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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的皺紋

2021-09-06 01:51指尖
大理文化 2021年8期

指路者

我們從未進入過那個被紛雜的藤蔓、蒿草所遮蔽的,夏日長滿白色的野花、秋天又結滿紅果的洞穴。光線披紛,紅綠黃紫的線條瀑布將藤蔓遮掩,你看到的是一個真假難辨,模糊而清晰,不規(guī)整的,狹窄而幽深的入口。雨后,深色藤蔓上綴滿水珠,酷似沉甸甸粘稠的淚珠,彌散著神秘、陰暗、鬼魅的氣息,讓人駭怕靠近。他們說,如果你有勇氣掀開藤蔓,鉆入洞穴,會看見一個不一樣的世界——與現(xiàn)世此刻有區(qū)別的神界。據(jù)說有膽大的人曾克服種種困難,爬入洞穴,真切見識過神仙居地的美景,但由于種種原因,他無法長時間待在徹骨之寒的仙洞,這就使他的旅行略顯潦草,他不得不原路返回。此事令他抱憾終身。

童年,我最大的夢想,就是進到仙洞之中,去見識神仙的真容,感受仙界的美妙和光芒。我提著空籃子,信心滿滿地蹚過溫河,停在水邊的鵝卵石上,仔細地辨認仙洞的方向,然后懷著某種難言忐忑和甜蜜,踏上了小路。

整條楊樹溝,都陷入暗綠色的、葳蕤的、綿延的、駁雜的高高低低的樹叢和藤葛中,這些草木,仿佛某種迷魂的陣法,讓人很快迷失了方向。來自藥材的清香和艾蒿的臭味交織在一起,偶爾幾只鳥從密密的樹叢中竄出來,驚飛著從我頭頂過去。不久,蝴蝶三三兩兩出現(xiàn)。蝴蝶是這世上最有膽量的物種,它們從不懼怕死亡和流浪,它們會不停地糾纏你,在你的衣角、袖口、手臂,還有一直會盯在你的發(fā)辮上,它們是在制造一場堵截事故,引開或擾亂你的思維,達到讓你迷失的目的嗎?不知道。在經歷關注——不理會——試圖將它們甩掉的過程中,不知不覺,你漸漸煩躁,初始目標正在偏移,你渾然不覺。你糾結于此刻,當下,你看見和正在經受的,而非智慧和信念所指之處。不久,你滿頭大汗,惱羞成怒,倘若有面鏡子,或一汪水,或許你會在俯仰之間,瞥見自己的丑態(tài)。也倘若恰巧有同伴,你也會看見她臉蛋通紅,劉海被汗水浸濕,一綹一綹貼在額頭的窘態(tài)。但這樣的幾率低之又低,你只有你。所有道路之上,煢煢孑立,那是你,也是你們,各個不同,各行自路。你狼狽地用手臂擦掉那些冒個不停的汗水,身體與織物間產生黏黏的不適感,仿佛有無數(shù)蝴蝶的尸體沾留其中。你開始對這些越來越多的蝴蝶產生恨意。這是一場有預謀的勾引和糾纏,更像是一種脅迫,促使你走上一條遠離仙洞的小路,不祥的預感讓人氣惱,你將手中的空籃子在身體和頭頂揮舞起來,那些蝴蝶偷笑著紛紛閃躲,遠了,又近了,近了,又遠了……你還遇見蜻蜓和螞蚱,蜻蜓和螞蚱比蝴蝶更讓人心煩,它們永遠在你面前蹦跳,你連籃子都揮不起來,所有試圖趕走它們的動作都是徒勞的,直到后來,你不得不接受這種干擾時,才發(fā)覺,你浪費太多時間抵達的不過是一片小空地,這里不僅遠離仙洞,乃至連豬草和藥材都空無一物。你的籃子里空蕩蕩的,涼風吹干額發(fā),臉上的紅暈漸漸褪去,光線暗下來,一種瀕臨黑夜的惶遽襲上心頭,你慌張地重新鉆進那些被蜻蜓螞蚱蝴蝶糾纏過的林子——它們早已不見,連同你之前察覺的所有岔路都不見了。

這種失敗的行進,讓人生出無力感。你成為溺水之人,需要某種拯救,才可能重回正常生活秩序,重新呼吸到新鮮空氣。大人開始責罵你的一事無成,連那條犬都躲開無能的你,它背向著你,臥在陰影里,尾巴發(fā)出陣陣譏笑的搖擺。夜晚的油燈在墻上印出隱約的物體輪廓,那些歪曲,變形的輪廓,很難分辨來自哪種具象的實物。你看見自己的頭影,碩大,變形,歪斜,荒草叢生。角落里,老鼠借助黑暗的掩護偷食家里的糧食,大人們沉默不語。夜的靜謐和冷漠,讓人生出絕望。當人們生病,失去主張,或者丟失東西,慌不擇路時,會選擇一個人,來充當指路者。他是父母,長兄,或朋友知己,但更多時候,只有神婆可充當此角色。在尋找暗喻的途中,我們注定蹀躞良久。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并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合格的旁觀者。一個神婆,顯然,要比普通旁觀者清醒有用的多。這不止因為她的名諱中帶有一個神字,更因為人們口口相傳,她是一個可通天遁地具有神功的人物。我曾親眼目睹她讓一個臥病在炕的人從門里欣喜若狂地走出來。神婆的房門就像一個洞穴,又深又黑,又遠又長,盡頭,神婆依舊垂著她老去的眼簾。在夜里,在老鼠啃噬糧食碎切切的聲音中,在它們偶爾跳到炕上,從我頭頂飛快竄過的時候,我急切地盼望著明天,并決心放下所有顧慮,去叩拜神婆,得到她柏葉香味的指點,順利抵達那個亮如白晝,流水潺潺,鮮花盛放,神乘們歌舞,彈奏,吟唱,對酌的仙洞。

迷障之惑

似乎一切并沒有如此簡單,指路者一般充當著神一般的使命,相對而言,他可能對宏觀的未來有更清晰的盤算,而并未肯定所謂的成功或失敗者就是特定的你。他高高在上,高山之巔,云端,樹尖、屋脊,你在地下,在山腳的小路艱難匍匐。因為年歲、閱歷、知識的缺失,你過得無比迷茫,乃至被人踐踏,唾棄,嘲笑。你像螞蟻,也像草芥,你對所有坦途都只能維持在向往和想象地步,路要一步一步走,而迷障重重。一歲的迷障,是路面顛簸不平。三歲的迷障是舌頭彎曲不直。到十歲,迷障變成面前的人群,他們大張著嘴,露出黃牙。十五歲,我的迷障是身體突然的變化……似乎每一個年齡段,每條路的拐角,都會遇到迷障,它來自空蕩蕩的田野盡頭,來自天邊詭譎多變的星云。磨道里堆滿枯葉,一些蟲子悄悄地藏匿其中,一條蛇游過來……得有怎樣的勇敢,才能跌跌撞撞心驚膽戰(zhàn)地朝前走啊。

有人在畫壁前停下,他是朱孝廉,南朝齊謝朓有《送江兵曹檀主簿朱孝廉還上國》詩,詩云:“方舟泛春渚,攜手趨上京。安知慕歸客,詎憶山中情。香風蘂上發(fā),好鳥葉間鳴。揮袂送君已,獨此夜琴聲。”亦未知此朱是否彼朱,但他被那個叫留仙的人,用寥寥數(shù)筆改寫了一段人生。那年冬天,我在大同九龍壁上,看見九條飛龍栩栩如生,氣勢磅礴,龍身之間的山石、水草,牛、馬、羊、狗、兔們仿佛要從600多年前躍將出來。當日朱孝廉偶涉蘭若,見“殿宇禪舍,俱不甚弘敞,惟一老僧掛褡其中。殿中塑志公像。兩壁畫繪精妙,人物如生。”令朱孝廉駐足咂舌的,是東壁,上雕散花天女,中有“一垂髫者,拈花微笑,櫻唇欲動,眼波將流。”朱孝廉目不轉睛,注目良久,不覺“神搖意奪,恍然凝想。身忽飄飄,如駕云霧,已到壁上”。在這里,這道壁,更像一道迷障,它散發(fā)著迷惑人的氣息,讓朱孝廉難以把持,生出遐想,魂魄出竅。所謂覺者自覺,迷者自迷。迷障于旁人旁物并不相干,只有迷者自行著道,蜿蜒其中。所以迷障亦不止一道,“一老僧說法座上,偏袒繞視者甚眾。”又一老僧?壁外老僧導入隨喜,壁內老僧正襟危坐講經說法?這樣的迷惑,如夢似幻。朱左右不得,只能雜立其中。一會,“有人暗牽其裾?;仡櫍瑒t垂髫兒,囅然竟去。履即從之。過曲欄,入一小舍,朱次且不敢前。女回首,舉手中花,遙遙作招狀,乃趨之。舍內寂無人;遽擁之,亦不甚拒,遂與狎好”。自古美色金錢,都是迷人心性之由。留仙筆下,難免未有此意。朱孝廉中了重重迷障,而不覺。等他醒悟,尚需一段時間。

