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幸福
一
西河老街不大,只有一百多戶居民,相互擁擠在青弋江西岸大堤的兩旁,把這本來很寬的圩堤埂面切成一條羊腸似的小道。街面上的一塊塊青石,也被歲月的鞋底打磨得支離破碎,且油光發(fā)亮。
東川背著畫夾,提著畫箱,沿著街面款款走來,不時停下腳步,凝視一下兩旁錯落有致的房屋。偶爾也在房屋之間細長幽深的窄巷旁停下,看從青弋江挑水回家的居民,扁擔(dān)悠悠,水桶滿溢,稍不注意就會在巷道兩旁碰撞。巷道很窄,說明小鎮(zhèn)當(dāng)年地皮的金貴;巷道很陡,沿圩堤直下,反襯出圩堤的高度。挑水人的扁擔(dān)不長,水桶上面的繩子也不長,挑水人拾級而上時水桶才不會碰撞到臺階。墻是片磚灌土墻,上面遠高于屋頂,典型的徽派防火墻;瓦是黑褐色的小瓦,蓋得整整齊齊,還留有飛檐和天窗。有的門頭上還有門楣,鑲嵌著刻有花鳥蟲魚、龍鳳呈祥圖案的磚雕。間或有幾家雜物店,賣些竹籃、竹墊、木凳椅之類的竹木器具,也有幾家百貨店夾雜其中,賣些布匹、煙酒、食品等居民需要的東西。還有一家錄像廳,明眸皓齒的影星海報貼到了門外,呈現(xiàn)出古今交融、五彩繽紛又有些雜亂無章的氛圍。
縣志上說:這西河老街早在明代就有了,一度曾相當(dāng)繁華,后來隨著水路交通的衰落而日漸衰敗,只有幸存的幾幢木樓方能顯示出它的古老和滄桑。
青弋江從皖南黃山奔涌而來,到了這里開始靜靜地流淌,像一條緩慢爬行的白蟒。東川突然發(fā)現(xiàn)這條老街與一般的老街不同:街面要高出兩側(cè)店鋪的地坪1米多,從街面望去,門面就像窗戶似的。聽當(dāng)?shù)厝私榻B說,這是因為防洪的需要。老街坐落在防洪大堤上,隨著水位的不斷上漲,人們每年都要將青弋江大堤不斷加高,才形成了今天特有的景象。臨河的一面,汛期來臨時,水位升高,便用石頭壘砌、木柱支撐,頗有些湘西吊腳樓的風(fēng)格,因而很受攝影、繪畫愛好者的喜愛。
東川踏上西河老街之前,心情一直就很壞很壞。醫(yī)院工作的煩惱,生活的不快,家人的譴責(zé),讓他想找個地方平靜一下煩躁的心情,梳理一下雜亂的情緒。他的美術(shù)輔導(dǎo)老師就建議他回老家住幾天,再到老家附近的西河老街看看。他沒想到看到的是漸漸破敗的小鎮(zhèn)景象,覺得自己就像這被現(xiàn)代文明遺忘的小鎮(zhèn)一樣,落寞卻又不甘。
前面,一位叫冬梅的中年婦女正在門口搓洗衣服,五彩的肥皂泡沫淹沒了她的雙手。一個三四歲的小男孩平平,正在她的背上爬上爬下。冬梅搓完了衣服,回頭在小男孩腮幫上吻了下:“平平,站開點,媽媽要倒水了?!毙∧泻②s緊閃到一邊,冬梅端起盆子當(dāng)街一掀,泡沫和污水沿著石頭縫不斷向四周伸展著,肥皂泡破裂著,污水漸漸融入了大地。東川瞅著眼前這一片汪汪的水無處下腳,只是搖頭,并不好說什么。冬梅拎起盛滿衣服的桶沖鄰居喊道:“李二媽!捶衣服去!”“你先去吧!”屋子里傳出了一個老婦人的聲音。冬梅便自顧自地向街頭走去。
一會兒,青石板上的泡沫消失了,石縫間還殘留著漆黑的污水。東川小心翼翼地沿著高出地面的石頭跨過去,又回頭看了一眼污水處,搖搖頭。
“平平,給你油條?!蔽堇飩鞒鲆宦暅喓竦哪新?。東川循著聲音望去,小男孩平平已經(jīng)走到一家油條鋪前停下來。
“我不要!我媽媽不讓我老白吃你們家的油條。”被叫作平平的小男孩說著,昂著天真的小臉去追他的媽媽。
“小英子,給他送去?!蔽堇锫曇粑绰洌T里邊便走出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姑娘,扎著兩條羊角辮,閃著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她身高比同齡人似乎要高一些。她把兩根油條硬塞進平平的手里。
這地方的人多淳樸啊!東川在心里贊嘆道。
“嘩眾取寵,牛皮大王……”同事陳南的譏笑聲忽然在東川耳邊回響,他苦笑了笑,將思緒又拉回到了眼前。
“嗞——”油條在鍋里翻滾著,煎熬著,一股濃郁的香味撲鼻而來。不知道怎的,東川忽然想起曹植的《七步詩》: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然而,眼前的平平與油條漢之間能用“相煎何太急”嗎?當(dāng)然不能,用相互關(guān)愛還差不多,而他東川和陳南之間似乎有點“相煎何太急”的味道。古人說同行是冤家,他和同事陳南之間的關(guān)系有點微妙,特別還涉及一個叫普藍的女人。普藍是婦產(chǎn)科醫(yī)生,是陳南的老鄉(xiāng)。一次她來找陳南,偶然路過東川宿舍的門口,看到東川在繪畫,很好奇,東川就請她進去坐坐,兩人交流得很好。普藍很欣賞他的畫,東川也覺得她人很親切,偶爾想起她時還會有一些莫名的騷動……
平平一手抓一根油條,邊走邊吃,跟在媽媽冬梅的身后向老街水碼頭走去。
東川開始打量著這小小的油條鋪,里面很暗,墻壁四周灰蒙蒙的。幾張不太明亮的方桌凌亂地放在里面,桌面上還糊著層報紙,已被油漬過多次。兩位老漢正在吃著脆嘣嘣的油條,喝著白開水——也有可能是白酒,雖然很少有人早晨就喝白酒的,但東川以前就遇到過幾次,有人大清早在早餐店喝白酒的。
油條漢抬頭望了他一眼,然后不知同旁邊揉面的女人說了句什么,引得女人也好奇地看了他半天。
一陣秋風(fēng)過后,東川的長發(fā)被攪亂了,米黃色的風(fēng)衣由于沒有扣扣子而揚了起來。他沒有動,思考著是進去還是不進去。
肚子咕咕地叫了一番,東川這才想起,早晨來得匆忙,忘了吃早點,僅僅吃了兩塊鍋巴。進去吧?屋子里很暗,給人一種壓抑感。電燈泡發(fā)出昏黃的光,一只大蜘蛛正在墻角織網(wǎng),只有那金黃色的油條是一種亮色,給人一種溫暖和安慰。
東川終于在風(fēng)衣的口袋里摳出了幾張皺巴巴的錢,買了幾根油條,咬著這脆香的油條,沿街道繼續(xù)向前走去。
小英子追到門外,定定地看著他的背影。
油條漢的女人笑了起來:“這人真有意思,大清早就賣呆。瞧他那衣服,全是花花綠綠的斑點,起碼有兩年沒洗。那頭發(fā)老長老長,像個娘們。真不講究,邋遢鬼?!?/p>
“管他呢,八成是個書呆子。”男的說著,把兩根面條繞在一起,邊抖邊拉,拉到差不多一尺長時就順著油鍋沿滑了下去。
“嗞——”油鍋里又熱鬧起來。
二
