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中國古典思想中,醉的觀念不斷變化,對醉的態(tài)度也隨之變化。殷人好酒,濫飲頻醉。周公作《酒誥》,限制飲酒,畏懼、害怕、警惕醉。先秦諸子中,孔子沿襲周公對醉的態(tài)度,韓非渲染醉而亡身、亡國,皆對醉充滿警惕。莊子宣揚“醉者神全”,乃周初思想之反動。漢武用儒術(shù),以禮避酒亂,自覺遠離醉。魏晉時期,名士以醉對抗名教,為醉贏得價值重估之機。陶淵明以醉勾畫出與世俗功利智巧對立的新世界,醉成為中國人精神追求的新天地。大唐求醉者眾,求醒者稀。他們以醉肯定、享受生命,也在醉中不斷開辟新的精神境界。大宋君臣為尋樂而醉,舍棄了醉的外在性,將其領悟為人性之分內(nèi)事。明時,飲酒成為人們?nèi)沼弥?,醉成為許多人的日常之態(tài)。大儒們一反前輩懼怕醉的思想傳統(tǒng),盡力將醉納入心學思想系統(tǒng)。文士們則在情境上下功夫,盡力裝飾醉,追求醉之美。從畏懼醉、害怕醉、警惕醉,到欣賞醉、鼓勵醉、放縱醉、美化醉,醉在中國思想中逐漸扎根,成為中國思想的內(nèi)在品格。從內(nèi)容到形式,醉的觀念經(jīng)過數(shù)千年建構(gòu),日漸豐盈,成為味道十足的精神場域,源源不斷地為人們提供著夢想與希望。與醉的觀念演變脈絡相應,“醒”在中國思想中也逐漸主題化。由意識的清明狀態(tài),到超越之境的修行工夫,“醒”的內(nèi)涵不斷被拓展,并與“醉”一起構(gòu)成了可供世人選擇的、超越的價值理想。
關(guān)鍵詞:酒 ?醉 ?中國思想 ?禮儀 ?秩序
作者貢華南,華東師范大學中國現(xiàn)代思想文化研究所暨哲學系教授、博士生導師(上海 ?200062)。
國人醉了幾千年,也被醉困擾了幾千年。從畏懼醉、害怕醉到鼓勵醉、放縱醉,從“神具醉止”(《詩經(jīng)·楚茨》)到“賓既醉止”(《詩經(jīng)·賓之初筵》),從“不醉反恥”(《詩經(jīng)·賓之初筵》)到“終日飲酒而不得醉”(《禮記·樂記》),從“眾人皆醉我獨醒”(《楚辭·漁父》)到“但愿長醉不愿醒”(李白《將進酒》)、“終日陶陶醉”(白居易《感時》)……人們對醉或恨或愛,有時會在醉與醒之間糾結(jié)、游移,但醉卻始終不曾斷絕。醉為何物?人們?yōu)楹螘窇肿?、害怕醉?為何又一直愿意醉、樂于醉?醉對人何以必要?醉在人的精神生活中扮演何種角色?
我們通常稱飲酒超過個人酒量而失去意識之常的狀態(tài)為“醉”。醉表現(xiàn)為生理性的意識昏亂與迷失,以及昏亂迷失的意識支配言語、身體,致使言語夸張、行為顛倒。人們害怕醉,多以傷害生命、威脅秩序為由。但從人類文明史來看,醉在心理與精神層面并非純是破壞、一無是處,相反,醉對自我生命與世界多有積極的肯定與主張。醉者無視眼前的秩序與價值,能夠忘記憂愁、痛苦;醉者顛倒時空,能夠拉近距離,親近原本高高在上的神靈與現(xiàn)實中彼此隔閡的生民。醉自發(fā)或自覺地擴大欲望、保全生命、寄托理想、充實價值、撫慰創(chuàng)傷、安頓心靈……只顧喝酒而什么都不想的人乃單純的嗜酒者,其醉了無意義。在先民那里,此屬無故飲酒,為禮所禁,為人所恥。有故飲酒而欲醉者會在醉之前熟思“為何而醉”“醉意味著什么”“醉歸何處”等切身性問題。因此,陷入意識昏亂,乃至無意識的醉卻往往是有目的、有意圖,甚至有組織的行為??雌饋?,每個人的醉態(tài)都差不多,或東倒西歪、大聲喧嘩、顛三倒四,或醉爛如泥……但對“為何而醉”“醉意味著什么”“醉歸何處”等不同問題的應答卻彰顯出不同的精神品格。這不僅使個體的醉意義各異,也使得不同時代的醉呈現(xiàn)出不同的精神格調(diào)。
一、從“神具醉止”到“賓既醉止” [見英文版第53頁,下同]
殷人好酒,周推翻殷,將紂之失國歸結(jié)為醉酒。于是,反對醉酒成為周初的重要政治任務。周公制定《酒誥》,認為以享樂為目的的飲酒容易導致醉亂,因此,既鮮明反對無故聚飲(“庶群自酒”),也反對個人無故飲酒(“自暇自逸”)。對于飲酒,《酒誥》有嚴格規(guī)定:祭祀時可以飲酒(“飲惟祀”);孝養(yǎng)父母,父母賜酒時可飲(“厥父母慶,自洗腆,致用酒”);祭祀之后可以宴飲(“爾尚克羞饋祀,爾乃自介用逸”);等。即使在可以飲酒的場合,也要自制(“剛制于酒”“無彝酒”),并且要努力約束、控制飲酒量以避免“醉”(“不腆于酒”“德將無醉”)。約言之,“醉”是人們需要規(guī)避與遠離的生命狀態(tài)。
周初,人們基本能夠遵循《酒誥》的精神飲酒。比如《詩經(jīng)》中反映西周早期歷史的《大雅》《頌》中就有不少詩篇反映“飲惟祀”的情況。如《大雅·鳧鹥》:“鳧鹥在涇,公尸來燕來寧。爾酒既清,爾肴既馨。公尸燕飲,福祿來成?!瑏碇寡季菩佬?,燔炙芬芬。公尸燕飲,無有后艱。”公尸來到宗廟接受賓尸之禮,人們答謝公尸,獻給公尸清醇甘甜的酒與香酥鮮美的佳肴,希望公尸溝通獻祭的人們與受祭的神靈,并祈求神靈賜福。公尸可以放開飲酒,醉醺醺(“熏熏”即“醺醺”)是常態(tài)。類似的詩篇還有《大雅·既醉》等:“既醉以酒,既飽以德。君子萬年,介爾景福。既醉以酒,爾肴既將。君子萬年,介爾昭明?!痹陲嬀品矫妫哂刑貦?quán),他們可以放開飲酒,可以醉酒,以此顯示神靈比凡人尊貴。再比如《周頌·執(zhí)競》:“執(zhí)競武王,無競維烈。不顯成康,上帝是皇。自彼成康,奄有四方,斤斤其明。鐘鼓喤喤,磬筦將將,降福穰穰。降福簡簡,威儀反反。既醉既飽,福祿來反?!惫盹栔螅瑫酶5搱蟠鸺勒?。對代表神靈的公尸而言,醉是必要的。唯有“醉”,才能一直留在神靈世界。神靈俱醉,人們將醉了的神靈送走,才開始宴飲。值得注意的是,神靈飲酒、醉酒、被送走都是在鐘鼓之樂中進行。隨后的宴飲同樣與音樂交合,所謂“鐘鼓喤喤,磬筦將將”也。殷商有尚聲又尚臭的傳統(tǒng),將美妙的音樂與美酒獻給偉大的先祖,這是周對殷商尚聲又尚臭傳統(tǒng)的繼承。
