氣定神閑地佯裝瞄準,可水面平展展亮閃閃,哪兒有目標可瞄。就聽“巴勾”一聲,水面翻花,就像被魚兒彈撥了一下。正是晚霞燦爛的時刻,魚塘里灑了一片碎金子,波光粼粼。空氣里有股溽熱的硫黃味,和著玉米花以及牽牛花的氣味,黏稠得堵塞人的呼吸。大老張一直都很放松,沿著池塘走了一個圓周,把想象中能有大魚的地方射了個遍。我跟在他身后走,心里直念阿彌陀佛。果然有一只大鳥從天空飛過,大老張緊急調(diào)轉(zhuǎn)了槍口,兩只手握牢了槍柄。我大叫了一聲:“別……”大老張回頭看我一眼,寬容地笑笑,緩緩調(diào)轉(zhuǎn)了槍口?!按篝~你快躲遠點,可別讓這子彈鉆出窟窿。”我又為魚操心,話說得像玩笑,若真打中一條大魚,下去撈也是個問題。
“沒有傻魚?!彼f,“就是尋個開心?!?/p>
射出最后一發(fā)子彈,大老張的手去口袋里摸了空,他的手掌張開,越發(fā)像把蒲扇?!皼]了?!贝罄蠌堖z憾地翻來覆去看槍,槍管在淡青色的天光底下冒著瓦藍色的煙。水面平展如鏡,連片魚鱗也沒見著。他說這水塘里是有野生大魚的,有一次他看見過大魚在水里扎猛子,脊背能有兩條胳膊那么長。
“別人不知道嗎?”我有些不相信。這周圍凈是莊稼地,春種秋收會有很多干活的人。若是知道這塘里有魚,早被人撈走了。
“逗你玩呢?!彼f,掂了下槍,在空中玩了個花樣,又穩(wěn)穩(wěn)接住了?!捌綍r也用不上,槍總在屁股后頭嘟嚕著,一年也難得往外掏一回。遇上小毛賊又不敢開槍,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萬一傷了人也不好。”他咳了一聲,擰著身子吐了口痰,說,“槍認人子彈不認人。”
我的耳朵眼兒里總有啾啾的聲音在飛,像是從后脖頸穿過,能掠起腦后的一縷頭發(fā)。
我使勁揉了揉兩只耳朵。
他把槍裝進槍套,走到水塘邊,伸出長臂洗了下手。我問他哪來那么多子彈,他說從公安局的彈藥庫領(lǐng)出來的,保管員是好兄弟,特意多要了一把。
大臉蛋子一樣的表盤掛在墻上,還是張鵝蛋臉。我過來看了眼,它敲得正起勁。“十二點了,睡覺睡覺!”那個烏龍球早過去了,鏡頭推遠,綠茵場成了一幅畫,供那些卡通樣的小人兒跑來跑去。心里一旦有事,這球就更沒心思看了。突然,卡福有一腳遠射,皮球在空中畫了道美麗的弧線,可惜射偏了。
我隨手關(guān)燈關(guān)電視。熒光屏像魔方一樣深不可測,把波瀾藏得深遠。
嚴先生裹了一下被單子,讓自己滾到了床沿上。我就知道他生氣了。他是個一根筋的人,就煩虎頭蛇尾。為了讓他陪我看球,我也費了許多唇舌,既旁敲側(cè)擊,又諷刺挖苦。男人哪有不看球的,不看體育節(jié)目的男人還是男人嘛,諸如此類。好不容易把他說動了,又不讓他看了。他生氣就是因為這個,沒跑兒。他表示抗議的時候通常是用肢體語言,很重地翻身,把床震得像船一樣搖,把后背整得像陡峭的堤岸一樣。這樣武斷地剝奪他看電視的機會不是第一次,也不會是最后一次。但他比我早打鼾,說明剝奪也就剝奪了,沒啥了不起。
我沒說跟大老張出門的事,我有些不安。
我失眠了。去報社送禮,這在我也是頭一回,過去從沒往這方面想過。寫稿還要送禮,這多不好意思!人家不要咋辦?收了禮稿子不發(fā)表咋辦?我這才感到大老張說的火燒眉毛是種巨大的壓力,而這壓力敢情都背在我一個人身上,這哪能不失眠!我還沒遇到過比這更重要的事!稿子背后連著一個案件的勝負和相關(guān)人的命運,我頓時覺得喘不上氣,緊張得不行?!奥犓??!蔽覔嶂乜趯ψ约赫f。大老張只比姚明矮一點點,他喜歡拉胡琴,熱衷跳舞,女人跟他搭手,就像他拎著個小書包。他在鄉(xiāng)政府大院是明星級的人物,有學(xué)問,人緣好,人品周正。還有人說他鐵面無私,像黑臉包公??傊覜]聽過誰說他不好的話,我有理由相信他。有回我問他公安機構(gòu)為啥叫派出所,他說這牌子掛在這兒,只有你想得起來問——因為是公安局的派出機構(gòu),所就是房子,住所,處所。明代駐兵的地點,大的叫千戶所,小的叫百戶所。你可明白?以后他見到我總是先打招呼:“王云丫,還有啥不明白的?”
熟起來才發(fā)現(xiàn),他不像表面那樣嚴肅。
過年都講究在外門框上貼副紅對聯(lián),機關(guān)也不例外。婦聯(lián)主任是大齡女光棍兒,別出心裁,門楣上是自己寫的兩個墨字“鸞巢”。我順手指給大老張看,問那是啥意思。我當真不懂。大老張瞥了一眼,闊聲說:“鳳凰窩兒?!眿D聯(lián)主任剛好端著臉盆出來,一盆水擦著他腳潑了出來。
“潑得好。”大老張臨陣不慌,用手撣了撣褲子,那里濺了泥點子。他說自己有福氣,沾了鳳凰窩兒的光?!巴踔魅危瓦@一盆嗎,還有嗎?”婦聯(lián)主任假裝失手,趕緊回屋拿毛巾想給他擦鞋,他悠悠地走了。
大家都說大老張修養(yǎng)好,一般的人,一般的事,他不入眼。
三
鄉(xiāng)政府大院四四方方,左邊是四排平房,右邊也是四排平房,后邊是瓷磚鑲嵌的小二樓,在一排粗壯的白楊樹護衛(wèi)下,相當洋氣?;▔χ虚g有道月亮門,里邊是信用社,外邊是派出所。大老張經(jīng)常開玩笑,說派出所是專門給信用社保駕護航的,他們應(yīng)該給點這個。他用拇指和食指捻,是點鈔的動作。
大老張愛喝酒愛打牌,晚上經(jīng)常在派出所攢局,值班的人都愛往那兒跑。
凡事都有因有果,鹽有咸的道理,醋有酸的理由。我一向這么認為。
有天我正在家休假,他騎了輛摩托挎子來找我,說求我辦點事。
我納悶,他有啥事會求我?
“你先上車?!彼f,隨后又說,“今天你先委屈著,過兩天局里給輛吉普車,那個時候就能坐四個輪子的了。”
我心說,這三個輪子已經(jīng)很好了。
真的是很享受??孀语L(fēng)馳電掣往大洼里走,潮濕的風(fēng)往臉上撲,咸膩膩的。這大洼里是鹽堿地,樹都歪著脖子,瘦小可憐。天上的云彩都是種拎不清的插灰色,像是被鹽堿泡過的、幻化出各種模糊的圖案。我舒坦地坐在挎子里,開挎子的是派出所所長,這本身就是待遇,能滿足我小小的虛榮心。他戴了個大墨鏡,是個方框子的,跟他那張臉簡直是標配。我們停在了一個小賣部門口,他買了兩瓶北冰洋汽水,擰開蓋子,遞給我一瓶。
“你寫個報道?!彼@時才說,“知道十棵樹吧?那里有我朋友,他家進賊了,賊沒得手,讓他家老的少的給綁了。主要是他媽,都快八十歲了?!?/p>
“好新聞啊。”我說。我在鄉(xiāng)政府當通訊員,有時沒啥可寫,就去找稀奇古怪的事,連公雞下蛋、母雞打鳴的事都寫過,還寫過老鵝看孩子、大雁認人等等。一家孩子上村里的幼兒園,他家的鵝管接管送。有個人掏了鳥窩,大雁追著他鹐,害得他一年四季戴帽子。這樣的古怪事算社會新聞,多少有點夸張,但上稿率百分之百。但總寫這樣的新聞也不行,領(lǐng)導(dǎo)有意見,年底評不上優(yōu)秀通訊員。毛賊被老太太反捉的事就有價值了,尤其是八十歲的老太太。這樣的稿子肯定能發(fā)表,用時下的話說,那是正能量。
“小偷是丁家灣的,他叔叔在城里當局長。”大老張幾口就喝光了汽水,目光越過我的頭頂望向遠處。我踮著腳尖也夠不著他看的地方,他實在是太高了,像白楊樹一樣。他的脖子也比一般人長,喉結(jié)像個雞蛋一樣上下滾動,不由得讓我想起天鵝地捕十八斤,也是長脖子。“還不是一般的局長,所以——”
我懂。一般的局長管二三十人。不一般的局長管大幾百甚至上千人,這不一樣。我當然不會問是哪個局的局長,這應(yīng)該是秘密。但我一下就明白了大老張的話。這是想借助輿論定性,不給事情反轉(zhuǎn)的機會。那時還沒有反轉(zhuǎn)這樣的概念,但當堂翻供的事哪個時代都有。
“給哪個報寫?”
“當然是黨報,黨報才權(quán)威?!?/p>
四破五的一所宅院,有左右?guī)?。在院子里就感覺到了這是戶殷實人家。主房高大敞亮,東西廂房都是鋁合金推拉窗。那時鄉(xiāng)村的房子都是雙扇木楞子窗,打開時朝外推,采光不好,又費木頭,鋁合金窗剛成為時尚。我往里走,就覺得這真是戶干凈人家,干凈得讓人歡喜。一家人歡喜地迎我們進屋,我就知道大老張常來,因為沒有人跟他客套。他這里看看,那里瞧瞧,一點也不見外。我們進的是正房東屋,一看就是老人在住。都是老式擺設(shè),土炕,墻柜,帽鏡,花瓶里插著雞毛撣子,墻上貼著年畫,一張是鯉魚跳龍門,一張是趙公明。他們并排站在一起,莫名喜感。被垛用絨毛毯圍得四棱見方。那毯子上是只仙鶴,鮮亮得似乎展翅要飛。見過干凈人家,但沒見過這樣干凈的,到處一塵不染,連青磚鋪的地面都冒亮光。大老張趴著看炕席縫說,這里有個土渣,大媽沒看見吧?一家人都很愉快,知道他在開玩笑。我見到了大老張的朋友老翟,翟天賜。還有他媳婦,他媽,三個孩子。兩個女孩一個男孩,最大的十三歲。他媽看著就像六十多歲的壯年婦女,齊耳短發(fā),只是有些許白,剪得齊齊整整,小鋼絲樣戳肩膀上,硬茬茬的,看上去就像婦女干部。我想,她哪里有八十歲?
“小偷是從窗戶爬進來的,他先朝窗里吹一種藍色的粉末,好讓人睡死?!币患胰藸幭瓤趾蟾嬖V我。窯場昨天發(fā)了工錢,老翟是老板,剩小兩千,拿回家來藏在了一只壇子里,想轉(zhuǎn)天進城去買油氈和別的材料。呶,就是那只。老太太搬來壇子給我看,是只收口的大肚子薄胎瓶,正好能伸進一只手。她從里面掏出些鞋樣子,錢就放在了鞋樣子底下。小偷就是沖這錢來的。小偷正在翻箱倒柜時,老太太醒了。小偷用黑布蒙著臉,上面掏倆窟窿,用手電照著老太太,用刀子比畫說:“你別過來,過來我就殺了你?!彼恢览咸静慌滤?,要錢不要命。老太太拍著胸脯大聲說:“你朝這兒扎,不扎就不是你媽養(yǎng)的!”小偷立時軟了,帶著哭腔說:“你小點聲,你小點聲。”老太太越發(fā)神勇,她身上只穿著小背心花褲衩,抓起笤帚疙瘩撲上去,劈頭蓋臉打。小偷想奪路逃跑,被老太太死死抱住了腰。孫女小婉睡炕腳,此時爬了過來,抱住小偷的腿,被小偷踢了一腳,她趁機擼掉了小偷的一只鞋。住在對屋的老翟夫婦也醒了,他們拿了繩子過來,把小偷結(jié)結(jié)實實捆了起來。
“報警了嗎?”大老張問。
老太太說,一早鄉(xiāng)派出所的警察就來了,也是騎著挎子來的。大老張仔細打聽來的警察叫啥名,因為這里跟我們分屬兩個鄉(xiāng)鎮(zhèn),年輕的警察大老張并不認識。
“行竊不成反被捆,偷雞不成蝕把米。八十歲大娘勇斗小偷”。后半夜下雨了,滴答滴答把夢都澆濕了。先是足球從電視里飛出來,照準了朝床上砸,嚴先生高聲喊:“烏龍!烏龍!烏龍!”然后又夢見新聞稿發(fā)表了,粗體黑字的題目排在了頭條,連副標題都有。“那大娘有八十歲嗎?”不知誰拿報紙抖落著問,我卻看不清他的臉。我一下驚醒了。新聞?wù)鎸嵤亲钇鸫a的原則,在老人的年齡上,我確實打了馬虎眼。正焦灼著,電話鈴“嘩”地響了。我一下坐了起來,惺忪了會兒,才想起跟大老張有約,翻身跳下了床,好歹拾掇一下就往外跑。嚴先生問我咋那么早去上班,我說機關(guān)有事。他翻了個身,繼續(xù)睡去。我頭昏腦漲上了大老張的吉普車,先長長地打了個哈欠,埋怨他不該半夜打電話,害得我一夜沒睡好。可大老張說,人家也是這么晚找他的,事情緊急,問題有些嚴重。我問,怎么個嚴重法?大老張說,小偷一家在托關(guān)系,把責(zé)任都推到了窯主身上。我閉著眼睛想了下說,小偷入室總是事實,這還改變得了?
大老張說,像你說的那樣簡單就好了,他叔叔是局長?。?/p>
我當了幾年通訊員,報社大樓也是第一次進,平時都靠書信往來。我在傳達室給張小北打電話,他是農(nóng)村部編輯,專門編發(fā)涉農(nóng)區(qū)縣的稿件,平時我就跟他聯(lián)系。張小北是個小個子,一張娃娃臉,鏡片后閃爍著一雙和善的小眼睛,看見我以及我背后的大老張,嚇了一跳。大老張穿了身警服,任何服裝上身都顯得瘦小,所以他的褲腿和袖口都吊著,看上去就像假警察。這個形象在鄉(xiāng)政府看習(xí)慣了,來到了大城市,就有點滑稽。我趕緊介紹,這是我們派出所的張所長。張小北疑惑地看看我又看看他,只是點了下頭?!澳銈冇惺裁词聠??”大老張臉上戴著大墨鏡,手里拎著大挎包,沉甸甸的很是有些分量。他表情很嚴肅,讓張小北摸不著頭腦。來這里之前,我們先圍著大樓轉(zhuǎn)了轉(zhuǎn),穿過一條胡同有個小農(nóng)貿(mào)市場,大老張自作主張,買了二十斤花生裝在挎包里??姘彩窃谛偵闲沦I的,花了二十八塊錢。眼下離花生成熟還有些時間,所以那些花生除了渾身泥土,各個虛頭巴腦,像吃奶的娃娃一樣白胖。大老張嘴里說,大城市的人愛吃土腥味,這樣的花生是甜的。我沒有送禮的概念,由著他塞進兩塊白薯,又塞進四個青玉米。沒想到大城市還能買到土特產(chǎn),就像我們從家鄉(xiāng)帶出來的一樣。
我們跟著張小北到僻靜的角落說話,大老張先把挎包往張小北手里塞,被張小北擋住了?!澳銈兊降子惺裁词拢俊彼袂楹苁呛?。我有些結(jié)巴地問,有沒有收到我寫的有關(guān)小偷的稿子,還附了封信。張小北說收到了。因為最近有幾個相似的新聞稿,似乎各地都有小偷入室?!拔覀冞@個是真的。”我趕忙說,“我去現(xiàn)場采訪了,一家人都見到了,連裝錢的薄胎花瓶都見到了?!薄拔覜]說不相信你。”張小北摘下眼鏡用手背抹眼睛,“相似的稿件多,我把你的稿子往后排了,有問題嗎?”