東川從小就喜歡畫畫,美術(shù)課是他最喜歡的課。雖然美術(shù)課很少,一周只有一節(jié),還經(jīng)常被語文、數(shù)學(xué)老師占用,但并不影響他對美術(shù)的喜愛。他的課本、作業(yè)本的空白處,畫滿老師和同學(xué)的肖像,或者農(nóng)村常見的豬牛羊雞鴨鵝等各種小動物,或者畫花鳥蟲魚,他甚至還給農(nóng)村老太太畫過鞋墊的花紋。為此,他也沒少挨父親和老師的罵,都認為他將來會沒出息;同學(xué)們也嘲笑他不務(wù)正業(yè),上不了大雅之堂。有次他在數(shù)學(xué)課上畫老師發(fā)火的樣子,被數(shù)學(xué)老師發(fā)現(xiàn)了,還撕了他的課本,扭了他的耳朵,罰他在教室后面站了整整一上午。但也有老師喜歡他的,譬如物理、化學(xué)老師做實驗,沒有實驗器材,無法演示,就叫他照著課本上圖案在黑板上畫,試管、燒瓶、酒精燈、砝碼、天平、電路圖等,都畫得栩栩如生,讓大家很是敬佩。所以中考結(jié)束時,他聽說師范學(xué)校要招美術(shù)班學(xué)生,將來到學(xué)校當(dāng)美術(shù)教師,他就想填報師范美術(shù)專業(yè)的志愿。他被校長叫去一頓臭罵:會畫幾個小人頭就能當(dāng)畫家了?簡直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想得美!他只好聽校長的話將志愿改到了衛(wèi)校。
在大家看來,當(dāng)時最吃香的是商校、工業(yè)學(xué)校,畢業(yè)后能留在城市工作啊。選擇了師范學(xué)校,預(yù)示著將來只能當(dāng)個孩子王,而且根據(jù)哪里來回哪里去的原則,他只能回到農(nóng)村小學(xué)當(dāng)老師。特別是在農(nóng)村,音樂、體育、美術(shù)等都屬于副課,中高考都不考,學(xué)不學(xué)都一樣。學(xué)校不重視,家長不重視,學(xué)生也不重視。他父親在聽了校長的解釋后,對校長感激不盡,因為對于許多望子成龍的農(nóng)民家庭來說,跳出農(nóng)門,能有一個鐵飯碗是最好的選擇。只有成績差點的,或者家里條件不好的人,才會填報師范——師范提供伙食補貼最高。初中學(xué)校之間相比,也是看誰考得名校多、中專多。
東川雖然上了衛(wèi)校,但還是和上初中時一樣,業(yè)余時間喜歡繪畫,衛(wèi)校關(guān)于人體解剖的知識讓他將人物畫得更準確。美術(shù)老師也說他很有美術(shù)天賦,應(yīng)該找個老師系統(tǒng)學(xué)習(xí)一下,說不定將來還真能成個美術(shù)家。但東川知道,家里經(jīng)濟條件不好,沒有錢送他繼續(xù)讀書,他必須先工作,有了自己的收入,才能有繼續(xù)學(xué)習(xí)深造的機會。衛(wèi)校的學(xué)習(xí)他當(dāng)然沒有放松,畢業(yè)后也順利地被分配到市級醫(yī)院工作,讓一直想跳出農(nóng)門的人非常羨慕。而與他一道考取中專,被錄取在師范學(xué)校的同學(xué),都回到家門口的鄉(xiāng)村小學(xué)當(dāng)起了孩子王。機靈點的早早找女同學(xué)做了老婆,更多的人都只能找個村姑做老婆,每天下班之后還有幾畝田的農(nóng)活等著他們。本來辛辛苦苦以為跳出了農(nóng)門,沒想到還是被土地的泥濘牢牢粘住了。
東川雖然在市級醫(yī)院是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醫(yī)生,但也足以讓他的父母家人都感到高興,畢竟居家過日子,誰家都會有人生病的時候,東川的家人和親戚都因為能找到他指引而慶幸、自豪,就連父母親也因有了東川而覺得比村人高出一等。所以,東川回家,父母親連農(nóng)活都不讓他做,頂多讓他幫著做下飯。
三
西河老街的盡頭,有一個石頭砌成的碼頭,由寬約五米的青條石一級一級碼放而成,并一直向河邊延伸有30多米長。青條石被清澈的青弋江水沖刷了幾百年,石條已變得光滑而瑩潔。十幾個女人散亂地蹲在碼頭,拼命地搓洗著衣服,棒槌聲砰砰起伏,水珠飛濺,給這金秋的早晨添了幾多生機,幾多歡樂。
東方的太陽跳出了青弋江河面,升起一竿多高。幾艘滿載黃沙的機動船在青弋江河面耕耘著,水面波光粼粼,像誰不小心撒落了滿河的碎金碎銀。
東川被感動了。記得一位業(yè)余畫家在看了他的畫作后,沒做什么評價,卻建議他說:“到鄉(xiāng)下去走走吧,走進大自然,走進生活。你不是喜歡水鄉(xiāng)嗎?到你的家鄉(xiāng)西河去看看吧?!?/p>
現(xiàn)在,他將排班與同事調(diào)整了一下,有了集中的幾天假期。
他回來了,帶著惆悵。
朝陽,水面,浣洗女……對,這就是水鄉(xiāng)的特色。
東川選好了角度,打開畫箱,支好了畫架。
女人們并沒有發(fā)現(xiàn)這位不速之客的到來,依然在說她們的笑話和故事。
一個六十多歲的婦女提著一桶衣服,蹣跚地走下臺階,笑呵呵地說:“喲!來了這么多人,難怪這么熱鬧呀!”
“李二媽啊,到我這邊來,我給你留了個位子?!倍氛f著,挪挪屁股,空出一塊地方。
另一頭又一個人叫她:“李二媽,到我們這邊來,我們幫你洗?!?/p>
“好的,難為你們這些媳婦們都照顧我這老太太?!崩疃屝呛堑模芨袆?,因為誰也不愿冷落她。
“哎喲喲,這可不行,都在搶李二媽呀,我們是鄰居,最親。”冬梅說著,便把李二媽的桶接了過去,幫她洗。旁邊幾個婦女洗好了,又抓過李二媽木桶里的衣服洗起來。
“李二媽,唱一段歌吧。”冬梅建議道。
“啊呀,不中,老了,唱不好。再唱,我兒子又要罵我了?!崩疃屢贿呁妻o一邊向岸上看了看,準備唱。
“唱一段《送新娘》吧?!庇腥颂嶙h。
“好?!北娙烁胶汀?/p>
李二媽清了清嗓子,就唱了起來:
爆竹一放響燦燦,
掛燈結(jié)彩好風(fēng)光。
今日府上有喜事,
會說好話向前方。
新漆盒子四拐方,
一對花燭擺中央。
請先生,看好日,
看到今年今月,
今月今日,
喜配成雙。
一頂花轎四人抬,
一抬抬到貴府來。
……
最后3個字的音被岸上傳來的聲音打斷了:“怪不得這么熱鬧,原來又是你們這些缺德鬼捉弄我老媽啊!”
東川循聲望去,一個穿著毛線衫的小伙子抓著條毛巾來洗臉了。他身材修長,風(fēng)度翩翩,在城里,是一個典型的美男子,哪個姑娘看了都會愛上的。
“李經(jīng)理來了!”洗衣的婦女們叫了起來,李二媽自然也停止了唱歌。
“才起床吧?李大經(jīng)理,也該找個婆娘了,總不能還叫李二媽天天給你洗衣燒飯呀!”冬梅沖他嚷道。
李經(jīng)理來到了水邊,擠好了牙膏,他說:“沒找到好的啊?!?/p>
“我們西河老街那么多漂亮的妹妹你都看不上?恐怕是叫哪個狐貍精給迷住了吧?!倍沸χf。
眾人也都跟著笑了起來。
“是叫一個狐貍精迷住了。那狐貍精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就是我家隔壁的冬梅!”李經(jīng)理回敬道。
眾人一陣哄笑。
“好??!說到老娘頭上了?!倍酚中哂謵?,抓起棒槌就要過去打他。
李經(jīng)理含著滿嘴的牙膏泡沫上了岸,還一個勁地直樂。
李二媽站起來,沖兒子正色道:“不上正道的東西,還和嫂子開玩笑?!?/p>
“沒關(guān)系,我愛嫂子呢!”李經(jīng)理還在逗她。
冬梅氣得又要往上追,李經(jīng)理已逃了好遠。冬梅氣得大喊:“有本事等供銷社的鳳妹妮來了再說,不叫你跪三天三夜搓衣板,我就相信你!”說著又呼地蹲下使勁捶衣服。
“哈哈哈……”眾人又一陣哄笑。
又一個婦女沖李經(jīng)理喊道:“李大經(jīng)理,上次在供銷社,端了個尿壺的人是誰呀,???”
