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斌
一覺醒來,天已微明。
三哥在門背后摸到了筐,輕輕地開了門,出去了。
短短的一個黑夜來不及洗去前日的暑熱,沒有一絲風,光腳板走在泥地上,仍有微微的溫度。經(jīng)過塘邊時,三哥蹲下來抹了把臉,順手往自己光著的膀子上撩了些水,還是熱,他索性往水里一鉆,游了個來回,爬上岸,挑上筐繼續(xù)往瓜地里走。
娘伺弄西瓜的本事真是不小,起早貪黑的,澆水、施肥、除草,綠油油的瓜蔓上,大大小小的都是西瓜,藏都藏不住。地里的西瓜一個個都熟了,娘卻病了。爹和大哥在砂礦上掙命,有一個月沒回家了。二哥昨天插了一天的秧,今天還得下地。小弟才初一,幸好三哥昨天中考結(jié)束了,娘掐著腰看著一地綠蔓上探頭探腦的西瓜,長長地舒了口氣。
三哥知道怎樣的瓜是熟得剛剛好的,輕輕地拍,有脆亮脆亮的聲音,瓜皮上,是粉粉的一層白霜,臍眼小小的,花紋疏疏的。很快的,兩個筐都裝了六七個大西瓜,每個足有十來斤。三哥身量還未長足,黑瘦矮小,擔起來,兩只筐只離地一寸,顫顫巍巍地往家走。
回到家,天色又比先前亮了好些,小弟坐在一輛四邊圍柵欄的板車上叫道:“三哥。”
三哥笑:“還知道幫我去借板車,不錯。以為你還睡著呢?!?/p>
小弟遞給他一塊煎餅,說:“我跟你一起去賣西瓜,今天放假?!?/p>
三哥想了想:“好吧,一起去?!?/p>
兩人一起動手,把筐里的西瓜一個個裝上板車。再挑上筐,回地里摘瓜,來回好幾趟,直到板車堆得高高。
三哥從堂屋的墻上摘下掛秤,對著里屋叫一聲:“娘,走了?!?/p>
娘在里面回:“套上鞋,穿上褂子。”
三哥和小弟就套上鞋,褂子卻扔在了西瓜上。
娘又追了一句:“一毛錢一斤啊,七分八分也可以?!?/p>
三哥“嗯”了一聲,與小弟一起,推著拉著,走了。
小弟說:“我們?nèi)ツ睦??茶亭街上?”三哥說:“好?!?/p>
才出村,遇上起早放黃鱔的阿寶。阿寶說:“好瓜,來一個?!?/p>
三哥說:“好?!卑毦捅チ艘粋€。
三哥又說:“回頭要吃,去我家地里摘?!?/p>
這里是丘陵地帶,坡多。這地方的人,把坡都叫成了山,前頭就是螞蟻山。三哥和小弟先前是總要取笑這名字的,明明不是山,卻要叫作山。既然叫了山,卻又叫丁丁點大的螞蟻山。這會兒,卻不敢說它是丁丁點大了。三哥在前頭使勁,前胸都快貼著地了。小弟在后頭推,臉憋得通紅。下坡的時候,三哥身子向后仰著,腳使勁地蹭著地,一步一步小心地往下挪,小弟則在后頭拽著,壓著,不讓板車失控地往下滑,只是慢慢溜。鋪路的石子大大小小,尖頭圓腦,板車走在上面像是在舞蹈。他們小心翼翼,怕把西瓜顛下來。
半個小時后,茶亭街到了,太陽已斜斜地升起來了。三哥甩了把汗,四處看看,村上的小扁頭、平方、小酒壺,還有隔壁村上的彩娥娘、老冬瓜,各找了個背陰的東墻,守著輛板車,板車上亮晃晃的,分明全是西瓜。
小弟問:“三哥,怎么辦?整條街就那幾個人,吃得了這么多瓜?”
三哥想了想:“去城里。”
小弟驚道:“城里?不得推個半天?還有那么多坡!”
