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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涯

2021-09-05 08:17:14李君威
躬耕 2021年8期
關(guān)鍵詞:長林李老板工人

李君威

1

人潮從龍興毛巾廠涌出的時候,萬家的燈火還未掌起,白楊的寒枝上棲落著橘紅的夕陽,將散未散,分外好看。工廠門口停著一輛輕卡,煙花店的老板長林和老婆一箱一箱地卸著貨,調(diào)皮的兒子捧著玩具機(jī)關(guān)槍,在煙花叢里走東走西。工人們推著車子,在“嗶嗶嗶——噠噠噠——嘭嘭嘭——嘣”的槍聲里,騎上自行車、電瓶車、摩托車駛向各自的村莊。

這是仁安鄉(xiāng)冬月里的最后一天。愛看熱鬧的人們都會在這天晚上涌到毛巾廠大門口看放煙花。放煙花從夜里十一點(diǎn)一直持續(xù)到十二點(diǎn),有時正好,有時多幾分鐘,但是從來都沒少過。這放煙花的傳統(tǒng)就是從李老板親娘八十大壽開始的,自那以后,每年的這一天,仁安鄉(xiāng)的空氣里都彌漫著煙火的味道,要持續(xù)一兩個晝夜才能消散。

工人們還記得頭一遭放煙花的盛況,那正是龍興毛巾廠如日中天之時。那天傍晚,毛巾廠的工人們第一次提前放工,他們看到廠門口排起了八架禮炮車,分列左右兩側(cè),和那對兒含著大石球的石獅子一起拱衛(wèi)著毛巾廠的大門,好不氣派。工人們回家吃過晚飯,看了幾集電視劇,正是困意襲來的時候,又騎上自行車、電瓶車、摩托車奔毛巾廠而去。他們一個個在冷風(fēng)中縮著脖子,等待李老板下達(dá)放煙花的指令。在臨近十一點(diǎn)的時刻,李老板攙著他的老娘,從廠里緩緩地走出來,工人們自動讓出一條寬敞的通道,簇?fù)碇@對母子的還有他們龐大的李氏一族。

李老板接過擴(kuò)音喇叭,巡禮一樣掃視了一下人群,然后咳嗽一聲,他的聲音中氣并不十分足,甚至是相當(dāng)草率地在擴(kuò)音喇叭里宣布:“我看時候也差不多了,那就點(diǎn)火吧!”

人群一陣騷動,工人們在冷風(fēng)中聳著的肩頭和脖子終于可以松懈下來。

“嗵——嗵——嗵”,連著八發(fā)禮炮彈從禮炮車的炮筒子里射出去,五顏六色的彩帶紙?jiān)谔秸諢舻挠痴障?,仙女散花般灑落人間。

“關(guān)燈!”禮炮彈打完以后,李老板的弟弟李廷虎在擴(kuò)音喇叭里下達(dá)一聲標(biāo)準(zhǔn)的指令。

霎時,工廠大門口的兩組氙氣探照燈滅了,玻璃罩里透明的白光漸漸黯淡發(fā)黃。人群又是一陣騷動,目之所及,是耀目的手電光束和叼在黑洞里忽亮忽滅的煙頭。人們的心頭開始盤旋起短暫的無聊,一股既沉且深的疲倦感從骨頭透到肉里。忽然,就像人們從來沒有預(yù)見過的那樣,從地上竄出數(shù)團(tuán)綠火,直直地發(fā)射到夜空,在半空吐出結(jié)滿紅色果子的綠樹,緊接著那紅色的果子又在空中炸出許多小紅樹。小紅樹像是畫在空氣里似的,瞬間便融掉了,散作一縷縷紅綠色的飄帶。人們身體里剛鉆出的透骨的疲倦感還沒來得及細(xì)細(xì)咀嚼,就被這突如其來的驚艷藏匿了。人們開始發(fā)出由衷的贊嘆。那一晚,仁安鄉(xiāng)的人們看到了巨型的椰子樹,看到了五顏六色的蒲公英占領(lǐng)了整個夜空,看到了他們在電視里常常見到的,轉(zhuǎn)著巨大輪子的摩天輪,也看到了仁安鄉(xiāng)和他們自己的未來。

放完最后一箱煙花已是零點(diǎn)一刻了,李老板舉著擴(kuò)音喇叭高喊一聲:“開燈!”此時,工人們已足足站了兩個鐘頭,腿腳早已酸痛僵麻。不知是誰罵了一聲,“終于放完了,也不怕折了他媽的壽!”人群里并沒有人回應(yīng)他這句罵,只是冷冷地傳出幾聲哼笑。

接著李老板在擴(kuò)音喇叭里鄭重宣布:“明日為我親娘賀壽,大家伙兒中午放工都來哈,12點(diǎn)準(zhǔn)時開席!”

工人們吃不準(zhǔn)李老板辦的壽宴到底要不要隨份子,隨多少份子。有幾人七嘴八舌地咒罵著,“他這不是明擺著要錢嘛!”“還用說!”“一個月就這點(diǎn)錢,累死累活要到年底了,還得孝敬他親娘!”

那天夜里,工人們推著車子潮水般涌向工廠的大門時,孫喜貴才從車棚里推出電動車。他昂著頭,鼻翼里哼出鄙夷的氣息,獨(dú)獨(dú)地走在后頭,他根本不屑于和他們議論這些有失他車間主任身份的爛事。他的車間主任不是白當(dāng)?shù)?,出這點(diǎn)血對他來說早就是稀松平常的事了。

一個叔叔輩的本家推著車子追上去,他是廠里的鍋爐工人,他說:“喜貴啊,他這是請客啊,還是要錢吶?”

“三叔,你尋思啥好事呢?幾百號人呢,沒個十萬八萬下不來!”

那老漢握著車把,在昏黃的燈影里瞧著他,如同討好一般怯聲問道:“那你隨多少?”

“你就甭和我攀了,我大小也是個車間主任,怎么不得三百五百的!”