大老張晃晃悠悠上前了一步,說:“張記者,我們就是火燒眉毛才不遠百里跑來請你幫忙。這個案子最近要開庭,小偷家里有關(guān)系,反咬窯主一家侵犯人權(quán),他不擔(dān)責(zé),還要窯主賠償,天下哪有這樣的道理?”“他有什么損失?”張小北問。我閃過身子,讓他倆直接對話。大老張說:“小偷起訴窯主無故捆綁人,說自己沒有入室行竊,而是去討要工資,結(jié)果被窯主一家人誣賴成賊,被非法拘禁。這純屬胡說八道。小偷要求恢復(fù)名譽,賠償精神損失費、醫(yī)藥費、誤工費等等等等,純屬訛詐?;鶎拥氖虑楹軓?fù)雜,有時人情大于法律。案子下周就要開庭,我們來就是想請張老師幫忙。稿子如果能趕在開庭之前發(fā),說不定能幫窯主一把,我們跟他非親非故,這也是匡扶正義。天底下不是所有的富人都不仁,窮人有時更壞!”張小北有些遲疑,扭過身子看著我。我知道表態(tài)的時候到了,腦子里閃過八十歲的老太太,其實頂多像六十歲出頭??蛇@樣的誤差不算什么,于新聞的真實并無妨礙。所以我趕忙說派出所所長說的話絕對真實。張小北這才轉(zhuǎn)向大老張:“您再說一下小偷起訴窯主的理由?!贝罄蠌埖哪X袋像鼓風(fēng)機充了電,顯得電力十足。他說小偷家里有勢力,叔叔是局長,找了各種關(guān)系反訴窯主,窯主都要垮了,已經(jīng)嚴重影響了生產(chǎn)經(jīng)營。張小北這才沉吟一下,說:“你們大老遠來,肯定有不得不來的理由。您又是警務(wù)人員,應(yīng)該對案件的真實性有甄別。這樣吧,我盡量調(diào)版,往前排,不讓你們白跑。”大老張適時把挎包又提拎起來,遞了過去,說:“一點土特產(chǎn),都是自家地里長的。鄉(xiāng)下也沒啥好東西,張老師千萬別笑話我們。”張小北看看我,臉上有些難為情,但還是把挎包接了過去。大老張又說:“感謝張老師幫忙,小偷如果反咬成功,說窯主加害他,窯主就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社會的正義、公平被乾坤顛倒,會起很壞的示范作用。你這不是幫個人的忙,是幫公平、正義、法律的忙。王云丫,我說得對不對?”我趕緊點頭,崇敬地看著大老張。張小北又一次表態(tài)幫忙,他是個實在人,連一句花言巧語也沒有。
“這個張老師不錯。”從報社出來,大老張如沐春風(fēng)。
我心里也美滋滋的。張小北能給面子,我也覺得臉上好看。
接下來的幾天,我密切關(guān)注報紙動向。郵遞員老吳騎一輛綠色的自行車,穿一身綠制服,頭戴綠帽子。只要身影一出現(xiàn),我比門房還跑得快,接過報紙,趕緊回辦公室,我等不及它上櫥窗,一定先看第一眼。我是吃過老翟家飯的人,那個大桌子,盤子摞起來三層,海陸空什么都有,既有野生的鱉,又有山上的錦雞。大蝦展開有半尺長,我們拼命吃,恨不得多長出幾個胃來。很難想象大洼深處的鹽堿村能整出那么豐盛的飯菜,明顯是提前有了充分準備。一頓酒喝到下午三點多,大老張開著挎子在路上扭秧歌。我也喝了些,腦子里發(fā)熱,眼前被烈日映照的景物都像長了腿,會跳似的。幸虧路上車少,讓挎子安然無恙。大老張問,幸福吧?我笑瞇瞇地說幸福。那種微醺的狀態(tài)我是第一次有,那樣好的飯菜我是第一次吃,那樣受人尊敬的感覺以前從沒經(jīng)歷過,而這一切都是大老張帶給我的。大老張把車速減到最慢,這樣可以把他的話清晰地送到我的耳朵里。他說:“老翟是企業(yè)家,辦個窯廠不容易,帶動周圍幾個村莊的人共同致富,這是中央提倡的。這回攤上事兒了,我們要幫幫他?!薄澳沁€用說?!蔽业淖齑接行┞槟?,但還是努力清晰地說。所謂“幫幫他”就是寫篇新聞稿嘛,于我是再容易不過了。我怕大老張比我更著急,所以我比他還著急。三天五天稿子沒出來,我躲著大老張走,嘴里邊都起泡了。無數(shù)次想給張小北打電話,無數(shù)次又忍下了。我知道調(diào)稿子需要周期。眼巴巴盼到第七天,稿子終于出來了,只是位置不理想,在右下角,題目字體也偏小,不怎么引人注目。好歹總算交代了。我拿著報紙就往派出所跑,大老張已經(jīng)在看了。見我進門,大老張豎了下大拇指,說這個新聞寫得好,連小偷翻窗的時間、穿了黑條絨布鞋都有。喏,小偷丁某,二十一歲,家住丁家灣,比我掌握的全面。只是,沒寫往窗里吹藥。那些藥小偷高價買來,以為是迷魂藥,其實是洗衣粉。
“寫了?!蔽艺f,“讓編輯刪去了,估計是怕有人效法,造成不良影響?!?/p>
“也沒寫小偷的名字丁淼?!贝罄蠌堖€是有遺憾,“干啥非寫丁某呢?”
四
老翟來看我,是個星期天。天已經(jīng)冷了,早起開窗,看到硬邦邦的土地上落了薄薄一層霜雪。樓下光禿禿的香椿樹上站著一只寒鴉,在枝杈上可憐地叫。他和大老張一蹬一蹬走上高高的樓梯,我家的小屋子都有點受寵若驚。老翟是個黑胖子,嘴巴的左上角顯眼地長了顆朱砂痣,上面還有根卷曲的黑毛。大概知道我家局促,他趕緊坐在低矮的沙發(fā)上,屈起兩條腿。剩下大老張一個人在客廳晃,前邊窗外看看,后邊窗外看看,連我家門后的一張桌子以及桌子下邊的布簾都掀起來看了下。他可真是有職業(yè)病。老翟是坐大老張的吉普車來的。大老張在樓下仰臉打電話,我正在用抹布抹后窗臺,剛好看見老翟從窄小的車門往外鉆,像只笨手笨腳的棕熊。他穿了毛沖外的皮襖,頭戴小黑瓜皮帽,“座山雕”似的。他進屋就把皮衣脫掉了,露出里面的煙色綢緞對襟襖,本色本花,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花的模樣。這時候我又覺得他像黃世仁。他從沙發(fā)那頭挪了過來,離大老張近些,兩人湊著點了火,我趕緊把煙灰缸放在茶幾上。大老張坐在一把折疊椅上,跟我站著的身量差不多高。我自打離開饅頭鄉(xiāng)還沒見過他們,大老張的顯著變化是有了手機,是超越了大哥大的小款諾基亞,墨綠色,亮晶晶的像個小玩物??此麅芍淮笫峙跷盏淖藙?,就知道有多珍貴。他們議論這個小區(qū)的歷史,比我都了解情況。過去住的都是小三線的工人,那是軍工企業(yè),效益好得不得了,福利好得不得了,那些職工都趾高氣揚,買東西從不還價。后來國家不需要他們生產(chǎn)的產(chǎn)品,人員便灰溜溜地撤了。國家正好啟動房改,家屬樓便流向了市場。
老翟家人捉小偷的新聞是我寫的最后一篇新聞稿,一個偶然的機會,我調(diào)到了行政局。他們不來,我都把這事忘了。我當了三年通訊員,寫了上百篇新聞稿,算勤奮的。湊錢買了輛大鏈套自行車,這是看得見的好處。那些文字都是過眼云煙。有意思的,沒意義;有意義的,沒意思?;仡^再看當初那些“本報訊”,很多都讓人臉紅。但曾經(jīng)幫過老翟,我多少有些成就感。老翟說:“那篇新聞稿在法庭上起了關(guān)鍵作用,小偷一度很囂張,說他沒有入室行竊,是上門討要工資。律師把報紙拿出來,小偷才像霜打的茄子蔫了。報紙還能有錯?白紙黑字板上釘釘!對方律師根本就沒提防我們這一手,整個法庭都很轟動?!崩系缘呐d奮溢于言表,他還沉浸在打了勝仗的榮耀里。我茫然看著他,不知為什么,很難產(chǎn)生共情心理。與小偷相比,我還是相信老翟。那個案子拖了很長時間,后來小偷又告到中院和高院,大老張跑前跑后沒少忙活。后來總算全線告捷,小偷再也沒處去告了?!拔疫€治不了他?!崩系暂p蔑的一句話,透出十足的霸氣。一股涼氣又從我的腳底板升起,心也像被風(fēng)吹歪了。他這一面我不熟悉。我只在十棵樹見過他,給我的印象是樸實敦厚而又木訥,與現(xiàn)在反差很大?!岸擅藁徏彛ㄔL訪),我翟天賜怕過誰!”他又摸出一支煙來,大老張趕忙給他點著了火。他深吸了一口,紫色的嘴唇往前一噘,小眼睛瞇了起來。小小的一個入室盜竊案居然這樣折騰,我一點也沒想到。我就像個觀眾,傻乎乎地看著他倆像演雙簧,有些瞠目結(jié)舌,還有些許不安,但那不安就像天空飛著的羽毛,根本無處降落。屋里一派高調(diào)的勝利氛圍,很容易感染人。我終于放松地笑了笑,想起自己不僅是主人,還是事件的參與者,我該分享勝利的喜悅才對。我給他倆各倒一杯水,老翟端起水杯喝了一口,說:“現(xiàn)在好了,一切都過去了。”他從黑皮包里掏出兩條中華煙扔到我家沙發(fā)上。我瞥了一眼,不動聲色,內(nèi)心里卻生出來歡喜。我不抽煙,但好東西就是讓人喜歡,這是沒辦法的事。
我只是有點難為情。是有這樣一種情景的,你無法拒絕。人家不需要拒絕。你不知道怎樣拒絕。似乎又是,你還沒資格拒絕。你只有傻笑。
那兩條煙華貴得就像圣物,把我家針織面薄餅樣的沙發(fā)襯得越發(fā)寒酸。
“這是軟中華中的極品,翟老板托人才搞到的?!贝罄蠌埦拖駥iT來負責(zé)解釋的,聲若洪鐘,在小房間里甚至能形成回響,“翟老板有情有義,一直記掛你幫忙的事?!?/p>
“這不算什么?!蔽壹傺b謙虛,順帶想了想他們剛才說的話,“只要占理,有沒有新聞稿都一樣?!?/p>
“絕對不一樣?!贝罄蠌埛瘩g,“那件事如果不登在報紙上,官司不定打成什么樣呢。你說是不是?”他問老翟。
“鐵定得輸?!崩系缘垢纱?,“關(guān)鍵是,丟不起人?!?/p>
這是有錢人的邏輯。我心想。
他們站起來往外走。我趕忙把煙塞給大老張,說:“我又不抽,還是你拿著吧。”他一晃手,就把我撥拉開了,“你不抽,可以給妹夫留著。”
嚴先生抽煙,可他抽不起大中華,看見大中華兩眼都冒光了,用手摩挲半天,到底沒有啟封。他摸出一種叫紅梅的煙,包裝軟塌塌,抽出來一支,點著了火。這個晚上,我們倆一直研究這兩條煙,自己抽實在是太奢侈了。送人吧,哪怕就送一條。送誰呢?當然可以送領(lǐng)導(dǎo),可我們研究半天,沒有哪個領(lǐng)導(dǎo)值得送。不值得送就舍不得送。最終決定送給我?guī)煾怠K?jīng)營一個小縫紉廠,屬集體企業(yè),收留了一部分殘障人士。我曾經(jīng)在他那里當學(xué)徒,裁壞兩條褲子,終于覺得自己不是那塊料。師傅辦廠不為掙錢,而是為那些殘疾人有個飯碗。他們做外貿(mào)的來料加工,也接一些私活。師傅的手藝好,社會上流行啥,師傅就能做啥。我剛進廠,他就給我做了件“真優(yōu)美”夾克,把腰收得緊緊地,特別顯體型。所以大家都說,若不是有這些拖累,師傅早發(fā)家了。
可師傅師娘都不是想發(fā)財?shù)娜?。他們的衣褲都是自己縫,鞋子自己做。每天的飯食簡單,一碗面、一碗粥就能打發(fā)一天的時間。那個小廠我待了八個月,去的時候雄心勃勃,想把師傅的手藝學(xué)到手,將來也做個老裁縫,把人打扮得美麗。我用公式列方程,解出腰圍和胸圍需要的尺碼。師傅卻啥也不需要,搭一眼就八九不離十。后來是師傅轟我走的,說我天生就不是干裁縫的料:“你不是愛看書嗎?還是趁早學(xué)點別的吧?!?/p>
我去鄉(xiāng)里當通訊員也與師傅有關(guān)。有位領(lǐng)導(dǎo)出國要做西裝。他在別處做了一套,不合體,這才來找?guī)煾第s活計。量尺寸時我正好在現(xiàn)場。師傅讓我量,我一摸軟尺手先抖。師傅說,云丫能寫會畫,就是拿軟尺手里沒準頭。量完尺寸,領(lǐng)導(dǎo)坐下喝茶,師傅把我發(fā)表文章的報紙拿過來給領(lǐng)導(dǎo)瞅,說我們云丫是個秀才,在這小廠里委屈了,問能不能給我找個別的事做。領(lǐng)導(dǎo)問:“這是您親戚?”
師傅說:“是親戚?!?/p>
一個月后,有個電話打到了我家里,讓我到鄉(xiāng)政府去一趟。秘書直截了當說某領(lǐng)導(dǎo)推薦我來的,問我會不會寫新聞稿。那還用說?凡是與文字沾邊的工作都喜歡啊。我去給師傅報喜,師傅師娘正坐對面小酌,桌上擺一碟榨菜、一碟花生米。我在胡同口買了只燒雞,拆巴拆巴端上了桌。原來今天走了一批產(chǎn)品,六千件全部合格,他們是在犒勞自己。
師傅笑瞇瞇的,喝點酒脖子都是紅的。電話原來是從他這里找的,所以他比我早知道消息。他叮囑說,不管干啥,都要干好。
他又說,眼里有尺寸,心中有方圓。
我敬了他們一杯酒,八個月的情誼,已經(jīng)很醇厚了。
師傅的家是城邊子上的兩間小平房,在老城墻根下。他們都是工業(yè)系統(tǒng)的老職工,自己的老廠黃了,籌辦福利廠算創(chuàng)業(yè),享受國家稅收減免政策,可日子一直不好過。怎么可能好過呢!看看那些個員工,歪著脖子的,斜著眼睛的,拿熨斗的一條腿,像棵樹一樣站那兒就不動地方。還有坐輪椅的人戴近視鏡剪線毛,害得師傅一再提醒要擦根兒,小心。這樣的員工占了三分之一。師傅的辦公室也是個小作坊,一臺縫紉機、一臺包縫機,后來又添置了一臺鎖眼機。再早,鎖扣眼的活計都是師娘親手干,除了慢,勻稱整齊方面不輸機器。
我天生就跟師傅投緣。進廠三個月和嚴先生結(jié)婚,師傅送了我一個大號高壓鍋,這鍋現(xiàn)在我還用著。路上嚴先生用自行車馱著我,我們一路都在說高壓鍋的事。第一次用它蒸米飯,八分鐘就熟,那簡直是見證奇跡。后來我們還用它蒸蛋糕,把蛋液打松散,拌上面粉、蘇打粉和白糖,蒸出的蛋糕邦邦硬,原來是面粉放多了,雞蛋和蘇打粉放少了。既想省雞蛋又想蛋糕松軟,結(jié)果蒸出來的是塊面疙瘩。第一次燉雞,掌握不好時間,出去聊會兒天的工夫,雞燉出來就像糊家雀,從鍋里呼呼往外冒黑煙,嚴先生用堿和醋洗了十遍都不止,到底把那些糊焦搓掉了。有關(guān)高壓鍋的事情還有很多。有次去逛商場,發(fā)現(xiàn)那款高壓鍋得六十四塊錢,正好是我半個月的工資,我們站那兒唏噓,久久都沒有挪動地方。所以這個鍋我們一直很珍惜。每次用完,都用抹布抹得锃亮,那是我們最貴重的一件炊具。
到了胡同口,我剛一下車,就聽咔嚓一聲,車座歪斜了,原來是不知怎么一用力,車座焊接的地方給壓斷了。
嚴先生說:“這是證據(jù),告訴師傅,你結(jié)婚以后讓我喂胖了?!?/p>
我摸了摸臉,說根本沒長肉:“你的車子又不是我一個人坐,我不過是那根稻草?!?/p>
嚴先生說:“你的腰出來一圈,難道自己沒感覺?”