顓頊絕地天通之后,通過醉酒從地上躍上神界,與神靈溝通,這是一條連接人神的重要的通道。醉后失去天地、失去思想、失去身軀,可以從地上躍入神靈世界,與逝去的祖先與神靈交流。公尸醉在這個世界,也可通達神的世界。其所飲之酒也被賦予了神性,飲用此沾染神性的酒是榮耀,祭祀后的飲酒則是對神醉的模仿。飲酒而暈眩、入神、瘋狂……被視為逐漸接近神,與神相契合的過程。于是,向往與神契合的人開始理所當然地醉酒。一方面,賓主模仿神而醉,有其正當之處;另一方面,祭祀而醉又含著對祭祀本身的沖擊,以及對禮的沖擊。賓主雖然模仿神而醉,欲親近神,但終究不是神。甘美之味和暈眩、入神、瘋狂這些要素都在吸引著人。祭祀時家族成員共同飲酒,共同聚集在神的旗幟下,共同享受甘美之味和暈眩、入神、瘋狂之樂,以及神性與人性交融帶來的高峰體驗。
祭祀中飲酒讓酒與人直接碰面,酒直接占有人,醉酒而亂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缎⊙拧べe之初筵》經(jīng)典地呈現(xiàn)了一場完整的宴飲過程:未飲時秩序井然,主人備好酒肴(“籩豆有楚,殽核維旅。酒既和旨,飲酒孔偕”);鐘鼓齊鳴,宴席開始,賓主以禮酬?。ā扮姽募仍O,舉酬逸逸”);繼而行射禮,依照輸贏飲酒;酒樂互相烘染,賓主情緒逐漸高漲起來;接著,詩人以白描手法形象地展現(xiàn)了由未飲到初飲,由未醉到既醉的過程。
賓之初筵,溫溫其恭。其未醉止,威儀反反。曰既醉止,威儀幡幡。舍其坐遷,屢舞仙仙。其未醉止,威儀抑抑。曰既醉止,威儀怭怭。是曰既醉,不知其秩。賓既醉止,載號載呶。亂我籩豆,屢舞僛僛。是曰既醉,不知其郵。側(cè)弁之俄,屢舞傞傞。
酒筵開始時,賓客個個溫和恭敬。未醉時,舉止謹慎莊重,儀態(tài)美麗縝密;既醉時輕佻無禮,該坐不坐,該遷不遷,屢次起舞。醉后不能控制身體,歪歪倒倒,盤旋不停。醉酒之后,鬧騰不休,敗德毀儀,酒監(jiān)管不住,酒佐也無能為力。酒支配著人,言語行為俱亂。醉者屢屢突破禮儀,飲酒最終都以悖禮收場。每一次歡宴大體都如此,飲酒亂德失儀,禮一次次被玩弄、羞辱,這必然降低禮的尊嚴,“禮崩”實由此肇始。這表明,在禮與酒的較量中,酒并非一直處于守勢。事實上,每一次宴飲中,酒都在鼓動飲者突破禮的約束。或者說,每一次宴飲中,酒都會不斷對禮發(fā)起攻勢。原本弱勢的酒在長期攻勢中也逐漸取得對禮的強勢,這也是促成禮崩樂壞的重要助力。
春秋諸子對“醉”的態(tài)度有差異,比如孔子堅持“唯酒無量,不及亂”(《論語·鄉(xiāng)黨》)。他對酒的態(tài)度一如周公,不禁止飲酒,但反對“醉”而狂亂??鬃由钪O人性張弛之道,對于偶爾的醉酒而狂也能理解。
子貢觀于蠟,孔子曰:“賜也樂乎?”對曰:“一國之人皆若狂,賜未知其樂也?!弊釉唬骸鞍偃罩?,一日之澤,非爾所知也。張而不弛,文武弗能也。弛而不張,文武弗為也。一張一弛,文武之道也?!保ā抖Y記·雜記下》)
這里說的“狂”指的是在蠟祭時醉而狂??鬃訉⒋丝駚y理解為放松、釋放、宣泄等人性展開的內(nèi)在環(huán)節(jié)。較之為非作歹等更具破壞力的亂行,飲酒而狂無疑是可以接受的最好的舒緩常年勞苦的方式。以官方自上而下列定蠟祭(主祭稼穡之神)可以自由醉飽,正是基于人性張弛之道。
諸子中亦有將“亡國”“亡身”視為“醉”的結(jié)果,比如韓非:
楚厲王有警,為鼓以與百姓為戍,飲酒醉,過而擊之也,民大驚,使人止之。曰:“吾醉而與左右戲,過擊之也?!泵窠粤T。居數(shù)月,有警,擊鼓而民不赴,乃更令明號而民信之。(《韓非子·外儲說左上》)
紹績昧醉寐而亡其裘,宋君曰:“醉足以亡裘乎?”對曰:“桀以醉亡天下……常酒者,天子失天下,匹夫失其身?!保ā俄n非子·說林上》)
在這兩個例子中,韓非子揭示了“醉”的幾重罪狀。首先,醉會導致意識混亂,而致使人的行為反常?!白矶鴳颉笔乖厩f嚴的權(quán)令鬧劇化,失去效力而民不信從。其次,醉會使人失去意識,相應的,原本被意識自覺把握、占有者會隨著意識的失去而失去,小則亡失身外之財(如“裘”)、自身的信譽或身體,大則亡失號令天下的權(quán)力。物身、信譽、秩序、權(quán)力都會在醉中迷失,遠離醉才能保障天下正常的秩序。
可以看出,反對“醉”的理由是因為“醉”會導致人失“禮”或亂規(guī)矩(包括“法”),即違逆內(nèi)外秩序。在此意義上,“醉”只具有負的價值。飲酒過量會醉亂,引申下去,一切有悖禮法秩序的心理狀態(tài)都可以說是“醉”。即是說,無須飲酒也能“醉”,也會亂。由此可以理解,積極入世、奮發(fā)有為的屈原何以用“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楚辭·漁父》)來批評世俗之人了。在他的語境下,“醉”不限于飲酒而醉,還指沉迷于名利或個人安樂,逃避責任,不思不想之麻木、沉淪與隨波逐流。相應,“醒”不僅指意識明覺、清楚的辨析,同時意味著認清自己的使命與擔當,意味著積極面對現(xiàn)實問題,并主動尋找解決問題的方法。不堪忍受現(xiàn)存秩序而決心整治、改變現(xiàn)狀,遠離“醉”而保持“醒”,成為奮發(fā)有為者必然追求的目標。當然,更多的人無力改變現(xiàn)實,“醒”對他們而言,意味著對現(xiàn)存秩序的悲涼容忍與無奈接受。
但是,“有為”對人、對物意味著什么?清醒的理智總是與無盡的意欲糾纏在一起,兩者結(jié)合指向效率、功利,最終又表現(xiàn)為對人的制度化設定與對物的牢牢控制。對物的控制則使人被物裹挾,共同喪失素樸之性。隨著對“有為”的反思與警惕,遠古以來的“醉者通神”觀念也偶被喚醒。莊子所謂“醉者神全”,此無疑是遠古觀念之遺響?!胺蜃碚咧畨嬡?,雖疾不死。骨節(jié)與人同而犯害與人異,其神全也。乘亦不知也,墜亦不知也,死生驚懼不入乎其胸中,是故遌物而不懾。彼得全于酒而猶若是,而況得全于天乎?”(《莊子·達生》)“全于酒”易得而難守,雖非最理想的境界,但卻是能夠守護心神,使其不受死生驚懼觀念侵擾?!吧袢笔侵T魂相親相守之態(tài)。隨著智識增進而日漸分化、分離的諸魂在醉中重新凝聚,諸魂相親相守,進而魂魄不離,人得以全??梢钥闯觯诰枳?、反對醉的悠久思想潮流中,“醉”第一次被領悟為正面的價值。莊子的這個觀點與論證思路為后世正視醉提供了珍貴的思想原點。