據(jù)說在嶺南,萬山重疊,森林茂密,交通閉塞,環(huán)境惡劣,蚊蠅群舞,蟲媒猖獗,瘴癘流行,如此蠻荒之地,很久前被朝廷稱為瘴癘之鄉(xiāng)。《三國演義》八十八回,馬岱領兵到沙口,驅兵渡水,見水極淺,大半不下筏,只裸衣而過,半渡皆倒,急就岸邊,口鼻出血而亡。諸葛亮請教向導才知,目今炎天,毒聚瀘水,日間甚熱,毒氣正發(fā),有人渡水,必中其毒。如果飲用了此水,人必死。如果渡河,要等到深夜水涼下來,毒氣不起,人吃飽了渡河,才能無事。這毒,就是瘴氣。反正后人極盡想象之能,編造了種種鬼魅故事。電視劇里,就有女主被尸蟲所侵,情人為其尋找解藥,不惜步入瘴氣遍布的沼澤地,丟了卿卿性命。這倒讓我想起那年細雨中的三清山,雨霧罩天地,一統(tǒng)灰白色,能見度很低,你看不見面前的草和樹木,聽不見鳥聲,你不知道濕淋淋的腳下是棧道還是陸地,你只能看見前面那個人的背影,披著黃色的塑料雨衣,小雨落在上面,滑下來,到衣襟處聚集,再成串成串從她的膝彎處落到濕漉漉的地面。你默默隨著人群向前,在風景中行進,卻不知風景的真模樣。突然,前面的人站住了,你聽見有人驚呼,看見一棵樹。你心里笑了。一個多小時后,你順利地下山,你沒有看到山上的一株植物,只能湊到山下那個賣力地喊照相的人身后的照片墻,在那里,三清山雄偉、奇秀、險峻而清幽。自然制造的迷障,人力從來不可違背。我一直相信,人跟人,跟物,跟山水,都是要講緣分的。午兒問,蘋果有生命嗎?我說有,它的生命就是你喜歡它,并吃下它。午兒又問,如果我不吃它會生氣嗎?我說,會,它希望你吃下它,將它的能量轉化成營養(yǎng),會很高興的。許多時候,并不是我們忽略了跟某的緣分,是有一道屏障,遮在我們和某之間,讓我們錯以為,某是與我們無關的。所以,當有人嘆氣,他說白來了的時候,我心里有欣慰,因為自己跟三清山的這段奇緣,或遠或近,都不是我們能左右得了的。而迷障,就是那個擋在我們中間的命運。

回來說終將沖出迷障的朱孝廉,正在郎情妾意,不料聞“吉莫靴鏗鏗甚厲,縲鎖鏘然;旋有紛囂騰辨之聲。”原來是黑面如漆,綰鎖挈槌的金甲使者來查,看有無藏匿下界人,嚇得散花“女大懼,面如死灰,張皇謂朱曰:可急匿榻下。乃啟壁上小扉,猝遁去。朱伏,不敢少息。俄聞靴聲至房內,復出。未幾,煩喧漸遠,心稍安;然戶外輒有往來語論者。朱局蹐既久,覺耳際蟬鳴,目中火出,景狀殆不可忍,惟靜聽以待女歸,竟不復憶身之何自來也”。這時,他的同伴孟龍?zhí)锻蝗话l(fā)覺“自在殿中,轉瞬不見朱,疑以問僧。僧笑曰:往聽說法去矣。又問:何處曰:不遠。少時,以指彈壁而呼曰:朱檀越何久游不歸?旋見壁間畫有朱像,傾耳佇立,若有聽察。僧又呼曰:游侶久待矣。遂飄忽自壁而下,灰心木立,目瞪足耎。孟大駭,從容問之,蓋方伏榻下,聞扣聲如雷,故出房窺聽也?!边@才是一遭修行啊,出入生死門,方為全換身。所以老僧說:“幻由人生”?;茫嗝哉稀_@重重迷,重重障,便也是人生常態(tài)。迷障一直都在,像氣流,也像石頭,但此物非彼物,所謂物是人非,也并不完全讓人絕望到老死。關鍵處,在這里“幻由人作,此言類有道者。人有淫心,是生褻境;人有褻心,是生怖境。菩薩點化愚蒙,千幻并作。皆人心所自動耳。老婆心切,惜不聞其言下大悟,披發(fā)入山也?!比绱巳绱?。

且看飛鳥川

曾遇見一次森林大火。林子里的火,不同于爐灶的火,也不同于燒樹葉的火。之前我見過最大的火是田地里燒秸稈,那山一樣堆起來的秸稈,不小心被牧羊人的火星點燃,在傍晚,那火讓整個村莊陷入到濃煙之中,而溫河變成了一條紅色的河。隔日,整片田野黑漆漆的,北風吹過,黑色余燼在村莊頭頂旋舞。林子里的火,更像一頭猛獸從天而降,我需要仰望,才能看到那火焰,它們借助風勢,在油綠的樹梢逃竄,像火蛇,也像長翅膀的怪物,那是人力無法控制的火焰,延綿的幾個山頭,都被火侵占,空中的焰火掉落下來,樹林中間像被扔下一枚炸彈,“轟”地一下,蒿草和荊棘便也被火家族侵占,吞噬。這場大火從上午一直延續(xù)到傍晚,天空落下雨來。那時,才發(fā)覺,我們已被火趕到了臨縣的山頭。整個天空黑沉沉的,仿佛被重重的某物不斷壓下,空氣令人窒息。隊長領著我們回場,為安全起見,我們十多個人排成一隊,后面這個人牽著前面人的衣襟,最前面那個人死死拉住帶路的隊長的衣襟,一群人在漆黑中摸索著向場部的方向下山。

生命中從未缺席過的山峰,成為一片陌生的廢墟。我們曾堅信世上每一座山都有相似的容顏,我們可以一一喊出樹木和花草的名字。斷定飛鳥和蒼鷹的落腳地。下雨天,我們曾在山上找蘑菇,那些黑色的松蘑菇,成為我們冬季的美味。我們曾那么自信熟悉山峰的每一條溝壑和峰嶺。而現(xiàn)在,在大火焚燒過的廢墟里,在那些不止失去樹梢,也失去生命的樹木殘骸中,在黑夜,我們面前的山峰是如此陌生。那是我此生走過的最黑、最漫長、也最絕望的路,我們不知道路有多長,二十里?三十里?四十里?不知道腳下有沒有路,我們趔趔趄趄地向前,常常被樹根絆倒,一個人拽著前面的人歪斜地跌在地上,后面的那個也會跟著你跌倒。更多時候,我們要跌在前面那個人身上,因為他的前面,再前面,再再前面的隊長的腳下,是一個矮土崖或者大石頭,我們都在驚叫,但不敢松開前面的衣襟,那是我們唯一的救命稻草。可是隊長卻沒有,他仗著自己對山形的熟悉,和身后十幾個人的信任,謹慎而小心,他的腳下有懸崖,也有溝壑,但那一夜,他成功地避開了它們。我們在黑暗中不知走了多少時間,終于看到了天上的星星,隱隱約約,閃閃爍爍,越走越稠密,后來便看到了月亮。腳下漸漸出現(xiàn)了蜿蜒的山路。在裹滿叢叢結結的荒草和小樹的山腰,它們眉眼清晰,面龐溫暖。

前段有天夜里從鄉(xiāng)下回來,驅車在路上走,看到兩邊屏障般黑沉沉的山體,天空深藍,淺月沿著山體慢移,月色中,那些連綿起伏的山峰,好像一個個斜傾著身軀沉睡的大佛,你能看到它們的側臉,它們的肩頭,它們緩慢伸展的肢體,還有,一角衣襟,一只腳尖,安詳而肅穆,一動不動地躺在大地之上。感覺自己和所乘的車輛是如此渺小,好像小孩過家家手里的玩具,被上帝之手所指派和擺設。而眼前行走的道路,仿佛沒有終點的窄巷,也仿佛冬天窗花里灰蒙蒙狹長而無盡頭的森林小道。作為人類,你是被限制,被困囿的,被怪獸前后攻擊,而你要在失去所有的血之前跳完所有的格子。瞬間生出天長地久的絕望,人也脆弱得不著一言。