我們操練著嘴皮子,摸進了小胡同。師傅住在最里邊。有一扇又黑又薄的小鐵門朝向外面,跟胡同同等寬。我把黑挎包抱在懷里,像抱著個孩子。
師傅看見中華煙樂得合不攏嘴,一迭聲地說太貴重了太貴重了。他現(xiàn)在也抽旱煙,房間里一股老旱槍的煙油子味。幾年過去了,房間一點變化也沒有。柜子和沙發(fā)都越發(fā)老舊,小電視機貓臉大,頭上豎著兩只天線寶寶。師娘不愛拾掇家,到處都很凌亂。那年我們新買了商品房,雖然還沒搬進去,但每晚都要去聞甲醛味,感覺生活一下變成了童話,敞開了一道幸福之門。師傅家的陳舊氛圍讓人覺得恍惚,仿佛時光一直在倒流,往深里走,有種說不出的黯淡意味,連門上貼著的明星臉都似長了皴。師娘端著盤子去廚房洗蘋果。師傅舉著中華煙,喊師娘過來看,說:“還是云丫惦記我,這么好的煙,咱都沒見過?!?/p>
師娘跟他抬杠:“超市里就有,哪會沒見過?”
“那也沒摸到過手里?!睅煾档氖州p輕撫摸那煙,眼里都是情愫。“這么貴重的東西,抽它就像抽人民幣,舍不得,舍不得?!睅煾颠B連搖頭。
我和嚴先生相視而笑,覺得送給師傅真是送對了人。
師娘端著果盤走過來,她顯得疲乏而萎靡,肩膀明顯拱了起來,這讓她的身量顯得更矮。她聲音很有味道地說:“舍不得抽咋辦,供起來?”
“真得供起來。”師傅說。
師娘說:“那就供起來吧。別忘了早起燒香,晚上磕頭!”
嚴先生迅速看了我一眼,我們都難掩彼此的錯愕和尷尬。
我想拆包裝,被師傅擋了。師傅說:“先放放,先放放。這么好的東西可不敢隨便糟蹋?!闭f完,藏到了屁股后頭。
師娘坐下來削蘋果,長出了一口氣才說:“廠里訂了份報紙,上面有云丫的文章你師傅就到處顯擺,說這是我徒弟,她現(xiàn)在可出息了。”
師傅有些不耐煩,說:“這都是先前的事,云丫現(xiàn)在早不干這個了?!?/p>
師娘高聲說:“先前的事就不是事了?沒有先前哪有現(xiàn)在?你以為中華煙是大風(fēng)刮來的?她若是還在福利廠,西北風(fēng)都喝不上,哪能買得起中華煙?”
師娘一口氣嚷出來,夾槍帶棒,旁若無人。師傅連連咂嘴,臉孔皺得像苦瓜一樣,不知怎樣表達對師娘的不滿才好。
我羞得抬不起頭。我很久沒來看師傅了,內(nèi)心很惶惑。不知發(fā)生了什么,讓師傅師娘這么擰巴。記憶中,他們相敬如賓。我知道福利廠的日子不好過,難道是我?guī)淼亩Y品刺痛了師娘?師娘發(fā)狠地削蘋果,我疑心她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蘋果越來越小,就剩個核兒。師娘手里的刀子卻越發(fā)用力,橫七豎八把蘋果剜得不成樣子。師傅一直朝窗外看,胸脯劇烈地起伏。我在那里如坐針氈,眼里一陣陣發(fā)熱,但沒讓眼淚掉下來。我在行政局寫材料,說起來好聽,動輒洋洋萬言,卻沒有稿費不能署名,領(lǐng)導(dǎo)念完拉倒,聽者人眾,可沒有哪個字能被誰記住。那些煞費苦心的材料最終都嘩嘩流進粉碎機,被投進垃圾箱或下水道。
遠沒有當年寫新聞有意義。
“人生就是活著,哪里去找那樣多的意義?!眹老壬f得沒心沒肺。
我卻有些鉆牛角尖,經(jīng)常計算用過的紙,毀掉的該是好大一片森林。過去報紙的作用和歸宿其實差不多,可那時年輕幾歲,沒這樣的想法。我在夢里會聽見森林在哭,淌出的淚珠是血紅的顏色。一同哭泣的還有飛著的鳥兒,找不到曾經(jīng)的棲息地,那里曾經(jīng)是家,窩里還有孩子。我還夢見樹木白森森的茬口,流一種奶白色的血。那些血像溫泉一樣突突往外冒,凝固成了雪蘑菇,彌漫著一股樟腦味。單面有字的紙我存下足有一尺高,想找機會用另一面。事實證明這樣的機會永遠不會有。有一回還被領(lǐng)導(dǎo)批:“行政局是大機關(guān),難道供不起你打印紙?”
機關(guān)永遠在加班。節(jié)假日永遠在趕材料。稿子永遠寫不完。如果說,在鄉(xiāng)里當通訊員像閑云野鶴,在機關(guān)就是被關(guān)進了籠子,連去外面透口氣的工夫都沒有。有時候,我會覺得那些白紙上的黑字都似活的,被機器碎成一個個小顆粒,像黑眼珠一樣翻我,似乎在說,我們都是你的孩子,你創(chuàng)造了我們,卻不管我們了!我傷心而又無力,都開始懷疑人生了。
但此刻坐到這里,又心生怪異,有些慶幸能夠離開師傅。
師傅屁股后頭的大中華露出紅彤彤的一角,就像生活隱約呈現(xiàn)的另一副面孔,那副面孔華貴而又艷麗,可離我們都很遠。只是我不能說,我不能告訴師傅煙是別人送的,我們只是舍不得抽。還不只是虛榮問題,好像還有比虛榮更美好的一些想法,我們確實沒想來顯擺。屋里的空氣滯灼而又凝重,我心里越來越不好受。
師娘終于削好了另一只蘋果,一切兩半。我和嚴先生都沒有推辭,但也沒有往嘴邊送,仿佛那是條山重水復(fù)的路,漫長而又艱難。
我問起廠里的經(jīng)營情況,師傅嘆了口氣,說:“這幾年外貿(mào)形勢不好,直接影響廠里的收益。人們也越來越愛穿成品衣服,來做衣服的人越來越少?!睆S里好工人多,管師傅師娘叫老爸老媽。但也有不饒人的,工資發(fā)不出來,就賴辦公室不走。還有人追到家里,在師傅家的地板上躺著。師傅自己也不寬裕,還是把家里的錢拿出來給了他。
“哎呀,這可不行。”我禁不住叫起來。
“那是救急?!睅煾祰@息著說
“你就是傻實誠,人家說啥你信啥。他有啥急可救?”師娘挑著聲音咬牙切齒,“有些人就是沒良心,是天生的沒良心。你對他再好也是白搭,一點都不知道感恩,良心都讓狗吃了!”
師娘嘴唇哆嗦,仿佛又把情緒的閘門打開了,有種一瀉千里的氣勢。我就知道我又問了句不當問的話。我看了師傅一眼,師傅像岸上的魚,張著嘴無可奈何。我知道師傅丟不下那些殘疾人,十幾年在一起,師傅對他們有感情。果然,師傅皺起眉頭說:“他們都夠難的了,還計較個啥?!睅熌锺R上立起眉眼,想吼句什么,大概終于意識到有客人,又迅速把火氣壓下了??伤胩炀彶贿^來神情,就像被一股氣頂著,脖子和胸椎都豎了起來,臉變得刷白,呼呼喘著粗氣。我有些不敢朝她看,師娘一向凌厲,但不是不講道理。眼下的師娘有點反常,也許是因為日子太難了,超出了她的承受能力。我伸手拍了拍師娘的膝蓋,師娘無動于衷。她頭發(fā)白得厲害,腦袋不停地搖晃,兩只手捂到膝蓋上,卻顯而易見地在抖。我和嚴先生對視了一眼,一同站起了身。師傅趿拉著鞋子著急地說:“這才八點多,你們好不容易來一趟……”話沒說完,他像被空氣嗆了一下,一陣劇烈地咳嗽。嚴先生率先往外走,我嘴里說,以后有時間再來看您,緊跟了兩步,隨嚴先生出去了。屋里突然傳出了壓抑不住的爭吵聲,什么東西被打碎了,在岑寂的夜里分外刺耳。我們在胡同外站了會兒,沒等來師傅。我輕輕把鐵門帶上了。
似乎是連坐車的力氣也沒了,我也忘了后車座被壓塌的事。我一只手拽著后車座邊緣,一頓一頓跟在后面走,我想不透哪里不對勁,但就是覺得羞慚,滿面羞慚,連嚴先生都無法面對,似乎一松手他和車子就會棄我而去。身邊不時滑過一輛汽車,車燈亮得刺眼,但那只是一瞬,隨之是更深的黑暗襲來,人就像掉進了井里,上天無路入地?zé)o門。我回頭看了一眼,那一片小平房像蓋著一塊幕布,很難分出誰是誰家。但尖利的吵嚷聲似在空中飄著,追我的耳朵。垂柳的枝條不時在頭上指指戳戳,我揪住了一根樹枝,稍微一用力,整個枝條被扯了下來。我這時才覺出衣衫單薄,身上要打哆嗦。我們跑起來吧,我說,話沒說完,撒腿就往前跑。我越跑越快,冷風(fēng)呼呼往臉上撲,像小刀子一樣割人??晌彝2幌聛恚蚁胍恢边@樣跑下去,一直跑到又瘦又小的月亮里。
后面是嘩鈴鈴的車鈴聲,嚴先生伏在車把上,逆風(fēng)蹬車要鉚足全身的力氣。他像老貓一樣追過來,在地上支起一條腿,下了車子。我以為他會說點什么,可直到走回家,他也沒說話。
以后再沒說起過。
五
小區(qū)的門房有兩間房,其中一間是警務(wù)室,掛著公安的牌子。所以出入小區(qū)的人經(jīng)常有人開玩笑,說霓裳小區(qū)不一般,有警察把守。起因是開發(fā)商交房的時候發(fā)生了械斗,有人腦袋被敲開了花。公安局派了三個警察來鎮(zhèn)守,事件平息了,撤走了兩個警察。另一個年老的警察正好辦退休,不知哪位領(lǐng)導(dǎo)說,就讓他在這里協(xié)勤吧,防備以后再出亂子。
就這么,我們小區(qū)有了個正規(guī)警察,不單有固定辦公場所,還有警務(wù)標志。也不知他受誰領(lǐng)導(dǎo),工作的職能是什么,都有什么責(zé)任和義務(wù)。就見他總穿身警察制服,緊巴巴地箍在身上。大概因為穿的時間過長,那身衣服已經(jīng)很舊了。
樓上的馬老師比我搬來得早,她是業(yè)委會成員,小區(qū)的有關(guān)情況我就是聽她說的。她還說小區(qū)的管理模式有問題,早晚也得把物業(yè)換了。那個老警察啥也不干,就在門口聊大天,一聊就是一天,額外多拿一份工資,天底下再沒有比他滋潤的了。我未置可否,因為不了解情況,那些話題也插不上言。那個老警察我一直沒有正面碰到過,有時從玻璃窗能看到一頂大蓋帽,或一身藍制服,或者混在保安群里,像羊群中的駱駝樣指手畫腳。有次他扶一個跌倒的小孩,順手一拎,小孩兩腳離了地面,在他手里打嘟嚕吊兒,就像在蕩秋千,小孩發(fā)出了銀鈴般的笑聲。他還幫買菜的老人提拎兜子,把腿腳不好的老人背到樓上。馬老師說,不否認他為小區(qū)做過一些事,但這都是物業(yè)應(yīng)該干的,不是業(yè)主養(yǎng)一個編外警察的理由。
“與業(yè)主有關(guān)系?”我問。
“與物業(yè)有關(guān)系?!瘪R老師答,“物業(yè)與業(yè)主有關(guān)系,也就等同于他與業(yè)主有關(guān)系。物業(yè)應(yīng)該把錢用在刀刃上?!?/p>
馬老師教高年級數(shù)學(xué),拐彎處的賬也會算。
母親因為膽囊問題住院,保守治療。辦好住院手續(xù),我從醫(yī)院出來已經(jīng)是午后一點多。到了小區(qū)門口,我思謀回家吃什么、冰箱里有什么,從玻璃窗看見肯德基里坐滿了人。成年人都羞于去吃這種快餐食品,其實,心里還是蠻羨慕那些能經(jīng)常出入的人。填飽肚子就不用進家忙碌,醫(yī)院奔波這半天實在是累壞了,還別說肯德基,隨口吃點啥都行。這樣想著進到店里,看了半天也不知道應(yīng)該買什么。后來還是買了兩人套餐,買完又后悔,似乎買多了。我提著餐盒穿越了一條隔離帶,從小區(qū)的旁門朝里面走。才過那條橫向馬路,有個高大的身影晃悠著走過來,非常有底氣地喊了聲:“王云丫?!?/p>
我在抬起頭來之前,臉上已經(jīng)堆起了笑。那種笑的紋絡(luò)是年深日久練出來的,與開懷時的笑紋不在一個位置。其實我早認出了那個年老的警察就是大老張,他除了更加臃腫,變化不大。但我一直沒有主動跟他打招呼,沒啥心理障礙,就是缺少打招呼的愿望,比如今天,尤其不想見到他。大老張的前襟可笑地撅著,上面有一塊一塊的污漬,有只紐扣耷拉著,連著一根線。他因為肥胖而松弛,眼瞼似乎多出二兩肉,墜下來老大一坨。
他說早就知道我住這里,有次瞄著了影。他朝我家方向指:“你就住在東北角吧?是三期八號樓。比一期二期房型好,但沒五期豪華。位置不賴,能照一天的太陽。”他的大眼睛水汪汪,一眨一眨地含笑看著我,似乎沒有什么事情他不知道。他還知道我家院子里種了手把葫蘆,有一天他打那里過,摘了一個給小外孫子玩?!澳翘炷闵习嗔?。”他說。他在院子外喊了一嗓子:“家里有人嗎?偷葫蘆的來了!”他呵呵地笑,一下就把過去的歲月拉了回來,說就因為知道那是我家的葫蘆才摘了一個,否則不會動業(yè)主的一針一線。他說得很誠懇。還說,有天他坐小區(qū)的電瓶車從那兒過,雖然有樹影遮著,還是看到了我出來倒垃圾。“你穿了一條藍花圍裙,頭發(fā)都在肩上披散著,好像才洗過。說話這是兩個月前的事了,那時天氣還熱,你家門口的牡丹開得正熱鬧,白的花朵小,粉的花朵大。我喊了你兩聲,你沒聽見。”他絮絮叨叨像個老大媽,有沒完沒了的跡象。我終于見縫插針說:“早知道這里有個警察,卻沒想到是你。你還沒退休?”我純屬沒話找話。
“早退休了?!彼旅弊訐项^皮,花白的頭發(fā)根根直立。手槍打魚的年代他是一腦袋黑頭發(fā),像豬鬃一樣,轉(zhuǎn)眼已是二十幾年前的事了。一群頭皮屑迎風(fēng)飛舞,腦頂像冒起青煙一樣。當然,也許是我的眼花了,天太藍了,我太餓了?!霸谶@里發(fā)揮余熱,為業(yè)主做點貢獻。人生一世,不能混吃等死?!彼暼艉殓?,有男高音的潛質(zhì),“買的啥?”
