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潛伏

2021-09-02 02:24
延河(下半月) 2021年8期

楊 莎

下班前,李家桐向妻子發(fā)了一條微信:今晚想去游泳,我晚點兒回來。

妻子很快答復(fù):我可能得加班,兒子的作業(yè)怎么辦?李家桐聽出這句話背后的抱怨,心里升起歉疚,但仍然回復(fù):我給我爸打電話,讓他先看著兒子寫。這幾天,李家桐的父親腸胃病犯了,被李家桐從老家接到城里看病,住在他們家里,順便幫他們接送兒子。妻子回復(fù):我都快輔導(dǎo)不了了。李家桐皺起眉頭,回復(fù):放心,我爸好歹做過人民教師。自從妻子競聘成功后,說話經(jīng)常有說一半藏一半讓人揣測的毛病。李家桐曾經(jīng)委婉地提醒她,要注意跟家人說話的方式,但這個毛病難以糾正。比如現(xiàn)在,她的潛臺詞就是,連她輔導(dǎo)兒子的作業(yè)都費勁,何況李家桐的父親那么一個退休好幾年的老頭子?李家桐的妻子是一家國有銀行的副處長,去年年底提拔,當(dāng)時35 歲,在與她同批提拔的干部中屬于最年輕的一撥,上升勢頭兇猛。妻子工作敬業(yè),人也會來事兒,做事受到的挫敗少,這讓她年輕時就強硬的性格變得越來越剛硬。李家桐一般不挫其鋒芒,因為妻子是好妻子,她的敬業(yè)態(tài)度同樣表現(xiàn)在家庭生活上,比如對待兒子的學(xué)業(yè),她比李家桐重視。就算當(dāng)了副處長,除了要求李家桐和她輪換輔導(dǎo)兒子每天的作業(yè),妻子堅持陪兒子上課外班,周六上午的奧數(shù)班上,她有時會攜帶筆記本電腦,坐在教室最后一排,一邊聽課一邊加班。

聽課是為了回家好給孩子輔導(dǎo),畢竟現(xiàn)在孩子們學(xué)習(xí)的知識已經(jīng)完全不同了。兒子上幼兒園的課外英語時,課本上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長頸鹿的英文單詞“giraffe”。李家桐當(dāng)時感慨,他在這個年齡連長頸鹿是什么都不知道,更別提英文了。

為什么突然想游泳?妻子換了一個角度提問。李家桐想,其實沒有原因,只是想游而已。但這個理由不能說,它聽起來有點矯情。李家桐答復(fù):王林柯辦了一張游泳卡,今天可以帶一個人免費游,他剛才問我,我答應(yīng)了。王林柯和李家桐關(guān)系不錯,兩家人一起吃過飯。李家桐說的也是事實,只不過王林柯今天沒有邀請李家桐,是李家桐主動要跟他一起去的。

收到李家桐微信的妻子本來不太高興,但她突然想到了李家桐的體檢報告。報告顯示李家桐的身體不太健康,他看起來瘦,已有輕微脂肪肝,有一項血液檢查的指標偏高。妻子上網(wǎng)查了,簡單說那是油脂量。打個比方,李家桐的血管壁如今淤著一層薄薄的油,就像水管起了銹,雖說現(xiàn)在不影響使用,但任其自然發(fā)展總有后患。當(dāng)時妻子說李家桐必須開始運動,培養(yǎng)健康的生活習(xí)慣,被李家桐搪塞過去。他從小四肢不協(xié)調(diào),不擅長任何一項運動,當(dāng)年兒子學(xué)走路,李家桐他媽欣慰地說,幸好孩子沒隨家桐。家桐小時候走路,經(jīng)常順拐,搞得大人都發(fā)愁,怕這孩子小腦發(fā)育有問題。李家桐對生活的態(tài)度是順其自然的,松樹筆直而長壽,藤蘿歪七扭八也活得很久。妻子不以為然,說李家桐的道理就是瞎糊弄。但李家桐的糊弄和妻子的強硬一樣,貫穿生活的全部細節(jié),并不因事而異。因此總體來說他是比較好對付的人,吃穿不講究,遇事容易商量,一般不提非分要求,善于退讓三分求團結(jié)。