朋友說起過第一次見到青海湖的奇特體驗,青海湖就像被神仙端著的一汪水,一下子就撲到了胸前,讓人又驚又喜。冷漠的山間,有明珠般的水域,有飛鳥、昆蟲、走獸、花草,這些你以為看似安靜、沉穩(wěn)、隱忍、一成不變的神情氣象,百年千年盤踞在大地之上,暗藏和包裹著千萬種觸目驚心的秘密??茖W證明,隨著地殼頻繁的運動,山體和河流會發(fā)生偏移、沉陷、斷流。人生在世短短幾十年,我們很難相信,更難得遇山河變遷易容,難以察覺它們隨興隨滅的秘密增減。那些緩慢的變換,就像時間的皺紋,而時間,從來都是新鮮而無重合的。山川河流,造化神奇,如果你從未在山脊走過,或許會對山腳的行走充滿畏懼。

陽光穿過窗戶照射到地板上的暗色方塊,藍色的靜脈,沉默的嘴唇,憂郁的眼神,這些終將成為生命個體的秘密,無法傾訴,無人可訴,它們所散發(fā)出來的孤寂,讓你只能選擇沉默。像山川河流般沉默,像山川河流般闊大,像山川河流般包容,像山川河流般長久。所謂曾經滄海,亦是無數(shù)次失敗流血的經歷。一個人不可能活過活成山川河流,即便可以跟山川河流同生共老又如何?日本《古今和歌集·雜下》有歌曰:世間何事無變遷?且看飛鳥川,昨日是深淵,今朝成淺灘。

脫離時間秩序

每個人的生命時間都粘合的緊密無縫,仿佛秘密從未降臨過?!耙苍S,這個世界上的光就要熄滅,就像今晚窗外山林上空的漆黑夜幕,好似發(fā)生了某種天災,已經不再是戰(zhàn)爭,要比戰(zhàn)爭更可怕;在世界的各個角落,人們在心里也覺察到什么,現(xiàn)在心急火燎、迫不及待,要立即了結必須了結的事,要立即說出必須要說的話”(馬洛伊·山多爾《燭燼》)。于是,一個埋葬了40多年的秘密,被時間的利器掀翻出來,雪亮的光芒,是來自利器的嗎?還是來自秘密的刺目?不,是來自蠟燭,一個人為的造物光芒,照亮了離別41年后重逢的一對老友,時間是多么易變的一種物質啊,它讓曾經的好友變成了審判者和被審判者,時間帶走了他們的青春,壯年,健康和愛情,帶走了他們深愛的女人,也帶走了貴族品質和君子情意,時間讓一切化為灰燼,而這一切,就像蠟燭終將燃盡,徒留斑殘燭淚,讓人空口無言。

在《時間逃離者》中,兩個男人跨越32年在同一時間“做夢”,“為什么我在夕陽下看著這里,這么傷感?好像我曾經來過這里?”我也曾在每天重復的時間站到山頂,去看日日變幻著的夕陽,而從未跟人說,我在等待那樣的光線重新降臨,等待那種似曾相識的傷感的降臨,等待一瞬間恍惚的熟識感。我知道,思維清晰和具有明辨能力的人們,常常會跟我,跟《時間逃離者》中的那個男人一樣有類似恍然中的似曾相識。有人堅信自己往生時不曾喝下那碗傳說中的孟婆湯,所以可以記憶前生的一些事情和人物。一則新聞里,一個小孩曾帶著自己現(xiàn)世的父母去往前世的村莊,并指認前世的父母。這是一種概率很低的事情。就像《大象席地而坐》中從未出現(xiàn)卻真實存在的大象一樣。

藝術就是制造迷障,破除迷障又能讓迷障永存的一種東西。無論文學、影視、戲曲還是書畫,它取材于生活,具有提煉、揀擇、消疑、解惑的能力。至道無難,唯嫌揀擇。一部好的作品,真實遵循著一個結果的呈現(xiàn),更具說服力和受眾率?,F(xiàn)實中,有些人通過讀書和藝術熏陶,來擴展視界,凈化生活,但只有極少部分人,能達到生活藝術化的目的。相反,藝術家們的藝術生活化,似乎要容易的多。在文學界曾有許多新名詞的提法,諸如原生態(tài),在場,形而下的文學觀念等,當然,這只是一個被提煉提純的說法,它真正的涵義,依舊是老生常談的那句話,藝術根植于生活。

《大象席地而坐》是一部直面底層人物生活的影片,無論是街頭混混、在校學生,還是被兒女嫌棄的老人,他們的神態(tài)、身份、生活規(guī)律與我們是何等相似。通片所傳遞的那種沉重、壓抑、無奈、絕望都讓人沉淪,無法消解和排遣的郁悶,教人生出一種對未來的懷疑乃至否定感。那只所謂的大象,更像是上帝,神仙,天堂和幸福之類的幻象,它不具備實質性,它的在或不在,更像是一種你信則有,不信則無的迷障。而真正的生活和生活人,更具有妥協(xié)和認輸?shù)谋拘裕薪^處逢生的本事和欺瞞自身的絕招。這也是藝術所創(chuàng)造出來的一種引人思考的指向,它的目的,是讓人好好活,活到老,老死。

好的作家,是一個對萬事萬物充滿好奇和敬畏的人,他天生具有反叛或探索精神,他會在有限的精力和時間之內,找尋更多的路途,嘗試更多的人生姿態(tài),積攢更多的人生經驗,他不具備指路者高瞻遠矚和藐視群雄的本領,他更希望自己是時間脫離者,能游刃有余地穿梭在善惡邊緣、生死邊緣,在不停地受創(chuàng)和愈合的過程中,為讀者呈現(xiàn)更多可能紛紜的生命流程,既具現(xiàn)實功能,同時也有警醒作用。事實上,文學所承載的功能,最重要的還是真實人間的準確呈現(xiàn),既讓人留戀,又讓人憎恨。活下去,這才是天地、山川、湖海所具備的磅礴氣象。蒼茫人世,人如草芥,渴鹿逐焰,獼猴著黐,營營茍茍,但只要山川明麗,萬物歸位,便有了后盾般存在的價值。懷揣著渺小,輕飄,短暫而迷離的愿望,踩著骷髏壘成的路基,向著余暉前行,既是人類的宿命,也是文學的宿命。

當時年少青衫薄

幾十年前,人們用的是黑白相機,沖洗出來的,自然也是黑白相片。擁有相機的人,不拘好壞高低,都掌握著沖洗照片這一奇妙技術。沖洗照片的先決條件,需要一間暗房。照相師會根據(jù)自己的環(huán)境,選一個沒有窗戶的房子作暗房。有一次我在外婆家住,聽說村里有個照相師,他的暗房竟然設在地窨子里,惹得全村人當笑話講。這也是個好辦法。我的暗房,是我的宿舍,窗簾換成雙層的,外面一層紅,里面一層黑,拉上后,屋子伸手不見五指。

暗房備好后,我曾天真的以為,自己已攀上了成功之肩,不日,我將歸止于照相師的隊列,走南闖北,得到許多的贊許和羨慕。但當下,卻如此令人難堪。我有個黑色的顯影罐,還有一個摸起來手感特好的卷片器。將卷片器放到暗袋,把膠卷纏入其中,是件比登天還難的事。究其原因,不怪乎幾條:自己太缺乏耐心,不懂得刻苦和努力;太著急,不知道停下來,喘口氣,再繼續(xù)向前走;最關鍵的一條是,我剛剛17歲,尚未得見人世薄涼,以為滿世界都跟自己一樣,單純,無遮。事實上,這樣的人,不懂得分辨,不懂得緘口,乃至不懂得對錯,他是沒有資格,也沒有能力讓一張成型的照片最終成像的。

生命中的某些境遇,個體根本無力做出選擇,你只能被安排,循著一條你以為的,新的、陌生的、有意義的路,往前。若順風順水,便暗自得意。若遇坎坷,又怕人恥笑,掩藏著自己,吞咽著苦水,也要做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

學了兩天,睜眼瞎般,心智愈發(fā)愚鈍,愈發(fā)自卑,找不到捷徑,也無竅門?,F(xiàn)在想來,或許在膠卷和卷片器之間,有一個非常契合的機關存在,但因我的不認真,不熟悉,心急和敷衍,導致這個問題成為一個永遠無法破解的謎團。也或許,我的師傅也很清楚這個機關的存在,他因一直遵循著“師傅引進門,修行在個人”的祖訓,不去破它。再說,古訓中就有教會徒弟,餓死師傅的種種事例,警戒師傅們,要留一手,以防萬一。師傅不無遺憾地注視著我,嘆口氣說,“自己揣摩吧。如果實在不行,將顯影劑按比例跟水混在一起,手拿膠卷,在顯影液里不停地來回晃動。但必須在絕對黑暗中進行,也就是說,暗室里不能有任何一點光亮,包括門縫下?!?/p>