“肯德基。”他看袋子的外包裝,自問自答,“凈看小崽子在那里吃,我還沒吃過?!?/p>
“送你一半?!蔽野腴_玩笑,為了表示誠意我又說了句,“這是套餐,足夠兩個人吃的?!蔽伊嗥饋斫o他看,又把塑料袋張開,漢堡和雞腿都是分開來包裝,送給他一些也是可以的。
也瞬間心里盤算了下,已經(jīng)過了飯點,他也住這個小區(qū),應(yīng)該早吃過午飯了。他蒲扇樣的大手插進口袋里,摸出手機看了看,又朝不遠處的保安晃了晃手,說:“我去她家找口吃的,吃完就過來?!?/p>
“給你個雞腿和漢堡。”我趕忙從袋子里往外掏,他卻轉(zhuǎn)過了身,倒背了手,悠悠朝前走。
“老伴兒去閨女家了,閨女就住后邊的別墅區(qū),三十五號。是想讓我過去吃飯,可早飯吃得晚,到中午了還不餓。我說我不過去了,你們吃吧。還別說,現(xiàn)在真有點餓?!彼仡^看了一眼我手里的袋子,有垂涎之相。我開始糾結(jié)。早晨走得早,被子沒疊,房間沒打掃。身子又累又乏,恨不得倒頭睡一覺?!澳奶鞂iT請你喝酒,今天我有點不方便?!边@樣說話合適嗎?
“也順便去認個門,早就想跟你待一會兒,還有話想對你說呢?!?/p>
得。
看著他的背影在前邊晃,我站那里運氣。我不信他的話,這樣的話屬靈機一動,我聽得多了。我徒勞地站那里晃袋子,甚至不愿意再往前走,還想把整個袋子都塞給他,與待客相比,我情愿餓一頓。
他篤定地邁著踏實的腳步,認定跟我回家是對我的獎賞:“到家也別費事,就吃一口現(xiàn)成的就行,又不是外人。我們就是說說話,沒想到今天這樣巧,碰到你也不容易。你看不見我,我經(jīng)常在下班的時候看見你開車回家,知道你最近換了新車,今天怎么沒開?”
“被人剮蹭,去4S店了?!蔽倚臒┮鈦y,他什么都知道的感覺相當不好。剛把車送走母親就生病了。早知道要跑醫(yī)院應(yīng)該遲兩天再送。
他絮絮叨叨又說了很多話,都是與這個小區(qū)的建設(shè)有關(guān)。拿地、規(guī)劃、建設(shè)、銷售,有些涉及隱私和機密,與哪位領(lǐng)導(dǎo)之間的牽扯掛聯(lián),沒有什么事他不知道。他再沒回頭,看不到我的臉被午后的陽光曬出了油,還有焦慮和不耐煩。他說的那些我不感興趣。別說早時過境遷,即便發(fā)生在當下,與眼下的饑腸轆轆比,也不值一提。煩躁地走過了一段林間小路,我慢慢沉靜了。他說有話對我說,也許是真的。想起當年跟在他身后用手槍去打魚,他說的每一句話我都恨不得記在小本上。他若是那時到我家來,我會馬上給他溫酒炒菜,讓嚴先生陪他喝兩盅。二十幾年過去,很多事情都變了,心上也結(jié)了厚厚的繭,兀自沉淪,也兀自滄桑。我暗暗嘆了口氣。他感受不到我內(nèi)心的波瀾,就像家里的老大哥,一點也沒有客氣或讓我客氣的余地。他頭也不回地問:“小嚴,他挺好吧?”
我迅速想了想,他和嚴先生應(yīng)該沒見過面,難為他記得。
“好?!蔽覚C械地應(yīng)了聲,再不想多說一個字。石板路像五線譜一樣跳躍,石板與石板之間長著狗尾巴草。我被石頭絆了下,險些栽倒。人餓的時候腿是軟的。煩惱又重新涌起。我跟在他的身后,還是覺得累。希望他這是在開玩笑,到岔路口他能走向別墅群,揚起蒲扇樣的大手說,以后再去你家喝酒!穿過一個小公園,是條上坡道,他徑直朝我家方向拐,我徹底死了心。路兩邊是我種的向日葵,沉甸甸地長滿了籽兒,就像在夾道歡迎。葫蘆藤從院子里爬了出來,毛茸茸的葉片已經(jīng)有了風(fēng)霜的顏色。它們借助柵欄外的燈桿、紫薇樹和石榴樹與坎下伸過來的密匝匝的槐樹枝條糾纏,空中蕩漾著一片快要成熟的小葫蘆,像天空布景一樣。
“這就叫有福之人不用忙,無福之人跑斷腸?!彼驹谖壹议T前慨嘆,等著我拿鑰匙開門。他說:“這幾棟房子都是抵債房,開發(fā)商付不出工程款,就送了乙方幾套房子,你是從個人手里買的吧?”
我懶得回答。
他指給我葫蘆的位置,說他摘的那個型最好,細腰大肚子,如果畫上眉眼,就像個佛爺?!澳菢拥暮J你院子里還有?!彼忉?。我朝院子里看了一眼,木架子上吊著一層小葫蘆,我很少仔細看,在我眼里它們模樣都差不多?!安欢嘁矝]關(guān)系。”我懂他的意思,說葫蘆就是種著玩,也不用留種,來年會自己從土里長出來。我的任務(wù)就是把它往院子外邊領(lǐng),別往窗子上亂爬,若在空調(diào)機里下個蛋,是很麻煩的事。好在它聽話,順著木架子一直爬到了柵欄外,就再不知道回頭。一根藤可以結(jié)很多果,我從來也不收。任憑風(fēng)把它們吹到哪里,它們就落到哪里。冬天它們能發(fā)出風(fēng)鈴聲,那是因為里面的籽成熟了,脫離了母體。去年的一只葫蘆被刮到了四樓的陽臺上,該是飛得最高的一只。四樓的業(yè)主趴在窗戶上說:“一樓的,瞧你家葫蘆能的,都會串門子了!”
“我告訴保安常在你這里轉(zhuǎn)轉(zhuǎn),別沒等成熟就都讓外人摘走了?!彼瞿樋?,似乎這些還在掛著的葫蘆就是他的功勞。他伸長手臂畫了一個圈:“這一方是重點區(qū)域,我告訴他們要格外用心。”
我一笑,懶得搭腔。
他的確還是當年的大老張,連眼神都沒變。他的大眼珠子寬和而包容,把我家的旮旮旯旯看了個遍,看得我揪心而又羞愧。鞋柜旁胡亂擺著幾雙鞋子。桌子上的浮塵很打眼。被子隨意攤在床上,廚房也沒整理,早餐的盤碗還在洗碗池里浸泡著。我把買來的食物裝盤放餐桌上,他一屁股坐在了嚴先生常坐的那把椅子上,像門板一樣寬,把后邊的冰箱都遮擋了。他兩口就吃了一只雞腿。雞腿太小了,而他的嘴巴太大了。我看著他,不知怎么想起了狐貍。狐貍就是個愛吃雞的家伙,從沒聽說過狐貍偷吃別的動物,可惜它沒機會吃炸雞腿。他的嘴唇變得油汪汪,牙齒縫也塞了些許肉絲:“難怪小孩子愛吃,是比家里燉的老母雞味道好?!蔽疫至讼伦?,似乎感覺到了一只雞腿在他胃里就像落了粒芝麻,毫無存在感。我把另一只雞腿遞給他,他沒推辭。我則一根一根吃薯條,吃得漫不經(jīng)心。奇怪的是我的餓和累都消失了,相反,胃口有些飽脹?!澳銈兌紲p肥,不愛吃油炸食品。”他眨眼就把第二只雞腿啃干凈。“我經(jīng)常打聽你。有次喝酒遇見了你們單位的人,聽說你混得不賴。有本事的人到哪兒都賴不了?!彼ЬS,聽得我特別不好意思。
“機關(guān)就那樣,有啥不賴的。那就是個飯碗,不算啥本事?!蔽艺f得暮氣沉沉,講的是心里話。像我這樣的老文案,哪個機關(guān)都有,不可或缺,可又形同雞肋。我已經(jīng)很久不做夢了。做夢也夢不到林木淌血、鳥兒找不到家這類古怪事,那都是年輕時候的事,用嚴先生的話說,那時還會矯情。人到中年,似乎連矯情資本也沒了。我從寫材料變成了改材料,辦公桌上的材料堆積如山,像流水線一樣走了那個來這個。有時夜深的時候回家,迷迷瞪瞪連家門口都找不到。廢掉的材料被隨手丟進粉碎機,那些碎成顆粒的文字再不朝我翻黑眼珠,因為我不拿它們當孩子了。我問大老張啥時進的城。他說我走以后轉(zhuǎn)年他也進城了?!百Z局你記得吧?后來調(diào)總局去了。他來塤城任公安局局長,第一次調(diào)研就去了我們派出所,了解雞毛賊的偵破情況——哦,那時你已經(jīng)調(diào)走了。有個雞毛賊整天白天睡覺,夜里作案,老百姓家的活物沒有他不偷的。他連貓都偷,賣到城里的飯鋪充兔子肉,老百姓恨壞他了。我們蹲伏了十多天,終于把他逮著了。我們還上過報紙呢,標題是《長夜蹲守,活捉江洋大盜。警民一家親,為百姓除害》。是局里的通訊員寫的,標題不齊整,新聞沒起啥作用。當時我還想,若是王云丫不走,指定寫得比這個強。后來我調(diào)進局機關(guān),是因為年紀大了?;鶎优沙鏊悄贻p人的天下?!?/p>
我想了一下這個標題,內(nèi)心蠢蠢欲動,想起走村串戶寫新聞稿的日子,真心覺得那樣的日子不錯。
大老張說小區(qū)物業(yè)的工作很忙,連業(yè)余愛好都扔了。有幫老太太在小樹林里天天唱“洪湖水,浪打浪”,那個彎兒總也拐不好。“我都恨不得用胡琴給她們盯一下。要是不上班,我早跟她們玩去了。小區(qū)天天一堆破事兒,從早忙到晚。多少年不摸胡琴,手都生了?!?/p>
他臉上現(xiàn)出遺憾來。
我不想表達看法,發(fā)揮余熱都是自愿的,沒聽說有哪一級組織強迫。古時有個詩人說“為賦新詞強說愁”,我覺得,大老張現(xiàn)在也在犯這個毛病。我還記著樓上馬老師的話,說他額外多拿一份錢,世界上都沒有比他更滋潤的。我問物業(yè)給多少工資,他說沒幾個大子兒。“若是為了幾個錢,誰愿意在那拴著,像驢一樣在槽頭拴了一輩子,還沒拴夠?”他仰著脖子朝窗外看,即便身量高過尋常人,我也懷疑他根本看不見什么。他又說:“那些保安不聽話,總偷著搞小動作,把業(yè)主家種的辣椒偷去蘸醬吃,再不就偷根黃瓜,摘個西紅柿,連香椿芽都揣進口袋。我說,再有業(yè)主投訴,我把你們的牙一顆一顆掰了去,看你們再饞嘴?!彼f得很認真??晌衣牫隽讼彝庵?。
“他們都聽你的?”我說。
“天底下的隊伍,頂數(shù)保安最不好帶?!彼f。
我捂住嘴打了一個哈欠。
“你平時不做飯?”他問。
我趕忙說老娘在住院,一早去醫(yī)院忙得七葷八素腳不沾地,累得腰酸背痛腿抽筋,今天實在懶得做。這也沒夸大事實,就因為沒力氣做飯才買快餐食品,這也是我第一次進肯德基。
這真是一頓奇怪的午餐,我們圍著餐桌啃漢堡,吃得有些沉悶。咀嚼生菜的咔嚓聲就像兔子在吃草。不咸不淡,不香不臭,這讓從小吃慣老咸菜的口腔怎么受得了?他大概覺得實在難以忍受,背后就是冰箱,突然放下漢堡轉(zhuǎn)身把冰箱門拉開了:“你這桌上有酒,我看有沒有能下酒的菜?!辈妥郎系木破烤票菄老壬臉伺?,他每晚都有滋有味喝兩口。大老張不提,我也想不起來讓。大老張翻出一包五香花生米和一根火腿腸,我趕忙去炒了幾個雞蛋。動鍋動火就是不一樣,餐桌立馬有了香氣和熱氣?!肮珓?wù)人員中午都不允許飲酒?!蔽疫呌脟共潦诌吔o自己找臺階。他說:“理論上應(yīng)該是這樣,我這不是退休了嗎?”好在他并不貪杯,小口小口地慢慢啜?!昂榷嗔宋依习閮河幸庖姡?guī)定我每天喝不過三兩——一兩喝十口,三兩喝三十口——這樣比大口喝不顯形?!彼囊馑际?,別人不容易看出來。
這才是掩耳盜鈴、欲蓋彌彰啊。
我說:“過去你不是這樣的?!?/p>
他說:“那是啥歲月,大碗喝酒,大口吃肉,不喝多了不是好漢?!?/p>
“哪天等休假再過來好好喝?!彼谋右姷琢恕?/p>
他說了聲“好”,又把酒杯倒?jié)M了。
“差點把正事忘了?!彼隽穗u蛋放進嘴里,嘴角淌著黃色的油汁,他用舌頭靈巧地舔了下,唇邊只留下濕漉漉的印記。因為要說正事,他臉上陡然有了鄭重其事的表情。他盯著我問:“還記得丁不村嗎?”