妻子想到這里,同意了李家桐晚上的計劃。

李家桐給王林柯打了個電話,讓他在單位門口等自己一會兒,一起去游泳。王林柯很驚訝,說你今天怎么想通了,之前叫你好幾次你都不去。李家桐說我不會游,王林柯說我教你啊,咱單位的誰誰誰都是我的徒弟,我負責(zé)到底,包教包會。隔著聽筒,李家桐仿佛看到王林柯臉上由衷的笑容,只要提起游泳,王林柯一張嚴肅的臉上就控制不住的掛上了笑,如果不打斷他,他能滔滔不絕地說個不停。那個瞬間,李家桐非常羨慕王林柯,因為王林柯有一件發(fā)自內(nèi)心熱愛的事。

王林柯原來和李家桐一樣不喜運動,也沒有運動的習(xí)慣。五年前,王林柯做了心臟搭橋手術(shù),三年前,有人帶他去游泳,說對心臟有好處,他去了一次,從此狂熱的愛上了游泳。

五年前的王林柯還是一個工作狂,當(dāng)過幾年科長,競聘副處的資格已夠,正磨刀霍霍向副處級沖擊。為了提拔,他主動承擔(dān)全部門最繁瑣的工作,兢兢業(yè)業(yè),任勞任怨,每天搞到晚上九十點。只要他們部門有一個人在加班,那個人永遠是王林柯。當(dāng)時部門領(lǐng)導(dǎo)非??春盟?,差不多明示下次競聘會重點推薦王林柯,這個節(jié)骨眼上,王林柯在一次加班時暈倒,送到醫(yī)院時差點沒搶救過來,他是帶著心臟上的金屬支架出院的。病后回歸工作,大家問候他,王林柯意味深長地說,我重生了。別人以為他的意思是轉(zhuǎn)變了觀念,在生死關(guān)頭走一遭,不再把工作看得重于泰山。只有王林柯自己明白,還有深一層的意思,那些支撐心臟的金屬救了他的命,知恩圖報,他必須努力活下去。別人的心臟只是一團血肉,他的心臟多了一層鋼筋鐵骨的防護,就像大樓外安裝了腳手架,有了外援,跟以前不一樣。從那以后,王林柯多了一個習(xí)慣,喜歡聽自己的心跳聲。無論世界多么嘈雜,他可以隨時抽身而出,認真傾聽胸膛里傳來的砰砰跳動。他的心臟跳得沉穩(wěn)有力,就像一個人滿懷信心地向前走,雖然孤身一人,但毫無懼意,不緊不慢向無邊的世界走去。

開車的途中,王林柯問李家桐,有沒有其他業(yè)余愛好。李家桐老老實實答復(fù),沒有。王林柯說,這樣不行,我們這個年齡該鍛煉身體了,不要弄到像我這樣才后悔。當(dāng)然,我算亡羊補牢,猶未晚矣。李家桐說你不是羊,你壯得像狼。王林柯哈哈大笑,他喜歡聽別人夸他身體健壯。王林柯說,聽見了吧,伙計們,你們干得挺不錯,但不要驕傲,接下來咱們繼續(xù)努力。李家桐奇怪地問,你在跟誰說話?王林柯說,我的心臟。李家桐問,跟心臟?王林柯說,對。有句古文:“君以國士待我,我必國士報之。”心臟就是我的國士,或者換個說法,是我的至交好友,它為我活,我為它活,我鼓舞它,它鼓舞我,我們生死與共。“生死與共”四個字震動了李家桐,他從王林柯平淡的語氣中聽出了鄭重。王林柯肯定會長命百歲,李家桐想,他活下去的決心堅如磐石。