“我可沒那么多錢孝敬他!”那老漢像是自言自語。

孫喜貴揚(yáng)起臉,有些不耐煩了,他說:“看個人意思吧,錢多的關(guān)系近的就多隨點(diǎn),沒錢就少隨點(diǎn),誰也沒逼你,再說了,你又不是毛巾廠的正式工人,就別擱這瞎著急了……”

那老漢停下了。他坐在車座上幽幽地點(diǎn)了根煙,旁若無人地吸著。孫喜貴回頭瞧他一眼,沒再吱聲。他發(fā)動起電動車,抖著腦袋,走走停停地穿行在人群里。

別看孫喜貴這樣,下了班,他的狗性子還能收斂些,也還像個人。他平時在車間里那可是八面威風(fēng)。他是逮著誰就罵誰,有時候罵急了,他連沒出五服的本家也罵。見他連自家親戚都罵,工人們大多也就忍了,窮家破業(yè)的,不都是為掙這點(diǎn)錢嘛!他們在背后都叫孫喜貴“大彪”,大彪哪天不在車間里飆罵兩聲,就覺得不正常。

雖說大彪是車間主任,工資比一般工人多,可是,他也要像其他工人一樣在車間里干活,熬機(jī)器。甭說他了,就連二十來歲的小青年天天跟著機(jī)器屁股轉(zhuǎn)悠都扛不住,機(jī)器吃的是電,人吃的是飯,五谷雜糧,誰能干過機(jī)器??!工人一天連軸轉(zhuǎn)12個小時,有時還要加班,鄉(xiāng)里鄉(xiāng)親街坊鄰居的半天顧不上說一句話。哪像在自家田間地頭,干累了,擱地頭一坐,喝口茶,抽袋煙,再接著下地。“掙他這份錢跟賣身有什么兩樣?”這是工人們常常抱怨的一句話。

第二天剛開工不久,工人們又犯起嘀咕,他們還在為午宴隨份子錢犯愁。倒不是真隨不起那百兒八十的份子錢,他們是恨吶,他親娘做壽,還得工人出錢!

小張對隨份子十分不滿,配料時瀝瀝拉拉灑了一地。他下學(xué)沒多久,剛進(jìn)廠,還要押兩個月工資,廠子每月六七號發(fā)工資,也就是說,他這個月和下個月都拿不到錢,要等到下下月的月初才能開支。

他一面勾兌著染料,一面掃兩眼手機(jī),QQ“吱吱”地響著,他不時噼噼啪啪地敲敲手機(jī)鍵盤,回上兩句。

漂染車間剛?cè)境鰩讞l毛巾,大彪就罵罵咧咧地把機(jī)器給關(guān)了。他走到小張跟前,一巴掌把小張手里的手機(jī)打到地上,把幾條上色不勻稱的廢毛巾甩在他臉上,然后劈頭蓋臉就是一頓臭罵。

“你真當(dāng)這是學(xué)校呢!上班耍手機(jī),誰慣你的臭毛?。z眼泡瞪得不小,吃飯你能吃鼻子里去?上學(xué)不中用,混社會還不中用,光吃飯不干事,不想干了就給老子滾!”

工人們抬頭看著大彪像訓(xùn)狗一樣訓(xùn)著小張,臉上有些木然。

“看什么看,不想干的都給老子滾回去!”大彪繼續(xù)發(fā)著飆。

小張畢竟年小,哪能受這個氣,他指著大彪的鼻子罵道:“孫子,你個狗雜種,老子忍你很久了!”

“還反了你了?”大彪罵道。

大彪攥著小張的領(lǐng)子像是薅蔥一樣把他拎起來。小張雙腿夾在大彪腰上,雙臂用力掙了掙,沒有掙脫。他使出一記勾拳打在大彪的眼上。大彪松下手,小張從大彪身上蹦下來。大彪擼起袖子,拉出一副干不死人不了事的架勢。工人們沒有一個上前拉架的,連勸架的都沒有。

小張站定,朝地上啐了一口痰,然后不急不慢地從后腰摸出一把彈簧刀,“嘡”的一聲彈出刀身。沒有武俠小說里寶劍出鞘時閃出的寒光,也沒有讓在場的工友們見識到鋒利的刀鋒,鋼化的刀身只給他們一種粗糲而堅(jiān)硬的感覺,使他們感到有些失望。

“你動我一下,我弄死你?!毙垱]有大吼,他很平靜地說下這句話。

大彪一腳踢起地上的染料桶,染料飄灑在半空,如同瓢潑出的水一樣落在地上,只是那聲音要比水砸得更加脆亮,也更加沉悶。

那把彈簧刀直直地指向大彪,向他逼近。大彪看到小張的手抖了一下,然后他又更緊地握住刀柄。大彪的身體松弛下來,他出神地看著那把指向自己的刀,然后把袖子擼回去。

“滾吧,別讓老子再瞧見你。”

可能是那把刀的質(zhì)量不夠好,他摁了兩下才把刀身收回去。收回刀后,小張看到工友們正用一種復(fù)雜的眼神望向他,那眼神中有貪婪、不滿,甚至是嘲笑和蔑視。小張憤怒了,他把彈簧刀扔向觀戰(zhàn)的人群,他發(fā)現(xiàn)他們?nèi)及杨^低下去,裝作沒看見。小張滿意地笑了,轉(zhuǎn)身走向工作臺,一腳踢飛了桌上的水杯。那水杯先是撞到一臺機(jī)器,掉在地上時他看到塑料的杯身已經(jīng)裂出紋,地上緩緩地洇出水來。他撞著大彪的肩頭大搖大擺地向車間外走去。

大彪站在那兒沒動,他看著小張氣焰囂張地走出廠房,顯得有些木訥。

臨近11點(diǎn)的時候,工友們就看到大彪烏青著一只眼站在車間正中央,他十分不耐煩地嚎出一嗓子:“都別干了啊,別干了!中午廠子食堂開席,都麻溜地準(zhǔn)備準(zhǔn)備!”

二車間的工人們無奈地夾在人群里,朝食堂走去。還沒走到食堂,他們就瞧見食堂門口已然排起了長隊(duì)。他們遠(yuǎn)遠(yuǎn)地就能聽到尹會計(jì)中氣十足地報禮賬的聲音。

“孫鴻坤100元——王長水100元——張芳芳50元——孫金福100元——李亮亮200元……”

大彪在隊(duì)首夾了個塞兒,從錢包里抽出六張紅彤彤的鈔票,扔到桌上。尹會計(jì)大喊了一聲,“大彪600!”大彪嬉皮笑臉地回頭瞧瞧排的長隊(duì),人堆里不知誰吼出一嗓子,“大彪牛??!”

排在隊(duì)尾的幾個工人不耐煩了,直發(fā)牢騷,嚷嚷著要走。他們四下里瞅了瞅,便悄悄地走了。

李老板的兒子李涯開著奧迪跑車在廠門口遇見他們,他搖下車窗,探出頭來,把太陽鏡也摘下來,問道:“叔,你們咋走了?”