師傅教會我數(shù)秒表的方法,不能是一、二、三這樣,也不是十一、十二、十三這樣,必須是一十一,一十二、一十三這樣數(shù)。這個很容易,我記憶到如今,且數(shù)得極其精準。

通往成像的過程,看似容易,實則沒有一定的經驗和技巧,根本無法做到完美。所以,這是件極其艱難的事。得有某種機緣,電光石火,棒喝或者精心,頓悟等等這些經歷,才可能將一張完美的成像呈現(xiàn)在世人面前。

我從未有過一卷透亮的底片。在經過顯影液——清水——定影液——清水,這樣的過程后,將窗簾拉開,底片掛起來。入目的,是灰、暗、厚、硬的底片。這樣的底片,成像效果很差,模糊、灰暗。

多年后,我將當時的情景寫下來:

這樣的過程,讓我在顯影液嗆鼻的味道中漸漸麻木,我常可以從自己的身上聞出溴化鉀的味道,某一刻,我覺得被那些結晶體同化了,或者被水溶解掉,也成為成像過程中必然的因素。事實上,作為操作者,我已經是成像過程中必然的因素了,但我又羞于這樣的承認,因為,成像的過程,本身就是個失敗的過程,而我,不過一個蹩腳的操作手。這樣,我會拿一些成型的底片來洗。三個塑料方盒里,分別將溶化了的顯影液,定影液,清水放入,然后把底片安置到放大機上。透過鏡頭,相紙上會出現(xiàn)一個清晰的人。但這是虛影,每次都覺得它的出現(xiàn),不過是在配合我默數(shù)的秒表的軌跡。而后用木夾子將它放到顯影液里。按理是個值得期待的過程,可惜,因為是照相館沖洗的膠片,讓我的遺憾多過這種期待。我否定著自己,否定著這種日益加重的失落,也否定著身上越來越濃的味道。

在失敗的途中蹀躞不止,這是我不遵循秩序和圭臬的結果,也讓通往鏡像的道路之上,布滿荊棘。

遇見阿里薩

你認識阿里薩嗎?

這個年輕的電報員,愛上了13歲的女孩,然后,用長達60年的時間來苦戀和等待,并最終擁有。可能是天性里的敏感和浪漫作祟,讓我在讀《霍亂時期的愛情》這部小說時,無論阿里薩做過怎樣過分的事,懦弱,迷亂,乃至在他76歲,終于能和費爾明娜在一起的時候,他的5個日記本里,記錄了622條較長戀情,這其中還不包括無數(shù)次短暫的艷遇,雖令人憎恨,但依舊對他葆有一種莫名的喜愛,也更向往,一輩子被一個人愛著,從少女,到耄耋,不離不棄,永遠保持著純真而狂熱的鐘情。

是,阿里薩,就是我們心心念念的那個人,一個生活在藝術鏡像中的人。

在這里,我想說的,其實不是阿里薩,而是書里的三個細節(jié)。

第一個,當比利時人的照相館開張時,費爾明娜和布蘭達去照相的情節(jié)。吸引我的,是在她們去之前,進行了一番極為隆重的打扮,“她們把她的衣柜翻了個底兒朝天,瓜分了那些最耀眼的衣服,陽傘以及節(jié)日里穿的鞋帽,把自己打扮得像貴婦人似的。加拉普拉西迪亞幫她們束緊身胸衣,教她們如何在裙撐的金屬絲架中扭動身體,如何戴手套,如何系上高跟靴的扣子。伊爾德布蘭達看中一頂寬檐帽,上面插著幾根鴕鳥羽毛,一直垂到后背,費爾明娜則戴了一頂樣式更新一些,上面裝飾著彩色石膏做成的水果和馬鬃花。最后,她們在鏡子里照見自己,就像銀版相片中的祖母一樣,互相嘲笑起來?!?/p>

事實上,我們每個人都有類似的經歷,因為鏡像的存在,而讓我們對要進入鏡像極為看重,堪比某種莊重的儀式。我擁有記憶后第一次去照相館,記得那時穿了過年的新衣,坐在父親自行車大梁上,走了近20里地到達照相館。照相前一刻,我的父親笨拙地用一把綠色的塑料梳子給我梳了梳前面的頭發(fā)。令人慌張的是,當你進入鏡頭時,對面的照相師,并未因鉆到黑布中而滑稽,相反,他的語氣和指揮的氣度,仿佛天神降臨。那一刻,你的呼吸,你的氣味,乃至整個你,在時間的某個點上,全部消失。而當你回歸,你確定,你還是你嗎?這種疑問,從幼年時期,一直延續(xù)了很長一段時間。

在輪到她們照相時,“天空已布滿烏云,眼看就要下雨了,但兩人還是任憑別人在她們臉上涂滿淀粉,然后靠在雪花石膏柱上,姿態(tài)那么自然,一動不動,甚至超過了所需時間?!弊罱K,這張照片,成為一張永恒的成像。當活到近百歲的布蘭達去世后,人們在她臥室衣柜一摞飄著香味的床單中,找到了被藏著的這張照片。而費爾明娜則一直保存在家庭相冊的第一頁。只是后來莫名其妙不翼而飛。但不可思議的是,這張照片最終竟然到了阿里薩手中。那時,他們都已年過花甲。

另一個情節(jié)中,阿里薩某一天在對著鏡子梳頭時,發(fā)現(xiàn)跟父親極為相似,他們的眼角、他們的鼻梁、他們的嘴角、他們的神情、還有他們的皺紋。鏡子,在此時明白無誤地告訴了他一些真相,他終于明白,當一個人開始意識到自己變老時,是源于他發(fā)現(xiàn)自己開始長得像父親。

類似的情形,生活中我們常常會遇到。有時是鏡子,有時出自別人之口。我打小跟母親有天壤之別,她秀美、矮小,我粗壯,高大。每每出門,別人總會說長得跟母親一點都不像,他們的神情之中竟然有某種抑郁,似乎為我生出急迫的遺憾。可是,在另外的村莊里,一些陌生人極其準確地說出我的出生,并堅信,我跟母親一模一樣。別人的眼睛,別人的觀察,別人的體會,其實就是另一面更加微妙清晰的鏡子。近幾年,隨著年歲的增長,我常常在鏡子前發(fā)生錯覺,里面的那個人,不是我,而是母親。我們有一樣的皺紋和膚色,一樣的眼神和疲憊,關鍵是,我們竟然有一樣神情。我不得不跟阿里薩一樣,承認自己老了。

歷經一年多時間,阿里薩將出至威尼斯工匠之手的精美雕花鏡框成功擁有時,他并不因那鏡框的精雕細琢而加倍珍愛,相反,他僅僅是因為鏡子里的那片天地,他愛戀的費爾明娜曾在那里盤踞了兩個小時之久。那里面,那個女人舉止自如,優(yōu)雅地與眾人交談,笑聲就像煙火一樣。他坐在自己的孤獨中,通過鏡像所賦予的時間,與她共度人生的片刻。小說的結尾,他們在一條游船上度過,有天夜里,阿里薩借著河水的反光看到費爾明娜,仿佛一個神秘的幽靈,雕塑般的側影在微微的藍色光芒下顯得柔和甜蜜……

帕慕克曾無比肯定,在這個世界上,肯定有一個分身與你的本尊同時存在。這個幽靈般的分身,憑借你的第六感而被感知,但會不會,是通過一些東西,比如,記憶、文字、音樂、戲劇、影像而真實存在于世呢?保羅·奧斯特對這種現(xiàn)象進行了充分的證實:理查德在偶然的機會中,于車庫的紙箱里發(fā)現(xiàn)一部三維視鏡,他帶著好奇,找到一個膠卷,放到三維視鏡中,于是在剎那間,他生命中的30年急速被全部抹去,他看到了30年前的父母,表兄弟,叔叔嬸嬸們,姐姐,姐姐的朋友們,還有他自己,栩栩如生,充滿活力,鮮艷的顏色和入微的細節(jié)清楚閃耀,四周的縱深感足以亂真,甚至感覺到幻燈片里的人們的呼吸和體溫。

鏡像所帶來的真實感和空間感,跟現(xiàn)實既是重疊的,同時也是有一定距離的。但不可否認,生活中,的確有一些東西具有映照、重復、模仿和辨認功能,顯然,它并非一面天空或大地般闊大無邊的鏡子。

文學的鏡子

莎士比亞認為,戲劇,是反映人生的一面鏡子。范圍擴大,也就說,藝術,是反映人生的一面鏡子。那么文學,也該為一面鏡子,而創(chuàng)作,無疑就是通向鏡像的路途。