我搖了搖頭,覺得他是在找話說。
“好好想想?!彼膭钏频恼f。
我仍是搖頭。事實是,我拒絕跟著他的思路走。
“那是你忘了。”他篤定,“肯定是你忘了。丁不村是福利廠廠長,現(xiàn)在不得有小八十歲了?多少年沒見,也不知這人還在不在……福利廠就在現(xiàn)在的農(nóng)貿(mào)市場院內(nèi),當年是工業(yè)局的下屬企業(yè),連年虧損。后來城市改造,那一片要整體拆遷,這下可捅了馬蜂窩,小小的福利廠,差點釀成大禍……”
“師傅,你說的是師傅!”我突然叫了起來。
“瞧瞧,想起來了吧?”他用筷子指我,很高興的樣子。
師傅姓丁,我不大記得他的名字,大老張一提,我就想起來了。師傅確實叫丁不村,高高的身量,像一棵瘦丁丁的樹。脖子上終年掛著軟尺,似乎把他的背往下拉了一截,頭與脊椎之間,脖子就像過街天橋。他對誰都能笑成秋后的老玉米,露出一口黃燦燦的焦油牙。黑皮黑臉,但溫暖得像朵葵花。當年我就是走投無路才慕名前去學(xué)藝,沒想到天生不是那塊料。
“你們怎么認識?”我狐疑地盯著大老張,想他怎么那么邪性,居然認識師傅。我一下想起了師傅那間陳舊的小平房、師娘滿頭白發(fā)和哆嗦的嘴唇。那是我和嚴先生去送中華煙時的情景,回來后我很長時間心里不舒服。
打那時起我再沒去看過他們。
六
大老張很穩(wěn)妥,一口一口喝酒,一箸一箸夾菜,并不急于回答我的話。直到覺得到了火候,他才張嘴說:“當年福利廠的啞巴、瘸子暴力抗法的事你可能不知道。那時是大事件,公安全員出動,連市里的防暴隊都驚動了。塤城拆遷二十年,沒有比那件事更有影響的了?!?/p>
我看著大老張。隔著一張餐桌,他的四方臉有一種雋永的回聲和意味,那是源于他的鼻子短,這讓他的人中顯得分外長。從命相上說,人中長的人壽命也長,他可真是好福氣。
我很少想起那個福利廠,也許是因為待的時間短,人都沒怎么認全。也許跟我的喜好隔得遠,我自打從那廠里出去,就把它忘了。師傅不一樣,師傅對我有恩,雖然我想師傅的時候也不多。
暴力抗法的事我也許聽說過,也許壓根就沒聽說,眼下在記憶里檢索,沒有丁點儲存。與自己關(guān)系不大的事,都會自動過濾掉,這不是我的事,是腦神經(jīng)自己的事。
某一年的某一天,我去了趟農(nóng)貿(mào)市場。家里有一只大鵝需要宰殺,自己卻下不去手。我想送給樓上的馬老師,馬老師趴在窗口說,她也不敢宰活物:“市場專門有人干這個生意,大概只需要三塊錢?!彼鞣N消息一向比我靈通,我有事經(jīng)常用電話叫她,然后她打開窗子跟我說話。
那條街,我去過一次就不想去第二次。街口都是賣各種炒貨和干果的店鋪,里面則像個屠宰場,到處血水橫流,雞鴨豬狗輪番叫喚,一副末世之相。站在那個拱形的彩鋼大棚前,我短暫地確認了這里曾經(jīng)是福利廠,我待過八個月,有兩扇醬紅色的大鐵門,上面豎了一排紅纓槍頭。兩邊是粉刷白了的紅磚墻垛,掛著“塤城福利廠”的白地黑字,那個招牌歪斜了,也沒人去扶正。我每天從那里出入,曾經(jīng)暗自想,那幾個斜眼的人看過去也許是正的,招牌就是歪給他們看的也未可知。我來學(xué)藝,從不覺得這個福利廠跟我有關(guān)系。
我原想在這里待兩到三年,沒想到只待了八個月,且大多數(shù)時間待在師傅的工作室,很少去車間。
那些情景短暫地從我腦海里劃過,像快進鏡頭一樣,只留下碎片化的一些影像??諝庵杏胁计サ奈兜篮蜔沽说木€毛味,縫紉機踩踏久了也會有輪帶磨損的焦煳味,以及鍋爐的煤灰和粉塵的嗆鼻子味道,都被眼下的惡臭和腥膻覆蓋了。那樣一種活著的等待宰殺的牲口味無孔不入,能洞穿你的鼻孔、毛孔、骨骼和神經(jīng)。市場祥和繁榮,人來人往,車來車往,大家都很淡然,沒人覺得受打擾。難道又是我矯情了?一只大公雞從雞籠里掙了出來,腳上拴了根紅色的塑料繩,急惶惶地又跳又飛??伤忍贿h,又飛不高,它的一切努力注定都是徒勞。繩子頭很快被人踩住,被一個彪形大漢捉回了籠子里。它的冠子紅得要滴下血來,小臉卻呈灰白色,下巴上的黑色羽毛是濕的,不知是被涎水、汗水還是淚水濡濕了,在幽暗的墻角閃著污濁的光。吃它的人不會想到它曾有過的此時此刻,煩躁地踱著兩只腳爪,流線型的腦袋從雞籠的縫隙伸出來,頭高昂著,喉嚨里發(fā)出古怪的叫聲,玻璃豆子樣的小眼珠圓睜,既寧死不屈又傲慢絕望。我短暫地想起了福利廠和農(nóng)貿(mào)市場的關(guān)聯(lián),只是有些唏噓,如果從氣味上講,我還是愿意這里是早年的福利廠,散發(fā)著溫暖的線毛味,那樣我就可以進去看看。
至于說到暴力抗法,我大致能想象。不管是師傅還是那些有殘疾或沒殘疾的工人,福利廠就是他們最后的庇護所。我知道師傅的身家都投在了廠里,如果補償不到位,大家都無路可走。
抗爭是可能的。但,是不是像大老張說得那樣嚴重,我有些拿不準。師傅是工業(yè)局的老職工,不是那種一根筋的人。政策和落實情況我當然一無所知,我倒不認為是大老張在夸張。我只是覺得,也許有人對形勢誤判,以為那里需要防暴隊。不管工作或生活中,這種誤判隨時都有可能發(fā)生,所謂防患于未然,很大可能是因為懶政。這一點,我非常清楚。
我知道大老張是個能人,很多年前就知道。他結(jié)交廣泛,博聞強識,過目不忘,甚至不過目也不忘。比如,他從沒見過我家嚴先生,當年大概聽說了他姓嚴,二十幾年過去了,見了我居然一下就能叫出“小嚴”來。這就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最起碼,我做不到。
我好奇的是,大老張怎么認得師傅,且又知道師傅跟我有關(guān)系?
大老張一句話就把我打回原形:“你在福利廠學(xué)過徒,這樣的事我能不知道?”
指揮所燈火通明。一張地形圖擺在桌子上,碳素筆畫的粗線條勾勒出了大大小小的區(qū)域和建筑。幾家老坐地戶,郵局的分支機構(gòu),三間書店的門市,賣光盤、掛歷和電子玩具,還有幾家商鋪經(jīng)營小商品生意,還有早點鋪、理發(fā)店、修腳店、美容院,有些建筑就是臨街搭個棚子。福利廠處于中間位置,被這些大大小小的商家包圍著。這一區(qū)域是在老城區(qū),沒有一條街道是直的,雨天到處積水,下水道的污穢能返到地面來。周圍的居民都很有意見。建農(nóng)貿(mào)市場是城市大規(guī)劃的一部分,不以任何個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從規(guī)劃出臺到實施拆遷,僅用了三個月的時間。一切都圍繞金秋時節(jié)華北地區(qū)農(nóng)產(chǎn)品交易會在做文章。屆時這里是主會場,由此往四面八方輻射,在整個塤城營造豐收氛圍。時間緊、任務(wù)急,連寫什么樣的標語、具體掛在哪里都有專門機構(gòu)研究。各部門就像上足了發(fā)條的機器,都在快速高效運轉(zhuǎn)。
“拆了再說,政府為你撐腰!”
“為人民謀福祉的工程不允許討價還價!”
當時的縣長在現(xiàn)場辦公會上公開說。
“通告自發(fā)布起七日后,一切設(shè)備人員進駐現(xiàn)場?!?/p>
“只要政府一聲令下,拆違從四個方向同時進行。媒體及時跟進報道,把大事做好,把好事宣傳到家?!?/p>
前期準備工作不充分,前線指揮部預(yù)料到可能會有極端事件發(fā)生。公安、消防、衛(wèi)生幾個部門聯(lián)合行動,各個路口都有救護車在等候。誰都沒想到福利廠的人在嚴防死守,他們是集體企業(yè)性質(zhì),應(yīng)該比那些個體工商戶更理解政府意圖。況且工業(yè)局一直在做工作,廠子已經(jīng)半年沒發(fā)工資,瀕臨破產(chǎn)邊緣。事后大家都說,廠長死心眼兒,那些員工也死心眼兒,與縣里作對能有你的好?抱著煤氣罐沖出來的啞巴尤其死心眼兒,他以為自己是誰呢,一邊往人群沖,一邊啊啊叫著擰閥門。現(xiàn)場有多位領(lǐng)導(dǎo)在吸煙,看見啞巴沖過來,都四散奔逃。啞巴后面的一個瘸子尤其惡劣,他竟然舉著一個包縫機的頭,朝鏟車駕駛室的玻璃砸,那個鐵家伙直接落下去,差點砸了駕駛員的腳。那四十幾個人烏泱烏泱,其實都是老弱病殘。執(zhí)法人員三下五除二就都給收拾了。但麻桂香在關(guān)鍵時刻點了一把火,把一堆線毛燒著了。黑煙冒起來,在城市的上空像蛟龍翻滾,外面不停地叫嚷有人在自焚,110和119都被打爆了。眨眼間市政府和中央級媒體都知道了。麻桂香叫嚷得比誰都兇,但并沒有采取過激行動。所以現(xiàn)場烈焰熊熊,但都在可控范圍。當時的總指揮非常有智慧,他指示救火車原地待命,不要參與救援。廠房有一層石棉瓦,燒趴了架,事情就結(jié)了。
我努力去想麻桂香這個名字,腦子里的神經(jīng)跳了下,我記起了她是師娘。
這些人被集體關(guān)了三天,啞巴和瘸子被拘留。但這件事影響不好,工業(yè)局局長背了個處分。
“工業(yè)局也在破產(chǎn)邊緣?!蔽掖盍司洹Q酝庵馐?,他也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
那些年改掉的不光是企業(yè),還有工業(yè)局、物資局、外貿(mào)局、商業(yè)局、畜牧局、水產(chǎn)局、防爆局、合作交流局等等等等,自己朝不保夕,說出的話就難有公信力。
不知不覺,大老張已經(jīng)倒了三次酒。我看著他倒,不鼓勵,也不阻攔。他從小口啜變成了大口飲,嘴唇成了黑紫色,我只是隱隱有些擔(dān)心。我看著他,始終無法沉浸到述說里。他說的這一切,早已成為過往,于我而言,既無歷史意義,也無現(xiàn)實意義,不應(yīng)該成為他登門述說的理由。他完全可以邊走邊說,兩三句話即可。我的眼神里逐漸有了嘲諷,對他毫無期待。大拆大建的年月經(jīng)常發(fā)生沖突事件,有些沖突還很稀奇古怪,我所在的行政局不是第一責(zé)任人,但相關(guān)材料能接觸到。還有坊間流傳,街談巷議。城市小,沒有什么傳說能夠戛然而止,大都會傳到無處可傳。
“丁不村的媳婦是知青,曾在韓家筏插隊。他們沒有孩子,他們?yōu)樯稕]有孩子?”大老張很響地打了個酒嗝,不知不覺瓶子里的酒快要見底了。
還有你不知道的事?我嘲諷地這樣想,但認真地搖了搖頭。他問的問題我也不知情。但師娘是知青我知道,還知道當年她追師傅,追得蠻辛苦。塤城這樣的小地方,自卑而又自傲,觀念中不愿跟大城市的人結(jié)姻緣,怕被人瞧不起。師娘有句口頭禪,經(jīng)常梗著脖子說:“我就是去挑人的,不會讓人挑我?!?/p>
剃頭削鼻子,她這是給自己圓臉。師傅開玩笑,說她這是為倒追找理由。
“那時我住在三崗子?!贝罄蠌埡蟪妨讼乱巫?,伸手抽了張面巾紙擦嘴,“有一天下班晚,我騎車剛拐過樓拐角,看見有個人也在停放自行車。側(cè)臉我看著面熟,但因為急著回家,還以為是這小區(qū)的人。上三樓我掏鑰匙開門,那人就在兩步樓梯下候著。我一回頭,他喊了聲張隊長。我奇怪地說,你不是福利廠的丁廠長嗎?他說我等您半天了,有兩句話想跟您說。我知道他是為啥來的。我問,你咋知道我住這里?他說廠里有個人的親戚也住在這邊。那天在現(xiàn)場頂數(shù)我個子高,他只記住了我一個,知道我是行動隊的隊長。我開玩笑說,那廠子又不是你家的祖宅,政府說拆就讓它拆,你保衛(wèi)個屁??!”
“他說,補償太少,大家沒法活?!?/p>
“我說,這回補償就多了,就有法活了?”
“他提了一個黑皮包,放到沙發(fā)上,從里面拿出兩條煙,是軟中華。我說我不缺煙抽,你不用往外拿。他說是一點心意,你就幫幫忙,可憐可憐啞巴和瘸子,把他們放了吧。他的樣子把我氣笑了,像大蝦一樣佝僂著腰,說話低三下四,像只犯了錯的老綿羊。那天在現(xiàn)場他也沒起啥作用,看上去他就不像有本事的人,放屁瞄莊稼,他非要拿這股勁!他老婆才是真囂張,滿口普通話,巴拉巴拉,還凈講大道理,可惜那不是講道理的地方。要不是那把火幫了政府的忙,肯定也連她一塊兒拘。我說,這回知道鍋是鐵打的了吧,下回還抵抗嗎?他說哪還有啥下回,這輩子有這一回就夠了?!?/p>
“我這才提起你,說幾年前在鄉(xiāng)政府,我跟王云丫做過同事。他把頭慢慢抬起來,說那是我徒弟,也不知現(xiàn)在過得咋樣。我說,人家過得好,在鄉(xiāng)里待三年多,因為文章寫得好,被行政局挖走了。要是她在福利廠,絕不會干這種蠢事,跟縣里對著干,虧你想得出。他說他是豬油蒙心,一時糊涂,還說你愛讀書,好學(xué)習(xí),發(fā)表的文章他都收藏,這回都被一把火燒了。我點著他的腦袋說,一看你這師傅就不夠格,早就說這地方要拆遷,為啥不把重要的東西都收拾走?他眼巴巴地看著我說,忘了?!?/p>
我臉有些發(fā)燒,被人當面奉承的滋味不好受。那不是啥重要東西,就是報紙上的一些豆腐塊,我自己從不保存。還有,我對軟中華過敏,許多年前那個不愉快的夜晚,就與軟中華有關(guān)。我大致回味了下,那該是同時期發(fā)生的事。我小心地看著大老張,怕他一不小心說出關(guān)聯(lián)。
“看上去他可真是老實人?!贝罄蠌埼孀∽炱^身子劇烈地咳嗽了兩聲,好像是有花生皮子落進了嗓子里,咳得特別費力,“我不忍再數(shù)落他。我說,你說的事我盡量幫忙。看在王云丫的面子上,我也得盡最大努力。如果幫不上,你也別賴我,那是我沒本事。如果幫得上,那是你們有運氣。他站起來給我作揖,說了不知多少聲謝謝?!?/p>
我看著他。他咳嗽后的臉繃出許多毛細血管,也許先前就有,但我沒注意。
“我想讓他把煙帶走,他比兔子還快地竄出門去。我琢磨,他們那種人,買煙也撿便宜的買,花不了幾個錢。市場上假貨比真貨多,想買真貨也不一定買得著。我把煙拆開,真是奇怪,煙不是假的,就是有點發(fā)霉,一看就是存了很久的老底子貨,夏天有些受潮。說真的,我想給他送回去,問他在哪兒買的,挺貴的東西,這不是坑人嘛!轉(zhuǎn)念一想,萬一不是他買的是別人送的呢。他是老裁縫,這種可能不是沒有,他舍不得抽,關(guān)鍵時刻拿出來送人……他還惦記著廠里的瘸子和啞巴,是有情義的人。我喜歡有情義的人。我把那煙都剝出來,在陽臺上曬干,好歹抽了。味道不對,嘬得腮幫子都疼。但我一點也沒糟蹋,他經(jīng)營那個小破廠,拿出兩條好煙不容易,糟蹋了對不起人。
“那兩個人提前放了。我找了局長找政委,別提說了多少拜年話。見到瘸子和啞巴,我也沒客氣,我對他倆說,要不是丁廠長給你們求情,你們且得關(guān)著呢,還想用煤氣罐炸人,這是沒釀成事故,若釀成了事故神仙也救不了你們,就不是這個處理結(jié)果了。說,感謝政府寬大。我讓瘸子比畫給啞巴看,瘸子多少會些啞語。我又讓他把啞巴比畫的翻譯給我聽,料定他們出去不會再惹事,我?guī)退麄冝k好了手續(xù),把他倆送出了大門。
“后來我還去過一次丁不村家里。啞巴瘸子放出來,我得給他一個交代。他們那三間小平房在老城墻根下,我出來進去得貓大腰。轉(zhuǎn)眼就過去了那么多年,我也老了,到了發(fā)揮余熱的時候。人這一輩子,真是沒有多少年好混。你不知道遇見誰,也不知道會經(jīng)歷哪些事。倒退些年,哪會想到我們住在一個小區(qū)。我第一次去你家,你住在老三線的小破房,屋子也就這么大?!?/p>
他張開兩條手臂好歹比畫了下。
發(fā)完了感慨,他把酒一口干了,把杯子又扣到了酒瓶子上,那蒲扇樣的手掌罩住杯子底,半天沒有拿下來。這個動作很奇怪,我猜,難道是有些戀戀不舍?“我會記著約定,哪天等小嚴有空,我們好好喝一場!”