于是又一陣哄笑,笑聲把水濺得亂飛,人們的身上、手上、頭發(fā)上、臉上全是。
四
東川是個只有中專學(xué)歷的普通醫(yī)生,確切地說是使用醫(yī)療機器給病人檢查的技術(shù)人員,并沒有獨立的“處方權(quán)”。雖然每周只有三四天班,剩下的時間很多,但總不能無所事事吧?打牌,日夜鏖戰(zhàn),勞身傷財,他覺得劃不來。青春時代是寶貴的,人又能有幾度青春?交朋友,逛街購物,炫耀自己,吹噓自己,又有多大價值?太多的時間靠打發(fā),就覺得冗長,空虛無聊。而繼續(xù)鉆研醫(yī)學(xué),他興趣不是很大。于是,他重新?lián)炱鹱约盒r候的興趣愛好——開始學(xué)畫畫,素描、靜物、寫生、速寫,他覺得自己有這方面的天賦。
不久,市衛(wèi)生系統(tǒng)搞了個新春畫展,院部要求每個科室都要推薦作品參展,科室主任沒辦法,只能矮子里面選將軍吧!就讓東川無論如何要畫幾幅作品參加,正好東川也想看看自己的實力究竟如何。幸運的是,全院有3幅作品入選參展,東川的畫就是其中之一,這讓科室主任覺得很有面子,也讓同事們對東川刮目相看:別看東川平時在單位話不多,工作也不出眾,想不到還是個很內(nèi)秀的人啊??剖抑魅芜€在晨會上表揚了他幾句,希望大家像東川一樣,有時間多看點書,學(xué)點業(yè)務(wù)知識,哪怕是學(xué)點繪畫、音樂,至少也能陶冶情操,不要像有的同志,業(yè)余時間就會打牌賭錢。賭場傷感情,上班都沒精神??评锏娜硕贾肋@是在表揚東川畫畫,批評陳南愛打麻將。東川雖然自己很低調(diào),怕因自己驕傲而引起別人的妒忌和嘲笑,但陳南還是將仇記在了東川身上,從不說東川半個好字。
東川對陳南并不太在意,醫(yī)院里人們對他怎么看也不大在意,讓他在意的是他的參展作品引起了衛(wèi)生系統(tǒng)一位資深老畫家的注意,他覺得東川很有靈氣,就將他推薦給當(dāng)?shù)匾凰髮W(xué)的美術(shù)教授。沒想到東川和教授還挺有緣,東川就拜教授為師,開始系統(tǒng)學(xué)習(xí)美術(shù)知識,進行美術(shù)創(chuàng)作,甚至心里萌生了考美術(shù)專業(yè)的沖動。
因為繪畫,東川開始在醫(yī)院里有了一些小名氣,茶余飯后,醫(yī)院里也有人在議論他,他就耳聞目睹了一次別人的議論。他剛從食堂里買了飯回來,兩個護士嘀嘀咕咕地從他身邊過去。那個矮個兒的護士還故意撞了他一下。他認得,她是兒科的。
“對不起?!眱嚎频淖o士說。
“沒什么?!彼⑽⒁恍?,走了。
“瞧!十足的書呆子,像個機器人?!眱嚎频淖o士說,“想不到他還能畫一手好畫?!?/p>
“真看不出,是一條臥龍。”另一個護士贊嘆。
他心里樂滋滋的。
“大畫家,什么喜事這么高興?。窟呑哌€邊笑呢?”一聽是普藍的聲音,東川心里一喜,就隨口開玩笑道:“看到美女當(dāng)然高興??!”
“哈哈哈!”普藍笑了好一陣才說,“大畫家,那你什么時候有空到地下室去給本美女畫張肖像?”
“那求之不得啊!我正愁找不到模特,只要你不嫌棄我把你畫丑了就行!”東川趕忙答應(yīng)了。
“一言為定!明天我上白班,晚上在宿舍等你?!逼账{嫣然一笑,一扭一扭地走了,她是全院第一個主動要給東川當(dāng)繪畫模特的,東川心里非常高興,當(dāng)初曾找了好幾個同事給自己當(dāng)模特,但沒有一人答應(yīng),即使答應(yīng)了也堅持不了半個小時,現(xiàn)在居然有人自愿給他當(dāng)模特,而且還是他很喜歡的女醫(yī)生普藍,一定不能馬虎大意。之后一整天的時間里,東川一直在思考著如何將普藍的神韻畫出來……
五
供銷社李經(jīng)理已和碼頭上的女人們休戰(zhàn)了,刷好牙洗完臉,匆匆回家,準備去上班。
碼頭跳板上依舊繁忙,又有一些人拎著衣裳來了,跳板上擠滿了人。水珠飛濺,像雨點。東川覺得畫筆自然熟練起來,色彩也變得明快。身后不知何時,已圍了一大群孩子,小英子和平平也在。他們好奇地看著東川手中的顏料、畫筆,看著畫面上漸漸清晰的船、樹、房子和人,甚至女人玉臂上晃動的水珠。
冬梅洗好衣服,伸了個懶腰,活動活動蹲得麻木的腿腳,提著桶離開了水邊,把臨水的石階讓給了別人。李二媽也洗好衣服上來了,回頭望了望這熱鬧的碼頭。兩人走到石階中間停下,再次揉揉酸痛的腰,仿佛不愿離開這個地方。
“那人干什么的?”冬梅問。
“不知道干什么,好像在畫什么?!崩疃屨f。
“過去看看?!倍氛f。
兩個女人好奇地走了過來。小孩們自動地讓開了。
“畫什么?”冬梅問。
“畫畫?!睎|川說。
“這有什么好畫的?”冬梅問。
“畫了漂亮?!?/p>
“這畫上有我嗎?”冬梅問。
東川抬起頭,認真地打量了她一眼,心里說,不錯,這女人年輕時一定更漂亮,現(xiàn)在還是水靈靈的。于是,東川便逗她說:“有?!?/p>
“那怎么不告訴我一聲?你要是早講,我也要回家換套好看的衣服啊,瞧我這身衣服,又舊又破?!倍仿裨沟?。
東川笑了,仔細地打量她一眼:瓜子臉,淡眉,薄唇,鼻子和嘴都小巧而勻稱。那雙手,袖子挽到肘上,露出白嫩細膩的皮膚,三五點水珠綴在肌膚上,給人一種冰肌玉骨之感。好有魅力的女人!
東川逗她說:“這樣更美?!彼緛硐胝f:這是生活美,藝術(shù)美,怕她也許不懂。
“真的?我看看。”冬梅當(dāng)真了,朝著畫上左瞧右瞧,“騙我,畫上根本沒有人?!?/p>
“仔細看看?!?/p>
冬梅把頭伸到畫前,小心翼翼地,仔細地搜尋著。李二媽也把頭伸過來幫她找。
“找到了嗎?”東川明知她找不到,故意問。
“怎么這么臟呀,花花綠綠什么也沒有?!倍泛苁?。
“是?。y糟糟的。”李二媽也跟著幫腔。
東川不動聲色地說:“你們離遠點,再好好看一下。”
兩人疑惑地往后退了幾步,仔細地瞅著,目不轉(zhuǎn)睛。
“噫?神了,怎么都出來了?人、房子、水、樹,真靈驗!”冬梅驚奇地叫了。李二媽也半信半疑的,一會兒瞧瞧畫,一會兒瞧瞧東川,像發(fā)現(xiàn)了什么似的,嘴唇囁嚅了幾下,又沒說出聲來。
“哎,大家快來看看,這家伙把你們都畫上去了?!倍放d奮地朝跳板上的人們招呼著。
人們像聽說有鳳凰似的,紛紛扔下衣服棒槌一齊涌了上來,把他圍在當(dāng)中,評頭論足。嘰嘰喳喳,像早晨的菜市場一樣。
三個女人一臺戲,這十幾個女人,該是一出大戲。
“怎么就這么點大?哎!不太像。”她們嘆息了。陸續(xù)回到跳板上洗衣服去了。冬梅仍愣愣地看著。
“能給我畫一張大的嗎?像賣的掛歷上的女演員一樣?!?/p>
“能?!睎|川點點頭。
“我叫冬梅,就在這鎮(zhèn)上,待會兒有空就到我家去,給我畫一張像,我管飯。”冬梅高興了,樂滋滋地哼著小調(diào),和李二媽一道走了:
我正在城樓觀山景,
耳聽得城外亂紛紛。
旌旗招展空翻影,
卻原來是司馬發(fā)來的兵。
……
剩下的幾個人都回到跳板上洗衣服去了。
青弋江碼頭上,又是一片水聲嘩嘩……
東川繼續(xù)對畫做細心修飾。
碼頭跳板上的人漸漸散去,偌大的碼頭一下子變得空蕩蕩的。東川身后的孩子們也都已散去,只有小英子呆呆地望著他畫。賣油條的女人來淘米洗菜了,將小英子叫了過去幫忙。
清澈的岸邊水變渾了,渾水又漸漸消散,消失。片片枯黃的菜葉在青弋江水面上漂著,開始著自己的流浪?!巴煌煌弧遍_過來的機動船在跳板旁停下,船主在圩堤上挖了個灶膛架起鍋煮飯,青煙裊裊升起了。幾個女人帶著小孩上了岸,到沿街的人家去買菜。
梳洗完畢的李經(jīng)理一身西裝,還打著挺括的領(lǐng)帶,正準備去上班,看東川還一個人靜靜地畫畫,不由得走了過去。他仔細地,認真地瞧著,時而點頭,時而搖頭,自言自語:“這房子畫得像,這人畫得太小了?!?/p>
東川聽了他說的全是外行話,并不理會,但心里也因有人關(guān)注自己而有些暗暗得意。
“小伙子,誰教你畫畫的?畫能賣錢嗎?”李經(jīng)理問。
“賣錢?不?!睎|川頹然地搖了搖頭。
“那你畫什么?不吃飯了?”李經(jīng)理又問。
“我愛畫畫,我也有工作?!睎|川覺得一時可能無法和他講清其中的原委。
“單位不扣獎金嗎?”