他們透過車窗,看見副駕駛還坐著個姑娘。姑娘長得很是清秀,就是額頭和臉蛋上閃爍著幾片紅色透亮的青春痘,顯得有些羞澀。他們雖然不太認(rèn)得李涯,但是他們認(rèn)得這輛跑車。他們在董事長辦公樓前見過幾回這輛跑車。全廠的人都知道,李公子買了一輛奧迪跑車,整個仁安鄉(xiāng)只此一臺。

“家里有點(diǎn)兒事?!崩贤跽f。

“啥事還差這頓飯了!”李涯十分熱情地說,“把車停廠門口吧,我拉你們進(jìn)去!”

幾人無奈地相互看看,把手里推著的摩托車、自行車、電動車停在廠門口。他們中的一人上前拉開跑車車門,其他兩個也跟著上去了。

老王說:“我暈車,我走著過去?!?/p>

李涯把太陽鏡戴上,對老王說:“叔,一定來哈!”

跑車向食堂開去,老王往廠子里邁了兩步又折到廠門口,他騎上電動車回家了。媳婦慧琴已經(jīng)做好飯。吃完飯,看了兩集電視劇。老王午覺也沒睡好,起來抽了兩根煙,就和妻子一前一后去了工廠。

老王一到車間,就有同事跟他煞有介事地說起來:“老王,咋沒見你回去呢?嗨,我跟你說,那個席啊就跟城里那種自助餐似的,大蝦、蟹子、牡蠣、鯉魚、牛肉,啥都有!就是限量?!彼行┻z憾地打出一個飽嗝,然后刻意壓低聲音繼續(xù)說,“哎,你是沒見著哇,那李大公子一桌一桌地敬酒,喝高了,抱著那小姑娘就是一通亂啃!遇上這么個畜生,那小姑娘也算是白瞎了!”

“那李老板呢?”老王問。

“李老板?他喝杯啤酒就走了!說什么下午接見外國來的客戶……”

2

李老板對母親八十大壽那晚放的煙花非常滿意,他對準(zhǔn)小舅子長林說:“長林啊,沒想到啊,沒想到,你小子干起營生來還是把好手,以前你在廠里干活真是屈才了!”

沒攀上李廷龍這層關(guān)系之前,長林和小張一樣,都是毛巾廠配料、上色的工人。他妹妹巧穗在外地讀的是一個專科護(hù)理專業(yè),寒暑假回來常去毛巾廠做臨時工,掙點(diǎn)生活費(fèi)。那時長林還沒有成家,基本上就是靠他一個人供妹妹念書。有幾回李老板在巡視車間時碰見巧穗,巧穗看見他也不說話,拗拗地走過去,像是和他有仇一樣。李老板和巧穗好上了以后,笑著問她:“長林以前沒少說我壞話吧?”巧穗摟緊李老板的脖子,嘴里吐出溫?zé)岬臍庀ⅲf:“以前你們太欺負(fù)我哥了,我都不知道罵過你多少回王八蛋了,哈哈哈……”她咯咯地笑著,那笑聲催生出情欲的味道。她畢竟還是太年輕,在急于戀愛的年紀(jì)里,投身給了一個家財(cái)萬貫的老男人。于李老板來說,巧穗這些情意綿綿的歸心之語,即便真戳到他的心窩,也如溫柔般撓癢,全沒一點(diǎn)兒殺傷力了??墒?,在交心之前,巧穗事先是要拿出些話頭托底的,比方她說:“也不光是我哥說你啦,我就聽到廠子里不少工人議論過你?!彼?dāng)然不肯以自己的口吻說出一番不討李老板歡心的話,因?yàn)樗麄冃置谜菐装俟と死锪R過李老板的兩個,而他們過去在罵李老板的時候,也絕想不到以后竟和他有這種聯(lián)系。

早兩年的一個國慶節(jié),還在外地念書的巧穗電話里問哥哥放假沒有,哥哥說沒有。巧穗一聽這話,就在電話里咋呼起來:“七天假,又一天也沒放?一天干12小時,雙休沒有,節(jié)假日沒有,人又不是機(jī)器,還讓不讓人活了!”長林在電話里長嘆一聲:“哎……算是賣給他姓李的王八蛋了。”

巧穗懷孕以后,李老板對她那是百依百順,廠子也不去了,陪著她天南海北地轉(zhuǎn)悠,香港、日本、韓國、新加坡,走馬燈似的玩了一個遍。還沒等收回心來,巧穗又對李老板說:“我在網(wǎng)上看到上野的櫻花開了,我想去日本賞櫻去?!?/p>

“不剛?cè)サ穆?,這才多久?。 ?/p>

巧穗嘟著嘴,一副楚楚可憐的樣子。

李老板得意地笑了。和巧穗好上的這些日子,他確實(shí)年輕了不少。沒和老婆離婚的時候,他是想不起和他老婆出國旅游玩一玩的,也沒那個情調(diào)。弟弟廷虎看著哥哥讓這小妖精迷得一愣一愣的,不止一次地勸過他:“哥你得小心啊,你這是老房子著火啊,危險!你這個歲數(shù),她那個歲數(shù),玩玩就行啦,你還真打算娶她啊!”李廷龍不聽,心想著他這個弟弟還不是惦記著廠里的股份嘛!

“老房子著火就讓它著吧!”李老板小聲說著。

“啊?”

“去,咱去,咱去哈!”

“我就知道老公對我最好了!”

剛一到日本,巧穗就迫不及待地拉著李老板要去上野公園。李老板想在酒店歇歇再去,可是他架不住巧穗軟磨硬泡。

到了上野公園,巧穗始終提不起興致,她喪起一副臉,呆望著,也不知她是在看隨風(fēng)離枝的櫻花呢,還是在看櫻花樹下正忙著照相的一家三口。李老板不明白,他們千里迢迢地來看這滿園的櫻花,巧穗應(yīng)該高興才對啊,可是她卻拉出一副死臉來,令他敗興。

李老板點(diǎn)起一根煙,獨(dú)自看了一會兒四處拍照的游人。此刻,那些游人,包括那一樹一樹燦爛的櫻花都使他感到無比厭倦。

巧穗還坐在公園的長椅上,一陣風(fēng)刮過來,她看著散落一地的花瓣開始哭泣,悲傷地哭泣。李老板走過去,說:“走吧,咱們?nèi)ヅ轀厝??”巧穗沒有理他,一個人默默地朝公園外面走。

一回到賓館她就躺在床上,李老板撫著她已經(jīng)隆起的小腹,問著:“你是哪不舒服嗎?”她也不說,把電視關(guān)了,眼淚簌簌往下落。

“我也沒惹你???你為什么要哭呢?”