我長舒了一口氣。這口氣在他說到軟中華時我就一直提著。他說完了,總算放下了。真是奇怪。我對自己說,這與你有什么相干。不是與我有相干,是與他有相干。我含笑看著大老張,回想了下他有沒有暗示我什么,沒有。我差不多敢肯定——其實也沒啥肯定的。他這一番話有真有假,師傅上門送煙肯定是真,看我面子是假。我沒那么大面子,這是場面話,我不會當回事。只是那煙……到底是不是師傅買的?師傅是實誠人,有沒有告訴他不是買的?即便不是買的,師傅也還有別的渠道,你怎么像做賊心虛的?我對自己說,你又沒做賊。
我正了正身子。
“你還記得丁淼嗎?”我抬起頭,這句話出口,心里像撞鐘一樣地發(fā)出了“咚”的一聲響,五臟六腑似乎都要挪位。從心里說,我不愿意跟他提起那件往事……自打在醫(yī)院見到丁淼,他就成了我心里的一個結(jié),這也是我不愿意見大老張的理由??伤热蛔搅宋业膶γ?,這話就沒有辦法不出口,因為它實在是太應(yīng)該出口了。我心里的難受一直在膨脹,甚至頂?shù)搅撕韲悼凇_@種難受不單純,唯其不單純,才會一直膨脹。
他明顯愣了下,遲疑地晃下腦袋。“不記得?!彼f,“我喝多了。”
我看著他,他是記性好的人。
“丁家灣的丁淼?!蔽已劬乃瘫亲犹幰崎_,是因為發(fā)現(xiàn)了一只蚊子,從餐桌上一晃而過,落到了粉白的墻壁上。我狠狠給了那蚊子一掌:“離十棵樹三里地,當年你騎著挎子……”
“不記得?!彼@回回答得非常果斷,“我醉死過一次,那幾年的記憶都丟了?!?/p>
“哪幾年?”
“就是那幾年?!?/p>
我無言地看著他。
他一點不閃避我的目光,大眼珠子坦蕩而又包容,似乎沒有什么能放在眼里,也沒有什么能在話下。這還有什么可說的?我不能一直問下去:你記得翟天賜嗎?記得十棵樹海陸空那頓筵席嗎?記得報社的張小北嗎?記得用手槍去池塘里打魚嗎?面對這樣一張臉、這樣一雙眼,問什么都是扯淡。二十幾年過去了,我才把那次玩手槍跟新聞稿聯(lián)系起來,否則他就沒理由拉我去那片池塘,他實在是太周到了。墻上有一片蚊子血,它運氣差,沒能逃脫。我的眼睛又移到了他臉上,他的短鼻子上……我不知道他曾醉死過,但我知道那只是擋箭牌。這樣的擋箭牌他手里要多少有多少。一種頹敗感油然而生,我頓覺了然無趣,身形一松,饒他過去,難說是不是也饒了自己。我看了眼墻上掛著的石英鐘,他敏感地說:“我該上班了?!?/p>
“哎喲,我都沒遲到過……”他站起了身,頭差點觸到屋頂上垂下來的燈罩,“今天算認門兒?!彼f,“改天我跟小嚴拼拼酒,別看老漢六十七……”我沒搭話。他晃悠著往外走,屋頂也就離他兩尺高,真是頂天立地了。“對了,你媽在住院,啥毛病,好些了嗎?”他打了一個嗝,回頭問我,“住內(nèi)一還是內(nèi)二?”
七
“家里誰來了?”往餐桌前一坐,嚴先生像尊彌勒佛。他這些年胖了,腹部堆出一個平臺。這個時候他是最享受的,小口喝酒,一次只喝一兩,十口都不止,喝一口一齜兔牙。那兔牙年輕的時候覺得可愛,現(xiàn)在成了老兔子,只是覺得奇怪。他伸手取酒杯,我趕忙拿去放到洗碗池,順便給他換了只杯子。我總說,想喝酒就大口喝,看著就過癮,像這樣飲鳥樣,不如不喝。
可他就這習(xí)慣。
“沒誰來。”我隨口說。
“不可能。”他說,“這酒昨天新開的,一斤裝,最少少了八兩?!本破孔诱嬉姷琢耍瘟嘶?,大概都不夠他飲鳥一樣喝一頓了。
我沒搭腔。大老張走后我沒休息,乏和困都消失了。我打掃了一下衛(wèi)生,邊清掃邊聽郭德綱的《扒馬褂》,我希望里面的聲音能吸引我。我總是心不在焉,思緒像幽靈一樣飄蕩,人有些恍惚了。
“你還記得我跟你說過的大老張嗎?”我思忖著問。
“哪個大老張?”
我想告訴他酒是被大老張一個人喝的,可說著說著把這茬忘了。
“派出所所長,當年住老房子時來送軟中華——是陪窯老板一起來的。外面飄著雪花,窯老板穿一件毛朝外的皮衣,像座山雕似的……這些我都跟你說起過。煙是兩條,紅彤彤的,當年好稀罕??!自己舍不得抽,商量一晚上送誰好。最后你留一條,給師傅送過去一條。是不是這樣?還是兩條都送給了師傅?”
“我不記得抽過軟中華?!?/p>
“記得去師傅家送煙嗎?”
“不記得?!?/p>
“那晚自行車的后座壓塌了,就在師傅家門口。”我有些泄氣。
他還是一臉懵懂,我徹底不說話了。他天生就是記性差的人,讓他記住一件事比登天還難。這一點跟我恰好相反。我經(jīng)常為記性太好苦惱。關(guān)鍵是,記住的都是不當記住的,很多事情都與不愉快有關(guān)。他把椅子挪舒服,專心致志吃飯。他們工程隊在野外作業(yè),一天下來很辛苦??此燥埾闾穑乙步o自己盛了一碗,放到餐桌上。
但我沒胃口。
“記得法國世界杯那年第一個烏龍球嗎?”
問這樣久遠的問題就像不懷好意。
珠子穿成串,也有頭有尾。那記烏龍球就像一個巨大的夜明珠,在珠鏈的顯眼位置。這一天就毫無緣由地在我腦子里彈跳,似乎要撞破腦門射出來。其實烏龍球與整個珠鏈毫無關(guān)系。
“記得?!彼蝗徽f,為終于記起一件事而興奮不已,喝了酒以后眼珠就像兔子的眼珠紅燦燦,看上去他有些激動,“我們一起看的第一場揭幕戰(zhàn),巴西對蘇格蘭。對不對?那是我看的第一場足球,那個踢球的叫博什么來著……博伊德……”他說起來有些拗口,“奇怪,我怎么記住了這個,我記性不差啊。”他就像得了萬兩黃金一樣嘚瑟。
我比他還奇怪。
“你問這個干啥?”
我的袖肘支在餐桌上,頭盛在手掌里轉(zhuǎn)了一下方向。我沒回答他的問題,沒有往下說的欲望,覺得說清楚這個豈止累人,是根本不能說清楚。那記烏龍球在我腦子里跌落出來,像只陀螺不停地旋轉(zhuǎn),轉(zhuǎn)得我眼都是花的。
我看著他吃飯。他是個忠厚的人,本分了一輩子。跟他過日子從沒有任何意外,所以我們至今住的仍是小平米的房子,而且沒有給女兒買別墅的能力。面前的人恍惚身量高出一截,那張短鼻子的四方臉就像塊紅布,突兀而快速地在我眼前一閃而過,不是一張,而是像電影鏡頭一樣疊加,無數(shù)張。
……母親沒坐過火車。女兒八歲那年我?guī)б焕弦簧僮疖嚾チ颂旖?。從塤城出發(fā),經(jīng)過上倉、下倉、寶坻、北倉、北站十幾個車站,這才到達我們心目中的大城市。站在勸業(yè)場的柜臺前,我發(fā)現(xiàn)了一張熟悉的面孔,更早之前她鼓動我買一件小牛皮衣,標價一千零八十元。簡直是開玩笑,我工資才一百多塊。
“反正你爸有的是錢。”售貨員朝我擠擠眼,潛臺詞是不花白不花。她看見了大老張?zhí)湾X時那一把綠色的鈔票,差點驚掉下巴。她鬼魅地說:“這件衣服很適合你,穿起來就像換了個人,非常上檔次。咱試試?”
她那時年輕,瘦削,下巴上有塊青色的痣,眼下被隔離霜遮住了些。我是從眼風(fēng)上認出她的。當年她一睒眼角,說不出的風(fēng)情萬種。她一個勁兒夸我身材好,天生的衣服架子。而此刻,我已經(jīng)像饅頭一樣發(fā)福了,面對著扶老攜幼的三人隊伍,她正眼都不看我們。那時大老張讓我試一下那件小皮衣,我拽著他堅決不試。我咋能買這樣貴的衣服,更不會花他的錢。這是我們從報社出來以后的事,公共汽車咣當咣當帶我們來到了勸業(yè)場門口。這也是我第一次進勸業(yè)場,在那三個繁體字前都不敢邁動腳步。大老張卻顯得熟門熟路,一個勁兒張羅給我買這買那,我通通拒絕。我拒絕的樣子英姿颯爽,時隔多年,我還能看見年輕時的自己,有點以小賣小樣,拉扯大老張遠離了這個柜臺,就像遠離了一個購物陷阱。結(jié)果是,他轉(zhuǎn)臉就買了個大挎包,在別的柜臺買了很多東西裝進去。相同的金絲絨上衣買了三件,分別給大姨子和小姨子。我還記得他買了副大墨鏡,是柜臺里最貴的。戴在臉上時,自己那副墨鏡隨手就扔進了垃圾箱?!斑@才是正經(jīng)玩意兒?!彼麧M意地仰臉東張西望,不知道的還以為是警察在踅摸小偷。
可我卻沒看出分別。這個邊框是圓的,沒有方框的那個顯大,能遮半邊臉。我想當然覺得,東西越大越值錢。
那個挎包把我的眼睛硌了下。我想起送給張小北的那個,和這個一模一樣,但要比那個貴上好多。那時沒有名牌仿牌之類的概念,就是心疼錢,人家的錢也心疼。感覺大老張把錢花冤枉了,就是裝個東西,花大幾百不值得。里面的東西很是不同。給張小北的那個,裝的是二十斤泥花生、兩塊白薯和四個青玉米,共花了八十二塊錢。我自作聰明地給他留了份心,連同二十五塊錢的挎包,共花一百零七塊。因為這些錢不會由他花,我能想到,他肯定會去跟窯老板報賬。而大老張的挎包霸氣地在回來的火車上占了一個座位,里面足足裝了幾千塊錢的東西。那些個金絲絨軟軟的、綿綿的,團在一起像彩云無形,抖落開,就顯出豪華高貴的氣質(zhì)來。還有手鐲和項鏈,還有薄如蟬翼的絲巾顏色鮮艷。如果大姨子、小姨子穿戴起來站在一起,她們會不會像宋氏三姐妹?
這兩個挎包年代越久印象越深,印象越深越覺得饒有意味。有些人生來就不是慢半拍,而是慢不知多少拍,一拍……就是很多年。
八
銀杏樹的葉子進入了漸變色,從邊緣一點一點黃,直到黃得透亮,這秋就算深了。湛藍的天空一塵不染,一只鳥在打著滾恣意地飛,就像整個世界都是它的。這是住院樓前的一塊盛景,從寬大的玻璃窗望出去,是一片繽紛的世界。樹葉像聽到號令般迎風(fēng)飛舞,草地和假山石都被它們裝扮了。
母親的病床靠窗,她打從住進來就喜歡這里?!斑@窗子真豁亮,能看見那么大片的天和天上的云?!薄爸形邕@一床的陽光都是滿的,腳被曬得發(fā)燙。這醫(yī)院還有鴿子呢,剛才來撞窗了,也不知有沒有受傷。”“那個大姐心眼兒好,你不在,她幫了很多忙。”
昨天下午弟弟在這里值班,我理解母親所說的幫忙一定是指解手之類。老人年紀大了,心里依然有忌諱。有忌諱好,這說明她還有性別意識,沒成老糊涂。中間是一條過道,對面各有三張床。母親所說的大姐陪對面那張床,三十一床。床上躺著的中年男人,瘦得干兒一樣。他總像蝦一樣佝僂著腰,薄薄的身板沒有幾寸厚。那是一個滿臉病容的人,我打從看見他,目光就不愿意在他臉上多停留。他就像一團不愉快,讓人總想躲著走。我在一只方凳上坐下,母親拉了下我的手,示意我把香蕉給拿過去:“他們沒有水果吃?!睕]有比母親更細心的人,那邊的床頭柜是干凈的?!八麄冏源蜃∵M來,就啥水果也沒吃過?!蹦赣H對著我的耳朵小聲說。
我沒朝那里看,跟母親輕輕搖了搖頭。
那個大姐不在,男人面朝窗躺著,我只能看見他的半邊側(cè)臉和半邊腦袋上花白的頭發(fā)。他一直輸大瓶液,這也是母親告訴我的。母親輸小瓶,就覺得輸大瓶液的人病都重?!八潘氖鶜q,還是年輕人呢。我夜里停液了他都沒停。”母親悄聲對我說。我拍了拍母親的手,算是回應(yīng)她。液走得有些快,我調(diào)得稍微慢了些。母親說:“我心臟沒事兒,快點也行,這是大夫說的。那個人不行。”母親閃著身子朝那邊看了一眼,“一句話也不說……他這病好像,不是好病?!蹦赣H用更小的聲音說。我指了指母親膽囊的位置:“還疼嗎?”母親說:“不動不疼……比昨天好多了。明天就可以出院了吧?”“聽大夫的?!蔽肄又蛔咏o母親蓋住了腳。母親朝門的方向看:“那個大姐干啥去了……他們昨晚還吵架了,他想回家,說這病治不治都一樣。他姐看著綿軟,性子卻烈,說有病就得治,啥叫治不治都一樣?爹媽還指望你養(yǎng)老送終……你再鬧我就從這樓上跳下去!”
我有些走神。
母親扯了我一下,我一回頭,大姐端著臉盆進來了。我趕忙起身打招呼,她去洗漱間洗了條毛巾。撣開晾在病床一側(cè)的護欄上,我發(fā)現(xiàn)那是條舊毛巾,卻洗得潔白透亮。能把毛巾用成這樣,得是多干凈的人!她比昨天顯得疲乏,顯見得夜里沒休息好。病人輸一宿液,她哪里得休息呢?