大約所有的作家,在寫作初期,都是從“我”開始寫起。特別是散文創(chuàng)作,無虛構,無技巧,全憑本真的自我展示,寫到最后,依舊是以“我”為主,我見,我思,我所經歷,我所承受,我之喜,我之悲,我之愛欲,我之哀愁,我之思想……只有至我中,才能找見另我,數(shù)我,眾我。這里,已不是世上一定會有一個另外的我,生活在某處,過著與我一模一樣生活這么簡單的定義了。文學,給我們提供了一個無限深遠而廣大的平臺,在它之上,生旦凈末丑樣樣俱全,蕓蕓眾生的喜怒哀樂,他們的猶疑、局促、虛榮、貪念、麻木和掙扎,被展示得一覽無余。文學這面鏡子,所呈現(xiàn)出來的鏡像,是多姿的,又是單調的,是黑白的,也是彩色的,是小心翼翼的,也是充滿野心的。

鏡子中的我們,既是卡夫卡的《變形記》,加繆的《局外人》,也是卡爾維諾的《樹上的男爵》,??思{的《我彌留之際》。文學的鏡子,是這世上最清晰,也最真實的鏡子,它不單單能照見現(xiàn)實的表象,還能照見明媚陽光下掩藏的陰暗,笑容之下的奸詐,善良包裹的兇惡,看見一個人的前世今生,也看見神仙鬼怪。所有存在的事物,都無法逃脫文學的照見,它既是生活的回顧,也是延續(xù)和拓展,乃至它能預見。

據(jù)說小說作家是極其過癮的職業(yè)。我認識的一位小說家,就特別享受創(chuàng)作的過程,他說,他對這種通過現(xiàn)實基石而虛構的大廈,是如此著迷,在這里,他既看見了真實的“我”的存在,也遇見了虛幻的“我”的存在。他在他人身上,筑建自己的理想和失敗,同時,他創(chuàng)造一個既內心陰暗,又葆有善良天性的復雜的面孔,也讓他慈悲而可憐。在這里,一個人的分身,已經多達數(shù)個,他能游刃有余地將它們融合在一起,通過文學的鏡子,呈現(xiàn)給我們。創(chuàng)作的道路如此多姿而艱險,充滿誘惑,又時刻具備毀滅的危險,真是件不可思議的事。

當然,作為以創(chuàng)作散文為主的我,似乎鏡子之中,依舊是小我更多些。但也不盡為然。創(chuàng)作初期,我的《骨頭里的花朵》《暗夜柔軟》等篇,無論是視野還是思想,都是單薄的,局限的。也就是在這時候,我的工作發(fā)生了一些變化,從起初的閑置,被安排到一個有些忙碌的位置上。隨著一些不得不的被迫和不得不的熟悉,漸懂得珍惜每一次近距離接觸自然和他人的機會。2011年,我寫下了《廟堂里的事》《神的故鄉(xiāng)》《深處的神》等篇,而所有的創(chuàng)作靈感,都來源于對文學鏡子的近距離觀察。視覺打開,驀然醒悟,發(fā)覺我之外的我,我們,之后開始寫《諸林前》,這座熟悉而陌生的山體中的植物、動物和廟宇,它們的存在和滅亡,逝去和新生。另一篇《重生》,評論家黃海曾這樣評價:“作者從少女的視角體察到生命被創(chuàng)造、輪回和新生的意義——社會和自然屬性給予母性的雙重的困頓和責難。在閱讀者看來,這一特質可能是微縮的,它甚至可能被輕描淡寫,被強大的觀念踐踏。那些母親們,她們用身體的重生捍衛(wèi)了自己的尊嚴和表達。她們隱忍地承載中國鄉(xiāng)土的哀歌,一曲婉轉而悠長鳴叫由超載的馬車、手扶拖拉機、翻斗車、卡車發(fā)出,但無論運載農具如何改變,她們每一次重生卻是希望到絕望的開始。”之后,我陸續(xù)寫下《蓋頭下的皺紋》《變臉術》《失眠癥》《捉迷藏》《暗疾》《爆裂的豆莢》《梨樹下》《告別》等長散文,這些文章,凸顯了多維度的、隱在的、微縮的,被我們忽略和逃避的真實而隱秘鏡像,有無數(shù)個我,也有無數(shù)個你,無數(shù)個我們,無數(shù)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我覺得,文學并非放在我們正前方的一面鏡子,它不是復制和模仿我們此時此地的生活,它應該是我們身側的一面鏡子,既照見現(xiàn)實,還能映射想象的一面鏡子,它能帶來陽光的反射,也能映出月光的冷清,因為角度的獨特刁鉆,才能顯示常人所無法見到的某些隱秘,某些暗角。作家顯然肩負著將秘密說穿的重任,而創(chuàng)作,就是通途。

或道路,或表達

據(jù)說,蘇軾一生最傷情的作品是《江城子》,“夜來幽夢忽還鄉(xiāng),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那種相逢的無奈,揪心的痛意,通過文字延續(xù)下來。數(shù)百年來,讓讀者每每惆悵無比,心酸之時生出惋惜的心境。這就是文學鏡像的力量。事實上,在此時,蘇軾已經擁有了他此生最愛的女子王朝云。一個人,在最幸福的時候,會回憶過往的經歷和苦痛,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于是,在夜里,他夢到了王弗。他們曾無比相愛,他曾為她的離去痛不欲生,在王弗的孤墳前,種下數(shù)萬株雪松,為了記得和懷念。而今,他卻背離了初心,又將多于一倍的愛,或者比一倍還多的依戀,都獻給了朝云。他該是有內疚和愧意的吧?但他當然不能說,只有記下這個似真似假的夢,通過文學鏡像,表達出來,才不被人責備,自己也得以解脫。

所有這些后人的猜測和判斷,其實都是文學作品賦予我們的想象,是鏡像所折射出來的一些細枝末節(jié)。真實的樣子,無人可見。包括那個叫蘇軾的人。蘇軾就是運用了最合適的表達方式,將生活、個人閱歷、私人情感,通過疊加、隔離、蒙蔽、分身、空間調度,來順利抵達鏡像般的藝術臻境,讓后人通過文字,推測、記憶和看見他的時代,及他的個人經歷。

這種成功的抵達方式,在另外的藝術作品中,也有極致而具體的表現(xiàn)。比如《百年孤獨》中,以勇敢智慧開創(chuàng)世界的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的兩個兒子,一個叫何塞·阿爾卡蒂奧,另一個叫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就像某種循環(huán),接下來他們的孩子們的名字不是阿爾卡蒂奧,就是奧雷里亞諾·何塞,直到奧雷里亞諾上校的十幾個兒子都回到馬孔多的時候,你會發(fā)現(xiàn)他們居然都叫奧雷里亞諾。這種有意思的情節(jié),其實更像德羅斯特效應,一種遞歸的視覺形式。當你拿著一面鏡子,然后再站在一面鏡子前面,讓兩面鏡子相對。你看到鏡子里面的情景,是相同的,無限循環(huán)的。最典型的例子,是一個人拿著一個相框,相框里他拿著相框,然后相框里拿著相框的他還拿著相框……事實上,這只是我們的一種錯覺。就像奧雷里亞諾一樣,他們存在于每個固定的位置和生活軌跡中,他們是獨立的,但同時,他們又因為出生于共有的家庭,而維持著一個共有的形象。偉大的馬爾克斯通過文字,營造出一個完美的藝術鏡像,他為我們展示出一個碩大的、黑洞般的、無法彌補、也無法挽救的孤獨。這既是作家的孤獨,同時也是全人類的孤獨。孤獨得到應和,便成為人性的警覺,這就是通往鏡像最直接,也最成功的道路。

電影藝術中,對道路和抵達方式,似乎更加具象。比如《盜夢空間》,隨著主人公的夢,被導演通過鏡像藝術,帶到第一層,第二層……然后產生焦慮,生出如果他停留在某層夢境,無法醒來怎么辦的疑問,心悸,慌張,乃至還會攥緊拳頭流淚。1975年,曾拍攝過《伊萬的童年》,被譽為“銀幕詩人”的安德烈·塔科夫斯基,拍攝了帶有自傳性質的劇情片《鏡子》,電影結構采取了“序幕”的形式, 類似于歌劇中的序曲、小說中的引子,一段看似跟整部電影毫無關聯(lián)的序幕中,一個口吃的男孩在接受治療。于是,整部電影,就在這種結結巴巴的表達欲中開始了。說實話,這部電影我看了兩遍,在魂牽夢繞的童年記憶,和對母親的愛與負疚感的鏡像講述中,很容易感受到某種氣息的氤氳、無奈、蒼涼、孤獨、渴望溫暖,都有,但顯然這只是表象的一些東西,暗藏其下,也就是鏡子既照見但又照不全的地方,依舊是迷惑而隱秘的。每一個人的思維方式和所接受教育,注定在抵達鏡像途中要經受一切。影片中有個有意思的情節(jié):幼年塔科夫斯基隨年輕的母親踏著泥濘到親戚家借錢,獨自待在一個陌生的房間里。靜默中,他扭身看到了鏡子中的自己。鏡頭推近,鏡子中的臉龐,再推近,鏡子外的臉龐。幼小的安德烈就那樣靜靜地、一動不動地端坐在鏡子前,久久地與鏡子里的自己對視……有人這樣評價這段鏡頭:“幼年時的塔科夫斯基通過親戚家這面陌生的鏡子審視著自己;而成人之后的塔科夫斯基通過影片《鏡子》,通過記憶進行了自我認知。”在這里,藝術呈現(xiàn)的方式,就是抵達藝術鏡像的過程,而抵達過程的順利與否,或者觀眾的理解度和接受度,也是抵達鏡像,抵達內核的決定性因素。我一直在想,或者《鏡子》的小說,要比電影好看的多。文學視覺跟電影視覺是不同的,而文學鏡像,因為它的開放度和接納度,使讀者更容易抵達鏡像內核。