王林柯因此成為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之一,他找到了生活的目標。這個目標是拴在他身上的秤砣,用千鈞之力拽住他,不讓他和世界脫離關(guān)系。李家桐看向窗外,想起王林柯剛才問的問題。其實,他并不是完全沒有愛好,他偶爾在業(yè)余時間寫小說,雖然以頻率和成果看,這件事遠遠談不上愛好,頂多算他打發(fā)時間的一種方式。李家桐不算小說家,只是一個小說創(chuàng)作愛好者,他的小說從未發(fā)表過,前些年他試著向幾家刊物投稿,全部石沉大海。但李家桐最大的優(yōu)點是謙虛,遭受打擊時,只反思自己,認為這事應(yīng)該心平氣和地看待,自己的小說水準的確一般,在寫作方面天賦尋常。后來李家桐想明白一件事,他不指望從寫作中收獲現(xiàn)實的名利,如果有話可說,他就寫,為自己而寫。他喜歡靜靜地坐著、專心構(gòu)思一個從無到有的故事。那時,現(xiàn)實世界漸漸變暗,消失無形,唯一的光源來自他的筆端。他寫下一個開頭,就像在一杯水中滴入墨點,墨點氤氳開來,由小變大,在杯中變幻奇異的形狀,像宇宙的星云。

有些小說寫得不順,寫到一半失去靈感,就此作廢,但李家桐從不刪除文檔,把所有的小說都存進電腦。帶著完工或者未完工的故事生活,李家桐覺得這其中有幾分浪漫,就像古代游俠,看似貌不驚人,其實身上有刀。

王林柯的話使他想起自己一篇寫廢了的小說。當(dāng)時李家桐去西安旅游,為了避開游客高峰期,清晨五點半起床,去了大雁塔、大慈恩寺一帶,在廣場看到了向西而立的玄奘銅像,當(dāng)時太陽初升,玄奘低垂的面部由暗變亮。李家桐不信佛教,但那一刻他如同吞進冰雪,他的眼前出現(xiàn)了一幅畫面,玄奘背向繁華熱鬧的長安城,向西獨行。李家桐記住了這種感覺,打算寫一個以玄奘為主人公的短篇故事,寫了幾次,就陷入了迷茫,他發(fā)現(xiàn)自己寫不出玄奘的力量感。玄奘太重了,他的小說太輕,小說完全接不住人物。李家桐寫不下去,只好改換思路。有一天夜里,他翻閱手邊的資料,靈感突然降臨,像一根線頭從腦子里冒出來,他屏住呼吸,捕捉到這條思路,將它緩緩地抽長。他要讓玄奘在他的故事里做一個過客,他的主人公遇到了玄奘。

怎么遇到呢?他的主人公應(yīng)該是一個書生,一個平常的書生,智商一般,考過幾次科舉,沒有考中,因此無顏回家,又因為從小到大一直讀書,不懂別的生計,只好滯留長安繼續(xù)準備科舉。其實書生不喜歡讀書,無法從反復(fù)闡釋古代圣賢語錄的過程中獲得樂趣,但舉目四望,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干什么,只好回到書桌前,混混沌沌讀下去。李家桐想,如果他是讀者,他可能看不下去這樣的故事,因為主人公是這么無趣,又失敗,同時還迷茫。想到這里,李家桐站起身,推開窗戶,濕潤的夜風(fēng)讓他精神一振。今年的春天非常漫長,差不多從二月持續(xù)到五月,漫長的春天意味著連綿不絕的雨,仿佛老天爺也陷入了漫無邊際的迷茫,在冬天和夏天中選擇不定,只好在春天做一個長長的停頓。李家桐早就發(fā)現(xiàn),自己是善于塑造迷茫的人。其實,他不是善于塑造,只是太熟悉了。他自己就是這樣的人,他是照著自己的樣子寫他們。

李家桐如果穿越到幾千年前,就是自己筆下茫然無措的書生?,F(xiàn)在,故事的主角有了,但李家桐的興趣不在主角身上,他只想通過主角引出玄奘。那是一個初春的日子,書生一覺睡至天大亮,起晚了,此刻慌慌張張在街頭行走,他還穿著棉袍,走得急,身上出汗,臉上出油,十分狼狽。長安的正月剛過,天氣乍暖還寒,有春風(fēng),但風(fēng)帶來暖意的同時也帶來了北方的沙塵,再加上今天的街市車馬滾滾,書生滿身滿臉都是灰土。他拐入一條大街,街上的行人多到他動彈不得,他只得停下,和大伙擠在一起。官兵站在路中間,揮舞軍刀維持秩序。書生問旁邊的人:咱們在等誰?