“大媽精神好,一點不像有病的人?!彼姑颊寡鄣卣f。
“總念叨你的好,說你幫了不少忙?!蔽彝蝗淮蛄艘粋€嗝。
“遠親不如近鄰,誰讓咱們有緣分呢?!?/p>
“是啊?!蔽亦止玖司?,“緣分還不淺?!?/p>
母親愛聽這話,抻抻我的衣袖,又給我指香蕉,我假裝沒領(lǐng)會,不動。母親大概覺得無趣,閉上眼裝睡。我趴在她的耳邊說:“我送人家好意思收?換了您您也不收。”
母親一皺眉,我就知道這話不對。她們這一代人,不管自己需不需要,都不會拂人家的好意。
這屋里六個病人,頂數(shù)母親年紀大,但頂屬她的病輕。她的膽囊有些炎癥,醫(yī)生不主張手術(shù):“這樣大的年紀,這點小病不算啥,輸兩天液就好。”她很得意,住到這里有種優(yōu)越感,這讓她有心情和精力關(guān)注別人。
對面病床上的男人翻了下身,被子只蓋到了肚臍往下,上身穿著病號服,扣了一粒扣子,敞開的衣領(lǐng)處能看到胸脯上的骨頭,似乎長到皮膚外邊來了。但只一瞬,他又朝里側(cè)臥了,那只綁了輸液帶子的手臂放到了胯上,大姐趕忙過去把帶子理順了。我在昨天就留意到了他床頭插著的卡片。丁淼,男,四十六歲。慢性腎衰竭。我的心沉了沉,知道這病麻煩,人成了這個樣子來住院,可知是不得不來才來。問他們是哪個村的,女人說,丁家灣的,在縣城東南邊,隔條河就是玉田縣了。我的神經(jīng)跳了一下,遙遠的事情影像模糊,像飄著的云彩會留下影子。我問離十棵樹有多遠。女人說:“也就三里地?!蹦腥税欀碱^說:“那得從咱們家算?!彼囊馑际?,比三里地還近。這是我聽到的他說的唯一一句話,是用氣聲發(fā)出來的,頗不耐煩。“過去習(xí)慣說是三里地?!迸私忉專艾F(xiàn)在大家都往村外蓋房子,這邊蓋那邊也蓋,可不距離越來越近?!?/p>
她悄悄扯了我一下,我跟她來到了外邊的走廊。她說:“他不愿意提十棵樹……你咋知道十棵樹?”
我說……有個同學(xué)是那個村的人,很多年沒聯(lián)系了,試探地問:“丁家灣是大村?”
“十棵樹是大村。我們村小,才兩百多口人?!?/p>
“都姓丁?”我再用排除法,是心存僥幸。
“就我們一家?!彼嗳灰恍Γf,“人少卻叫丁家灣,說明祖上也是大戶,就是越來越不行了。到我們這一代,人就算絕了?!彼锩娴牟〈部戳艘谎?。
“你倆……沒有孩子?”
女人趕忙說:“你誤會了。他是我娘家兄弟。年輕的時候被人打壞了身體,沒了娶媳婦的本錢。打人的那家人,就是十棵樹的?!?/p>
我心里咯噔一下,所有的珠子穿成了鏈子,密閉成環(huán)。誰打壞的,為啥挨打,還需要問嗎?我喉頭發(fā)緊,有些不敢問。
女人黑紅的臉膛上有一雙薄皮大眼睛,鼻子很周正,只是有些齙牙。這讓我替她惋惜。如果把牙齒矯正好,略施粉黛,她可真是個美女。但眼下她是個操勞過度的女人,這從她粗糙的雙手可以看得出?!岸际歉F命、苦命的人,又窮命又苦命。”她嘴唇抽搐,上下牙齒像敲梆子一樣抖動,好一刻,她才說,“年輕的時候因為一些糾紛,讓人倒背著手綁了裝進麻袋,打得爛蒜一樣。那家人歹毒,把人打壞連個說法都不給,那年他才二十一歲……就成了一個廢人……他那時就不想活了,整天自己想法兒找死,嚇得爹媽尾巴似的跟著。他總說活著丟人現(xiàn)眼,不如死了干凈??啥〖揖瓦@一根苗,能眼看他死?爹媽為了他眼睛都哭瞎了……”她的大顆眼淚朝外滾落,奇怪的是她并沒有哭,那些淚珠卻像不能遮擋一樣朝外滾,把她的手背都弄濕了。我的胸腔里頓時穿過了一股風(fēng),五臟六腑都是涼的。
“打成……殘廢?”我難以置信。
“那個老板黑心,不給工錢還誣賴人……”她湊近了我,突然朝墻上指點了一下,“就是她爹……”那是幾排護士的美顏照,打頭的護士長叫翟小婉。站到這里,我面對著墻壁,其實已經(jīng)留意到了,但我不動聲色。我心中有大波瀾,但我不動聲色。黑心、不給工錢、誣賴……我不知用何種面目面對她,我的身體在隱隱發(fā)抖?!澳慵矣袥]有親戚……當局長?”我沒敢提“叔叔”兩個字,我怕她敏感。當年大老張說小偷家有勢力,叔叔是局長??蛇@個姐姐說,叔叔只是個裁縫,早早就下崗了,后來辦了個小服裝廠,工人除了瘸子就是啞巴……家里如果有人當官,哪里會被這樣欺負。我腦里又被“轟”了一下,眼里閃出許多星星。她突然抽泣起來,卻是無聲的。我比她還想哭,淚光迸濺,但我只是很響地吸了下鼻子……她的胸腔劇烈地起伏著,眼神特別無助。我猶疑一下,把手放到她的后背上,拍了拍。“……從那時腎就壞了。腰疼,尿血,干不了重活??伤m著,咬著牙不說……家里也窮,我媽只能拼命給他補,聽說哪里宰殺牲口,就厚著臉皮跟人要那玩意兒……我媽又燒香又磕頭,說鐵杵磨針,我就不信補不過來……”
“她知道你們住這里?”
“知道也裝不知道。”
我打了一個寒戰(zhàn),腦里頓時出現(xiàn)了許多畫面,都血腥。我真的有些怕。
“當年沒打官司?”我抖著牙齒問。
“傾家蕩產(chǎn),從塤城一直打到高院??扇思沂歉G老板,斗不過啊!”
我只問了大老張一句話:“你還記得丁淼嗎?”
余下便沒了問的興致。后來對自己說,記得又能如何呢?
銳利的疼痛過去了,那些影子樣的記憶像云一樣縹緲而又難以琢磨。我走出醫(yī)院上了公交車,那些疼痛只剩絲絲縷縷。坐機關(guān)這些年,性子磨綿了,性格磨圓了。任是再大的波折也難掀起風(fēng)浪,不是嗎?我把車窗撳了個縫,午后的風(fēng)徐徐吹在臉上,額上的頭發(fā)飛起來,就像有只溫暖的小手在抓撓。車子朝前走,人流潮水樣朝相反的方向退。他們之中肯定也有故事,有些故事還很凄慘??捎猩掇k法呢,你生來就是主人公,誰也不能改變你命運的走向,不是嗎?我短暫地想起了“助紂為虐”這個成語,搖了搖頭,晃開了。大老張是知情人,我不是。也許連他也不是。都過去了。無可奈何。真的是無可奈何。只是命運碰巧讓我洞悉了真相,否則就是一直沒有真相。不是嗎?我沒想到進小區(qū)會碰見大老張,這就是命運。你總能遇見你當遇見的人,毫無辦法,你拿命運毫無辦法。但命運也有沒辦法的時候。我沒有把醫(yī)院這一幕告訴大老張,是因為沒意義。讓你說,有什么意義嗎?如果說有,就是那件瘦小骯臟的警服裹身上,讓我很嫌惡。我還想到他也許是騙子,不止騙了我,肯定還騙了很多人,翟老板只是其中之一。誰知道他這些年做過多少瞞天過海的事?
幫閑或幫兇,你逃不掉……坐在對面看大老張喝酒,這些字眼兒短暫從我腦子里跳了一下,又去向不明地跌落。我臉上含了少許笑意看他……人最愿意做兩件事,一是逃避責(zé)任,二是原諒自己。
他一定記得丁淼。他是多好記性的人??!
九
這故事講得可真是喪氣。那樣多的巧合,實在是……太巧合了。但生活就是這樣,我經(jīng)常讓各種巧合搞得手足無措。我差一點認為生活就是由一連串巧合組成的,只是有一種巧合你知道,有一種巧合你不知道。不是嗎?有一種看不見的力量在推著你往前走……就是為了與巧合不期而遇……不是嗎?凡事都自有周期和輪回,該來的你逃不掉。不是嗎?
但更多的時候只需你寬一寬心,萬馬奔騰便也與你擦肩而過……不是嗎?
我媽住那三天院,就是命運讓我遇見叫丁淼的男人以及叫翟小婉的女人。她送我去電梯口,裊裊婷婷走路,穿一雙軟底布鞋,像飄起來一樣。與美顏照片相比,她似乎更好看些。內(nèi)二以護理好著稱,這是我選擇內(nèi)二的理由。偏偏她是內(nèi)二的護士長,優(yōu)雅得像個有了幾歲年紀的天使。我是在樓道里碰見她的,她直直地朝我走來,遠遠伸出一雙白皙的手:“是云丫姐吧?我昨天就覺得你面熟,卻想不起在哪兒見過?!彼f上午一直在開會,散了會就匆匆來找我。我對她沒印象,一點印象也沒有。我見到她的時候她只有十三歲,我就記住她抱住了小偷的一只腳,擼下了他的一只鞋。這是她奶奶說的,被我寫到了新聞稿里。我沒記住她的長相,甚至也沒記住她的名字。眼下小偷就住在內(nèi)二科,躺在三十一床,早晨查房他們能照面,但他們都裝作彼此不認識。翟小婉容易,丁淼姐弟不容易。
一汪酸水翻涌上來,就像大老張一樣,我不愿意見到她。
她是真的翟小婉,還是只是假象?
“張叔昨天給我打電話,說您母親在住院,讓我多關(guān)照,那還用說?只要住進我的科,我肯定一管到底?!?/p>
“哪個張叔?”我當真有些糊涂。
“當年你跟他一起去我家……他說昨天在你家喝多了……”
哦。
我不詫異。大老張就是這樣的!他一邊說丟了那幾年的記憶,一邊給翟小婉打了電話。不為別的,他為我!
這就是生存之道!
“我媽只是膽囊有點炎癥,今天已經(jīng)不疼了,或許明天就可以出院……這么多年,你們關(guān)系一直沒斷?”我沒說讓她照顧一下三十一床,雖然也這樣想過。但人是理智的動物,想到的跟做出的肯定不是一碼事。
“咋能斷呢?”她說,“給我們幫了那么多忙,到啥時也不能忘了人家……每年春節(jié)我都會提兩瓶好酒去看他,順便帶給他一些常用藥,他老伴兒有糖尿病。我不去我爸也會催我去?!?/p>
“你爸……他好嗎?”
想起那頭笨手笨腳的棕熊,穿了毛沖外的皮襖,頭戴小黑瓜皮帽,“座山雕”似的。很多年過去了,就他往車外鉆的情景依然清晰,還有他坐在我家薄餅樣的沙發(fā)上說的那句話:“我還治不了他?”語調(diào)輕蔑,透出十足的霸氣。
“好著呢。天天遛公園,跟一群老人下象棋——他跟我媽后來也進城了,我給買了套小房子。我爸過去沒少掙錢,要不是窯廠破產(chǎn)打官司花錢……”
“打官司花了多少錢?”我問。
翟小婉說:“那就是天文數(shù)字了。這么說吧,我爸那些年掙得的錢都搭進去了,還欠了一屁股債。那年磚賣不出去,整天下大雨,磚坯子都泡了。過年買不起肉,我媽派我去我姥姥家要肉……”
“哦。”我突然打了一個嗝。
十
我打嗝的毛病總也不見好。嚴先生說,就是胃脹氣,得戴口罩,多穿衣服。每天他都囑咐我多穿衣服,零上二十攝氏度他就讓我穿棉襖?!澳愕共慌挛议L白毛?!蔽艺f。
每天晚上遛彎,共有三條路線,朝南、朝北、朝西,三個方向。小區(qū)大,走上一圈就要一個小時。一出家門,嚴先生就征求我的意見:往哪邊走?
遇見了下晚自習(xí)的馬老師,她騎一輛電動車,鎖在靠近欄桿的地方。馬老師說,那個假警察總在你家門口轉(zhuǎn),我看見好幾次了。他還伸著脖子往你家玻璃里看,也不知是啥意思。
“他興許在看葫蘆?!蔽艺f。
馬老師對大老張有看法,我心中很了然。其實我知道大老張在看什么,他肯定是想知道我家有沒有人,然后進來跟嚴先生喝一杯。
別小看這一杯酒,進到誰家都不是容易的事。
葫蘆已經(jīng)成熟了,在風(fēng)中搖晃,個別的能發(fā)出嘩鈴鈴的響聲。有一次我看見一只麻雀抱著葫蘆拼命啄,像啄木鳥一樣。興許它就是受了啄木鳥的啟發(fā),以為能把葫蘆啄透,取出里面的籽,啄木鳥可沒它那么傻。它還愛洗澡,花盆里有點水,它反復(fù)過來撲騰,弄出很大響動。我在屋里聽見聲音,還以為撲騰的是只貓,結(jié)果看見麻雀滾成了泥蛋蛋。
這樣好美的東西,要不要給它豎塊鏡子?
“對,他還偷你家葫蘆。電線桿子高的人,還做小偷小摸的勾當,摘一個放口袋里,又摘一個放口袋里?!?/p>
馬老師夸張地做模仿動作,歪斜著肩膀,把一個竊為己有的小偷形象學(xué)得惟妙惟肖。我撲哧一下笑了。馬老師住三樓,有俯視我家院子最好的視角,應(yīng)該知道我對葫蘆的態(tài)度,我已經(jīng)不是第一年種了。
“你不要不是他偷的理由?!瘪R老師洞悉笑容背后的隱秘,嚴肅地表達看法。
我趕忙解釋,說我們曾經(jīng)做過同事,他大概不拿我當外人。
“那也不能主人不在的時候拿人家的東西?!瘪R老師教高年級數(shù)學(xué),丁是丁卯是卯,“他應(yīng)該知道自己是干啥的?!?/p>
我鄭重點頭,承認馬老師說得對。
“他今年偷葫蘆,明年也許就偷白菜。他今年偷你不要的,明年你要的他也偷。人都有得寸進尺的毛病?!?/p>
馬老師好有道理。
“他女兒也住咱們小區(qū),就在后邊三十五號別墅。他可真有錢,那時候就能給女兒買別墅。他老伴兒沒工作,他到退休也就是個科級,他哪來那么多錢?”
這問題真深奧,我傻子一樣看著馬老師,奇怪自己從沒有過這樣的想法,人跟人真是太不一樣了。三十五號別墅,我記起來了,大老張也跟我說過。
“戴大蓋帽的都有錢?!瘪R老師有些憤憤。
“興許是嫁得好?!蔽覜]想為他辯白,但話說出來就有了辯白的味道。
“看來你啥也不知道?!瘪R老師一點不客氣,指出:“他姑爺跟我是一個村,父母都是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連小買賣都不會做。但他們腦子好,兒子是名牌大學(xué)畢業(yè),跟他女兒一樣,也進了公安局。所以不是他女兒嫁得好,是這個假警察真有錢,物業(yè)的人都知道。他女兒結(jié)婚一水的白色奧迪,從院里一直排到院外。從他家把人接走,打南門出去,外環(huán)兜一圈再從北門進來,交通都搞癱瘓了。他讓所有的保安、保潔都隨份子,卻高調(diào)不請人家吃飯……他就會欺負老實人,特別遭人恨?!?/p>
“你咋知道?”我不是一般地吃驚。
“你隨便問個保安、保潔,他們都會告訴你……他只跟經(jīng)理一個人好?!?/p>
“他女兒是哪年結(jié)的婚?”
“這小區(qū)建成才幾年……也就七年或者八年前……那時他還沒退休,每天早晨喊號子操練保安,正步走,一二一,把保安險些練成正規(guī)軍,特別搞笑?!?/p>
“哦?!蔽矣忠蜞?。
“剛才你說……你們做過同事?”馬老師似乎才想起這句話,我以為她要不好意思,為自己說冒的話后悔,可馬老師說,“那你就更應(yīng)該了解他。這個人名聲很壞。他退休早,也是因為攤上了事,拿人家錢財卻沒能給人消災(zāi),正好小區(qū)發(fā)生了械斗,被打發(fā)到了這里。誰想到他待得長久,這里成了避風(fēng)港。這要是沒退休,就憑他斑斑劣跡,早讓人告發(fā)了。”
車筐里的包利索地背在肩上,馬老師沒跟我道別,就走進了黑暗的樓道。那里就像有一張大嘴,瞬間就把她吞沒了。就聽她噠噠噠上樓,感應(yīng)燈一只也沒亮。即使是在黑暗里,馬老師的腳步也毫不遲疑,她是個干脆的人。
“走吧。”嚴先生在黑暗里說,“馬老師怎么有些偏激?”