《Kill Me Heal Me》中,描述的是一個人格分裂癥患者,他竟然能很自如地在生活中交替使用自己的七重人格,當然,該劇并沒有期待中那么驚心動魄,不怪乎韓劇慣用的劇情,家族仇恨,兄弟恩怨等等。但很顯然,這是一個腦洞大開的劇情,讓我們真切并肯定地看到了一個人的另外多面。而生活中,如果你用心體會,是不是常常可以感覺到,在一天,不,在一個小時內,你要換幾個“我”,來應付面前的生活呢?這是不是說明,我們時刻都在制造鏡像的圓滿?又為抵達生命的鏡像而竭盡全力?一直喜歡詩人韓文戈的《另一種時間》,他充滿睿智,對生命極其敬畏和熱愛,在作品中,他這樣表達:

往枯草根上撩著水,

一群野鴨子浮在水面

他或許賴在床上,不愿起來,閉著眼,

聽午后的陽光踩過曠野的干草

當我打電話,拔錯號碼,

聽一個陌生人在我耳邊說話

此時,第三個我依舊活在前生

他牽著馬,陪公子進京趕考

經過一棵開花的蘋果樹

當我來到燕山,苦菜鉆出向陽坡地

童年的影子找到了我,委屈地向我訴說

第四個我,正舒展地活在后世

他剛漂泊歸來,天涯路上

細雨把我們變得模糊

在這里,詩人通過營造鏡像,帶著我們抵達了記憶、夢幻、時間內核,抵達我們最初對鏡像的癡迷和依戀,抵達了南山——那些梅花還在樹上冷艷,而看花的人,還在塵世的情誼中掙扎,那個騎馬的人,剛剛牽馬出來,她尚未坐到鏡中,不知何去何從……

陌生感

大約我們很早就明白“金無足赤,人無完人”的道理,才未因不斷羨慕、嫉妒他人而輕賤性命。我們在不斷裹纏日益脹大的秘密同時,也通過適時向他人展示自己的缺陷,換取某種自我平衡,以及與他人的親近和融。當然,這個缺陷的前提,原本就是無法藏掖、世人皆知的。只有這樣,王老師才能平靜地傾訴關于頭發(fā)的煩惱,而你也不必露出驚詫的表情。我們都看到了她的頭頂,她通過鏡子,我通過自己的眼睛。在那里,頭發(fā)一日比一日稀疏,比臉上的皮膚要白嫩許多的頭皮,散發(fā)著隱隱的光澤。我從不知道,一個人的頭顱會發(fā)出如此耀眼而驚人的光芒,它不像燈盞,但顯然比燈盞更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明亮”這個詞匯。它也沒有日光耀眼,但它卻比日光更刺目。特別是它又被稀疏的頭發(fā)罩著,這樣,你看到一個隱隱閃著亮光的頭顱,仿佛眾多偷窺的眼目,帶著奚落和嘲諷跟你對視。你是憤怒的,但更多的是對生命和自然無法抵觸和更改的無力感。在這樣的無力中,人顯然需要一些來自外界的援助,方能撐下去,并度過難關。王老師就是抱著這樣的心態(tài),跟無數(shù)人說起過她的頭發(fā),那些掉了的頭發(fā),那些再也長不起來的頭發(fā),那些柔軟的,略黃的頭發(fā)。她求助醫(yī)生,美容師,老人,或者同癥狀者,在那里,她得到一些似乎沒什么用處的信息,無論是用生姜擦洗,還是喝中藥,藥膏,或者特制的洗發(fā)劑,對她來說,均是無效的。這世上,從來沒有一種物質,有可回天的能力,讓你再次擁有失去的東西。這種情形下,她開始萌生戴假發(fā)的想法。

假發(fā)在當年并不多見,市場里根本沒有,我們也是從電視里知道,原來還有假頭發(fā)這種東西,可以罩在你的頭頂,充當飾品或者替你掩藏頭頂?shù)娜毕?。為此,王老師專門去省城醫(yī)院走了一趟,她帶回來幾套方案。一是植發(fā),就是將毛囊發(fā)達的某一塊頭皮,移到頭頂;二是可以戴發(fā)條,定做一種跟你需要頭發(fā)量大小的發(fā)塊,粘在頭皮上;最后一種,就是戴一個假頭套,做一個喜歡的發(fā)型,像帽子一樣戴到頭上即可。看起來,可解決后顧之憂的,應該是第一種,但省醫(yī)院做不了這個,只能排除。第二第三可以不必專門找醫(yī)生做,醫(yī)院里有出售,隨便購置便可,但分人工造發(fā)和真發(fā)兩種,價格之間有區(qū)別,而且后期護理也不同。讓王老師糾結的,是用人造發(fā),還是真人發(fā)。人造發(fā)顏色失真,戴上透氣性差,真人發(fā)好一點,但后期護理要麻煩得多。而更令王老師介懷的,其實是她無法接受自己的頭上,頂著別人的頭發(fā)。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在民間,人們都說頭發(fā)跟我們的身體一樣,同樣也是有血液和思想的。為此,一直維持著一些禁忌,比如,小孩剃頭要看吉日。人們剪下來的頭發(fā),不能被腳踩,都要收集起來,掖在土墻縫里,或者放在一個專門的容器里存放。如果你剪下的頭發(fā),不小心被人踩踏,會帶來厄運?,F(xiàn)在,王老師經過深思熟慮,覺得自己沒有能力頂著一頭別人的、帶著血和思想的頭發(fā)度過余下來的半生。對于旁觀者的我來說,所有這些都是新鮮的,我就像一個翻看小說的讀者,在沒有經驗的前提下,所翻的頁面,都是吸引人的。我點頭或者搖頭,于她來說,也沒什么用處。在她,可能更需要在傾訴中,尋找解脫方案。

有意思的是,在隨后幾年,她開始在家里做假發(fā)。她去理發(fā)店收購長頭發(fā),然后一綹一綹擺好,浸泡在水中,洗凈。那些洗過的頭發(fā),經過挑揀和整理,變得簇新,潔凈,閃著暗淡的幽光。她就像鉤毛線一樣,用鉤針將它們串聯(lián)在一起,在頭頂不停地試戴,來達到自己想要的效果。這些來自別人的頭發(fā),要么顏色、發(fā)質、粗細跟她的不搭,要么鉤好的頭套尺寸不合適,總之在尋找匹配的發(fā)質和發(fā)型之路上,她蹀躞很久。她間接接納來自著他人頭發(fā)的思想,她跟著它們去旅行,感受生命的衰敗、興盛、悲喜。經過幾年孜孜不倦的實驗,與其說她最終獲得了一個完滿的假發(fā),不如說她最終接納了他人的氣息、感知乃至血液,她打敗了羸弱的自己。她戴上它,問,我看起來像我嗎?