那個人說:玄奘大師??!你連這件盛事都沒有聽說過嗎?玄奘大師回長安了!

書生當(dāng)然知道玄奘,玄奘的傳奇經(jīng)歷在長安城口口相傳。書生心中一震,踮起腳用力向遠處張望。很多年后,書生常常想起當(dāng)時的情景:步行進城的玄奘緩緩出現(xiàn),和書生想象中的大師完全不同,外表非常樸素,身形健壯,更像一個武士,身披半舊的僧袍,向歡呼的人群合掌致意。躍過人群,他向書生看了一眼,這個眼神讓書生想起了故鄉(xiāng)的深潭,一個他差不多已經(jīng)完全忘記的地方。那是一個小小的水潭,與某個幽深的山洞相接,隱藏在群山深處,潭水清澈而深邃,少年時的書生從不敢盯著潭水久望,傳說水的深處有龍。

李家桐寫到這里,停止了。他筆下的書生為玄奘折服,打算追隨玄奘大師,但李家桐沒想好書生接下來應(yīng)該怎么做。他不能直接剃度出家,因為剃度有嚴格的規(guī)定,那么他或者可以去寺廟幫工,唐太宗下令修繕大慈恩寺的時候,書生報了名。人家問他擅長做什么,他想了想,說,我在河西一帶流浪過,學(xué)了一手搟面的絕技,書生因為這個絕技留了下來,然后遇到了玄奘。李家桐按這個思路寫了幾次,每次都不太滿意,他知道自己的老毛病又犯了。整個故事里,他真正感興趣的只有書生和玄奘的相遇。這個情節(jié)他想得很清楚,但是對于故事接下來的發(fā)展,他其實沒什么興趣。

地面停車場全部停滿,王林柯只好把車開進地下車庫。李家桐跟隨王林柯,不坐電梯,順著一條幽暗的樓梯上樓。已經(jīng)可以聞到游泳池特有的消毒劑味道,李家桐漸漸緊張起來。他是真的不會游泳,連浮起來也不會,只能兩腳著地站在水里。他們在更衣室脫掉衣服,王林柯在前,李家桐在后,向泳池走去,王林柯走路的時候腳抬不高,兩條長腿拖著大腳板向前走,就像一條在陸地上移動的海豹。走到泳池邊,王林柯說,咱們下水?李家桐遲疑了一下,說好。王林柯戴上泳鏡,做了一些拉伸運動,輕盈地跳下水,在水中向李家桐張開手臂。

李家桐走到水邊,一池碧水讓他頭暈?zāi)垦!K鲋鍪峙老鲁刈?,從腿到胸膛漸漸沉重而冰涼。王林柯耐心地等李家桐站好,說,我先教你換氣。李家桐說好,王林柯示意了幾次,說,你先練習(xí),我去游兩圈。

李家桐試了幾次,在水里狗刨撲騰了一陣,嗆了不少水。游泳費體力,李家桐疲憊不堪的爬上岸,決定休息一會兒再繼續(xù)。他環(huán)顧游泳館,在靠近深水區(qū)的角落發(fā)現(xiàn)了一把空著的躺椅,李家桐走過去,一屁股坐下,身體驟然放松?,F(xiàn)在,他的視野里是大塊的碧藍色,像認真修剪過的藍色草坪。這個色調(diào)和形狀讓李家桐覺得很舒服,他本來打算構(gòu)思一篇沒寫完的小說,這篇小說與游泳池有關(guān),但現(xiàn)在他開始犯困了,眼皮都睜不開。