“她在業(yè)委會,肯定消息靈通?!?/p>
梧桐樹的葉子躺在燈影里,路面斑駁,各個都像馬蹄那樣大,踩在腳下厚實得像地毯,能讓心底生出柔軟和詩性來。我一腳踏上去,順便碾一下,柔軟和詩性都不見了蹤影。我在想大老張,他怎么越來越像個謎。年輕的時候見到他,多少崇拜。除了有才華、身量高,職位還高。不單我崇拜他,派出所的小警察都對他畢恭畢敬。可要說了解他多少,還真是一點都不了解。嚴先生在前邊停下腳步等我,我把心里的事情放了放,朝后看了一眼,說:“保潔明天一早就要打掃,就像這些葉子從沒落過這里一樣。”
“各行其是,各司其職?!眹老壬贡持钟朴评^續(xù)朝前走,話說出來就像真理。
“我們到別墅區(qū)那邊轉(zhuǎn)轉(zhuǎn)?!?/p>
“那里家家養(yǎng)狼狗?!?/p>
“警察為啥買得起別墅?”
“這哪是你該操的心?!?/p>
“我為啥就不能操心?”
我不由得提高了聲音。他惹不起我,又遇岔路口,我率先往別墅區(qū)的方向走,嚴先生跟了過來。
這里過去是一個小山包,可以居高臨下俯視整個小區(qū)。開發(fā)商把山包削平,建了這片別墅。中間是一個橢圓形的公園,椅子都是防腐木制作的,而不像別處的椅子表面像木頭,其實是在水泥表面畫了樹木花紋,我特別憎惡這些假木頭。別墅環(huán)公園而建。這個公園還有個特點,栽植了一些老果樹。當初搬進小區(qū)我就聽說,為啥這里栽果樹,因為住別墅的人素質(zhì)高,不會像住高層或洋房的業(yè)主,采了花插自家花瓶,摘了果子自己吃。這些理由,差不多都是公憤,讓最早住進來的業(yè)主覺得受辱。別墅都掩映在高大的樹影里,外面梧桐的葉子都快落光了,幾株古松還是蓊郁的感覺。松樹散發(fā)著一種天然的馨香,很好聞。樓體的外墻都在陰影里,不怎么看得清樓牌號,我堅持著看了幾個,讓嚴先生嗤之以鼻:“你到底是出來遛彎還是找不自在?人家住別墅跟你有啥相干?”
三十五號別墅終于讓我找到了,在正中的位置,走前門,看上去沒啥特別,甚至有些寒酸。它顯然沒私搭亂建過,還是原始模樣。這在我們小區(qū)不多見,大家都想在六間房的基礎(chǔ)上再蓋出六間房。它的容顏也樸素,不像它的左鄰右舍,弄出很多花里胡哨的裝飾,唯恐別人不知道他是有錢人。
上下樓的窗子上貼著許多“?!弊郑笮〈白由隙加?。應(yīng)該還是過年貼的,快到年尾了,還齊齊整整,紅得有模有樣。一抹橘黃色的燈光從窗子里淌了出來,那光暈很溫暖,夾雜著孩子的嬉鬧聲。我定定地站了會兒,腦子里閃出一個人形,大個子,方臉上有只短鼻子,腦后系著長長的馬尾巴。我沒見過他女兒,但我覺得她應(yīng)該就是這個模樣,繼承了基因中強大的部分。她是個做事有條不紊、喜好干凈、跟婆家處不好關(guān)系的人。貼“福”字是為了房間熱鬧,也為了心里有個倚靠,所以不單貼得虔誠,也貼得中規(guī)中矩,不像我們家,貼了幾天就四角翹起來,像跑馬張飛一樣。我只要見到馬老師,總是裝作不經(jīng)意地打聽張好梅的事。對,大老張的女兒叫張好梅,有個四歲的兒子了。現(xiàn)在,她婆家的事我也了如指掌。我都覺得自己有點像編外警察了,不單喜歡調(diào)查,還喜歡推理,只不過,我有點心虛,只要嚴先生在身邊,我就說別的。
嚴先生是個一心一意的人,走路就走路,就想有關(guān)走路的事。我在這里駐足時,他已經(jīng)走遠了,夜色中他是片單薄的黑影,越走越遠,然后又繞了回來,就像穿過了重重迷霧,終于出現(xiàn)在路燈的光影里,走出了隱身的狀態(tài)?!翱闯鍪裁礇]有?”他揶揄。
“那天翟小婉告訴我,當年他們打官司花了很多錢,光去一趟報社就花了兩萬多?!?/p>
“那又如何?”
“那些錢是送給張小北的?!?/p>
“那又如何?”
“關(guān)鍵是,張小北并沒收到。”
“那又如何?”
我閉嘴,心想,如果真給張小北,他也不敢收。那年頭的兩萬塊,能買套小房子。翟老板不是瘋了就是讓人忽悠瘸了。
十一
“你知道那些錢是怎么送出去的嗎?估計你在場都不一定清楚?!闭驹陔娞菘冢孕⊥癜杨~上的頭發(fā)塞進了帽子里,還隱隱有些激動,“過去了這么多年,也沒啥可忌憚了。不愧是干警察的人,花樣多得出奇。我爸經(jīng)常給我們講,說他給報社的人買花生、白薯、青玉米,兩萬塊錢就揣進泥花生里。給上級領(lǐng)導(dǎo)送禮,錢就裝進高級煙盒里……其實里面就有錢。我爸那時就一個念想,打贏官司,不惜一切代價,否則在村里沒法活人了。一輩子沒法活,輩輩沒法活。他沒想到有朝一日能搬進城住,他說若是早知道這樣,當初就不會花那樣多的錢。”
“輸了得賠償?!蔽铱粗菑埱灏椎哪?,就像從沒照見過日光一樣,“那人不是小偷,把人打殘不是小事?!?/p>
“所以得送大禮,不知有多少人得了好處?!?/p>
翟小婉冷冷地毫不隱諱。我恨不得踹她一腳。
我給嚴先生復(fù)述時也隱隱激動。這些情緒一直在我心里跳蕩,讓我一天一天地過不安生。我反復(fù)回想從農(nóng)貿(mào)市場去報社那一小段胡同,時過境遷,那些回憶只剩下了輪廓。但仍能想起挎包被大老張?zhí)嶂傅郊缟稀K谇斑呑?,我在后邊跟著。新挎包的下面也沾了些泥土,蹭到了他穿的藍制服上。
拉鏈是當著我的面拉上的。因為青玉米的纓須探出來,影響到拉鏈滑動,我還給他幫了下忙。我小心地把那些纓須抿進去,是為了讓玉米保持原本的樣子,就像剛從秸稈上掰下來一樣。他把拉鏈拉嚴實,青玉米的氣息我張開鼻孔還能聞到,混合著潮濕的泥土味。那時我想,大老張真實在,買了這么多花生。
“邪惡,真是邪惡?!?/p>
我嘟囔,卻沒意識到嚴先生又走遠了。他這次沒有轉(zhuǎn)回來,而是順著下坡道朝前走,估計是去找背人的地方。他的前列腺有些問題,而這邊沒有公共廁所。
連著往別墅區(qū)走了六次,嚴先生終于不耐煩了:“你還有完沒完!”
十二
安靜下來,我才想起丁淼和師傅的關(guān)系。原來他們有關(guān)系,是叔侄。這點我沒告訴大老張,我覺得,他不配知道。當然,他也不想知道。那天他從我家門口過,問小嚴在沒在家,我說沒在,就把柵欄門關(guān)上了。
大老張說啞巴、瘸子出來后,他去了一次丁不村家,是要給他一個交代。他說的時候我就覺得沒這么簡單,聽了翟小婉的話,我就更覺得不簡單。到底是簡單還是不簡單,始終是我心里的惦記。就像有鬼使神差,那天上班時我突然接到了一個電話,一個沙啞的聲音說:“是王云丫吧?有空到你師傅家來一趟。”不容我說話,那端就掛了。我愣了半天,想撥過去,擺弄來擺弄去,還是作罷了。把工作交代清楚,我開車出了機關(guān)大門。老城墻根下那條路,真是許久沒走了。師傅家門口停著自行車、電動車、三馬車。我心里咯噔一下,意識到師傅出事了。我把車停在路邊,從垂柳的樹胡子里鉆出來,膽戰(zhàn)心驚往胡同里走。腳下青磚鋪的地面長著黃茸茸的苔蘚,那些苔蘚都萎靡了,耷拉著耳朵。鐵門虛掩著,房間里爆出的吵嚷聲讓我有些納悶。我在院子里站了片刻,就被屋里的人發(fā)現(xiàn)了。打開房門,老玉米樣的笑臉和嘴里的焦油牙同時出現(xiàn)了,師傅朗聲說:“云丫真的來了,這么快就來了。我早說過,我們爺倆兒有緣分!”
我被弄得暈乎乎,沒防備屋里有那么多人,七八個,或者八九個,總之屋子都是滿的,感覺到處都是人。沙發(fā)上、椅子上、小圓凳上,都坐著稀奇古怪的人。之所以說他們稀奇古怪,是因為他們都年齡大,豁牙露齒,穿的衣服都皺皺巴巴。這樣的人如果在街上遇到一個,那肯定沒啥稀奇。但在一個屋子集體出現(xiàn),就讓人恍惚,仿佛穿越到了不知多少年前。大家一起告訴我,是瘸子給我打的電話,原來他一直存著我的號碼,沒想到這些年我一直沒換號。
圓桌立在屋子中央,上面顯眼地擺放著一個蛋糕。師娘坐在圓桌邊,遠遠伸過來一只手。師娘白白胖胖,我驀然發(fā)現(xiàn)她坐著輪椅,生活原來發(fā)生了這樣大的變化,師娘坐輪椅了。
“你師傅八十大壽。他們提前也沒打招呼,就來給老廠長過生日了。剛才,就是剛才,他們說,應(yīng)該讓云丫也來。云丫一來,這人就算齊了。沒想到你真來了!”
師娘很激動,抓住我的手用力搖晃:“你師傅的生日,我們都不記得,但瘸子他記得,他啥都記得。”
瘸子在沙發(fā)的角落里,臉上是憨憨的笑。
我眼睛一下就濕了。他們都是福利廠的人,我在那里待了八個月,卻一個也叫不出名字,但那些臉似乎都有印象。我猛然想起大老張曾經(jīng)說過的話,福利廠的人暴力抗法,啞巴抱著煤氣罐往人群里沖,瘸子舉著包縫機的頭砸進鏟車駕駛室。我朝他們看,啞巴坐在一只圓凳上朝我抱了下拳,蛋糕就是他買來的。師傅樂得合不攏嘴,進廚房端出來一大盤子西瓜。師傅得意地說:“我想見的人都來齊了,我就是今天死,也不冤枉了?!?/p>
師娘罵他烏鴉嘴,不該吉利的日子說喪氣話:“快,我們一起切蛋糕,然后好喝酒?!?/p>
我朝廚房的玻璃窗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里面有很多裝滿內(nèi)容的盤碗,原來都準備好了。
師傅用不銹鋼刀切蛋糕,那刀顯然剛才切了西瓜,刀刃還留了些許顏色。師傅小心切進奶油里,嘴里說:“你當我是金口玉言哪。我要一說死就能死,我把壞人都說死。云丫,你說是不?”
我結(jié)巴說,我是空手來的,沒想到今天是師傅的八十大壽。
師傅說:“這樣來才好,要不咋說咱爺倆兒有緣分呢。當年你拿來的兩條大中華還救過人。救過誰,誰站起來?!?/p>
就像被點名的小學(xué)生,瘸子手撐沙發(fā)先站起來,然后拉身邊的啞巴。啞巴又抱了下拳,欠了下身,又坐下了。大家嘻嘻哈哈一通笑,說那時候兩條中華能撈人,現(xiàn)在得二十條。
我狐疑,說:“我就拿來一條吧?”
師傅說:“兩條。我放了一年多沒舍得抽,送給了公安的人,換出來這倆貨。你們倆,還不謝謝云丫?”
啞巴目不轉(zhuǎn)睛看著師傅的嘴,他似乎聽得懂唇語,然后看了瘸子一眼,兩人又一起朝我作了個揖?!霸蒲緦戨娨晞∽屓蓑_了,人家沒給稿費,給了兩條煙。自己不舍得抽,給老丁拿了來。老丁不舍得抽,拿去贖了你們。”師娘大著嗓門嚷,聲音里都是歡愉。
師傅連連點頭。
我瞠目看著師傅師娘,不知這樣的信息是哪里來的。我偷偷寫過電視劇,那是好早之前的事了,但從來也沒往外拿過,我就是自娛自樂消遣,何以讓師傅師娘覺得我是被人騙了?他們肯定也研究過這兩條煙的來路,然后選擇了一條自以為正確的信息儲存到了記憶里,久而久之,便成了確鑿無疑。
記憶可靠嗎?
我承認,過去所有的難堪加在一起也沒有眼下這樣覺得沒臉見人。這兩條煙轉(zhuǎn)世了,有了更復(fù)雜的因果,倒好像是專門為我轉(zhuǎn)世,來增加難堪的。在這些老人眼中,原來我就是個上當受騙的人,而不是大老張嘴里的“有出息”。我陡然像降落到了冰層以下,要借用手段輔助呼吸,不時長出一口氣。大家都在說笑熱鬧,只有我與這氛圍格格不入。我發(fā)了一會兒呆,頓覺這屋里冷寂空曠,我站起了身。
包里恰好有些現(xiàn)金,我拿出來放到了桌子上,說單位還有事,遺憾不能敬師傅一杯酒。
師傅師娘都很著急,說趕緊,開席!但到底沒有說服我留下。浩浩蕩蕩的一支隊伍送我出胡同,我心底預(yù)留的話,是有關(guān)大老張的,卻沒有說出口。很意外,師傅說:“能看見張隊長嗎?就是你那個同事??匆姶覇柭暫?,那可是個好人。撈啞巴瘸子還自己往里搭錢,他不說我都不知道。天底下都沒有這樣仁義的?!?/p>
我嘆了口氣,沒說別的,想,我用幾十年明白的事,師傅這輩子是不會明白了。
寫到這里已經(jīng)是畫蛇添足了,我知道。可如果我告訴你小區(qū)門口發(fā)生了什么,估計你會忍無可忍。所以,我選擇不說。我從東門口繞進了小區(qū),東門口空無一人,就像整個世界空無一人一樣。嚴先生每天早出晚歸,工地上的活計要趕在上凍前干完,所以小區(qū)里發(fā)生的事,他一無所知。過了很多天,我才復(fù)述了兩個保安的話給嚴先生,一個說,他可真會死,居然趴桌子上假裝上班。一個說,這回物業(yè)得賠不少錢,活該!我覺得遺憾的是,師傅贊美的話我再也捎不到了。
“你說的是誰?”
我翻著一本相書說:“人中長的人壽命長,這個說法糊弄鬼?!?/p>
合上書我問:“你記得博伊德嗎?”
原刊責(zé)編??? 王繼軍
【作者簡介】尹學(xué)蕓,女,1964年生。已發(fā)表各類文學(xué)作品三百多萬字。作品多次被各種選刊選載。曾獲魯迅文學(xué)獎、百花文學(xué)獎、梁斌文學(xué)獎、孫犁散文獎、林語堂文學(xué)獎和《北京文學(xué)》優(yōu)秀作品獎等獎項?,F(xiàn)為天津市作家協(xié)會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