我不能袒露,在仔細觀望的幾十秒鐘的感受,因為我突然發(fā)覺,自己看到的,是一個完全陌生的王老師。我眨了幾下眼,才收住自己的恍惚。她的確還是她。但她的確已經不是當年跟我坐在一起,對頭發(fā)的苦惱喋喋不休的她了。一個完美的呈現(xiàn),會加重陌生感,這是一個我們誰都明白,但誰都不想戳穿的道理。在追求圓滿的道路上,我們都無比耐心,勇敢,蓽路藍縷,披荊斬棘。童話故事終于結束,從此王子和公主過上幸福的生活,帶著某種新鮮、另類、陌生、欺騙和虛假的氣息。而這樣的呈現(xiàn),恰恰是世界終需的結果,帶有經驗性、復雜性、寓意作用和引導意義。

凡美妙的,都有印痕

詩人說,“如果有兩個情人,一樣美,一樣可憐,讓我選有雀斑的那一個,迷人全在那一點點。”缺陷,是一個人存在的遺憾,也可能是優(yōu)勢,更可能是區(qū)分你跟他人唯一的標志。就像我們喜歡描述一種事物時說的那樣——那棵最矮的樹,那只最小的鳥,那個說話口吃的人。這些明顯的特點,有時就是一個人的缺陷,同時也是生而為人的理由。有美妙身材的姑娘,注定有一張平凡的臉。而擁有漂亮臉蛋的女孩,卻有令人遺憾的肥胖身軀。當然,也有完美的女孩,她不止有曼妙的身材,還有沉魚落雁之容,可惜的是,她被人喊“苶子”,在人前傻笑,口無遮擋,被人騙,又被人厭惡。上帝是公平的,人們總這樣說。你得到多少,也將失去多少。所謂的圓滿,也終將在長路上以永恒的姿勢向你招搖,難以企及,卻永無倦意。

前幾年結識吳老師,他有特別明顯的缺陷——禿頭。但同時,他又擁有一副長髯。每次跟他說話或者讀他文章,總讓我想起沈周的《化須疏》。所謂化須,就是向別人化點胡須來。這里有個有趣的故事,據(jù)說沈周有個朋友,叫趙明玉,此人長相俊美,對自己的外貌穿扮特別講究??上У氖?,這樣一個人,卻沒有胡子,于是,朋友們就替他出謀劃策,這個說藥補,那個說食補,爭論不休。沈周驀想起有個朋友叫周宗道,此人是個美髯公,便說“佛家有化緣一說,趙兄何不向周兄化須?”眾人均叫好,于是,沈周當下就鋪紙研磨,給周宗道寫了一份信,這封信就是具有黃山谷行書神韻的、流傳至今的書法名作《化須疏》。

《化須疏》中這樣寫道:伏以天閹之有刺,地角之不毛,須需同音,今其可索,有無以義,古所相通。非妄意以干,乃因人而舉??禈分崾┲?,崔諶傳播種之方。惟小子十莖之敢分,豈先生一毫之不拔,推有馀以補也。宗道廣及物之仁,乞諸鄰而與之,存道有成人之美,使離離緣坡而飾,我當榾榾擊地以拜。君對鏡生歡,頓覺風標之異,臨河照影,便看相貌之全。未容輕拂于染羹,豈敢易捻于覓句。盛矣荷矣,珍之重之。謹疏。

吳老師跟趙明玉正好相反,他是無發(fā)多髯,我開玩笑說,吳老師大可不必化發(fā)去,只一副美髯,便可消除身體的其他缺陷了。

《酉陽雜俎》里記載:“今婦人面飾用花子,起自上官昭容,所制以掩黥跡。 ”段公路在《北戶錄》里敘述比較詳細:“天后每對宰臣,令昭容臥于案裙下,記所奏事。一日宰相對事,昭容竊窺,上覺。退朝,怒甚,取甲刀札于面上,不許拔。昭容遽為乞拔刀子詩。后為花子,以掩痕也?!边@就是如今我們在電影電視里常常得見的梅花妝的來歷,后來,民間演繹出一段故事:“武則天將上官婉兒倚為心腹,甚至與張昌宗在床榻間交歡時也不避忌她。上官婉兒免不得被引動,加上張昌宗姿容秀美,不由地心如鹿撞。一天,婉兒與張昌宗私相調謔,被武則天看見,拔取金刀,插入上官婉兒前髻,傷及左額,且怒目道:‘汝敢近我禁臠,罪當處死。虧得張昌宗替她跪求,才得赦免。婉兒因額有傷痕,便在傷疤處刺了一朵紅色的梅花以遮掩,誰知卻益加嬌媚。宮女們皆以為美,有人偷偷以胭脂在前額點紅效仿,漸漸地宮中便有了這種紅梅妝 ?!痹疽粋€懲罰導致的斑痕,竟然成為美妝。原本的缺陷,也成為美之本。這也是有意思的事。

我曾經認識一個美麗的姑娘,她既嫻靜又活潑。在婚娶年齡,許多的男孩來提親,他們都無法獲取她的中意,直到遇上來自另外省份的打工青年。這真是大跌眼鏡的事。但事情存在,便有它的正確性。她跟他遠走高飛,留下一個美麗的背影,讓那些曾經心醉神迷的追隨者念念難忘。多年后,人們才知道,這個美麗的女孩,之所以不愿意留在出生地,是因為她有某種難以說出口的缺陷,她不想用一輩子的時間,來被人指點,譏笑,她應該早已料到,當人們知曉了她的真實情形,會怎樣地厭惡和唾罵她。她在傳說中將一直美麗下去,因為周圍村里,再沒有出現(xiàn)一個比她更美麗的姑娘。

我身邊不乏紋身者,有人為好看,脖間、后背、腳腕紋的是自己喜愛的圖案。這些紋身多為名字或有意味的圖案,紋在胸前或隱秘處,沒有人察覺。為好看的虛榮心和被愛束縛,其實是自身的軟肋,會癢,會疼。當然,也有人將圖案紋在胎記或者痣瘊之上,用可示人的傲嬌,來掩藏原本的不堪。

凡美妙的,都有印痕。

凡圓滿的,必有缺陷。

遺忘死去的完美

上學的時候,教室在一個特別黑暗的窯洞里,夏天,差不多所有下午我們都在外面明亮的陰涼之地上課。頑皮的男同學坐在石墻上,斜挎著花書包,書包里放著水和石板。如果家里有個軍用水壺,且家里只有你一個人需要,這個軍用水壺就會被大人放到你的花書包里。倘若沒有,一個被洗凈的玻璃酒瓶或者醋瓶就是你的水瓶。我一直記得,我們剛剛認識幾個字,但老師突然要我們重新學習生字表,因為所有的字,都簡化了。那些原本認識的字,經過簡化后,變得很別扭,但我們并不抵觸。我們在樹陰下背誦生字表,取出水瓶喝水。然后放回去,在石板寫字,石筆摩擦著石板,發(fā)出吱吱扭扭的聲響。突然,一個叫小林的男生大喊,你們快來看呀,快來看呀。我們看見他的水瓶已經碎了,水將他腳下的石頭澆得濕淋淋的,他高高地坐在石墻上,從上面伸下一條腿來,小腿上的血,正源源不斷地順著腳后跟滴下到地上。但他似乎并不疼也不怕,他將腿彎回去,手里拿著碎了的玻璃瓶上的某一塊,在傷口上又劃了一刀,在我們的驚叫聲中,他從傷口里面,拉出白白的一截東西。他笑嘻嘻地問,這是什么呀?老師這時已經跑過來了,他大聲地呵斥小林,并從口袋里掏出手絹,勒在小林的小腿傷口上方,攔腰抱起小林就往南村衛(wèi)生院跑。

第二天小林瘸著腿上學的時候,不無炫耀地說,我算知道,人的腿怎樣就瘸了。這是第一次見到被我們私下里判斷為用錯誤方法去探求秘密來源的人。之后他顯然成熟了很多,比如,當其他小孩被石頭絆倒,膝蓋和手腕流血的時候,他總是很有經驗地用繩子樣的東西,比如跳繩,毛線,小手絹,有時他會用一根柳條替受傷的小孩將柳條勒住傷口上方,來控制傷口的出血量。如果你只是擦破了皮,他會到墻根,挖一把黃土,放在手心里,反復挑揀之后,將土灑在你的傷口。這種通過不斷出錯獲取的經驗,似乎在大人們那里,并不算什么,但對于我們來說,他成為一個無所不能的人。幾年后,他竟然去南村衛(wèi)生院當學徒,開始跟賈醫(yī)生學醫(yī)術。

我在最初參加工作的那幾年里,特別膽大,膨脹。好像一個一直被捆綁的人,突然被釋放般,因獲取到一絲自由的氣息而欣喜若狂,為所欲為。也就是從這時候,我的身體里開啟了試錯模式。先是爬了沒人敢爬的東山,因為我對此地并不熟悉,不知道山上有多少個墳堆,有什么動物出入,也不知道村里人的忌諱,我只是看到山頂上,孤兀地立著一棵樹。像是某種召喚,也像是我身體里飼養(yǎng)著一只暴躁的小獸,在一個下午,我獨自向著山頂走去。直到爬完第二座山,我才明白,那棵樹,并不在我目力所及的任何一座山的山頂上,它在很遠很遠的某座山頂上,在它身后,還有連綿不絕的更多的山脈。我無比沮喪地垂下頭。山風吹來,夕陽緩慢地沉下去,我面前的來路漸漸暗下去。當我無比狼狽地連滾帶爬地下山,回到宿舍時,脫下被樹枝和石塊勾破的外衣,覺得自己的失敗并不令人懊惱,相反,有一種全新的體驗和秘密充溢著我。人們對自己的錯誤是如此地容易妥協(xié)和消解。

