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曉
行走在蒼茫的大地上,一年之中的節(jié)氣,是我們停靠的碼頭,它讓萬物澄靜悠遠,得以抵達季節(jié)的深處,洞悉人間的秘密。
父親的節(jié)氣
窗外的蟬鳴一聲高過一聲。
再過幾天,就是立秋了,父親坐在那把老藤椅上掰著手指頭數(shù)著日子,嘴里喃喃自語,如一個笨拙小孩在演算數(shù)學題。父親雙眼怔怔地望著窗外濃蔭,眼眸里晃動著樹木的影子,讓他的眼睛泛出一層更加幽藍的光。
有時真不敢直視父親的眼睛,那是一雙對歲月垂首過后顯出無奈甚至凄涼寂寞的眼睛。往前可不是這樣的,父親一把劍眉下的目光,倔強如牛,意志如鋼。父親今年84歲了,父親32歲那年我來到人間做了他的兒子,那是那年立秋過后的第5天。所以每年立秋,這個農歷大暑過后,地平線吹來一股股涼風、天上白云里蓄著一場場秋雨的天氣中,在父親心里最為牽掛著。
當年,父親還在縣城工作,每到我的生日,總是興沖沖地從縣城歸來,他包里有時用紙包著一個大油餅,有時還買了幾斤豬肉回家。我站在矮墻青瓦下,興奮地等待著這個挎著公文包的男人的身影閃現(xiàn)在山梁。用紙包著的油餅,浸滿了一層油,我吃完一個油餅,舔著手指頭上的油,巴不得把那油紙也吞下去。柴火灶里,豬肉下鍋時嘩啦一聲響,順著油煙滾滾,香透了一個院子,院子里吞咽著口水的鄉(xiāng)里鄰居,他們羨慕我有一個在城里工作的父親。在貧瘠歲月里,那些年年歲歲撐著一把骨頭匍匐在泥土里的鄉(xiāng)人們,草一樣枯了下去。
生日時的賞賜,才感覺父親在我心里漾開的一點溫度。我與父親,平時很少單獨相處,感覺他身體里隱隱散發(fā)一種冷冷氣流把我隔開。與父親在一起是尷尬和無趣的,他極少表揚我,時常糾結著那雙劍眉,對我長大成人以后難求一口衣食顯出深重的焦慮。
與父親開始親近,是在他害了那場大病后。那年父親79歲,以為他翻不過80歲那道門坎了,給他的墓地也匆匆之間安排好了。不過這墓地成了一處暫時的閑置地,父親狠狠豎起兩道劍眉,嚇退了鬼鬼祟祟的死神,挺立在了他生命的山梁上。在醫(yī)院的日子,我攙扶父親上床下床,起初接觸到他的身體時,彼此間本能地一閃,到后來漸漸成為習慣。把手伸給我,在醫(yī)院病房里,我對這個老年斑密布的老頭兒吩咐道,他就老老實實地把手伸出來讓我擦洗。時光交錯,恍然浮現(xiàn)小時候我把一雙手伸到他面前找他要錢的情景。父親的身子冰涼,像在井水里浸泡過。上了年紀的人差不多都這樣,血流得很慢,光陰的影子拖得很長,在這影子下步履蹣跚。
這些年,對節(jié)氣的敏感,成為年邁父親身體里滴答作響的生物鐘。在光陰的流水中,節(jié)氣,成為平淡而煩瑣日子里一個碼頭,一個碼頭又眺望著下一個碼頭的出現(xiàn)。
立春、雨水、驚蟄、春分……秋分、寒露、霜降、立冬、小雪、大雪,這農歷二十四節(jié)氣,也成為長在父親身體里的時間。每至歲末,父親就買上一本來年臺歷,當這些節(jié)氣來臨,他就在臺歷上的節(jié)氣畫上一個圈,這比他當年在機關圈閱文件畫上的一個圈顯得更為莊重。
父親對節(jié)氣的重視,成為一種生活儀式,更為重要的是,在這些節(jié)氣流轉的時空中,他或許能扎扎實實感受到日子的存在,還能清清楚楚聽見日子流淌的潺潺水聲,聽見歲月山岡上呼呼的風聲,一年的日子,還能牢牢地在他掌控之中。
一年中川流不息的日子,怎么能沒有一點兒波瀾呢?