“我這幾天休假?!?/p>
“孬子!休假應(yīng)該去跳跳舞啊?!?/p>
東川定定地望著他,嘆了口氣,說:“我覺得,我有一種責(zé)任去畫畫,去畫生活,去表現(xiàn)美,鞭撻丑,用畫給人以知識。這你也許不懂,這樣說吧,人們都喜歡散步,可散步能掙到錢嗎?人們并沒有因為沒有錢而停止散步,就像聊天,聊天能聊出飯來嗎?但人們還是喜歡聊天。人一旦形成了某種嗜好,很難解釋清楚的。就像你喜歡跳舞,不但掙不到錢,反而會花錢,這值得嗎?但你還是要去跳舞。我覺得如果這些要用錢來解釋,恐怕是解釋不通的。不要把我們所做的任何事情都用金錢來衡量?!?/p>
“你是個詩人?!崩罱?jīng)理點點頭,又搖搖頭,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張名片,“有事你可以到供銷社找我,需要筆墨紙硯水彩顏料,或者白糖、煤油、化肥等,我都可以幫你忙。我欣賞你們有才華的人。我上班去了,再見。”
說著,李經(jīng)理轉(zhuǎn)身就走,嘴里還哼著歌曲。
望著李經(jīng)理漸漸遠去的背影,東川將手中的名片揉作一團,扔進了清亮亮的青弋江。因為這些東西,有的對于他種田的父母來說非常需要,但對生活在城市的東川來說,并不算特別緊缺的物資,他基本上能夠自己解決。但李經(jīng)理的熱情還是讓他的心里涌起一絲淡淡的溫暖,一股強烈的責(zé)任感涌上心頭:“畫,一定要畫!”
六
東川如約來到了普藍的宿舍。那是一個單身職工的雙人宿舍,普藍和兒科的一個護士住在一起。因為知道東川要來畫畫,兒科護士知趣地出去了,把房間留給他們畫畫交流。
支好畫架,鋪開紙筆,東川讓普藍坐著,擺出一個固定的姿勢,他邊畫邊和她聊著。他覺得自己一向笨拙的嘴居然能夠滔滔不絕。
不一會兒,普藍的老鄉(xiāng)陳南來了,待在這兒不走。一會兒說,這畫得不好,那畫得不像,或者這太黑,那太白,簡直是歪曲普藍的形象。普藍有時忍俊不禁地笑得前仰后合,使東川所捕捉到的瞬間形象不斷地幻滅。他感到,這張畫將畫不好了。
“這是素描,而不是水粉或水彩。”東川被陳南的無知和騷擾激怒了,扔了鉛筆。他不知當(dāng)時哪來那么大的勇氣,要是現(xiàn)在,他肯定不會扔的,他會自己離開的。但那時,他還是扔了,并且說了句很不客氣的話:“陳南,你在這吵得我難以靜心,我畫不下去了,請你出去一下?!?/p>
“陳南,你在這兒,我老笑,他也畫不好,你去玩兩個小時再來吧。”普藍懇求地說。
陳南很不情愿地退了出去,但東川的興致被破壞了。他問普藍:“他和你什么關(guān)系?”
她很驚訝:“沒什么關(guān)系,同事,同鄉(xiāng)。”
“很對不起,這張像畫壞了,我也沒心情畫了,何況我畫技也不是很高,以后再賠禮吧?!睎|川起身準備告辭。
“那,下次吧。我不告訴他在哪畫?!逼账{也意識到陳南干擾的錯誤,很不好意思。
門一開,陳南還站在門口。
七
東川背著畫夾,去了西河老街。
雨停了下來,天還是陰沉沉的。
他在冬梅家門口站住:“有人在家嗎?”
冬梅迎了出來,“是來畫畫的嗎?進來吧?!?/p>
東川走了進去。
“是畫像嗎?”冬梅忙給他倒了一杯茶,“先歇歇,喝杯水吧!”
冬梅到房里去了,一會兒就換上了一套嶄新的衣服。齊耳的短發(fā),白底藍花的上裝。她好高興??!照相館她去過幾次,照過幾張相,畫像倒是大姑娘上轎——頭一回。她滿懷期待。
她按照東川的安排坐在那兒,一動不動的。平平在她身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
東川支好了畫架,調(diào)好顏料,開始勾勒輪廓線了。
“畫得漂亮點,好嗎?讓我男人回來大吃一驚?!倍放d奮地說。
“嗯?!睎|川覺得好笑,這人真有意思。
“媽媽畫像啰!”平平一路歡叫著,把這個消息迅速傳遍了西河老街。老街上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下子把這小屋擠得爆滿。東川不得不時時停下筆,支開那堵住門口遮了光線的人群。小英子站在他的身后,一動不動地看著他畫。
“放松些,嫂子?!睎|川開始專心地畫了起來。眼睛,這是最重要的地方,人畫得有沒有靈氣,就全看這雙秋水似的眼睛。哦!這女人真美。要是自己不愛畫畫,要是自己不把它作為事業(yè)來追求,他不也擁有一個美麗的女友嗎?
普藍。
用普藍點在眼睛上,可以使眼睛變得很深邃,很水靈,有一種生機。然而普藍用完了。他打開放在桌子上的一整盒水彩,獨獨又少了一支普藍……
“普藍哪去了?”東川自言自語道。
“你講什么?”冬梅問。
“沒講什么,不,我講,我這差一支顏料。早晨我清清楚楚地記得這支顏料帶來了,怎么就沒了呢?”他翻遍了畫箱,也沒找到,又找地上,也沒有。
“你們誰拿了畫家的顏料?”冬梅站了起來,厲聲問。眼睛在每一個人的臉上掃過,仿佛要看出什么破綻。
“你們誰要撿了,拿出來,我有用。”東川對那些小孩子們說。
“我們沒拿?!毙『⒆觽兓卮鸬馈?/p>
“那哪兒去了?”冬梅發(fā)威了,“你們要不主動拿出來,我馬上一個人一個人地搜,搜到了別怪我不客氣!”
“算了,算了,我用別的顏料代替吧!”東川怕事鬧大了,大家面子上都不好過,便勸她道,“一支顏料沒什么大不了的事,或許是我丟在家里了。”
“從小偷針,長大偷金?!倍窔夂艉舻刈卦?,問,“還能畫嗎?”
“能。”東川笑了笑,“不過你自然些,放松些,像先前畫時的那樣,要不然畫出來就成了母老虎了?!?/p>
眾人被他這一逗,全笑了。
氣氛一下子松弛下來。
“冬梅,剛才你們這鬧哄哄的,什么事?”李二媽不知何時走了過來,關(guān)切地詢問道。
“畫家丟了一支普藍色顏料,畫畫用的。”冬梅說。
“我剛才看到炸油條的王師傅家小英子從這一路跑回家去了,會不會是她拿了?”李二媽說。
“哦,對了,一定是她偷的。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好偷人家東西,任你打罵都不改,真拿她沒辦法。都12歲了,還不懂事?!倍仿裨怪?,又對東川說,“算了,被她拿了算你倒霉。”
“就是剛才站在我身后的小姑娘?我看她還好嘛,看得很認真,我以為她要畫畫呢!沒想到卻是這樣毛手毛腳的,哎——”東川長嘆了口氣。
“你們別著急,先等一會兒,我有辦法?!崩疃寣|川和冬梅說。
李二媽轉(zhuǎn)身出門向供銷社的方向去了。冬梅也站起來,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哈欠,喊道:“坐著也累??!”門口圍觀的人也漸漸地散去。
不一會兒,李二媽和兒子李經(jīng)理匆匆走了進來,李經(jīng)理大聲嚷道:“大畫家,聽說你丟了支顏料?”
“是的,普藍。”東川說。
“剛聽我媽一說,怕影響你畫畫,把我們心中的美女冬梅畫丑了,我特意從供銷社買了一支送給你,我們小鎮(zhèn)大多數(shù)人都是好的啊?!崩罱?jīng)理說著,從口袋里掏出一支顏料,遞給了東川。
“謝謝李經(jīng)理,謝謝李二媽。”東川接過顏料連說,“多少錢?我給你。”
“那你就小看我們西河老街人了?!崩罱?jīng)理說,“我們供銷社正好賣這種顏料,只是沒有你用的顏料好,不值錢,就算我代小鎮(zhèn)那個不懂事的小孩向你賠個禮罷了,希望不要影響你對我們小鎮(zhèn)的美好印象啊?!?/p>
“不會不會!”東川說,“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收下了?!?/p>
李經(jīng)理轉(zhuǎn)身走了,嘴里又哼起來了歡快的小曲。
東川打開普藍,調(diào)上色,涂上畫紙,效果非常明顯,人物畫面都生動起來。
李二媽一會兒看看畫,一會兒看看冬梅,一會兒又看看小伙子。自個兒先嘖嘴,又搖頭,好奇地問:“看你把我們冬梅畫得像仙女似的,你這畫一張像,恐怕要好多錢吧?”