極其短暫的夢。一個男人坐在水潭邊,四周飄著小雨。李家桐走過去,男人向他友好的微笑,說,你好啊。李家桐說,我們認識?男人答非所問,我在等一個人。李家桐問,你在等誰?男人向水中望去,李家桐順著他的視線看,他認出來了,這是他老家的水潭,傳說潭水與東海相連,潭底有龍,在某個平靜的夏天午后,他差點淹死在里面。這個發(fā)現(xiàn)讓他陡然一驚,李家桐盯著水面,水很清澈,可以看到浮動的水草,再往下就看不清楚了,水下好像藏著什么東西,一股恐懼的感覺攥住了他。

李家桐猛地睜開眼睛,白熾燈放射出耀眼的光,剛才的夢已經(jīng)忘記了大半。有人向他走來,在他旁邊的躺椅坐下。李家桐晃了晃腦袋,驅(qū)散殘留的睡意,男人半靠在椅背上,說:你怎么不去游泳?

李家桐前后看了看,確定這個角落只有他們兩個人,含混的“嗯”了一聲:我剛游上來,歇會兒。

你呢,怎么不去?李家桐看了男人一眼,回問。

男人渾身上下沒有沾水,頭發(fā)干燥。他說,我不是為了游泳,我經(jīng)常來這里坐坐,是為了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

他比李家桐年輕,長了一張沒有記憶點的臉。一個極其平凡的人,如果他現(xiàn)在跳下水游會兒泳,李家桐不確定等他再次上來,他是否還能認出這個人。你可以叫我小璞,璞玉的璞,男人自我介紹,這樣我們聊天方便些。李家桐點點頭,問,你來游泳池想事?對,小璞點點頭,我這個人有個毛病,看見水的時候才會心緒寧靜。

你忘了什么事,方便說嗎?李家桐問,說不定我可以給你提供一些思路。

我也是這么想的。小璞說,稍微坐直一些,這件事要從三年前說起。

三年前的一個春天,也是這樣的天氣。連綿不絕的雨,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令人心情抑郁。有一天早晨醒來,我決定去了斷自己,這件事不能拖延下去了,必須盡快動手。

了斷?李家桐打斷小璞,這是一個比喻嗎?

小璞搖搖頭,不是,是字面意思,我決定去死。

為什么?

活著沒有意義。小璞笑了笑。

李家桐還想追問,這時,他作為小說作者的靈魂復(fù)蘇了。他想知道小璞的經(jīng)歷,他為什么想死,他是怎么打算的,什么叫活著沒有意義,怎樣活著才算有意義??雌饋?,小璞是一個跟他差不多的人,或者說是年輕版的他。他們都身材中等,腿細,肚子比較大,泳帽和泳褲的款式一模一樣。一個跟他相似的人說活著沒有意義,并且決定去死,李家桐突然覺得,小璞好像是替自己下了這個結(jié)論。李家桐打了個冷戰(zhàn),強行中止自己的胡思亂想,問,為什么這么說?

說什么?小璞問。

活著沒有意義。李家桐說。

這個不重要。小璞說,一下子也很難說清楚,重要的是接下來發(fā)生的事。在此之前,我已經(jīng)選擇了一個了斷的地點,當(dāng)一個人真正考慮了斷這件事,特別是像我這樣人,容易糾結(jié)、心軟、怕給別人添亂的人,必須把身后事想清楚。我考察了幾個地點,最終選定了一片湖,它在距離我家不遠的公園里。湖很大,是人工開鑿的,據(jù)說唐朝時在同樣的位置也有一片湖,大概叫“玉液池”之類的,是某個皇帝為了自己寵幸的南方妃子挖掘的,為了讓她在干燥的北方能夠親近水澤。后來國家動亂,叛軍群起,土匪蜂聚,皇帝匆匆出逃,妃子不知所蹤,史書自然不記載小人物的命運,但據(jù)一些民間歷史愛好者研究,妃子應(yīng)該是跳了這片湖。