二、終日飲酒,而不得醉 [56]
“醉”無視規(guī)則,包含著對秩序的挑戰(zhàn)、反叛。這個精神在漢高祖劉邦身上得到集中的體現(xiàn)。在后世史家看來,劉邦得天下與其“醉”有著神秘的關(guān)聯(lián)。“好酒及色。常從王媼、武負貰酒,醉臥,武負、王媼見其上常有龍,怪之?!咦姹痪?,夜徑澤中,令一人行前。行前者還報曰:‘前有大蛇當徑,愿還。高祖醉,曰:‘壯士行,何畏!乃前,拔劍擊斬蛇。蛇遂分為兩,徑開。行數(shù)里,醉,因臥?!保ā妒酚洝じ咦姹炯o》)劉邦年輕時雖僅僅是一卑微的亭長,但其醉態(tài)卻并不卑微。醉而見龍,不僅人怪之,自己也會通過眾人的眼神自我膨脹、躍出眾庶。其醉斬白蛇之勇氣無疑源于此。“醉斬白蛇”豪邁之舉被后世神話為漢帝國的歷史命運:在神秘的命運支配下,在醉這種人神合體狀態(tài)下完成天命。而在現(xiàn)實層面,劉邦以醉酒打破刑律支配的秩序,結(jié)交豪杰,建立千秋大業(yè)。
“醉”得天下之為天命,亦體現(xiàn)在以醉的精神治理天下,比如曹參為相時日夜歡飲,以醉做事?!皡⒋螢闈h相國,舉事無所變更,一遵蕭何約束?!找癸嫶季?。卿大夫已下吏及賓客見參不事事,來者皆欲有言。至者,參輒飲以醇酒,間之,欲有所言,復飲之,醉而后去,終莫得開說,以為常。相舍后園近吏舍,吏舍日飲歌呼。從吏惡之,無如之何,乃請參游園中,聞吏醉歌呼,從吏幸相國召按之。乃反取酒張坐飲,亦歌呼與相應和?!保ā妒酚洝げ芟鄧兰摇罚┳砭谱屩卫碚咄A粲谧陨?,自我約束而不擾下民。無功無譽之于官僚并不是好消息,但任天地萬物自然生長,任下民休養(yǎng)生息卻事半功倍。
“醉之為治”使下民及物從嚴苛的刑律中重獲生機,然于人群,相信自然均衡卻往往會導向社會無序。要確立、確保社會秩序,整頓醉酒勢在必行。重拾“禮”,以禮約束飲酒,逐漸成為漢代的基本國策。《禮記·樂記》曰:“夫豢豕為酒,非以為禍也,而獄訟益繁,則酒之流生禍也。是故先王因為酒禮,壹獻之禮,賓主百拜,終日飲酒而不得醉焉?!本贫Y在酒與飲酒者之間設置了繁文縟節(jié)——“百拜”。每一次依照禮飲酒,飲酒都被百拜之禮左右,飲酒時空被制約,最大化降低了酒對人的作用。這樣,飲酒以禮終而不得醉,口腹之欲被抑制,由此得人道之正?!岸Y”與“醉”在精神上對立,飲而不醉是美德,飲而不醉者被一再頌揚。比如《世說新語·文學》“鄭玄在馬融門下”劉孝標注引《玄別傳》:“袁紹辟玄,及去,餞之城東。欲玄必醉,會者三百余人,皆離席奉觴,自旦及暮,度玄飲三百余杯,而溫克之容,終日無怠?!边@則故事意味深長。一方面,三百余人奉觴,以禮飲酒,賓主百拜而將時間拉長(自旦及暮),也將酒對人的作用降至最低;另一方面,飲酒三百余杯而能保持溫克之容,“終日無怠”顯示出鄭玄超大的酒量與對酒強大的控制力。飲而不醉,溫克之容,終日無怠是對以禮飲酒行為的贊美,更是對以禮飲酒者德性的褒揚。類似的還有邴原,其《別傳》記載:“原舊能飲酒,自行役八九年間,酒不向口。單步負笈,苦身持力,至陳留則詩韓子助,潁川則宗陳仲弓,汝南則交范孟博,涿郡則親盧子干。臨別,師友以原不飲酒,會米肉送原。原曰:‘本能飲酒,但已荒思廢業(yè),故斷之耳。今當遠別,因見貺餞,可一飲宴。于是共坐飲酒,終日不醉?!蹦茱嫸伙嫞@示出了不起的自制力。有海量卻能數(shù)年不飲,近于神圣,自然被樹立為世之楷模。
與懼怕、警惕、貶抑“醉”相應,“醒”被漢代人推崇,盡管其意義不限于醉酒而醒。比如,賈誼專門撰寫《先醒》一文,他定義“先醒”為“知道者”,具體說就是知治亂安危之“所由”:“未治也,知所以治;未亂也,知所以亂;未安也,知所以安;未危也,知所以危。故昭然先寤乎所以存亡矣,故曰先醒?!保ā缎聲は刃选罚┟鞑斓檬?,崇賢尚能,退僻邪而進忠正,修身成德,此皆為“醒”的內(nèi)涵?!靶选庇邢群螅湫Р煌?,不過,得興發(fā)之道,皆可成就功業(yè)?!安恍选闭唑滍ё苑?,諂諛親貴,詰逐忠諫,無節(jié)醉亂,自尋死路而已。不難看出,賈誼對“醒”的褒揚與屈原殊言同旨。
不過,并非人人皆圣賢,禮制對人性的壓抑卻也吊詭地導向大醉。比如,東漢周澤,掌管宗廟禮儀,職責所在,使他“一歲三百六十日,三百五十九日齋”(《后漢書·周澤傳》),其生活完全“儀式化”,為調(diào)節(jié)重復而單調(diào)的生命節(jié)奏,他選擇了“一日不齋醉如泥”。禮與欲的沖突在醉中得到暫時的緩解,而非永久的解決。當醉之個案不斷累積,對不醉之價值判定也逐漸改變?!埃ú蹋╃唢嬛烈皇瑖L醉,在路上臥,人名之曰‘醉龍?!薄白睚垺笔菍ψ碚叩男蕾p與贊美,當然也包含著對“醉”的肯定。盡管這只是審美意義上的肯定,但這預示著人們對“醉”的態(tài)度已經(jīng)發(fā)生變化。與此相應,作為其對立面的“禮”——醉的管控者,以及名教的價值與尊嚴,都逐漸動搖與弱化。
三、期在必醉 [57]
對“醉”態(tài)度的改變與亂世梟雄們頻繁醉酒不無關(guān)系。曹操、孫權(quán)、劉備都好飲、常醉。所以,盡管曹操、劉備都曾頒布過禁酒令,但很快就廢除。受此時代風氣影響,曹植在《酒賦》中對“醉”的描述已經(jīng)近乎褒揚?!帮嬚卟⒆?,縱橫喧嘩。或揚袂屢舞,或叩劍清歌?;蝻A噈辭觴,或奮爵橫飛?;驀@驪駒既駕,或稱朝露未晞。于斯時也,質(zhì)者或文,剛者或仁。卑者忘賤,窶者忘貧?!弊砭普叩男袨榕c氣質(zhì)都會發(fā)生巨大的改變,但此醉態(tài)明顯不那么令人生厭,毋寧說,醉得有詩意。于醉者,或文或仁,忘賤忘貧,亦為美事。曹植本人,浸淫酒中,以醉誤事誤身,則為一悲劇。史載:
植任性而行,不自雕勵,飲酒不節(jié)。文帝御之以術(shù),矯情自飾,宮人左右,并為之說,故遂定為嗣?!矅L乘車行馳道中,開司馬門出。太祖大怒,公車令坐死。由是重諸侯科禁,而植寵日衰。太祖既慮終始之變,以楊修頗有才策,而又袁氏之甥也,于是以罪誅修。植益內(nèi)不自安。二十四年,曹仁為關(guān)羽所圍。太祖以植為南中郎將,行征虜將軍,欲遣救仁,呼有所敕戒。植醉不能受命,于是悔而罷之。(《三國志·陳思王曹植傳》)