“不要錢?!睎|川忙笑著說,“你要是喜歡的話,抽空我也給你畫一張。”
“不中,不中,我老太婆了,不上像?!崩疃屭s忙搖頭,就像東川立刻就要給她畫像似的,趕緊推辭起來。
“畫家,你家在哪里?”過了一會兒,李二媽搭訕似的問。
“就在西河鄉(xiāng)下。”
“你父親是誰?”
“東林?!?/p>
“東林?哦,我想起來了,畫家就是東林家那個考了中專衛(wèi)校的小川子吧!”李二媽忽然想起來似的,高興地說。
“你知道我父親?”東川有些驚訝。
“嗯!東林可是個好人??!小川子,都長這么大了,那會兒,你媽剛生下你,家里茶飯苦,又沒奶水,你父親急得抱了你東一家西一家地找人家討奶吃。孩子,我還喂過你奶哩,你是吃百家奶長大的,真聰明。”李二媽對他贊不絕口,越看越喜歡,“你在哪兒工作?拿多少錢一個月?還能畫畫,真聰明。把冬梅畫得像天仙似的。你能畫花嗎?”
東川被她這一連串的稱贊和問話弄得不好意思,一邊畫一邊簡單回答著她的提問,空氣明顯地活躍了許多。
八
他開始得到教授的贊嘆:“東川,你進步得很快!可以考美術(shù)學(xué)院了?!?/p>
東川真的開始追求了。畫,他拼命地畫。在考試之前,他幾乎放棄了所有的愛好,除了上班時間外,他不再接觸任何人,只是畫畫、看書,準備考試。
大考過后,他心里蠻有把握,甚至已開始準備醞釀怎么寫辭職報告。
醫(yī)院宣傳科長找到他:“聽說你這次考得不錯。就要離開這兒了吧,把你這幾年來畫的作品在我們醫(yī)院展覽一下吧!給年輕人做個榜樣,讓他們從打牌中驚醒過來?!?/p>
“好吧!”東川同意了,但導(dǎo)師卻搖搖頭,認為東川現(xiàn)在辦畫展有點過早,容易揠苗助長。但醫(yī)院注重宣傳教育效果,堅持要辦。導(dǎo)師也不便再阻止,答應(yīng)畫展那天他可以來,但不講話。于是,東川找出自認為不錯的40幅作品,交給院工會去布置畫展。
一個月后,東川書畫展在醫(yī)院隆重舉行,市衛(wèi)生系統(tǒng)領(lǐng)導(dǎo)和全市知名的書畫家都應(yīng)邀前來觀展。院長親自主持,市政府分管衛(wèi)生的副市長親自剪彩。導(dǎo)師雖然沒有說話,但他始終面帶笑容地站在那兒,就是一種姿態(tài)。作為醫(yī)院的一個普通職工,東川美術(shù)作品展很成功,可以用轟動全院、驚動四鄰來形容。畫展,也讓東川壓抑了很久的虛榮心得到了滿足,他心里太高興了,原來榮譽是那樣容易得到。他真想把這個消息告訴所有的朋友,特別是陳南和普藍。然而,他突然意識到好久沒有跟普藍聯(lián)系過了,好像美術(shù)展現(xiàn)場也沒看到她的身影。
東川遇到普藍同宿舍的那個兒科護士時,那兒科護士問他道:“大畫家最近春風(fēng)得意??!怎么好長時間不到我們宿舍去玩了?”
“我一直在準備考試,哪有時間啊?!睎|川如實地解釋道。
“你好孬啊!”那兒科護士深深地嘆息了一聲,搖搖頭走了。
東川震驚了,因為他知道這句話的含義和分量。
當(dāng)天晚上,東川將普藍約了一道出去走走。
風(fēng)好涼好涼,夜好黑好黑,像要淹沒這孤零零的路燈似的。
他和她默默地走著,誰也不說話。
沉默,并非都是難堪的。當(dāng)他們都在醞釀自己的感情,尋找新的交流方式時,又是美妙的。
過了好久,東川停下來,問:“你知道我約你來干什么嗎?”
“不知道,但……”普藍沒有往下說,等著他的下文。
“我早就想和你說了,我想和你交個朋友,可以嗎?”東川畢竟是來自農(nóng)村的,他咬咬牙,才說出來,臉早已透紅。幸虧是夜晚,看不出。他只覺得臉上火燒火燎的,像有許多小蟲子在爬,心里亂糟糟的。
普藍停下了腳步,定定地望了他好一會兒。他差點兒激動地撲了過去,想狠狠地“咬”她一口。然而,普藍低下了頭,甩著咔咔的皮鞋聲慢慢向前走著。
“我相信你說的是真話,我也很喜歡你。我早就盼著你這句話。然而,你一直沒說。幾個月過去了,我以為我自作多情,以為你看不起我。我想找你,又沒有勇氣。于是我自卑了,我的心冷了,而陳南一直待我很好,給我燒菜,送飯,照顧我。我一個單身女人,又只身在外,我感到孤獨,害怕,我需要男人的保護。在陳南第三次向我求婚時,也就是你考試前三天,我答應(yīng)了他。后來,又聽說,你考得很好,要離開這個醫(yī)院了,我更死心了。為了要醫(yī)院分配的房子,最近,我就要和他登記結(jié)婚了?!闭f著說著,她的聲音低了下來,甚至帶著哭腔。
東川如五雷轟頂,他愣愣地站在那兒,呆了好久,好久。
“你恨我吧!我市俗,我輕??!”普藍哭了。
“不,不!不能怪你。”東川清醒了過來,理智戰(zhàn)勝了情感。
“我本來以為,我配不上你。你很有涵養(yǎng),又很漂亮,追求你的人又那么多,而我只身一人生活在城市里,家里人都在種田。而且你是本科學(xué)歷,我只有中專學(xué)歷,我沒有別的辦法和他們競爭,我想用我的才華來吸引你,想等我考上了再和你說的,沒想到……”東川啜泣起來。
“我不知道,真對不起,你要是給我一點點暗示就好了,我也決不會答應(yīng)別人?!逼账{也哭了,“現(xiàn)在,我覺得陳南還不錯,況且……”
“我并不是要你和他吹,我只是覺得我有許多心里話要說,說出來,我會高興,舒服。當(dāng)時,我想考美術(shù)學(xué)院,欲望很強,我在拼命地爭取,我怕談情說愛會分心。一旦觸動了這根敏感的神經(jīng),我會不得安寧的,而且我這幾年的奮斗都要付之東流。我找到了一個廢棄的房子,一有空,就一個人躲在里面,畫畫,讀書,我把一切都拋開了。然而,我恰恰忽視了,這事應(yīng)該男的主動??!”東川忍住了啜泣,擦了擦眼淚,又說:“我不想再傷害第三個人的心了,雖然我恨他,但這已成過去,看在你的分上,我會好好待他,也祝你幸福!”
“那,就讓我們做個除夫妻之外的最好最好的朋友吧!”
“嗯!”