有了第一次,接下來便有了第二第三次,我背著人偷偷學習開車,愣把一輛解放車從溝里直接開到了山上。又學騎摩托,碰得渾身傷痕。十六七歲年紀,仗著父親職位的緣故,別人不敢教訓,自己也恬不知恥。直到發(fā)生山體坍塌的事件。我站在塌方對面的山上,看著那些人,一個個餃子一樣被下到深淵之鍋,膽戰(zhàn)心驚。一下山,就看見了黑著臉的父親,對著我吼道,回!我乖乖地跟在他后面,不時為抬擔架的人讓路,擔架上,那些受傷的人,血肉模糊。還有一些擔架,被白布嚴嚴實實地蒙著。

許多年之后,我遇見了東黎姐,她說,一個人,一定要歷經滄海。這時候,我的身上,布滿在時間中漸漸痊愈的傷痕,還有昨夜蚊子叮下的包。一些消息正在傳播,而遠走的人,正在歸來。所有這些,風輕云淡,我已經是一個很安靜很低調且很容易滿足的人了。

試錯手藝人

黑陶問周曉楓:曾聽你談過一個觀點,你的散文寫作,就是在不斷“試錯”。當時印象很深。后來在《有如候鳥》后記中,也讀到這樣的表達“我必須嘗試打破寫作習慣里那些自以為是的正確,持續(xù)去試錯。”在我理解中,試錯,就是創(chuàng)新,就是義無反顧地突破既有的、被流行觀念所固定的疆界。

周曉楓答:所謂試錯,其實是對常規(guī)套路的反叛,是對自我挑戰(zhàn)的鼓勵,就是試圖打開另一種對的可能。數(shù)學存在對錯,但文學沒有標準答案。在我看來,創(chuàng)作上害怕犯錯,這才是最大的錯。

試錯法,差不多是所有手藝人都會用到的一種方法。前人經驗,能提供的只是范本意義的存在,而無法指引和實現(xiàn)一個人對世界、對自己所操持技藝的好奇和真正擁有。即便不是手藝人,一個人在年輕時候的叛逆、冒險、不羈、乃至失敗,都是試錯的金石。不是有句話是這樣說的嗎,苦難是世上一切人們寶貴的精神財富。而我們對別人所賜的經驗性的財富從來都嗤之以鼻,不視珍惜。

前段遇見一個朋友,他說在之前,他曾對一些文學講座充滿向往。他像我們起初以為的那樣,試圖相信通過前人既有的經驗傳播,獲取走向開悟的捷徑,但幾年下來,并無多大的獲益,每個人都有不同的經驗,每種經驗獲得方法不同,也就是試錯的手段各各有異。似乎是捷徑,但聽起來更迷糊,與自己的經歷和思考南轅北轍。他說,世上根本沒有捷徑,無論怎樣的道路,都不可能省去你任何一個深淺不一的腳印。

試錯是這個世上最普遍的方法,帕特里克·聚斯金德的《香水》中,將這種試錯法敘述到了極致。尋香,是這本書的主題。在充滿糞便、死老鼠、死人味、爛厥果和燒焦的獸角,以及魚類內臟腥味的圣嬰公墓旁的菜市場,一個叫格雷諾耶的男孩一出生,便注定成為一個堅定而完美的試錯者,在尋香的路上孜孜不倦,毫不氣餒。在他稍稍大一點的時候,他就憑著自己敏銳的嗅覺,去研制各種香水,他通過植物提取精油,比如,薄荷,薰衣草,紫羅蘭,松樹葉,桉葉,櫻花,柏樹葉,老自草,橙子,茉莉花,玫瑰花,水仙花等等,他不斷地實驗,讓各種味道出現(xiàn)在香水瓶里。最好的香水,據(jù)說是各種精油的混合物。格雷諾耶在收集各種精油的路上,跌跌絆絆,來自植物的并不是全部,他后來靈光一現(xiàn),從蒼蠅、幼蟲、老鼠和小狗這些小動物身體上獲取油脂。他在夜里悄悄溜進牲口棚,用涂上油脂的布,把牛、羊裹起來幾個小時,但這些活著的動物所對死亡的抵抗所產生的大量汗水,因含酸太多而破壞了熱油脂。這就導致他殘暴習性的逐漸顯露,他必須將所取物弄死,才能獲取到更純正的油脂。他遇見了一個散發(fā)著青檬味道的姑娘,驚訝地發(fā)現(xiàn),這才是世上最美的味道,帶著愛、遐想和甜蜜的味道,但是,沒有一個活人的油脂能完整的被提取,他只有將她殺掉,才能獲取到理想的人脂。這是以往香水師從未實踐過的一種方法,他用這種殘忍的試錯方法,最終打破從植物中提取香水這一傳統(tǒng)工藝,采取人油制作出世上獨一無二的香水。無論他是那個猥瑣的、陰郁的熱愛香水的狂熱者,還是讓眾人通過香水產生幻覺,失去對現(xiàn)實的判斷,失去理智和愿念,變得淫蕩不知廉恥,且對他充滿膜拜和擁戴的王,他真實的身份,只是一個試錯手藝人。一個終將帶著自己的經驗消失的人。

據(jù)說試錯法成果非常卓著,電動機、發(fā)電機、電燈、變壓器、山地掘進機、離心泵、內燃機、鉆井設備、轉化器、煉鋼平爐、鋼筋混凝土、汽車、地鐵、飛機、電報、電話、收音機、電影、照相等的發(fā)明都是由試錯法帶來的。通過試錯法的推行,帶動了社會發(fā)生神速進步。具體到自然界的進化,包括人類,就是試錯方法。所以,人類才沒有完全相似的兩張臉同時存在于人間。這也意味著,你,我,他,我們都存在于某種龐大體系的運轉試驗中,我們以為的獨一無二的人生,也不過是循著前人的足跡,為無數(shù)后人提供范本和案例樣品。

作為寫作者——世上成千萬種手藝人之一,來自對內在研判和自我能力的否定和探索,也是寫作手藝人必要經受的過程。如果寫作手藝人具有極其強烈的危機感,他最直觀的表現(xiàn)形式,便是他的不安分,不甘于固守思維窠臼,極其敏銳,略帶神經質,不停試錯,求變,求新。只求勇敢、不怕失敗,才可能最終走向藝術之巔。當那種文本的、文體的、思維慣性的重復一旦出現(xiàn),我們別無選擇,只能試錯。這世上,顯然沒有哪條路不是前人走過的,我們亦步亦趨,雖令人沮喪,但也令人篤定。海明威說:對于一個真正的作家來說,每一本書都應該成為他繼續(xù)探索那些尚未到達的領域的一個新起點。他應該永遠嘗試去做那些從來沒有人做過或者他人沒有做成的事。

火須摧毀,摧毀,摧毀

只有拯救才值得付出這般代價

毀掉大理石上那赤裸的表皮

才會造成一切形式一切美

熱愛完美因為它是一道門檻

但跟要否定著早已馳名的完美

遺忘著死去的完美

不完美是一種突破

編輯手記:

指尖的這組散文最大的特點是在極具個人的體驗與思考中,深入到世界的隱秘處,深入到人心的險境處,抒寫著作家對世界的感覺與深刻體悟,充滿哲學與思辨意味。世界的那些隱秘處,現(xiàn)實生活中被遮蔽的部分,世界中那些習焉不察的東西,都需要作家用思考的深度與情感的濃烈來抵達與捕捉。作家在或是低徊,或是輕柔,或是直面,或是強烈的文字表達中,與現(xiàn)實碰撞出來的是金石之聲,是環(huán)佩叮當之聲,是令人深思之聲。在神秘的指路者身上,在充滿魔力的鏡子中,在洗照片的暗室內,在與生活之間不斷發(fā)生緊密聯(lián)系后,確立了自己在世界中的位置,也看到了世界與生活之內充滿著的種種悖論,像圓滿中的缺失,像美妙中的疼痛等等。指尖的散文如其所言,有時還制造迷障,然后破除迷障,在穿透生活中的種種迷障,揭開迷障的同時,也抵達了另一種通達與維度,我們看到了生活不斷在人的肉身與心靈上留下印記,同樣也看到了在歷經磨難與試錯中,必然要體會到的痛苦與之后獲得的超脫。

指尖,山西盂縣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出版有《檻外梨花》《花釀》《河流里的母親》《雪線上的空響》《最后的照相簿》《一色千年》《在我和我們之間》等多部散文集。先后在《人民文學》《青年文學》《天涯》《散文》《美文》等刊物發(fā)表近300萬字。散文多次入選各種選刊。榮獲全國首屆網(wǎng)絡文學大獎賽散文獎,首屆觀音山杯美麗中國散文獎,第三屆三毛散文獎,孫犁散文獎,連續(xù)兩屆獲得山西省趙樹理文學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