不過這個也不重要,我只是順便說到了這里。我選擇這片湖,是因為湖水的深度足夠,我不會游泳,跳下去沒有失敗的后患。另外,我選擇下水的地方比較隱蔽,離公園的主干道有一定距離,我打算早晨五點就出發(fā),確保沒有人突然出現(xiàn)。等到天大亮了,人們發(fā)現(xiàn)了我,也會以為我是不小心掉下去淹死的,這片湖偶爾有類似的事故發(fā)生,不算突兀。

你考慮得很周到。李家桐說。小璞禮貌地說了聲“謝謝”。那天早晨,我五點出發(fā),天還沒有亮,我沿著勘定的路線,一直走到湖邊,時間還早,我站了一會兒,想了一些事情,確定自己的心愿沒有改變,然后跳下了湖。我的第一個感覺是,水真涼??!但很快,我喪失了意識。我感覺不到冷,也感覺不到憋悶。我像一個鬼魂,冷淡地望著自己的身體向湖底深處沉下去。就在這時,我突然看到了明晃晃的天空,像刀刃反射著強烈的光,這道光刺得我頭暈眼花。我劇烈的咳嗽起來,有人扶起我,用力拍打我的背。我一口一口吐水,臉朝下倒在草地上,鼻腔里充滿了草葉和泥土的氣息。過了不知道多久,我恢復(fù)了知覺,感到臉上發(fā)癢,是一只螞蟻,它從我的臉上慢慢爬到了手上。

我艱難的坐起來,在我面前站著一個渾身濕透的男人。他留著普通的平頭,頭發(fā)茂盛,很黑,我看不出他的年紀,他的臉上很干凈,胡子剃得也很干凈,下巴上有些青色。他的眼皮略微下垂,半遮著琥珀色的瞳孔,這讓他看人的時候顯得溫和。但其實他不是一個溫和的人,偶爾抬起眼皮的時候,他的目光非常銳利,像鷹。

你救了我,我啞著嗓子說。我從死里復(fù)生,心情復(fù)雜,但身體和精神都很疲憊,我勉強說出一句,謝謝你。他擺擺手,說你不用感謝我,這是天意,是你我命中注定的事。他走過來,坐在我旁邊,問,你為什么要死?

我覺得活著沒意思。

他點點頭,說,我理解,以前我也像你這樣想。

是嗎?我說,那你現(xiàn)在怎么想?

后來我加入了一個組織,我不再考慮死的事。

什么組織?我問,心臟突然猛烈跳動起來。你愿意加入我們嗎?他轉(zhuǎn)過臉看著我。

一陣奇異的感覺襲擊了李家桐,他猛地握緊躺椅扶手。小璞應(yīng)該在他的一篇小說里,那篇小說沒有完成,寫到一半的時候他喪失了靈感。李家桐看了一眼小璞,和他在小說里描述的一樣。小璞的特征是迷茫,他的臉上帶著揮散不去的迷茫。一瞬間,萬千思緒飄過李家桐的頭腦,這可能是一場幻覺,是剛才那個夢的繼續(xù)。李家桐想,我可能又睡著了。

喂——小璞說,拍了拍李家桐的椅背,那里傳來的震顫讓李家桐打了個哆嗦。對不起,李家桐說,我走神了。我在想,你是不是漏了一件事,你沒有說這是一個什么樣的組織。

是的,小璞說,你聽得很仔細。但我想按我的節(jié)奏走,我們暫時跳過這個細節(jié),可以嗎?

好,李家桐說,做了一個“請繼續(xù)”的手勢。

我愿意。我低聲說。

好的,歡迎你加入。他說,從此以后我們就是同志了。他伸出手,我愣了一下,但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握住了他的手。他的手很熱,干燥,握手的力度堅定,這種力度感染了我。他說,我們的組織是單線聯(lián)系,從此以后,你的代號是H,我是你唯一的聯(lián)系人,你可以叫我N?,F(xiàn)在,我要代表組織交待給你第一個任務(wù),H,你準備好了嗎?