違禁(“開司馬門出”)、不能受命(領兵救曹仁),這是醉的基本表現(xiàn)。曹植身處王侯家,遵從并維護規(guī)定、命令是其分內(nèi)之事。他卻如尋常醉者一般無視規(guī)定、命令,褒揚且踐行醉。為醉對抗規(guī)定、命令,曹植的悲劇是他的宿命。
當醉一再被欣賞與贊美,很快成為時代風尚,醉者也就成了受人敬仰的明星。阮籍、嵇康、劉伶等人或為避禍,或為對抗名教……原因不一,但都以其“醉”而為世人敬仰、效法。于是,醉逐漸成為一道奇特的風景。他們在醉中也逐漸找到了禮法名教之外新的意義場域,如:“畢茂世云:‘一手持蟹螯,一手持酒杯,拍浮酒池中,便足了一生?!憋嬀颇軌驇砩眢w愉悅,單獨關(guān)注飲而醉的愉悅是對漢代以來以禮飲酒的沖擊。然而對于個人來說,以禮行事具有公共價值;為感官享樂飲酒是對自身的積極肯定,因而具有獨立的、不可抹殺的價值。感官快樂盡管在道德上并不完美,但被文人美化處理后,也逐漸成為值得世人流連、留戀的新的意義場域。通過醉肯定生命,沉浸于酒者并非無功于世。后世評論說晉人醉得不真,遠遠沒有觸及醉之本質(zhì)。
醉晉人心安處,醉便價值自足,生死自不足論。在《酒德頌》中,劉伶把醉者塑造成理想人物——大人先生。大人先生以酒事為大(“惟酒是務,焉知其余”),不賢亦無能,無德也無位。大人先生所居的是一個擺脫“禮法”及一切束縛的自由世界。醉的世界對外,屏除禮法利欲、雷霆泰山的干擾(“靜聽不聞雷霆之聲,熟視不睹泰山之形,不覺寒暑之切肌,利欲之感情”);對內(nèi),守護寧靜快樂的心田(“無思無慮,其樂陶陶”)。醉的世界是一個獨立于禮法的自由王國,因此,也是禮法代言人(“貴介公子,縉紳處士”)仇恨的對象。劉伶以醉避官、避世,正基于他對禮法的超越態(tài)度。
《酒德頌》開始頌揚醉對個體的美好意味,接續(xù)了莊子對醉的認同而顛覆了西周以來對醉的懼怕與警惕。醉對個體的意味著重的是醉的主觀性。陶淵明以“詩”的形式給予醉的主觀性以更鮮明的價值形態(tài)。他按照醒醉區(qū)分兩類價值,以及完全對立的兩類人:“有客常同止,取舍邈異境。一士長獨醉,一夫終年醒。醒醉還相笑,發(fā)言各不領。規(guī)規(guī)一何愚,兀傲差若穎。寄言酣中客,日沒燭當炳。”(陶淵明《飲酒二十首》其十三)終年醒者按照世俗的禮法行事,生命被限制在規(guī)矩、套路之中。對陶淵明來說,這些規(guī)矩、套路是“塵網(wǎng)”,是“樊籠”,生存于其中的人的真性被羈絆、被移易?!伴L獨醉”者傲然對待人世規(guī)矩,不在乎、不拘于、不自限于這些規(guī)矩,他能夠按照自己的真意而不是俗念來思考、行事,終得身心自在?!叭諞]秉燭”即無拘無束自由自在生命之典型表現(xiàn)。“托身已得所,千載不相違?!保ㄌ諟Y明《飲酒二十首》其四)“醉”中得自在,得“醉”即得到托身之所,陶淵明誓言將千年堅守“醉”之理想。
醉者不吝其情,有酒即飲,不顧世間功名,不期長生,在如流星一般短暫易逝的有生之年,快意釋放自己的素樸本性。陶淵明的“醉”是內(nèi)斂的、安靜的,“我醉欲眠,卿可去”。沒有狂躁的醉話,沒有狂亂醉行,他乘醉而眠,安靜的像赤子嬰兒。從“醉”出發(fā),陶淵明開始自覺批評“醒”。他指出,醒者“有酒不肯飲,但顧世間名”(陶淵明《飲酒二十首》其三)。矯情從俗,有酒不飲,或為功名,或求長生,將自己素樸之性作為工具付于身外之物。醒者似智實愚,醉者似愚實穎。常醉與常醒是兩種對立的人生信條與精神道路,也是兩種對立的在世方式。走向常醉、遠離常醒是陶淵明的必然選擇。陶淵明將“醉”確立為值得終身追求的正價值,并從醉出發(fā)來貶抑醒,這是醉的自覺,也是對屈原以來褒揚“醒”的價值反動。
從反對“醉”,推崇、鼓勵“醒”,到追求“醉”,貶抑“醒”,中國人的醒醉觀發(fā)生了顛倒。值得注意的是,醉在陶淵明這里成為高度精神化、高度超越化的活動與生命姿態(tài)。對于宗教意識淡薄的中國人來說,充滿精神意味的醉也成為中國人歸宿的一個重要選項。
四、但愿長醉不愿醒 [58]
受劉伶、陶淵明醉的思想的啟迪,王績自覺把“醉鄉(xiāng)”刻畫成理想之境。與《酒德頌》著重酒醉的個體性意味不同,“醉鄉(xiāng)”側(cè)重的是醉所塑造、醉者皆可及的客觀之境。
漢末以后的400年中,時局動蕩不寧,安寧和平成為人們最大的夢想。醉鄉(xiāng)最大的特征就是擁有世間難得的和平安寧:內(nèi)心寧和,彼此無爭;神人冥契,人禽不相勝。醉鄉(xiāng)天地平整清和(“其土曠然無涯,無丘陵阪險;其氣和平一揆,無晦明寒暑”),其人內(nèi)心寧靜(“無愛憎喜怒”),所取潔凈(“吸風飲露,不食五谷”),動靜自得(“其寢于于,其行徐徐”),不以人自居自限(“與鳥獸魚鱉雜處”),不尚效率、功用(“不知有舟車械器之用”),醉鄉(xiāng)平等、齊一而與禮樂、刑罰、暴政精神有隔,等等。簡言之,醉鄉(xiāng)保留了現(xiàn)實世界所缺的真善美等各種價值。王績其人,以“無功”明世,慕“五柳先生”而自稱“五斗先生”。他以酒德游于人間,“有以酒請者,無貴賤皆往。往必醉,醉則不擇地斯寢矣,醒則復起飲”。醉可以全身,可以遂性,可以保真,為一價值自足的獨立世界。醉之迷人處,在其保留了人性之素樸與世界之純凈。更重要的是,“醉鄉(xiāng)”代替了天庭、西天,成為人們希望之所在與自覺歸往之所。王績構(gòu)建的醉鄉(xiāng)成為大唐人的精神家園,高官布衣,乃至狂僧野道都對此一往情深,前赴后繼。