巧穗還是沒說話,她趴在床上無聲地哭了一會兒,然后爬起來,紅著眼睛問他,她說:“李老板,你是包養(yǎng)我嗎?”

“你怎么不叫老公了?”

“你是把我當(dāng)你的情婦,對嗎?”

巧穗質(zhì)問著他,紅著的眼里又涌出淚來。李老板伸出手揩去她的眼淚,那眼淚就又從她眼里冒出來。

“是該給你個名分了?!崩罾习迥卣f。

“你真這么想過?”

“想過,怎么沒想過?”

“那我和寶寶一起等你?!?/p>

巧穗環(huán)住李老板的脖子,臉蹭著他的下巴,溫?zé)岬暮缭谒樕虾捅羌饣瑏硎幦?。溫存片刻,巧穗煞有介事地向李老板提起一件事,她臉上被李老板的胡茬刺起的潮紅還沒有散去。

“老公,有件事在我心里憋了很久了,我不敢說,覺得對不起你?!?/p>

“對不起我?”

“嗯?!?/p>

“啥事那么嚴(yán)肅?”

“那你先保證不生我氣!”

“行,我保證,行吧?”

“我以前舉報過你?!?/p>

李老板“哼”地一聲,很詭異地笑了。巧穗以為李老板生氣了,趕緊貼到他臉上,拿鼻尖來回拱著他的兩只眼睛。

“我知道錯了,老公,你千萬別生氣,我以前覺得你對工人太壞了,就往市長信箱寫了一封舉報信。”

李老板拍拍巧穗的小腦瓜。“我的傻姑娘啊,我一直等著你和我說這事呢!”

“你知道?你是怎么知道的?我可沒署名?。 ?/p>

李老板笑而不語,巧穗撓著腦袋干著急,但是她已經(jīng)不害怕了。緊張的氣氛消散了,巧穗更緊地環(huán)住李老板的脖子,剩下的只有連珠炮似的嗲聲嗲氣地撒嬌了。

“你就別賣關(guān)子了,快說快說嘛,你是不是那個時候就看上我了?”

“穗兒啊,你是沒署名,可是你傻啊,你寫你哥哥在毛巾廠遭受非人待遇,不是你還能有誰?”

“我以前是看著我哥哥一個人怪苦的,他上班那么累,還要供我上學(xué),現(xiàn)在都好了,你給他開的煙花店生意越來越好,我知道都是你罩著的。老公你也怪不容易的?!?/p>

李老板聽著巧穗的這一番話,心里這個熨帖啊,這個受用啊,他胸中涌起一陣酸楚,眼淚唰地下來了。巧穗不停地給他擦著眼淚,撫摸著他的臉,溫柔得像是灶膛里跳動的小火苗。李老板平生第一次感到有個女人能這樣理解他,這樣懂他,淚眼里全是這個青春乖巧又可人心的女人。他終于繃不住了,一個五十多歲的老男人躲在一個二十出頭的小女人懷里,號啕大哭。他在哭聲中想起以前在哪聽過的一句話:只有戀愛中的男人才最喜歡哭。

他自己的人生才剛剛開始啊!

那晚,李老板不斷地回想起他的第一場婚姻,但凡老婆能給他點(diǎn)熱臉,給他點(diǎn)溫暖,他也不至于離婚,畢竟是快三十年的結(jié)發(fā)夫妻。老婆過了四十五歲以后,人也變得不可理喻。李老板在鄉(xiāng)里、市里的酒局應(yīng)酬一下,還得把現(xiàn)場的照片、視頻時時傳回,受到老婆的遠(yuǎn)程監(jiān)控。別人笑話他怕老婆,他笑著懟回去,美其名曰愛老婆,“你們這些俗人哪懂得這種愛呀!”別人笑著又懟回來,“真變態(tài)!”引起一陣哄笑,他也笑,仿佛笑的不是他自己。午夜夢醒的時候,只有他自己知道肚里的心酸和苦楚。廠子做大以后,妻子防他如防賊,好像他隨時都要出軌變節(jié)似的。以前礙于夫妻情面,后面她也不管這些了,每天晚上必查他的電話、短信,不翻翻老公的手機(jī)她是睡不著覺的。哪個老板外面有了情人,誰又離了,誰又找了,以前這些都是笑談,可是自打被老婆抓到他在外頭包養(yǎng)過一個情人后,凡涉及女人的話題都是不能再提的。

他和妻子相互惡毒地攻擊過幾次以后,原本沒多少交流的夫妻二人,話就更少了。妻子漫無邊際、沒完沒了的冷暴力使他心力交瘁。

去年割麥時節(jié),李老板的偷歡又一次被老婆“逮到了”,還被拍下視頻。定位如此準(zhǔn)確,她是如何知道的?

他帶著疑問到了前臺,服務(wù)員告訴他,客人的資料都是保密的,客人的信息根本不可能從他們手上泄露出去。

“莫不是你車上叫你老婆裝上追蹤器了?”服務(wù)員漫不經(jīng)心的一句話點(diǎn)醒了他

李老板把車開到汽車修理店。修車師傅從車底鉆出來,拿出一個閃著紅燈的小型定位器,“就是這東西!”李老板接過那小玩意兒,苦笑著,在手里把玩了一會兒扔到地上,一腳踏碎了。追蹤器閃著的紅燈滅了,線路板裂成碎片,有幾塊還勉強(qiáng)地黏在一起。修車師傅開玩笑地說:“這回,顯示屏上的坐標(biāo)可要永遠(yuǎn)定位在我這兒了?!?/p>

李老板回到家,老婆坐在客廳正看著電視,見他進(jìn)來,也沒抬眼,嘴里不時吐出幾口瓜子皮,然后發(fā)出幾聲嗤笑。李老板把那枚定位器往地上一丟,老婆又嗤笑一聲,很響地把瓜子皮連著吐沫啐飛了。

“你是真想好要跟我離了?”李老板壓著火問。

“是!”她怒吼道,然后她從嘴里吐出一顆瓜子仁兒,發(fā)出“呸”的一聲。

“那你又何必弄這出兒埋汰我?”