九
雨,連綿不斷。東川父母都到田地種菜去了,農(nóng)民總是在每時每刻地和光陰斗爭。
如果天不下雨的話,田干的,人們可以悠著點兒慢慢干,田也好做些。以前兩個月沒下雨,地干得開裂,馬路上塵土飛揚多高,人人盼望下雨,然而偏偏沒有雨。待收獲的季節(jié),需要晴天時,老天爺又下起雨來,而且越下越大,越拖越長,似乎要把以前積累的雨水全部倒干為止。這可苦壞了那些農(nóng)民,怕誤了光陰,只好穿雨衣,在田里勞動。地很濕,很爛,膠鞋踩下去都拔不出來。膠鞋上粘了好幾斤的土,人們便索性脫了它,赤腳站在田里。鋤頭已無法用了,被土粘住,像一團球,人們只好用鍬。衣服被雨打濕了,襯衣又被汗浸透,被雨衣裹住的身體捂得很熱,心里煩悶。
東川無法去西河老街寫生,待在家里,享受著不用下地勞動的特殊待遇,其實心里很著急。他想幫父母干活,父母不讓。其實他知道,父母多么希望有人幫著干活呀!農(nóng)民千方百計地養(yǎng)一個兒子圖什么?圖的就是這個勞動力。本來,他也可以幫父母干活。他很小的時候,不也幫父母做事了嗎?但現(xiàn)在中專畢業(yè)后,分在城里工作了,土地的觀念已經(jīng)淡化,對這些農(nóng)具早已陌生,更重要的是他拿筆的手再也拿不動鐵鍬和鋤頭。長期脫離土地上的勞動,讓他再次面對土地時顯得體力不支。父母知道他的苦處,知道各有所長的道理,就像東川當(dāng)醫(yī)生天天給人看病一樣,父母也是外行。而他們的兒子?xùn)|川就在醫(yī)院,還能給生病的親戚和村鄰們找到最好的醫(yī)生診治,這使得父母親在家鄉(xiāng)和親友間很有面子,也很受鄉(xiāng)鄰們的尊敬。
東川看到父母辛苦勞作,自己一個大小伙子待在家里,實在難為情,便硬著頭皮要去下田干活。母親看著他說:“在家吧,中午燒一下飯,這農(nóng)活你干不了?!?/p>
父親也說:“甭去吧,你干活那外行的樣子,我看了都會來氣?!?/p>
東川理解父母的心情,農(nóng)活干不完,他們心里惱火。他便只好待在家里。他決心好好畫畫。畫出名聲,畫到省外,畫向全國,畫到世界,而且一定憑自己的能力讓父母不再那么辛苦。他心里又鼓起勇氣,有一種強烈的征服欲和成功欲。
時間剛好上午8點半,他至少還有兩個小時的時間畫畫。
他從提包里拿出4個紅蘋果,一把水果刀,又從廚房里拿出一個碟子,擺好。支好畫夾,調(diào)好顏料,畫畫。
他靜靜地坐在那兒,眼里只有畫,其余什么都忘記了。他覺得在色彩上有了一些突破,一種難以言狀的突破。他很欣喜,他在努力地尋求,想找到其中的奧妙。
爺爺不知什么時候已站在他的身后,他不知道。爺爺是住在小叔家里的,看他那穿蓑戴笠的樣子,一定是從田里剛上來。爺爺這輩子都是勤勞的,他每次回家都要買幾件禮物給爺爺,爺爺也常??渌㈨?。
爺爺在東川的身后站了有二三分鐘了,東川還沒有發(fā)覺。爺爺有些不高興。這孩子怎么不叫我?難怪別人說他現(xiàn)在有些看不起人,對我都這樣。不,不會,他或許沒看到我。爺爺故意咳嗽了一聲:“嘿嘿,咳咳!”
東川一驚,回頭看了他一眼,見是爺爺,便微微笑了笑:“您坐!”便又埋頭只顧畫畫了。
爺爺一轉(zhuǎn)身走了。
東川看了看爺爺?shù)谋秤埃行┮苫?。他并沒往心里去,又埋頭只顧畫畫了。
三個多小時一晃就過去了,待他一看鬧鐘已經(jīng)11點半了,便匆匆放下畫筆,忙著去淘米、洗菜。而家里到處亂糟糟的,桌上,凳子上,灶上,全是雞爪印和雞屎,媽媽的聲音也進了屋:“怎么到現(xiàn)在才淘米???你這小家伙一點兒事都做不好!”母親埋怨了東川幾句,便接過東川淘好的米,放水,點火煮飯。
東川又將剛洗的菜送到灶上,還是那樣慢騰騰地做。媽媽一把奪過菜籃子,罵道:“去一邊吧!小老子,指望你干什么事都不中,就知道畫啊畫的。”
東川見媽媽在忙,自己便又走到畫前,想把那最后幾筆畫完。
剛畫了幾下,爸爸陰沉著臉進屋了??纯礉M屋滿桌的雞屎,不由心頭火起。幾只紅蘋果恰成了點燃他憤怒的導(dǎo)火線。
“你爺爺來過嗎?”父親問。
“來過。我叫他坐,他沒吱聲走了?!睎|川還沒感覺到父親的變化。
“啪!”東川挨了一巴掌,只感到腮幫火辣辣的疼。他蒙了,不知父親哪來那么大的火。
“飯燒好了嗎?”
“媽在燒。”
“媽在燒,叫你在家干什么?你看這桌上地上全是雞屎,你干什么去了?”父親氣得直打哆嗦。
“我在畫畫,我不知道?!睎|川分辯道。
“你爺爺來了,你為什么不喊他?為什么要他坐在全是雞屎的凳子上?還有那幾個蘋果,為什么不給你爺爺吃?你爺爺辛苦了一輩子,什么苦沒吃過,吃你幾個蘋果又怎樣?爺爺也不會這么饞,你只要客氣一聲,他也不會想吃你幾個蘋果的。家里人都說你讀過書,懂禮貌,可你簡直是一包老粗糠,老子打死你這小雜種。”父親的火著實不小,手又舉了起來,媽媽趕忙來制止。
東川有些呆了,他覺得自己沒有錯:“這蘋果是畫畫用的呀!我還沒畫好,怎么能讓他吃呢?我只想著畫畫,其余什么也沒想?!?/p>
“畫畫,畫畫,我叫你畫?!备赣H伸手扯下那張畫,三下兩下地撕了,還不解氣,又抓過他那畫夾,扔到外面。
東川心碎了,為什么自己這樣不被人理解。還畫嗎?畫的,既然下了決心,就不可再退卻。他冒雨去把畫夾撿了回來。
“雨水淋濕了我的頭發(fā),別以為我是在為你哭泣?!睎|川強忍住淚,心里說,“扔吧,我現(xiàn)在不跟你說,總有一天,你會理解兒子的?!?/p>
父親拿起那幾個蘋果,往隔壁去了,他要送給爺爺,以維護爺爺?shù)耐馈?/p>
十
那是一個陰雨的周末,來看病的人很少,正在科室值班的東川便看起美術(shù)史來。突然,有個面容熟悉的人站到了他的面前:你是那個喜歡畫畫的東川醫(yī)生吧?東川聽了一愣,抬起頭來一看,忽然就想起來了:面前站著的這個男子是西河老街供銷社的李經(jīng)理。除了上次給東川送顏料之外,李經(jīng)理還幫東川家買過幾次化肥、農(nóng)藥,那時農(nóng)村經(jīng)常停電,東川還托他給父母買過幾次煤油。李經(jīng)理非常熱情,都一一給辦妥了,也讓東川的形象在父母的眼里又高大了幾分。東川還給他女朋友鳳妹妮畫過一張水粉肖像,應(yīng)該說兩人的關(guān)系還不錯。東川趕緊給他倒茶、讓座。
寒暄幾句之后,東川便問李經(jīng)理突然到醫(yī)院找他,不知道有什么事?李經(jīng)理見屋內(nèi)沒人,才漲紅著臉說:“我也是無事不登三寶殿?,F(xiàn)在遇到個天大的事,想請你無論如何幫個忙,否則我這個經(jīng)理就當(dāng)不成了?!睎|川驚訝地問:“什么事這么嚴重?你不就是幫人家開后門賣點化肥煤油等緊俏物資嗎?沒那么嚴重,又不是沒給錢?!崩罱?jīng)理突然“撲通”一聲跪在東川的面前說:“不是那些事。我和女朋友在一起,沒想到她懷孕了,她年齡還差幾個月,我們領(lǐng)不到結(jié)婚證,要是張揚出去,我就要受處分,說不定還會被供銷社開除了,今后也沒臉在西河混了?!睎|川心里一驚,對于男女之事他還沒有任何經(jīng)歷,但畢竟是學(xué)醫(yī)的,道理他都懂。東川問:“女的來了嗎?”李經(jīng)理說:“來了?!睎|川說:“你把她喊進來?!崩罱?jīng)理在門口招招手,一個身材豐腴的女人走了進來,她解開頭上的圍巾,東川才看出她就是鳳妹妮。東川原以為他們兩人是自由戀愛的,雖然女的年齡不夠,沒能領(lǐng)證結(jié)婚,要是放在一般普通農(nóng)民身上,也不算啥大事,干脆結(jié)婚生子,辦幾桌酒造成事實婚姻,也不失為一樁喜事。但是他們這樣是不行的。而且,一般的醫(yī)院都需要他們提供結(jié)婚證或鄉(xiāng)鎮(zhèn)計生辦的介紹信之類,他們沒有,無奈之下,李經(jīng)理才想到進城找東川幫忙。東川在市級醫(yī)院工作,婦產(chǎn)科應(yīng)該有熟人,而且市級醫(yī)院的醫(yī)療技術(shù)也會確保萬無一失。一看事關(guān)李經(jīng)理和未婚妻的飯碗,東川別無選擇,只能出手幫忙。