準備好了,我說。有那么一會兒,世界仿佛消失了,我只能看到N 的眼睛。N說,你的第一個任務(wù)是潛伏下去,等待我的召喚。記住,不要主動找我,我會找你,你能做到嗎?

我考慮了一會兒,說,應(yīng)該可以,但我想提一個問題。

N 說,什么問題。我說,我大概要等多久?

N 說,對不起,我無法回答你的問題。你看過諜戰(zhàn)片嗎?

我說,看過。

N 說,你可以想象,你就是電影里那些潛伏者,你要像他們一樣活下去。我們分別后,你會回到你的生活中,像一滴水匯入大海,你仍然像從前那樣生活,你的親朋好友,你的同事,你的鄰居,他們眼里的你還是今天清晨以前的你。但是,世界上只有你我知道,你已經(jīng)是一個全新的人了。關(guān)于這件事,你必須反復(fù)提醒自己,上班的時候,回家的時候,喝水的時候,不斷提醒自己。如果你不提醒,你就會迅速忘掉這件事,不知不覺掉隊。我沒有否定你的意思,這是經(jīng)驗之談。我們這個組織的人不多,就是因為大家太容易忘記,人類的本性是做容易的事,而遺忘比記住容易得多,對吧?

他取出擱在背包里的手機,打開顯示屏,看了一眼,說,現(xiàn)在是清晨六點四十五分,你看,已經(jīng)有人開始晨跑了,等一會兒,你要走到人群中去,消失在他們之中,但你要時刻記住,你跟他們不一樣。

我控制住內(nèi)心的激動,勉強說:這不太容易。

他糾正我:是艱難。你要有心理準備,你會遭遇很多迷茫和痛苦,經(jīng)受無數(shù)困難和折磨,這是組織對你的考驗,但你要堅強,要鼓起勇氣,要記得你是誰。

我站起來,來回踱步,冰冷的衣服緊貼著身體,我控制不住的發(fā)抖。不知不覺,天已經(jīng)亮了,我向N 看了一眼,N 肩背挺直,白襯衣變成了金色。我說,我應(yīng)該把它放在哪里?

N 說,什么?

我說,我的任務(wù)。

N 說,放在心里。記住,當(dāng)我召喚,你要應(yīng)答。

我說,如果你一直不來怎么辦?我會不會等一輩子?

N 看著我,沒有說話。我忽然感到羞慚,我低聲說,我明白了,我沒有別的問題了。

N 露出了笑容,這個笑容毫不收斂,因此讓他的臉容顯得年輕稚嫩。他向我伸出手來,我們再次握了握手,我知道,這次握手意味著告別。我不知道N 何時會出現(xiàn),他走了,生活里又只剩下了我自己。N 仿佛聽到我的心聲,低聲說,再見了,別忘了我。

那是我們第一次見面,也是最后一次。小璞說。后來我看了一下時間,我們大概在湖邊待了不到兩個鐘頭。我回家換了衣服,然后去了單位,回到了過去的生活中。我本以為我會牢牢記住這件事,但瑣事太多了,你知道,生活里有無數(shù)的瑣事,沒有任何意義,但又不得不一一應(yīng)付。偶爾想起N,我總覺得那是我做的一個夢,我甚至懷疑自己有沒有真的去湖邊自殺,是否真的因此遇見了救我一命的N。有時候我忍不住埋怨他,我想,為什么他要救了我,為什么不放任我去死?

但我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N,我向他做出了承諾,我應(yīng)該完成這個承諾。雖然我只見過他一次,但他對我意義重大。我的生活看起來很熱鬧,充滿各種各樣的聲響,但卻是一個沒有人的空谷,我總是對著空谷喊,回蕩的只有自己的聲音。

這時終于有一個人走過來,對我說,我聽到了,他就是N。

小璞停了一下,重新仰靠在椅背上,做出放松的姿勢。李家桐的耳邊再次充滿有節(jié)奏的水聲,他思考了一會兒,捕捉到了那個最重要的關(guān)節(jié),所以,這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組織?