“我就想看看,你到底是有多賤!你保證書是怎么寫的?你是怎么跪在地上向我保證的?再犯病怎么辦?你自己說!我還抱著希望,盼你能改好,我現(xiàn)在算是知道了,狗是改不了吃屎的……每天我都提心吊膽的,擔(dān)心這個,害怕那個,這些年我累不累?你說我累不累?看看你那副死相吧,我都嫌臟,埋汰,你懂不懂?”

李老板長長地吸進(jìn)一口氣,半天才吐出來。他平和地說:“那就離吧。想怎么分這個家全聽你的?!?/p>

“我也不稀罕你那破廠子,你也不會給我,我不多要,給我五百萬,蓋廠房貸的款和我無關(guān),還有,市里那套別墅歸我?!?/p>

“行……行……全給你都行!”

“你當(dāng)我稀罕!這么多年了,我不值這點(diǎn)錢嗎?”

“值……值……”

“你不用擔(dān)心,離婚以后,我會把那視頻給你的!”

“到底還是錢!你跟我說呀,不用弄得這么難堪吧,我是把著錢不撒手的人嗎?”

“是你難堪,不是我!”

“好好好,我不跟你扯,那李涯呢?”

“李涯?你放心,我不搶你那寶貝兒子,我養(yǎng)不起!”

3

和老婆把婚一離,把家一分,李老板就感覺有些力不從心了。老婆分走的那點(diǎn)私產(chǎn)倒不至于真動筋骨,可是細(xì)想想,皮肉總還是疼的。最不省心的是他弟弟李廷虎,眼瞅老娘一天天老下去,非要把家分了,兩個妹妹也跟著他一唱一和地瞎鬧。李老板自認(rèn)平素沒有虧待過幾個弟弟妹妹,在毛巾廠他是董事長,弟弟是副董事長,兩個妹妹一個總經(jīng)理一個副總經(jīng)理,分紅啥的從來沒少過,他們還想要啥呢?老娘不用說,一貫向著弟弟,明里暗里也跟他念叨叨過幾回:“你們哥兩個,手心手背都是肉,我對誰都不偏不厚,一碗水端得平。毛巾廠有你頂著就夠了,廷虎在毛巾廠施展不開,他想辦個衛(wèi)生巾廠你就叫他弄,但是分家不能聽他的,等我死啦,你們四個愛怎么分就怎么分。”老娘把他逼到這份上,他也只能閉著眼,任憑弟弟折騰了。

看著李廷虎的衛(wèi)生巾廠一天天起來,李廷龍的心里也恨起來,毛巾廠新建廠房的貸款還沒還完,這又以毛巾廠的名義貸款五六百萬,每年還得追加百十萬的投入,再大的家業(yè)也扛不住這么折騰啊。新廠子即便不虧損,要盈利那也是幾年以后的事,可弟弟嘴里一口一個分紅,像是馬上就能變出錢來似的。

李廷龍思來想去想不通以后衛(wèi)生巾的銷路,衛(wèi)生巾能比毛巾嗎?毛巾只要看得過去,實(shí)惠好用就不愁賣不出去。衛(wèi)生巾呢,首先得衛(wèi)生,質(zhì)量要達(dá)標(biāo),劣質(zhì)衛(wèi)生巾那是會得婦科病的。換句話說,女士們敢不敢買,要看品牌有沒有知名度,品牌那可是用錢砸出來的。李廷虎自然請不起大牌明星,二三線甚至不入流的明星他都請不起,也不想請,他根本就沒打算花那個錢,他要不花一分錢地把廣告打出去。

過去市電視臺為了創(chuàng)收,在各大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尋找廣告商機(jī),龍興毛巾廠就在市電視臺做過不少廣告。李廷虎靠著這層關(guān)系,與市電視臺一拍即合,全市海選廣告明星,報名費(fèi)每人200元,最終十名入選者將獲得拍攝電視廣告的機(jī)會,并且優(yōu)先向全國各大制片機(jī)構(gòu)、影視導(dǎo)演推薦試鏡。

現(xiàn)場報名繳費(fèi)的那天,人山人海,除去一大幫學(xué)生、家長之外,還來了一大幫看熱鬧的大爺大媽,大爺大媽們的加入無疑壯大了海選比賽的聲勢。人聲一浪高過一浪,報名結(jié)束已是下午五點(diǎn)了。李廷虎讓人清點(diǎn)好報名的收益,總計(jì)二十萬三千兩百元。除去成本,李廷虎自己揣兜里十萬。

李廷虎叫老婆從那堆報名表里找出一百個長相姣好的女孩,他老婆扒拉半宿,又湊上幾個大媽,外加幾個小青年,總算把數(shù)湊夠了。李廷虎在臥房里早已睡下,呼聲震天。他老婆虎起臉,蹬了他屁股兩下,把李廷虎弄醒了,然后十分不滿地說:“折騰這一天,老娘又搭進(jìn)去這一宿,就弄了這十萬塊錢,管什么用!”李廷虎翻個身,罵了一句:“你懂個屁!廣告費(fèi)還省了呢!”他老婆確如他所說的“懂個屁”,李廷虎根本就沒打算在省臺做什么廣告,他哪有那個錢,哪有那份閑心,他的“猛虎牌”衛(wèi)生巾能把市里的市場份額先占住就夠了。

海選決賽那天,李廷虎把所有參賽報名的人都叫來,他在市體育中心鄭重向他們承諾:“咱們選出的廣告明星那可不是矬子里拔將軍,那是優(yōu)中選優(yōu),好上選好。沒進(jìn)入復(fù)賽的,最終沒選上的也不要緊,咱有廠子,你們要是愿意,都?xì)g迎來咱廠子上班,絕不虧待大家!”