三哥說:“不然怎么辦?”
兩人就繼續(xù)往前拖。仍然是三哥在前頭,小弟在后頭。仍然是小心翼翼,仍然是上坡下坡。太陽曬得背皮焦痛,他們才想起披上褂子。
并肩坐樹蔭下休息,掀著褂子扇風。
小弟問:“三哥,考得怎樣?”三哥說:“還行吧?!?/p>
小弟說:“三哥,口干。”三哥說:“今天渠道放水?!?/p>
小弟就跑到樹后面,果然,渠道里清凌凌的水正歡快地奔跑著。小弟灌了個飽,三哥也灌了個飽。再上路,肚子里都哐當哐當?shù)仨憽?/p>
到城邊上,太陽已照到頭頂。城卻不太像城,人也不見幾個。
兩人繼續(xù)往城里去,找了個樹蔭停下。
小弟說:“哥,你餓了不?”
三哥點頭:“餓了。”摸摸口袋,笑了,忘了帶錢。
小弟就喊了一嗓子:“賣瓜啦!”喊完伸了伸舌頭。
居然就有個女人跑過來問價錢了。小弟看看三哥,三哥說:“一角?!?/p>
女人返身就走:“太貴?!比缪柿搜释倌骸熬欧?。”
女人頭也不回:“五分。”三哥說:“八分。再少不賣?!?/p>
女人又回頭,把滿車的瓜一個個拍過去拍過來。
三哥說:“包熟包甜?!?/p>
女人終于選了一個,一稱,十二斤八。一塊零兩分。女人扔下一塊錢就走了。
三哥把錢遞給小弟:“去,吃碗面?!?/p>
小弟在對面的小飯館里吃了一碗光面,兩角錢。
三哥卻只討了一碗面湯,買了兩只燒餅,算解決了午飯。
城里人到底有錢,兩三個小時,已賣掉了十來個西瓜,只是價錢上不去,從來沒有賣到過一角,頂多八分,最少五分。但手里有了一厚疊毛票了,硬幣在兜里叮當叮當響,兩個人還是很開心。只是有個女人捧了半個瓜來,說是生的。三哥看看,瓜瓤粉紅的,是差一點點火候,就換了個大瓜給人。小弟說,這瓜看著這樣,其實可甜呢。掰開來,與三哥一起啃起來。
遠遠的有個男人過來,三哥抹了一下嘴,站起來,想招呼生意,一看,原來是韓老師。韓老師看到三哥,也一愣,旋即笑了:“李放,才一天,居然又黑了?!?/p>
三哥不好意思地笑:“韓老師。”回頭還囑咐小弟:“叫韓老師。”小弟就嗡嗡地也叫了聲韓老師。三哥的手去板車里摸西瓜:“韓老師,吃個瓜。”
韓老師說:“多少錢一斤???”
三哥說:“不要錢?!?/p>
韓老師說:“什么話?”
三哥把瓜往韓老師手里塞,韓老師往外推。塞了兩次,推了兩次,三哥也沒再堅持,把瓜放回車上。
韓老師與三哥聊了一會,看看三哥,再看看板車,揮揮手就走了。
三哥看著韓老師的背影,有些后悔。怎么不再堅持一下呢?韓老師對自己多好啊,吃一只瓜難道就舍不得了?三哥想,要是韓老師在自家地邊,摘再多的瓜他也愿意的,只是因為這些瓜來到這里一路艱辛,他到底有些舍不得了。
三哥還在自責,韓老師卻又回來了,還帶了五六個人。韓老師說:“這就是我們班總考第一的李放,厲害吧?他可是我的招牌?!比缃o說得不好意思了。大家一邊夸著,一邊挑瓜。各人挑了三四只瓜,三哥給的是最低價,稱一稱,算一算,也有十多塊錢了。韓老師拍拍三哥的肩說,上了高中也回母??纯窗 ?/p>
韓老師他們走了,小弟說:“三哥,要是我們老師見了我,也這么夸我就好了。”
三哥笑笑。
小弟說:“我們老師見了我,準會說,這就是我們班最調(diào)皮、最搗蛋的?!?/p>
三哥在小弟的頭上輕輕敲了一下。
日頭斜了,街上的人多起來。三哥他們的板車里,還有十來個西瓜。這時候,來了一胖一瘦兩個男人,胖子光著膀子,肚子上的肥肉耷拉下來;瘦子穿了件滿是洞洞的背心,大一點的洞洞都能看到里面的肋骨。兩個人晃到三哥他們的板車前,把十來個瓜這個拍拍,那個拍拍。小弟看到有兩個西瓜給他們的指甲劃了好幾個深綠色的道道,忍不住站起來說:“你們到底買不買?”