安頓李經(jīng)理他們在科室等,東川立刻去婦產(chǎn)科找普藍幫忙。普藍不在,值班的女醫(yī)生見是平日傲氣十足的大畫家東川來找,很是興奮地問:“有什么事需要我效勞?”東川說:“有個女性朋友意外懷孕了,能不能幫她做了?”女醫(yī)生說:“這事啊,你按正常程序來辦就行啊?!睎|川說:“就是正常手續(xù)辦不了,才找你幫忙的?!迸t(yī)生也說:“那我也有點為難啊!做人流有風(fēng)險,還要擔(dān)責(zé)任。”東川說:“只要答應(yīng)幫忙,不要你擔(dān)任何責(zé)任。”女醫(yī)生沉吟了半晌,壞笑著說:“要是別人的事,我就不管了;但要是你自己惹的事,我?guī)湍憬鉀Q一次,但下不為例。”東川沒退路了,幫人幫到底,只能點頭承認是自己惹的事。
東川就去跟李經(jīng)理說:“婦產(chǎn)科醫(yī)生我找好了,一個熟人,她只讓我?guī)P妹妮進去。但有一點我必須提醒你們:無論出現(xiàn)什么樣的后果,都不能講出去。否則我們都要倒霉。當(dāng)然,我們市級醫(yī)院做這樣的小手術(shù)完全是有把握的?!眱扇诉B連點頭,想來他們已經(jīng)沒任何退路,只能如此。
李經(jīng)理繼續(xù)在科室等著,東川帶著鳳妹妮進了婦產(chǎn)科:檢查、簽字,進手術(shù)室,一個流程辦下來,許多熟悉不熟悉的護士看到東川都捂著嘴笑。東川知道自己被誤解了,他替李經(jīng)理擔(dān)了“壞名聲”。好在整個流產(chǎn)過程非常順利,風(fēng)妹妮平安無事,稍微休息了一下,就和李經(jīng)理兩人感恩戴德地走了。
此事過去好久,只要遇到婦產(chǎn)科那些醫(yī)生護士,看他們神秘的眼神,東川都覺得他們在議論自己,也許在他們的心里,東川一定是個“壞”男人了。就連普藍看到他,臉上也流露出一絲不屑。但這次之后,他再也沒進過婦產(chǎn)科一次。
十一
小英子回到家里,她心里很苦。周圍的人待她都好,哪家有吃的都忘不了她,所以母親不得不把油條大方地送給老街的小孩。
她不愿意和大家一道,她怕人家丟了東西,她說不清,她又不愿一個人到人家去玩,她怕。就是因為五年前的那件小事,她丟盡了臉,也使她媽媽從此好像永遠欠了人家似的。
那時,小英子從李二媽家的桌子上拿走了兩個雞蛋。她把蛋藏在口袋里,說不清為什么要那樣做。那么多人勸她,她也不聽,就是不肯拿出來。
街上塞滿了人,把她團團圍在當(dāng)中,似乎是三堂會審。人們使勁地往前擠,沒有人罵她,沒有人打她。大家都勸她。李二媽說:“只要你把雞蛋拿出來,你媽就不會打你。”
她僵著不動。
“好妹妮,聽奶奶的話,奶奶喜歡你。等雞下了蛋,奶奶煮給你吃?!?/p>
她還是不吱聲,像個木偶。
她媽媽勸她說:“好女兒,聽媽的話,媽最疼你,把蛋拿出來,媽給你買花裙子,買花衣裳?!?/p>
一個賣黃池茶干的婦女也勸她說:“你拿出來,保證不打你,我還給你一塊干子,中嗎?”
……
任憑大家苦口婆心地勸,她像個啞巴,像個木偶,一動不動,一言不發(fā)。媽媽氣極了,照著她的頭上就是一巴掌。淚水從她的兩眼一涌而出。她嘴角抽動了幾下,又停了,沒有哭出聲來。媽媽還要打,被李二媽拉住了。
大家把盛怒的小英子媽媽勸走了,邊走邊安慰著她:“誰在小時候沒犯過錯呀?改了就好?!?/p>
“這孩子還小,不懂事,改了就好。”眾人都這樣原諒了她的第一次過失。
現(xiàn)在,她已由當(dāng)年的小囡變成大囡了。人們待她還是那樣真誠,還是勸她不要再偷。她心里好難受?。∷f話,沒人相信,她感到心里好苦好苦。
一覺醒來,她突然覺得嗓音變了。有一天,突然降臨的初潮更使她驚恐不安,好在有媽媽幫著指導(dǎo),她才沒有驚慌失措。媽媽欣喜地說:“小英子,你長成大人了,女孩子家長大了都這樣?!?/p>
然而,她畢竟成大姑娘了,別人不會再說她拿別人的東西了吧?因為大人是不會偷東西的。她心里好高興,好舒服。她突然覺得自己長大了許多,走路說話總模仿大人的樣子。她開始修飾自己的烏發(fā),對著鏡子獨自瞅著那紅撲撲的粉臉,一照就是幾十分鐘,直到有人叫她為止。
她時時感到一種沖動,來自體內(nèi)的,無以名狀的激動,仿佛兩天沒吃飯似的焦急,渴望男孩子關(guān)注自己。她很注意打扮自己。她時常想起過去,想起那個固執(zhí)、倔強的小女孩,她恨自己。她開始理解母親,理解家庭,理解周圍的人和事。她睜著眼睛,努力地觀察著周圍的一切。
她好悔,好悔??!
本來,她可以一直看東川畫下去,她被他的畫迷住了。她多想跟他學(xué)畫??!然而,他會愿意教她嗎?她曾經(jīng)是個小偷??!不光彩的過去讓她羞愧。
她很痛苦,也很慚愧,她跑回了家,她要找媽媽要錢,去買顏料、買筆、買畫夾、買紙。然后再跟這位老師學(xué)畫。
十二
“東川,政工科叫你去一下?!痹洪L辦公室的辦事員和他打了個招呼。
“現(xiàn)在?”
“現(xiàn)在?!?/p>
東川拖著沉滯的步伐去了。他剛剛到他報考的美院去問了,他的朋友告訴他:“這個地區(qū)只錄取了4名,其中有3名是內(nèi)招,另一名不是你嗎?”
“我沒接到通知呀!”他有些驚訝,隱隱地感到有些不妙。
“通知發(fā)出去半個月了?!迸笥延行@奇,“恐怕……”
他垂頭喪氣地回來了。一切奮斗、希望統(tǒng)統(tǒng)沒有了。他像碰了釘子的氣球,一下子從空中消失了,留下的只是一個破碎的空皮囊。馬路上人很多,自行車像流水似的川流不息。他不知道是怎么把車騎回來的,他只記得別人的車碰了他好幾下。他摔倒了,又爬起來,推著車就走。
像一只鳥兒,曾帶著自己的理想,在高空中一起翱翔,越飛越高,越飛越遠,越飛越快。他隱約看到夢想的大門敞開著,正在迎接他。他從這影影綽綽里看到了希望,看到了成功。他加快了速度。
“轟隆??!”一聲巨響,山崩地裂似的。他只感到一陣暈眩,翅膀失去了力量,整個身體像隕石似的急劇地摔了下去,愈落愈快,他感到自己五臟六腑都要蹦出來了,骨頭都酸軟、散架。
底下是望不到底的深淵。好一會兒,他感到自己被一個軟軟的東西掛住了,頭腦“嗡”的一下什么都沒有了。
空白,空白。
待他回到醫(yī)院時,他已清醒了過來,理智戰(zhàn)勝了情感。要怪只怪自己的畫技不夠格,畫得不好。如果自己的畫技出類拔萃,那么他們一定會錄取自己的,好在明年還有機會。
他來到了政工科辦公室,他不知有什么事在等待著他。
科長請他坐下。
“這次考試考得很好吧?通知來了嗎?我家隔壁的小三子已拿到通知書了,和你考的一個學(xué)校?!?/p>
“沒有,我被擠掉了。”東川頹然地說。
“哦,小伙子,別灰心,好好工作。”科長安慰了幾句,便進入了正題,“東川同志,今天請你來,是受院黨委的委托,和你談一件事情,希望你能諒解。”
“什么事?”
“你考前不是休了探親假嗎?是你們科室主任同意的,院黨委已批評了他,他是無權(quán)批準探親假的,這假必須由我們院部批準才有效?,F(xiàn)在院黨委認為,你還不夠探親假的條件,本要做曠工處理的,鑒于初犯,又有科室主任做擔(dān)保,這二十幾天就做事假處理了,按規(guī)定扣兩個季度的獎金。”
“為什么?”東川震驚了,“科室主任的話也不算數(shù)?”
“我不是和你講得很清楚嘛!院黨委還專門為你的事開會研究了。聽群眾反映,你利用上班時間看書,多次調(diào)班,晚上又搞得很遲,影響了工作,也影響了別人。你還經(jīng)常背著畫夾到處亂跑,還搞什么個人畫展,出足了風(fēng)頭,根本沒有在本崗位的敬業(yè)精神。而且,聽說你生活上也不檢點,經(jīng)常帶女同志去婦產(chǎn)科……本來院部決定要處理你的,我堅決不同意,希望你以后能引以為戒,搞好本職工作。”科長拍拍東川的肩膀,勉勵道,“小伙子,好好干,我們相信你,回去吧!”