在唐人心目中,醉鄉(xiāng)無戶稅,無是非,無形跡,而有乾坤,有日月,有物外景致,有方外閑靜。醉鄉(xiāng)廣大,無擁擠,也不須前后相爭。因此,有的年紀輕輕就入醉鄉(xiāng),如“二十長游醉鄉(xiāng)里”(李賀《雜曲歌辭·少年樂》);有的看盡興亡之后自覺歸往醉鄉(xiāng),如“到頭一切皆身外,只覺關(guān)身是醉鄉(xiāng)”(吳融《過鄧城縣作》);有的樂在醉鄉(xiāng),不知往返,如“生為醉鄉(xiāng)客,死作達士魂”(元稹《酬獨孤二十六送歸通州》)、“事事無成身老也,醉鄉(xiāng)不去欲何歸”(白居易《醉吟二首》其一)、“猶嫌小戶長先醒,不得多時住醉鄉(xiāng)”(白居易《醉后》)、“一杯宜病士,四體委胡床。暫得遺形處,陶然在醉鄉(xiāng)”(權(quán)德輿《跌傷伏枕,有勸濃酒者暫忘所苦,因有一絕》);有的呼朋喚友,齊往醉鄉(xiāng),如“我愿東海水,盡向杯中流。安得阮步兵,同入醉鄉(xiāng)游”(聶夷中《飲酒樂·日月似有事》)、“君酒何時熟,相攜入醉鄉(xiāng)”(劉禹錫《閑坐憶樂天以詩問酒熟未》),醉鄉(xiāng)近在咫尺,醉了即到,所謂“早晚相從歸醉鄉(xiāng),醉鄉(xiāng)去此無多地”(白居易《答崔賓客晦叔十二月四日見寄》)。對于深知諸苦的大唐人,醉鄉(xiāng)是其逃避苦難的世外桃源,也是他們解脫之方便法門。
杜甫的《飲中八仙歌》形象地描畫出醉鄉(xiāng)之民的豐富儀態(tài):
知章騎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汝陽三斗始朝天,道逢曲車口流涎,恨不移封向酒泉。左相日興費萬錢,飲如長鯨吸百川,銜杯樂圣稱世賢。宗之瀟灑美少年,舉觴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樹臨風前。蘇晉長齋繡佛前,醉中往往愛逃禪。李白一斗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張旭三杯草圣傳,脫帽露頂王公前,揮毫落紙如云煙。焦遂五斗方卓然,高談雄辯驚四筵。
與嵇康、阮籍的醉不同,“八仙”飲而醉不是受外在強力所迫,而是發(fā)自內(nèi)心喜歡飲酒。汝陽王李琎寵極一時,所謂“主恩視遇頻”,“倍此骨肉親”(杜甫《贈太子太師汝陽郡王琎》),恃寵才敢飲酒三斗朝見天子,并且主動尋封于酒泉。左相李適之被罷相而欣然不已,并以為讓賢就可以避免災禍,安心飲酒(“避賢初罷相,樂圣且銜杯”)。如果說賀知章之醉(“騎馬似乘船,落井水底眠”)顯示的是豪放曠達,李琎、李適之可謂以醉自晦。崔宗之與李白乘舟自采石至金陵,著宮錦袍坐,一路痛飲,旁若無人。宗之師法阮籍風骨,以醉傲絕塵俗,守護本真之性。焦遂為平民,口吃,痛飲后,口若懸河,滔滔不絕,時人謂之“酒吃”。醉使焦遂戰(zhàn)勝口疾,遺忘自身的平民身份而堂堂自立。大唐自王侯百官至平民,都不乏嗜酒如命者。甚至佛教信眾(如蘇晉),往往都破戒豪飲。醉激發(fā)起酒仙們的膽氣,使他們能夠傲視禮法(李白)、俗客(崔宗之)。醉生人的豪氣,也能激發(fā)出魔幻般的創(chuàng)作力(李白、張旭)。醉催發(fā)著唐人勃勃生機,助力并標志著大唐精神之生成。
李白豪飲,他的醉不像陶潛內(nèi)斂、安靜,而是張揚奔放的:升天入地、蔑視權(quán)貴。他留下大量關(guān)于醉酒的詩篇,將醉酒領悟為合乎自然、進入大道的不二法門。杜甫詩才與酒腸堪匹李白,他自稱:“四十明朝過……爛醉是生涯。”(杜甫《杜位宅守歲》)雖說“爛醉是生涯”可能夸張,但其常飲頻醉應該不假。對于擁有濟世胸懷的杜甫來說,為什么如此頻繁地醉?在其詩作中,杜甫給出了一些線索。“得醉即為家”(杜甫《陪王侍御宴通泉東山野亭》),“世路雖多梗,吾生亦有涯。此身醒復醉,乘興即為家”(杜甫《春歸》)。對于中國士大夫來說,“家”是其生命的出發(fā)點與情感的歸宿。得“醉”即為“家”,“醉”雖有礙認知,但卻包含了他的情感與希望(“興”)。一時醉可以讓顛沛流離的他獲得暫時的喘息,生涯頻繁的醉則可以讓他保持長久的念想,甚至獲得永久的歸宿。
白居易亦深于醉,其歷仕皆以醉為號:為河南尹曰“醉尹”,謫江州司馬曰“醉司馬”,為太傅曰“醉傅”,總曰“醉吟先生”。他不飲則已,飲則酩酊,所謂“盡將沽酒飲,酩酊步行歸。名姓日隱晦,形骸日變衰。醉臥黃公肆,人知我是誰?”(白居易《晚春沽酒》)、“朝睡足始起,夜酌醉即休?!保ò拙右住哆m意》其一)作為思想者,白居易對醉有清晰的認知,其醉實高度精神自覺。他模仿陶淵明詩體,寫下醉酒組詩。在序言中,白居易自陳:
余退居渭上,杜門不出,時屬多雨,無以自娛。會家醞新熟,雨中獨飲,往往酣醉,終日不醒。懶放之心,彌覺自得,故得于此而有以忘于彼者。因詠陶淵明詩,適與意會,遂效其體,成十六篇。醉中狂言,醒輒自哂;然知我者,亦無隱焉。(白居易《效陶潛體詩十六首》序)
在白居易看來,人在天地之間,其壽不過百年。古圣前賢,去而不還。萬物隨化而遷,不如舉杯歌樽前,得樂且心安。他回顧自己美好的飲酒體驗道:“一酌發(fā)好容,再酌開愁眉。連延四五酌,酣暢入四肢。忽然遺物我,誰復分是非?是時連夕雨,酩酊無所知。人心苦顛倒,反為憂者嗤?!保ò拙右住缎諠擉w詩十六首》其四)人生短暫,苦比樂多,對抗苦需要醉,充實生命(發(fā)好容、開愁眉、酣暢四肢等)亦需要醉。佛家以“苦諦”立教,白居易以自己生命體驗附和、實證其說。不過,對于如何解脫人生之苦,白居易并不認同佛家的觀點,所謂“醒者多苦志,醉者多歡情”(白居易《效陶潛體詩十六首》其十三),醒之苦多,何必要醒?誰愿意醒?醉者多歡,那就在醉中解脫吧。
白居易在其45歲左右,肺有疾(白居易《閑居》:“肺病不飲酒”),飲酒有所節(jié)制,但酒興仍在(白居易《白云期》:“見酒興猶在”)。他也讀過佛經(jīng),對禪宗有所同情(白居易《贈杓直》:“近歲將心地,回向南宗禪”),與酒性味敵對的茶也喝的逐漸多了:“食罷一覺睡,起來兩甌茶”(白居易《食后》)、“清影不宜昏,聊將茶代酒”(白居易《宿藍橋?qū)υ隆罚?、“泉憩茶?shù)甌,嵐行酒一酌”(白居易《山路偶興》)、“起嘗一甌茗,行讀一卷書”(白居易《官舍》)。但是,茶也好,禪也罷,都無法取代酒。所謂“醉來堪賞醒堪愁”(白居易《盧侍御與崔評事為予于黃鶴樓置宴,宴罷同望》),“醉時心勝醒時心”(白居易《仇家酒》)。茶、禪導向“醒”,而清醒的世界總讓人身心不寧。安頓身家性命的醉鄉(xiāng)始終無可替代,白居易最終還是去而復歸:
處處去不得,卻歸酒中來。(白居易《效陶潛體詩十六首》其十四)
事事無成身老也,醉鄉(xiāng)不去欲何歸?(白居易《醉吟二首》其一)
凌煙閣上功無分,伏火爐中藥未成。更擬共君何處去,且來同作醉先生。(白居易《題酒甕呈夢得》)
遠離再生(逐禪僧、學楞伽,坐禪銷妄想)與不死(隨道士、煉丹砂),若不能建功立業(yè),便當愛酒閑醉,消愁度生。醉對生命最有意義,或者說,醉最能賦予生命以意義。無醉可待,生命便會墮入空幻。
如果說劉伶、陶潛、王績發(fā)現(xiàn)了酒世界——新的意義世界,那么,李白(“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白居易等人則將之確立為入世(“凌煙閣上功”)與出世(“伏火爐中藥”)之外的第三個意義世界。醉鄉(xiāng)有道,合乎自然,是一個特別的意義世界。進入此意義世界一方面價值自足,不必外求;另一方面,在醉中,人們的精神也能得到護持與反哺,其生機與活力可以得到涵養(yǎng)。醉的世界與醒的世界不必對立,雖然這里具備醒的世界所稀缺的諸多勝景。
五、昏醉億萬,求醒者稀 [59]
經(jīng)過晉唐人糾偏,宋人對醉的態(tài)度發(fā)生重大轉(zhuǎn)變。醉是去向此時此地之外的另時另處,自覺長醉不醒則是自覺歸于生身之外的另時另處。這個不同于此時此地之外的另時另處關(guān)聯(lián)著飲者對當下世界的態(tài)度:此時此地未必完美,醉意味著對此不必完全肯定、接受,意味著對當下世界的不滿、拒斥、抵抗。當個別人以醉示尊者,或許被當作不合作的異類,但是,當這個世界的至尊者引領眾人齊赴醉域,醉者對當下世界的態(tài)度也就不足為奇了。
“杯酒釋兵權(quán)”讓大宋諸君對臣民飲酒格外開恩,對醉格外迷戀。北宋君臣愛醉,同時引導民眾買醉,此為千古之所未聞。他們以醉作樂,以此對抗苦教,以此過他們的精神生活。在飲酒被理解為“人之常情”風俗之中,宋代士人的“醉”,不為抗暴、不為避世、不為超越。簡言之,人們的醉并無外在目的,或許為一些個人的遭際感傷,但更多的人是因為喜歡飲酒而醉,正所謂“但問酒中適,豈計飲者傳”(晁補之《飲酒二十首同蘇翰林先生次韻追和陶淵明》其二)也。
北宋皇帝大多愛酒,酒量還都很可觀?;实酃膭铒嫸恚济褚槐妳嬚邉虞m“莫不沾醉”“盡醉”“皆醉”。上行下效,對醉之畏懼感一掃而盡。人們自由、平和地出入醉鄉(xiāng),盡情享受其間風光。在此狂野飲酒風氣下,君臣時常共醉。位居高位者,如寇準、晏殊、范仲淹等在其府邸時常招飲,頻飲亦頻醉。醉是享受,似乎只有醉才能證明人生有意義。“人生不飲何為”(晏殊《清平樂》)、“酒味多于淚”(蘇軾《虞美人》)見證著才士對飲酒的深沉領悟。醉而自得,醉而自傲,甚至唯恐天下不知其醉,此亦為歷史上少有之奇觀。宋人醉中雖有淡淡隱憂,但總體上洋溢著得醉之快樂。不過,醉中忘憂又忘身,忘憂之有身而忘身之無身,此醉中內(nèi)蘊之二難又往往使醉的功能打折扣。另一方面,忘憂之身雖然在實踐層面克服了苦教,但忘身之無身又讓苦教贏得了同情。這表明,以醉對抗苦教并不徹底。
南渡之后,宋朝廷上下并未因喪失半壁江山而改變對醉的癡迷?!吧酵馇嗌綐峭鈽?,西湖歌舞幾時休。暖風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林升《題臨安邸》)飲酒已被宋人當作人之常情,臨安因此很快成為宋人的新歡場。臨安酒樓依照汴京樣式修建,秀美山水,更引人入醉。更重要的是,宋人熟知,醉能忘物、忘身、忘天下,也能忘憂、忘恨。醉失天地人不見怪,同時也能忘記家仇國恨,可謂兩得。最重要的是,在宋人心目中,“醉”擺脫外在的糾纏、束縛,而直接投合內(nèi)在意趣,滿足內(nèi)在精神需求。用陸游的話說就是“適意”。
酒非攻愁具,本賴以適意?!棺訅櫴兰?,但欲蘄一醉。曲生絕俗人,笑汝非真契。(陸游
《對酒》)
世間豈無道師與禪老,不如閉門參曲生?!松m意即為之,醉死愁生君自擇。(陸游 《飲酒》)
陸游接受唐人將醉鄉(xiāng)視為“道”(“道師”)、“佛”(“禪老”)之外獨立精神家園的觀念(“閉門參曲生”),并認為,他之所以選擇“醉”,是因為“醉”最“適意”。在此,陸游順帶批評俗人將“醉”視作化解塵世糾紛工具的做法,而自認將醉飲理解為“適意”最能契合酒精神,亦是超越精神之體現(xiàn)(“曲生絕俗人”)。正因為“醉”之超越性,陸游才會堅持“醉”而反對“醒”,所謂“但愿酒滿家,日夜醉不醒?!煳镉孕牙е死闲芽窬粗保懹巍稛o酒嘆》)。在他看來,“醒”對人是限定、束縛,往往困人于一隅,比如醒而悲苦。因此,他須用“狂”來突圍。但“狂”終究不如“醉”來得直接,終日醉不醒才是其心之所愿。于世人,他則充滿“對酒不醉吁可哀”(陸游《飲酒》)之哀嘆。
陸游對“醉”的態(tài)度在南宋文士中具有代表性。對于士人來說,以酒激發(fā)膽氣、解釋憂憤或能保持一時之斗志,所謂“醉里挑燈看劍”(辛棄疾《破陣子》)。但一時膽氣終究敵不過自上而下的熏習。“沉醉不知歸路”(李清照《如夢令》)預言著一代士人的迷惘與困惑,“一飲動連宵,一醉長三日”(辛棄疾《卜算子》),“安知醉與醒,誰似誰不似”(楊萬里《舟中新暑止酒》)則是一代良知之悲涼自晦。
如我們所知,商周神靈之醉具有神圣性,陶淵明、李白、蘇軾等人為絕塵想、入大道、合自然而醉超凡脫俗,其醉富有精神內(nèi)涵,簡言之,醉得有精神。但是,在醉風熏陶之下而醉者,或為官場應酬,或為人情世故,或為感官享樂,其醉多缺乏精神內(nèi)涵,或者說,醉得沒精神。在此境況下,于人群,醉會毀禮儀,啟禍端,起爭斗;于自身,醉則徒傷身、亂性,神迷智惑。眼前一醉,是非憂樂兩都忘,家不家,國不國。面對如此世態(tài),充滿憂患意識的宋儒重拾“醒”的精神,以之糾偏。