胖子用力拍了一下西瓜:“什么態(tài)度?看看不可以嗎?”
小弟的臉都漲紅了:“那你干嗎在西瓜上劃?”
瘦子尖著嗓子說:“誰劃的?誰劃的?自己的瓜不好,還要賴別人!”
這一嗓子,就引了一圈的人圍觀。
小弟叫:“就是你!就是你!拿指甲在西瓜上劃來劃去!這樣子我們怎么賣?”
三哥把小弟摁到身后,說:“不要跟他們煩,你明天要上學,咱們今天還得回去呢?!?/p>
瘦子陰陽怪氣地問胖子:“胖子,他們隨便冤枉人,你說怎么辦?”
胖子低下頭去摸了一只瓜,抱在懷里,說:“賠償精神損失!”
小弟沖上去奪,被瘦子一搡,跌在地上。
三哥大喝:“放下!”
胖子輕蔑地一笑:“不要不講理啊,冤枉人么總要賠償損失的?!被仡^和瘦子兩人擠眉弄眼。
三哥吼道:“你別欺負人!”
胖子對瘦子說:“我們從來不欺負人,我們從來就是被人欺負,瘦子,是吧?”
三哥趁他說話分神,劈手就把瓜搶了回來,轉(zhuǎn)身放回到板車上。
可是胖子又摸了一個,叫道:“真不講理哦,我今天還真吃定了!”
三哥揪著他的胳膊,說:“就不讓你吃!你今天休想吃到一口瓜!”
胖子手肘往后一送,三哥的胸口火辣辣地痛。
那兩個人撥開伏在瓜上嚎啕大哭的小弟,一人捧了一只瓜,搖搖擺擺地往人群外走。
有人輕輕地說:“這兩個小無賴,整天在這兒惹是生非,誰敢管???”
那兩人已遠遠走去,時不時地仰頭大笑一番,上橋的時候差點絆了一跤,兩人又笑。
三哥沖上去,把胖子手上的西瓜往上一拍,胖子沒提防,西瓜就飛了出去,“撲通”掉進了河里。三哥又去拍瘦子的西瓜,瘦子抱得緊緊的,三哥就又往下拍,西瓜“啪”一下摔到了地上,西瓜水濺了瘦子一腳。三哥抬腳把幾塊大的往河里踢,看著他們,一字一頓地說:“我說過不會讓你們吃到的?!?/p>
胖子說話有些結(jié)巴了:“喔……喔喲,好像真的有點厲害嘛。”
瘦子陰沉沉地一笑:“嘿,你那車里還有呢,有本事全都拍碎哦?!?/p>
他們兩個就回頭往板車走。
板車上一只瓜也沒有了。
人們手上各捧了一只瓜,紛紛說:“買了,買了?!毙〉艿氖稚献チ艘话哑弊?,五毛的、一塊的都有。
三哥說著往事,臉上是平靜的、微微的笑。一邊小弟的刀剛碰到綠皮,瓜“啪”一聲就裂開了,紅瓤黑籽,汁黏味香,遞一瓤到我的手上,說:“三嫂,恰恰好的爆炸瓜。”
發(fā)稿/趙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