東川氣憤了,他把積壓在心頭多年的怒火全噴發(fā)了出來,一股腦地向科長傾瀉過去。隔壁的保衛(wèi)科人員聽到吵鬧聲趕來,好說歹說才把東川勸走了……
往宿舍走的時候,東川就在想:是誰在外面壞我名聲?哦,他突然意識到那個給鳳妹妮幫忙的女醫(yī)生,還有普藍、陳南……陳南一直把自己看成他的情敵,即使和普藍結(jié)婚了也不忘損壞他的名聲。反正我是身正不怕影子斜,讓他們說去吧,走我自己的路!
十三
東川開始全身心地畫畫了,他好高興??!畢竟家鄉(xiāng)還有人支持他畫畫的,雖然他們還不可能理解畫畫的全部含義。雖然冬梅因為當(dāng)他的模特而受到丈夫的埋怨,但冬梅的丈夫也沒有過多為難她。
田里到處是忙碌的農(nóng)民,割稻、翻地。他要尋找生活的真、善、美,然后去畫,去表現(xiàn)。
他不是畫過自家魚塘拉網(wǎng)捕魚的情景嗎?他不是畫過鄉(xiāng)村簡易電影院的畫報嗎?還有綠蔭中隱現(xiàn)的小樓,城里林立的樓群,企業(yè)龐大的機械……
西河老街外的稻谷場上堆滿了金黃金黃的谷物。遠處是深藍的水,蒼褐的田野,冷峻的水藻,曲曲彎彎的小路,和兩三只覓食的雞,這不就是一幅典型的江南秋色圖嗎?東川趕緊支好畫架,畫著,畫著。他只感到興奮和欣喜。導(dǎo)師說得對,不是我們生活中缺少美,而是我們?nèi)鄙侔l(fā)現(xiàn)美的眼睛。他像一個饑餓的孩子撲在面包上一樣,失戀的痛苦,考試被擠掉的失意統(tǒng)統(tǒng)忘卻了。他覺得自己不是為了考學(xué)而畫畫,而是為了藝術(shù)。
冷峻的底色,點以金黃色的草堆,畫面跳了出來,黑白兩只母雞在低頭尋覓,便給畫面平添了無窮的生機。
東川正沉浸在歡樂之中,突然身后傳來一聲怯生生的叫聲:“叔叔?!?/p>
他一回頭:“哼!是你?”
小英子,這個手腳毛糙的女孩,難道偷了我一支顏料還不夠嗎?還要到這兒來偷?他心里迅速一轉(zhuǎn),不由得用冷冷的眼光打量著她。
她的臉紅了,漸漸眼睛盈滿了淚花:“聽他們說,你丟了一支顏料,他們一定是說我拿的吧,你相信嗎?”
東川茫然地點點頭,又搖搖頭,沒吱聲。
“我沒有拿你的顏料,真的沒拿,請你相信我,媽媽說我已經(jīng)是大人了,大人怎么能隨隨便便拿人家東西呢?小時候,我曾拿了一次人家的東西,拿了還堅決不還給人家,后來,他們都認為我一定喜歡拿人家東西。可實際上,從那次以后,我再沒有拿過別人一次東西,但沒有人相信我,他們始終用傳統(tǒng)的老眼光看我。鎮(zhèn)上人都對我很好,但一旦別人丟了東西,他們都會認為是我拿的,轉(zhuǎn)彎抹角地勸我交出來。叔叔,我沒拿,拿什么交呢?我真感到委屈。我看你畫畫,我喜歡畫畫,我媽媽答應(yīng)給我買顏料了,我不會拿你的東西,叔叔,你相信我嗎?”
望著她那雙滿是熱淚的眼睛,東川第一次感動了,這個硬漢子流下了真誠的淚水。當(dāng)初,當(dāng)他得知所報考的那個學(xué)院有人把他擠掉后,他沒有哭泣。他不怨天,不怨地,只怨自己。不上美術(shù)學(xué)院也照樣可以成為畫家的。現(xiàn)在,他更堅定了“努力進取,自學(xué)成才”的信心,眼前的這個小女孩需要他的鼓勵和信任,他也同樣需要別人的鼓勵和信任,他沖動地拉住小女孩的手,顫聲說:“我相信你,好妹子,我收你這個學(xué)生?!?/p>
“哇——”小英子放聲大哭,淚水像決了堤的河流,開了閘的大壩。
“咳咳!”谷堆邊有個男人急急地咳了兩聲。他一驚,趕忙松開小英子的手,臉一紅:“小英子已長大了?!?/p>
小英子感激地走了,沿著那彎彎曲曲的小路,在草堆中穿梭、逶迤,消失。
東川仿佛覺得小英子走進了畫中。風(fēng)大了起來,青弋江里傳來了濤聲。
十四
自此,人們經(jīng)??吹揭粋€身穿藍色風(fēng)衣的青年在西河老街及之外的田野游蕩,無論是早晨、中午還是傍晚,也無論是陰雨天還艷陽天,更無論是農(nóng)閑時節(jié)還是緊張的農(nóng)忙時分,他都在緊張忙碌地寫生。他的后面跟著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女孩,也學(xué)著他的樣子在繪畫、寫生。
因為來得多,跑得勤,老街里的居民和東川差不多都熟悉了,就連老街外的村民他也認識了許多。他在田野或行走,或繪畫;農(nóng)民們一邊干著農(nóng)活,一邊哼著民歌:
土呀土呀是個寶,
掀起耙子又直刨,
刨到泥鰍鍋中燒,
一面黃來一面焦,
嗞嗞啦啦真好聽,
擺在那桌上香沖天,
抹抹胡子干幾杯,
一杯是個龍騰飛,
二杯是個鳳展翅,
三杯是個童送財,
四杯是個泉水噴。
喝得足呀吃得飽,
……
在這熟悉的場景中,東川覺得自己真正走進了生活,他的創(chuàng)作也突飛猛進。他的導(dǎo)師對他贊賞有加,一些畫界同行也對他暗暗敬佩,但他并不急求成功,并不想在同僚面前博得幾聲淺薄的贊許。他要把自己融入藝術(shù),把生命獻給藝術(shù),把藝術(shù)鍛造得爐火純青。
許多年后,在東川工作的那個江南都市里,東川美術(shù)作品展隆重開展,省內(nèi)外知名畫家、藝術(shù)工作者等紛紛趕來觀看,并給予很高的評價。幾乎所有展出的畫當(dāng)時都要被人們標價收藏,搶購一空。東川也借助新聞媒體的宣傳幾乎一夜成名。他所工作的醫(yī)院領(lǐng)導(dǎo)聞訊后,立即趕來表示祝賀,并當(dāng)場表示要將他調(diào)到醫(yī)院工會工作,讓他有更多的時間從事美術(shù)創(chuàng)作。而東川卻一幅畫也不愿賣,都無償送給了那些對他有過幫助的老師、朋友、同事;而且,他還拒絕了院領(lǐng)導(dǎo)的好意,仍留在原來的崗位上,一邊工作,一邊繪畫,過得十分逍遙。他的妻子——美術(shù)學(xué)院畢業(yè)的小英子,不但把他們的家料理得井井有條,還成為他藝術(shù)上的最佳搭檔。
東川畫展的成功也帶熱了西河老街,人們驀然發(fā)現(xiàn)還有這樣一個有特色的西河老街:青條石板,粉墻黛瓦,雕梁畫棟,雖然房屋有些破舊,街上的店鋪也搬走了許多,但那幽雅的環(huán)境,古樸的氛圍,還是吸引了許多美術(shù)愛好者、攝影愛好者前往寫生創(chuàng)作,讓許多旅游愛好者流連忘返。當(dāng)?shù)卣畬⒗辖值拈_發(fā)治理納入了旅游建設(shè)規(guī)劃,與村莊整治、環(huán)境治理、文明創(chuàng)建等結(jié)合起來,經(jīng)營開發(fā)老街。李二媽愛唱的那些民歌已經(jīng)被當(dāng)?shù)匚幕块T記錄整理出來,有的還錄成唱片,成為非遺作品,免費發(fā)給老街上的一些店家播放。東川將自己的畫室牌子掛在西河老街的幾間舊房子里,給來創(chuàng)作寫生的美術(shù)愛好者提供一個休憩之所。李經(jīng)理和鳳妹妮后來辭職到上海做生意,聽說生意做得很大,正在動員朋友和他一道回西河老街開發(fā)旅游,還聘請了東川等文化旅游界精英做他的開發(fā)顧問,再現(xiàn)西河老街往日的輝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