事實上,作為酒的對手,天竺傳入的佛教一直主張人要清醒,“佛者,覺也”(《壇經(jīng)》)。對人生要明覺,對世界世態(tài)要明覺。禪宗說自心是佛,追求明心見性,其實質(zhì)是追求“醒”而遠離“醉”。宋儒雖辟佛,但在對“醉”的態(tài)度上卻吸收了不少佛教觀念,并由此復活了先秦儒家精神??鬃永^承周公反對“醉”的精神,主“仁智”統(tǒng)一之說,以“智”為“仁”之必要條件,亦追求精神清醒自覺。宋儒統(tǒng)合佛孔精神,以“天理”為宗,講理成為其日常功課。以“理”為其實質(zhì)內(nèi)涵,他們大力批評時人追求“醉”而“不醒”的風氣。比如程顥曰:“自道之不明也,邪誕妖異之說兢起。涂生民之耳目,溺天下于污濁。雖高才明智,膠于見聞,醉生夢死,不自覺也。是皆正路之蓁蕪,圣門之蔽塞,辟之而后可以入道?!弊砩鷫羲勒哂衅渖嫘拍钪?,并不覺得自己醉生夢死,其深層原因在于他們被邪誕妖異之說遮蔽。眾人耳目長期溺于邪誕妖異之說,以所聞所見為理所當然。唯有揭露邪誕妖異之說真面目,清除其對民眾思想觀念的影響,呈露大道,人們才會了解并認清自身醉生夢死之實質(zhì),才能由醉之醒,由昧而覺。當然,入了正道,偶爾的酒醉也不成問題。
異端的誤導是世人“醉生夢死”的重要原因,但對儒家來說,更重要的是引導世人回到自身的生命與生活,從中領悟心性之理。比如張載說:“飲食男女皆性也,但己不自察,由旦至暮,凡百舉動,莫非感而不之知。今夫心又不求,感又不求,所以醉而生夢而死者眾也?!钡啦贿h人,回到飲食男女,用心去求,用性去感,這樣才能擺脫醉生夢死。程頤則直接以醉人來比擬“未知道者”,他說:“未知道者如醉人:方其醉時,無所不至;及其醒也,莫不愧恥。”醉時任性使氣,遠離大道,醒來自己都會感到羞恥。這表明,“醉”是眾人遠離大道的重要原因與基本表現(xiàn)。欲知“道”,則需遠離“醉”。在理學視域下,宋儒一定程度上恢復了西周以來對“醉”的畏懼、害怕和警惕態(tài)度。
“醒”不僅是對自己所做之了解,也是對自己所為之覺悟,其所指既包含對制度、規(guī)范之認知、認同,也包括對言行心性之價值評價。“醒”時為醉亂愧恥,亦表明其“知道”。正基于“醒”而知道,謝良佐特別將佛教“常惺惺”語與儒家“敬”的觀念結(jié)合起來,所謂“敬是常惺惺法,心齋是事事放下,其理不同”。“常惺惺”本是佛教說法,意思是一直保持靈明清醒。謝良佐將此作為心性修養(yǎng)的具體方法,以此區(qū)別于道家的“心齋”。朱熹則將“常惺惺”解釋為“醒”或“喚醒”,用來指本心不昧狀態(tài),并以“敬”“明德”來表達儒佛“醒”觀念差異。他說:
每日工夫,只是常常喚醒,如程先生所謂“主一之謂敬”,謝氏所謂“常惺惺法”是也。
其喚醒此心則同,而其為道則異。吾儒喚醒此心,欲他照管許多道理;佛氏則空喚醒在此,無所作為,其異處在此。
“喚醒”以“敬”這種倫理意識為根基,“主一”之“敬”也就是“喚醒”此心。所謂“存心”“收心”工夫?qū)嵸|(zhì)都被理解為“喚醒”?!靶选眲t“覺”,“醒”則“明”,于此便可遠離“醉”。不同于屈原、賈誼將“醒”理解為明晰自覺的心理狀態(tài),朱熹明確賦予“醒”以深沉的工夫論內(nèi)涵。他把“醒”作為學者修行工夫,并將之主題化,這無疑是對大宋沉醉于酒的深刻反省與自覺回應。以“敬”為根基的“醒”對治日漸流于淺薄的“醉”,雖然難以扭轉(zhuǎn)“昏醉億萬”狀況,卻也逐漸改變了“求醒者稀”的局面,在一定程度上抑制了“醉”的無限擴張。值得注意的是,在不同價值觀下,醒醉的內(nèi)涵也都得到不斷修訂。比如,以醒為尊時,熱心名利被認定為醉;以醉為尊時,熱心名利則被當作醒。不難看出,在超越世俗名利、追求精神超越方面,兩種相反的價值理想亦不乏相通之處。正由于其超越精神,也才使兩條價值理想能夠長期并存。不過,從此后,選擇醒還是醉,由此成為一個問題。
六、醉難于醒 [61]
宋代好飲之風使醉浸入悠閑的生活。人們不再迫切求醉,也不再為外在目的而醉,由此開啟了“閑醉”之風。飲酒已經(jīng)成為明代人的日用之需。日常生活彌漫著酒味,醉也逐漸浸入普通民眾的生活世界。比如,明中葉嘉興府桐鄉(xiāng)縣青鎮(zhèn),“貧人負擔之徒,妻多好飾,夜必飲酒”。貧窮人家都“夜必飲酒”,足見當時酒風之盛。普通人醉而無德,多有亂行。
其時,大儒亦愛飲,并且努力在精神層面安頓“醉”,以陳獻章與王陽明最有代表性。陳獻章的自得之學雖以靜坐為主要方法,但靜坐是為了呈露心體。心體呈露,日用應酬隨心所欲即是,此即是他所謂“以自然為宗”。陳獻章喜飲亦喜醉,他自謂“有酒終日醉,無官到處閑”。他喜歡與朋友共飲共醉,一直期待能夠與知己攜手赴醉鄉(xiāng)。醉后或作詩,或放歌,或臥林莽,或眠崖石,率性自然,灑然有得。醉讓其心契天地萬物,以實現(xiàn)與天地萬物同體,可以說是其自得之學的內(nèi)在一環(huán)。
王陽明愛飲,多醉,亦不怕醉。他會與門生暢懷酣飲,會與朋友對飲共醉。醒醉自如,在飲酒中把握良知,以良知主導酒,這是一條中庸卻高明的飲酒之道。陽明不諱言醉,有時還會用飲而醉來說明親身踐履的道理?!胺蜓燥嬚卟豢梢詾樽恚娛痴卟豢梢詾轱?。子求其醉飽,則盍飲食之?”“言醉”“見食”并不能真的醉飽,追求醉需要親自去喝才行,這無疑是陽明的經(jīng)驗之談。陽明醉酒經(jīng)驗很豐富,他有時醉臥山巖(“醉拂巖石臥,言歸遂相忘”),有時醉后狂歌(“狂歌莫笑酒杯增”),有時醉后“撒野”(“醉后飛觴亂擲梭”)……醉后隨性,與山野鄙人無異。如此任性任心,頗見率真之意。