整個復(fù)賽的過程隆重而又莊嚴(yán),100名選手在各自才藝展示的一分鐘里拼盡全力,唱歌、跳舞、彈吉他、吹樂器,應(yīng)有盡有。李廷虎頒完聘書時感嘆:“咱們市真是藏龍臥虎之地??!”當(dāng)晚,市電視臺插播了這條廣告明星海選復(fù)賽的新聞,畫面中李廷虎為獲選者頒發(fā)聘書,他站在十位清純可人的女生中間,如同少年般害羞微笑,李廷虎感嘆的那句話顯得格外動聽,溫暖著電視機(jī)前落選的眾多報名者。在所有收看那晚新聞的觀眾中,想必李廷龍的內(nèi)心最是復(fù)雜的,也最是翻江倒海的。窩在床上的巧穗聽他大聲地罵了一句:“這個王八蛋,長本事了,倒是會騙!”巧穗半拖著肚子往李廷龍身前湊過去說:“廷虎也真是的,坑蒙拐騙樣樣在行,早晚讓公安局抓去,還是咱們掙錢實(shí)打?qū)嵉刂v究!”李廷龍看著巧穗,嘆口氣:“哎,廷虎也是個人才啊!”從李廷龍的這聲嘆息里,巧穗聽出他真的是老了,那個使她托付終身的男人老了。她涌出一陣悲涼,緊緊地?fù)ё±钔埖牟弊印?/p>

巧穗的肚子一天天變大,李廷龍也一天天煩躁起來,他許久沒見到兒子了。李涯從他把這個小媽娶回家那天起就沒再回來過,當(dāng)初他怕李涯面子上過不去,婚禮都是從簡的。和巧穗登記完,一家人只是簡單地吃了個飯。李涯就是在那天消失的。他不知道兒子這些天跑哪去了,在干什么。他想給前妻打個電話,可對著屏幕瞅了半天前妻的號碼,又把電話撂下了。

這段時間毛巾廠一車皮一車皮的毛巾被退回來,巧穗不知道發(fā)生什么了,她也不敢問,她知道老公苦。李廷龍的脾氣越來越壞,好幾次急赤白咧地在毛巾廠破口大罵,像訓(xùn)孫子一樣訓(xùn)斥著各車間的主任,各車間的主任罵工人的話就更難聽了。

一連數(shù)月,毛巾廠的銷路非但不見好轉(zhuǎn),而且還愈加地壞下去,工人們的工資遲遲發(fā)不出來。廠里有人散播出消息,廠子可能要黃了,李老板要卷款跑路了。這條消息最終在廠子的大喇叭里得到確認(rèn):全體工人放假待工,等候復(fù)工消息。

在這場漫長的中場休息中,工人們終于有了大把的閑暇時間,他們無聊地躲在屋里看著電視劇,煩了就拖出一把椅子靠在大門口打盹,然后走東串西商議對策。他們要逼李老板開工,至少先把拖欠的幾個月工錢要回來。他們眾志成城,打算一早在工廠大門口集結(jié),然后去圍堵李老板的家門。可是,就在他們集結(jié)的那天早晨,他們看到長林?jǐn)v著巧穗遠(yuǎn)遠(yuǎn)地走來,工人們許久沒見到巧穗,她像是馬上就要臨盆了。巧穗一上來就扯開哭腔,她說:“李涯讓放高利貸的流氓綁架了,李廷龍救兒子去了,求求各位叔叔阿姨哥哥姐姐,讓我們緩口氣兒,李廷龍平日待各位不薄吧?什么時候少過你們的工錢,現(xiàn)在廠里有困難,不是不想給你們發(fā)工錢,實(shí)在是發(fā)不出來了。求求你們,我們不會跑的,讓我們緩口氣兒……”說話間,巧穗就落淚了。工人們一個個看著她那籃球大小的肚子,再瞅瞅她身旁的長林,他們十分無奈地把鄙夷的目光投射到長林的身上。長林上前幾步看著大伙,又把頭垂下去,向討債的工人們深鞠一躬。人群中爆出一句:“長林,還真把自個兒當(dāng)老板了!少來這套,你倒是雞犬升天了,我們?nèi)I死了!”

長林直起腰,憤怒地看向人群,他找不到剛才罵他的人,但他知道是誰。巧穗擦擦眼淚,如同逃離這片是非之地般快步往回走著。

“不服今天就干死你!”

“一碼歸一碼,跟長林有什么關(guān)系呢?”

“怎么沒關(guān)系!”

“有事說事,別整這些沒用的!”

巧穗回過頭看到哥哥被人群圍了起來,她腹中突然感到一陣疼痛,她大喊一聲,“哥……哥……我肚子疼!”

長林扒開人群,飛跑到妹妹跟前。巧穗一只手插著腰,慢慢坐在地上,她嘴里發(fā)出十分悲慘的叫聲。在那一連串的呻吟聲里,人群中緊張的氣氛漸漸緩和下來,他們感受到某種痛感。

長林抱起妹妹,十分吃力地向家門快步走去,為長林仗義執(zhí)言的工友飛奔過去,拖住巧穗的后背,他們在巧穗痛苦的叫聲里前行。工人們呆呆地望向他們遠(yuǎn)去的身影,一個個嘆起氣來,臉上現(xiàn)出虛無與絕望。

李廷龍是在綁匪指定的一間廢棄工廠接到長林電話的。他看到李涯和四五個人正坐在地上痛痛快快地玩牌,他們身后丟了一地喝光的啤酒瓶子、餐盒垃圾、泡面筒子。李涯沒有抬頭看父親,他知道李廷龍就站在他邊上。他繼續(xù)摔著牌,嘴里罵罵咧咧著。

“出牌呀,都死了?怕我還不起是怎么著?”

一起玩牌的幾個小青年統(tǒng)統(tǒng)站起來,沒人搭理他,他們也就是看在財(cái)神爺?shù)姆萆希綍r才忍下李涯這張臭嘴的,要不早給它扇爛了。

李涯見沒人搭理他,把手里的牌往地上一摔,又吼出一嗓子:“你們還玩不玩了,不玩一分錢都沒有!”

李廷龍照著李涯胸口就是一腳,李涯倒在地上,手捂胸口吭哧了幾聲,然后憤怒地說:“行,你真行李廷龍,有本事你就踹死我,我謝謝你!”

李廷龍騰出一只腳又踹出去,李涯手按著地,慌忙向后退出半米遠(yuǎn)。這一腳沒踹在李涯身上,被跟前的兩個小青年攔下了。

“你們是干什么的?小王八蛋!”李廷龍罵道。

邊上的幾個青年一起圍攏上來,他們一個個把胳膊疊在胸口,用十分挑釁的眼神瞅著他,很是囂張。

“黑社會?少跟我在這扮流氓!”

一個青年用手搡了一把李廷龍,李廷龍剛要還手,叫一個理著雞冠子頭的青年攔下了。

他痞里痞氣地說:“叔叔,道上的規(guī)矩您總懂點(diǎn)吧?”

“什么規(guī)矩?”

“欠債還錢!”

李廷龍并沒有接話,他向李涯吼道:“趕緊給我滾回車上去!”