清明時節(jié)的嘩嘩雨水,披掛在老家的松柏樹上滴滴答答淌落,遠遠望去,發(fā)黑的松柏樹如凝重黑云。這正是懷念祭奠祖先的日子,山梁上的風聲灌耳,傳來他們遙遠而辛苦的足音。3年前清明那天,81歲的父親,歪斜著身子走過一片雜草蓬發(fā)的泥地,朝我們家祖先的墓前一頭跪下,我見他老淚簌簌地落在墓地前。隨后,父親坐在旁邊松樹下,對我追憶起了先輩們生前的音容笑貌,生命大河里他能窮盡視野看見的源頭。
想起今年芒種那天,扶著父親站在老家山岡,俯瞰天光云影下稻葉青翠的田園,似大地之上一條竄動的大青蟲。父親做了一個深呼吸的擴胸動作,他聲音洪亮地說,等收割時,我也下稻田去割上幾把。
稻香飄蕩的季節(jié),父親,我陪您回老家割谷去。這光陰里佇立的節(jié)氣碼頭,這天空上的斗轉星移,這人間的陪伴相守,賜予我對萬物慈悲相愛的心腸。
美如白露
住在山里的老羅,在一夜秋涼之中聽到了秋天的腳步。還在凌晨時分,山風掀開了木窗,老羅不自然地裹緊了那床薄棉被。
這是一個添衣補水的溫潤季節(jié)。早晨起來,老羅沿著山路漫步,昆蟲們的聲音此起彼伏,這或許也是它們告別一個季節(jié)的聲音。比如夏天滿山的蟬鳴,一到秋天,它們在夏天的高亢之鳴中會慢慢弱了下來,秋天的蟬們在樹上產卵,化生為幼蟲,幼蟲入地休眠,等待明年春夏之交上樹,開始夏天的合唱。
老羅蹲下身來,看草葉上的露珠在晨光中婆娑搖曳,忍不住用舌頭去舔了一口,露水有一絲甘甜的味道,浸入了肺腑。
這是白露來臨的前兩天,一場秋雨把整個天空清洗得清爽干凈。晚上,夜涼如水的天幕上,有星星眨閃著眼睛,老羅望著夜空中那久違了的星星,突然就感覺回到了童年時光。
老羅在城里有寬綽的別墅,他卻喜歡長時間隱居在山里,柴火煮粥,有米香飄散山野,乳白炊煙凝固在藍色空中,如系在空中的長長哈達。老羅說,一年之中,他最喜歡的就是秋天這個季節(jié),萬物飽滿,大地沉香,來一次閉目深呼吸,就感覺是在和蔥蘢的植物們相互致意。
“立春、雨水、驚蟄、春分、清明、谷雨、立夏、小滿、芒種、夏至……”這些節(jié)氣,帶著大地雨露的氣息,可一旦進了城,它在城門之外,往往就被一股股渾濁的風給擋住了。想起在鄉(xiāng)下居住時,我有個叫朱三毛的朋友,他雙目炯炯,自從他進城以后,雙目黯淡,有時還似死魚的眼睛,翻著白眼。特別是這個年代,低頭族多了,看電子屏幕多了,好多城里人的眼神,如患了白內障一樣迷茫。今年白露來臨前,朱三毛就回鄉(xiāng)下去居住了,他準備在自己的兩畝三分地里,種下秋天的蔬菜。
人到中年,進入了生命的秋天,對立秋之后的處暑、白露,更覺得是給自己的生命,打上了一層底色。秋風一吹,仿佛是枕在波浪上飄忽了。
白露過后,我在城里常常早起,去看早晨郊外植物上的露水。我曾經用一個小瓶子,在草葉上一點一滴采集過那夜里霧氣凝結的水珠。把露水帶回家,作為陽臺上盆景的飲水。不久,我看到花缽里的花,開得那么驚艷奪目,它在涼風中朝我風姿綽約地點頭,讓我忍不住怦然心動。
這些夜晚匯聚的露水,霜的前半生,我很想知道,在寂靜的夜里,群山之中,它是怎樣凝結而成的。我更想知道,露水,是怎么發(fā)白的,直到白成了霜。其實我也不知道,我頭上白發(fā),風是什么時候把它吹白的。
我去詢問詩人老柏,問他,你親眼見過露水是怎樣變白成霜的嗎。老柏搖搖頭說,真沒見過。老柏寫過一首關于紅葉上露水的詩歌,他在神女峰下一個農家住了一晚,早晨起來用臉親吻紅葉時,冰涼的露水讓他的心微微震顫了。老柏還告訴我一個關于露水的常識。他解釋說,白天,陽光照熱了大地和空氣,地面和樹木蒸發(fā)出很多水蒸氣,到了晚上,大地開始變涼,涼得最快的是石頭和樹木,空氣中的水蒸氣接觸到最先冷卻的石頭或樹木,凝結成小水珠,這就是露水。
其實我想問老柏,在你的人生中,露水是從哪一個夜晚,開始變白的?老柏沒有回答我。但我明白,白露為霜的季節(jié),我看到了天高云淡中,大水走泥的生命河流兩岸,一江秋水,流向了越來越開闊的遠方,在它的前方,是蒼茫大海,準備將這滔滔之水,納入海洋的懷抱。
時光縱使如白駒過隙,依然美如白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