小璞注視著李家桐:這就是我為什么來游泳池的原因。我很慚愧,N 說中了,我忘記了這件事,怎么也想不起來組織的名字,這種感覺太難受了,我想看著水,好好想想。

李家桐坐不住了,站了起來,沿著游泳池邊溜達。小璞的話讓他想了起來,他當(dāng)初那篇小說卡在了哪里,他就是卡在了這里,一個人救了一個想死的人,并且讓他加入自己的組織,這個組織的名字到底是什么?平時寫小說的時候,李家桐并不認為自己是個小說家,他寫一點東西,就跟有人喜歡玩游戲,打羽毛球,刷抖音一樣。但小璞出現(xiàn)在他的眼前,李家桐突然感到,他應(yīng)該為這個人負起一部分責(zé)任,不能讓他在迷茫中干等著,人的一生搞不好就這么過去了。李家桐看了一眼小璞,感到內(nèi)疚,這種內(nèi)疚引起了他的焦慮,他一下子回到了寫不下去的那個夜里?,F(xiàn)在他要靜下心來,從開頭回想,他是怎么開始寫的,對了,這跟王林柯有關(guān),王林柯做完手術(shù),李家桐去醫(yī)院看望他,王林柯瘦了不少,但眼神不渾濁,反而比入院前有光。他們聊了一會兒,王林柯說,我看到我的心臟了。李家桐說,看到?王林柯點點頭,說對,做手術(shù)的時候,醫(yī)生劃開我的胸腔,我看到了我的心臟。李家桐想,這是麻醉劑產(chǎn)生的幻覺,但他沒說出來。王林柯說,我的心臟像放癟了的蘋果。后來,醫(yī)生把支架放進去,一共兩個,支架撐開了血管。我的血管里奔涌著血液,血壓的力量強烈,血流猛烈的沖擊心臟,我感覺到了。王林柯說著激動起來,坐起身,李家桐按住他,說,你輕一點,王林柯問,你能感覺到你的心臟嗎?李家桐愣了一下,認真地想了想,說,跳得快了能感覺到。王林柯用一種自豪的語氣說,我現(xiàn)在每分每秒都能感覺到。李家桐不由自主地問,那是什么感覺?王林柯沉默了一會兒,說,一顆心臟擱在整個世界面前,是不是非常渺?。坷罴彝┱f,是。王林柯說,以前我也這么認為,但我現(xiàn)在不覺得了。相反,我覺得它很勇猛,它沒被這個巨大的世界嚇趴下,它在干勁十足的工作。

李家桐受到了震動,但王林柯沒把話說透,好像天光已經(jīng)大亮,但眼前還糊著一層薄紙。李家桐追問,你沒說完,那到底是什么感覺。王林柯注視著他,說,存在感。

李家桐的頭轟然一響,游泳池倒轉(zhuǎn)過來,藍色的冰涼的水淹沒了他。他定住心神,向小璞走去,蹲在他面前,斬釘截鐵地說,我告訴你,那個組織名叫“存在”。

小璞的眼神從迷茫變得清晰。他說,對,我想起來了,它叫“存在”,N是這么告訴我的。他看著李家桐,說,謝謝你,我果然找對了人。可能是太陽光照角度的緣故,小璞仿佛起了一層毛邊,越來越不清晰,他站起身,越過李家桐,向前走去,李家桐大聲問,你要去哪里?小璞說,我的問題解決了,我要去我該去的地方。說這些話的時候,他沒有回頭,步伐沒有停止,像一個矯健的跳水運動員,加快腳步跑到泳池邊。李家桐的呼喊沒有減緩他的節(jié)奏,他在空中劃出一道優(yōu)美的弧線,像一條鯨魚,消失在池水之中。藍色的水被割開一道縫隙,又飛快地愈合。李家桐追到池邊時,一切猶如不曾發(fā)生過,池水里無蹤無影,只有閃著亮光的小小的波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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