“他敢?你問問他敢不敢?”

李涯面無表情地坐在地上,沒有說話,也沒看李廷龍。

“您要是真不懂規(guī)矩我就教教你!”

李廷龍從后腰把那把預(yù)備好的短刀抽出來,在幾個青年眼前晃了晃。

“看來,我今天不扎死兩個是回不去了?!?/p>

“弄他!”雞冠子頭大喝一聲。

幾人聚攏過來,把身上的彈簧刀、鋼管、雙節(jié)棍耍得生響。李廷龍本想拿出刀嚇唬嚇唬這幾個青年,沒想到他還真遇上混社會的了??催@陣勢,他要吃大虧,這幫小青年沒輕沒重的,殺紅眼了,那可真就白死了。

李廷龍的電話就是在這個時候響的。他一擺手,從兜里掏出手機(jī),“別介,你們先歇會兒,我先接個電話?!彼陂L林打來的電話中得知巧穗生了,是個兒子,長林在電話里絮絮叨叨的,他只說了句:“好,我知道了?!崩钔埖哪樕下鲂θ?,他把刀扔到地下,然后對那個雞冠子頭說:“行了,我也不跟你們費(fèi)勁了,直接說吧,要多少錢?”

“你還真當(dāng)我是要飯的了?不是我要錢,是你還錢!”

“他欠你們多少錢?”

“零頭我給你抹了,還十萬就行!”

“李涯,你跟爸說,輸了多少?”

李涯依舊喪著頭,他十分不耐煩地說:“他說多少就多少!”

“行,錢可以給你們,但是你得保證不能再招我兒子。”

“行,那你也得保證不能報警,否則就不是錢的事了?!?/p>

他們裹挾著李涯父子從銀行出來時,遠(yuǎn)遠(yuǎn)地瞧見幾輛警車鳴著警笛呼嘯而來,那幾個小青年嚇得面如土灰,緊緊地圍住李涯父子。當(dāng)警車從他們身旁穿過后,那幾個小青年才放下心來,抓在李涯身上的手紛紛放下來。李廷龍讓李涯先趕緊回家,自己則獨(dú)自離開,向醫(yī)院奔去。

“哎喲,尿了,尿了哎!”

“還尿了,行啊癩子!”

面對兄弟的嘲笑,那個嚇尿的青年紅著臉滿不在乎地說:“哪天進(jìn)了局子,我看你們還能笑出來不!”說完,他拍了下雞冠子頭的胳膊,然后沿著馬路牙子大搖大擺地走去。

“癩子,你不要錢了?”

癩子沒有回頭,他朝后擺擺手。他們看到癩子屁股上的尿漬鋪滿了整個后襠,他漸漸遠(yuǎn)去的身影使他們感到空虛。

雞冠子頭緊鎖住喉嚨,他似乎有話要說,但又什么也沒說。他從黑色塑料袋里拿出兩摞錢塞到李涯手里,然后朝著相反的方向走去。

4

超出很多人預(yù)料,李廷虎的“猛虎牌”衛(wèi)生巾非但絲毫未受到的沖擊,反而開始在各大超市走俏。李廷虎拍出的幾條廣告在市臺不分晝夜地轟炸,使人們的耳朵飽受摧殘。這使李廷虎的猛虎牌衛(wèi)生巾,在極短的時間內(nèi)為市民們所熟知。靠著低價競爭、給代理商高額回扣的營銷策略,猛虎牌衛(wèi)生巾不但迅速搶占了全市各大商場的柜臺,同時也在周邊縣市打開了銷路。

龍興毛巾廠的工人們好像又有了希望,他們想李廷龍、李廷虎畢竟是親兄弟,現(xiàn)如今哥哥的廠子有難,他當(dāng)?shù)艿艿碾y道會袖手旁觀嗎?再怎么說,毛巾廠也有他李廷虎的股份,他們李氏家族的股份全在毛巾廠??墒撬麄冨e了。李廷龍?jiān)诰然貎鹤右院?,龍興毛巾廠的工人就聽到了一個更加不幸的消息。他們聽說李老板一回來就去了李廷虎的衛(wèi)生巾廠,哥倆在衛(wèi)生巾廠的車間抱著扭打了半個小時。李廷虎死活不拿一分錢,銀行的貸款全叫李廷龍一人背,毛巾廠的欠薪問題他也一概不管,他說:“只要拿出一分錢,剛起來的廠子就得垮,你一個人垮還不夠,還得拉上你親弟弟,咱家的家業(yè)不能敗在我手里!”聽到這樣的消息,毛巾廠工人的心徹底涼了,他們指靠李廷虎還他們工錢的希望也落空了。

不到黃河心不死,毛巾廠的失業(yè)工人不時跑到李廷虎的衛(wèi)生巾廠,想在他的廠里找份活干,哪怕是臨時工也可以??墒抢钔⒒⒄f:“不是咱不想收留你們,你們也看到了,衛(wèi)生巾廠剛起來,主打的是周邊縣市,哪像毛巾廠做得那么大,用的人也多。再說了,要了你不要他,那還不得讓唾沫星子淹死?你們放心吧,毛巾廠黃不了?!眮碇\食的毛巾廠工人全被他擋了回去。

在這樣煎熬的日子里,毛巾廠的工人常常在深夜里無法入睡,他們恨李廷龍,更恨李廷虎,他們覺得正是李廷虎的衛(wèi)生巾廠把毛巾廠給鬧黃的。毛巾廠的工人再次集結(jié)起來,他們要逼李廷龍復(fù)工,要他把拖欠數(shù)月的工錢吐出來。他們堅(jiān)信李廷龍經(jīng)營了這么多年的廠子,即便真黃了,他也存下不少錢,為離婚他能給老婆好幾百萬,難道這點(diǎn)工錢他拿不出?