值得注意的是,陳獻章、王陽明等大儒之醉往往表現(xiàn)為醉而眠、醉而狂,而不是大聲喧嘩、越禮為亂。其“狂”也不是蔑視禮法、絕圣棄智,而是為了踐行天理、挺立自得之心體;其“眠”則是為了打破身心自我設限而更順暢地契合天地萬物。他們自覺追尋的醉有精神根基,也有明確的精神方向與底蘊。在此意義上,醉眠與醉狂恰恰是常人所不及的“醒”。陳獻章對此有高度自覺,他說:“屠沽可與共飲,而不飲彭澤公田之釀,古之混于酒者如是,與獨醒者不相能而同歸于正。雖同歸于正,而有難易焉。醒者抗志直遂,醉者韜光內(nèi)映,謂醉難于醒則可。今之飲者,吾見其易耳,非混于酒而飲者也。烏乎,安得見古醉鄉(xiāng)之逃以與之共飲哉!”醒為正,醉亦為正,二者并不對立,恰恰可以在人世間并用。醉而溷俗與獨醒同歸于“正”:醒者為“直遂”,醉者“內(nèi)映”(內(nèi)心隱藏)。相較而言,前者易,后者難。醒醉一體,此乃《易》“幽明之故”。所謂“醉以溷俗,醒以行獨。醒易于醉,醉非深于《易》者不能也”。深于《易》者通幽明之故,才真正能自如地醉。以“深于《易》”為條件的醉高明之極,對常人顯然高不可及。王陽明則依據(jù)良知說“醒”。在他看來,常人良知昏昧蔽塞,這算不得“醒”,真正的“醒”是良知呈現(xiàn)。所謂“若良知一提醒時,即如白日一出,而魍魎自消矣”。良知呈現(xiàn),是是而非非,非關(guān)飲酒之醉醒,也無關(guān)醒睡。他以詩曰:“人間白日醒猶睡,老子山中睡卻醒。醒睡兩非還兩是,溪云漠漠水泠泠?!绷贾稳咽撬?良知呈現(xiàn),睡是醒。按照這個標準,陽明本人也并非一直醒著。他自稱:“四十余年睡夢中,而今醒眼始朦朧。”“醒眼始朦朧”指“致良知”之提出,大約在其43歲時。醒睡之是非依據(jù)良知狀況而決定,這樣,醒醉之論就被拔離出飲酒之域。醉醒作為精神世界的問題,被歸結(jié)為良知,其獨立性逐漸被松動。
陳獻章、王陽明常醉且無懼醉的姿態(tài)與思想,和先秦以來的儒者大異旨趣,乃傳統(tǒng)儒者形象與思想的突破。不過,將飲酒形上化,世俗之人并不買賬,文人雅士也敬而遠之。俗人樂于享受酒對身體的刺激,更多文人樂于在醉中享受人與事事物物之間的美妙契應?;诖耍麄兗娂娬?、挖掘唐人皇甫松的《醉鄉(xiāng)日月》。比如陳繼儒之《小窗幽記》、曹臣《舌華錄》等十分欣賞“醉之所宜”;田汝成(一說是其子田藝蘅)在《醉鄉(xiāng)律令》中,袁宏道在《觴政》中,繼承、發(fā)展了《醉鄉(xiāng)日月》,并使之進一步完備化。
袁宏道汲取前人論述,進一步推進了醉之所宜的討論。所謂:
醉花宜晝,襲其光也。醉雪宜夜,消其潔也。醉得意宜唱,導其和也。醉將離宜擊缽,壯其神也。醉文人宜謹節(jié)奏章程,畏其侮也。醉俊人宜加觥盂旗幟,助其烈也。醉樓宜暑,資其清也。醉水宜秋,泛其爽也。一云:醉月宜樓,醉暑宜舟,醉山宜幽,醉佳人宜微酡,醉文人宜妙令無苛酌,醉豪客宜揮觥發(fā)浩歌,醉知音宜吳兒清喉檀板。
這里,醉的對象可分為物與人?!白砘ā薄白硌薄白順恰薄白硭薄白硎睢薄白砩健笔菫樘囟ㄎ锒?。“醉得意”“醉將離”是為特定事而醉。“醉文人”“醉俊人”“醉佳人”“醉豪客”“醉知音”是為特定人而醉?!耙恕北磉_的是面對不同的人、事、物而醉時,要匹配相應的條件,以達到醉的最美化。“醉之所宜”表明,這些人、事、物值得重視,值得尊重,值得信賴,因此值得肯定,值得修飾。所選擇以修飾這些人、事、物的場景等條件是為了更好地醉,也是為了飲者更美地投入其中。
為這些人、事、物而醉,而不是為了自己的憂傷煩惱而醉,也不是為了美酒而醉。為了特定人、事、物而醉,是為了在醉中與這些人、事、物交融、冥契。這是一個嶄新的現(xiàn)象,它既不同于飲酒合道、通自然的形上追求,也不同于將飲酒作為助詩文之興而將飲酒降低為手段。為“醉”設置條件,當然是醒者的心思。不過,其裝飾醉、美化醉的意圖也一目了然。這也說明,較之于醒,理想的醉更不易得。
不問因何而醉,只求如何醉,追求醉得美,這是明代醉酒風尚。為醉尋求雅致的情境,醉被審美化,不為神醉,不為人醉,為境而醉。其醉失去豪情,或許纖弱細碎。但是,無須求神敬祖,沒有家仇國恨,沒有離愁別緒,在日常生活中醉,只為醉得優(yōu)雅漂亮,這無疑也是解決醉亂的一個選項。清代學宗漢宋,回到尊醒抑醉的傳統(tǒng)中。民眾、士人之醉或粗俗,或浮華,“醉”之精與神遂遺失矣。
七、小結(jié) [63]
從中國思想史看,醉的觀念在不斷變化,對醉的態(tài)度也在不斷變化。醉的主體由“神”而“人”,此為一大變化。莊子欣賞醉者神全,較之周初畏懼醉、害怕醉,此又是一大變化。漢初英雄之醉一任己意,其用“醉”治國可謂驚世駭俗。漢武用儒術(shù),以禮避酒亂,自覺遠離醉。飲酒為行禮耳,偶爾的醉是人性不堪重負之反動。魏晉時期,阮籍、嵇康等名士以醉對抗名教,不得已往醉中去。他們雖醉得悲壯,但其人未必真愿意醉。劉伶、陶淵明以醉勾畫出與世俗功利智巧對立的新世界,醉成為中國人精神追求的新方向。大唐風流,醉得高調(diào),醉鄉(xiāng)成為士人精神歸往之所。以醉肯定、享受生命,其醉中亦夾雜著絲絲悲壯意味。以酒充實生命,以醉開拓新世界,這也是對“人生空幻”世界觀的回應。大宋君臣為尋樂而醉,舍棄了醉的外在性——不為什么而醉。醉只因為自己喜歡,已然成為人性之分內(nèi)事。明時飲酒成為日用之需,醉成為日常生活之態(tài)。明儒將其領悟為韜光內(nèi)映,將醉與醒同歸于正,賦予醉以深沉的心性論內(nèi)涵。文士們在情境上下功夫,為風花雪月佳人而醉,盡力裝飾醉,追求醉之美。從內(nèi)容到形式,醉在中國思想史中被不斷建構(gòu)、經(jīng)營、完善,成為獨立自足且味道十足的精神場域,源源不斷地為人們提供著夢想與希望。從害怕醉、警惕醉,到欣賞醉、鼓勵醉、放縱醉、美化醉,醉在中國思想中逐漸扎根,成為中國思想的內(nèi)在品格。從與神明相親,與家人、自我相親,到與風花雪月相親,醉使人親近世界,不用拜神就可以擁有神性,不用棄世就能夠?qū)崿F(xiàn)自我升騰與充盈。淡薄的宗教意識,濃濃的世間情懷,顯得醉格外珍貴。只要世間仍有愁、有恨、有不得、有不足,只要世間仍有無奈、有對立、有紛爭,只要人還是有限身、孤零零,醉都會一直與人同在,直教人生死相許。
與醉的觀念演變脈絡相應,“醒”在中國思想中也逐漸主題化。由屈原追求的意識清明狀態(tài),到賈誼將“醒”與“知道”相關(guān)聯(lián),再到宋儒將其理解為日常的修行工夫,明儒將其規(guī)定為良知呈現(xiàn)狀態(tài),“醒”的內(nèi)涵不斷被拓展,日漸豐富,并與“醉”一起構(gòu)成了可供世人選擇的、超越的價值理想。中國思想中“醉”與“醒”內(nèi)涵的歷史演繹緊密勾連,展示出漢語思想的深沉與精微。
(責任編輯:張發(fā)賢 ? 責任校對:劉光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