工人們走到工廠門口停下了,工廠大門被鐵鎖牢牢鎖住。工人們在廠門口拉起標(biāo)語:李廷龍,還我血汗錢!一眾工人齊聲大喊:“李廷龍,還我血汗錢……”那喊聲近乎哀吼,引起廠里的幾條狼狗一陣瘆人的吠叫,工人們的心里一陣發(fā)慌。工廠大院停放的那輛銀色奧迪跑車還是刺激了他們,他們知道李廷龍就在辦公室里,他救回的李涯也在里面,可是他們沒有一個人出來。幾個工人跑到汽修店借來液壓剪,把鐵鎖剪斷,憤怒的人群沖進(jìn)工廠。他們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李涯牽著兩條大狼狗朝他們走來,人群停住了,那狼狗的吠聲卻更加囂張起來,它們兇猛地一個勁兒地向前猛沖,前爪在半空中亂抓,好像隨時都能朝人群撲來。

李涯一眼便看到了大彪,他站在隊(duì)伍前面,還有幾個車間主任也和他并排站著。人群并未給他們助長半點(diǎn)氣勢。

“大彪,是你挑的頭?”李涯問道。

大彪看著他,那狼狗還在沒命地吠叫,李涯踹了其中一條狗的屁股,兩條狗便安靜下來,它們朝人群吐著舌頭,像是在等候命令,伺機(jī)反撲。

“挺能啊都!”這話像是對前排站著的各大車間主任說的,又像是對著所有前來討薪的工人說的。他又說:“你們就確定毛巾廠一定黃下去了?車間主任以后還想不想干了?”

“有錢就干,沒錢怎么干!”

大彪說完這句話,有些后悔,他看見那兩條狼狗齜著牙悶悶地叫起來,拽得李涯直往前打趔趄。

“大彪,真牛!我爸說了,沒錢,有本事你就領(lǐng)他們告去,要不你們就把毛巾廠點(diǎn)嘍……”

“大彪也是你叫的?”

“牛!”李涯又說了句。

“他們不講理,咱們?nèi)ジ嫠ィ ?/p>

眾人走后,在人群中最犯嘀咕的應(yīng)該就是大彪了。他后悔剛才逞能沒給自己留條后路,可是他又怕工友們罵他窩囊,只會窩里橫。前幾次工人們私下串聯(lián),他躲著沒吱聲,這次挑頭了,怎么說呢,一個字,爽!但是這爽的代價可能就是毛巾廠復(fù)工以后,他就徹底失業(yè)了。他走到半道,悄悄離開人群,又折回去,從超市買了兩壺酒,提著一提蘋果往毛巾廠走去。大門口被剪斷的鎖鏈還丟在地上,門也四敞大亮地開著,那是他們剛才的杰作。他看了一眼守衛(wèi)工廠大門的那兩個石獅子,它們垂喪著頭,嘴里的兩個大石球好像一不留神就能掉出來似的。

大彪那天在李廷龍辦公室究竟干了什么,沒有一個人說得清,但是所有毛巾廠的工人都愿意相信,那天大彪一定是告饒了,甚至有傳言說他給李廷龍跪下了。大彪回來后,告訴工友們一個振奮人心的消息,是李老板親口對他說的,廠子一定不會黃,叫咱們放心,他砸鍋賣鐵也要把廠子保住,保住廠子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李涯那輛跑車賣了,先給大家發(fā)一個月的工錢。等貸款一下來,他就復(fù)工,他要把拖欠的所有工錢一分不差地還給大家。以后每年會把放煙花的錢給大家發(fā)獎金,大家先都回去等一等。

大彪并沒有騙工友們,李涯確實(shí)預(yù)備第二天把跑車賣了,可是事也出在賣車的前天晚上。大彪從李廷龍辦公室走后,李廷龍與兒子爆發(fā)了激烈的爭吵。李涯當(dāng)然不想把跑車賣了,可是李廷龍非要做個樣子。

“你爹我還有多少家底?懂點(diǎn)事吧,李涯,你那跑車太扎眼,大家都看不下去了!我當(dāng)時就不該給你買?!?/p>

“你要做姿態(tài),賣我的車?”

“此一時彼一時,過兩年我再給你弄輛新的!”

“那你怎么不把你小老婆休了呢?你為了她,糟踐多少錢了你怎么不說呢,還要賣我的車?”

“小兔崽子,你就這么跟你爹說話?”

“行,就算我還你的救命之恩!”

“兔崽子,你的命都是我給的!”

李涯聽到這奪門而出,他開著跑車把女友接出來。那晚他們喝了很多酒,在市里的一間酒吧一直泡到凌晨四點(diǎn)多。

李涯摟著女朋友說:“小茹,等你大學(xué)畢業(yè)了,咱們就結(jié)婚!”

“你這算是向我求婚嗎?”小茹憨笑著問,酒精還在她的大腦里發(fā)酵。

李涯笑了,他笑得張牙舞爪,然后他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手里還晃著一個洋酒瓶子,他大聲喊著:“小茹,大學(xué)畢業(yè)就嫁我吧,我要給你幸福!”

女友在他腦門上啵了一口,說了句:“傻樣兒,我知道了!”

他們跌跌撞撞地從酒吧里出來。女友說她困了,想找個地方睡覺。李涯發(fā)動起跑車,跑車在寬敞的大馬路上風(fēng)馳電掣。

李涯愈加感到興奮,他對女友說:“小茹,咱們有多久沒飛過了?”

女友揚(yáng)起可愛的臉,她臉上的青春痘還是那樣紅,那樣亮,在昏黃的光暈里顯得那樣迷人。她說:“比一輩子還久啦!”

李涯問:“那一輩子是有多久?”

“一輩子?傻瓜,一輩子就是一瞬間……”

李涯還記得第一次帶女友飛,小茹事后對他說:“嚇?biāo)懒藝標(biāo)懒耍菬o限接近死亡的感覺真美好。”那時李涯還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形容,那就是他飛車時的感覺。

李涯把油門踩到底,在空曠的黑夜里,車子箭矢一樣射出去,他們聽到輪胎摩擦柏油路面的聲音,在那巨大而又刺耳的刺啦聲和車子的轟鳴聲中,他們的眼睛里一次一次地閃現(xiàn)出火車急剎車時的火花。他們無比幸福地享受著那種無限接近死亡的感覺,那種感覺使他們感受到一輩子似乎只有一瞬間。

隔夜的雨水還沉在路面,風(fēng)刮掉的枯葉一層一層緊緊地黏在地上,車子的咆哮聲把凌晨四五點(diǎn)的聲音全掩蓋住了。他們歡樂地笑著,他們在歡樂的笑聲里視線越來越模糊,他們只聽到“嘭”的一聲巨響,一個什么東西撞在了擋風(fēng)玻璃上,從車頂棚滾飛出去。然后,又是“哐”的一聲響,一把掃帚從破碎的玻璃窗插進(jìn)來,封住了李涯的咽喉。

龍興毛巾廠的工人們還在沉沉地睡著,那晚的覺似乎特別長,在他們的夢中,煙花開滿了整個仁安鄉(xiāng)的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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