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新星
放暑假了?!罢媸翘袅耍 碧姨遗d奮得在地上打了兩個虎跳。他媽媽一見就制止:“快別淘氣,先去收拾一下你的書包!”
“為什么?不是不用上學了嗎?”桃桃一臉納悶。
“上外婆家去。你放假了我們還要上班,誰管你吃喝?”
就這樣,桃桃來到了外婆家。
桃桃挺喜歡外婆家。外婆待桃桃好,什么好吃的都想著給他留;桃桃要是想吃什么,也必會給他做。有一次桃桃隨口說起來:“外婆,我媽媽說她吃過一種叫‘灰汁團的東西,什么是‘灰汁團?”外婆打聽了方法,想做給桃桃嘗一嘗?;抑瓐F做法也不復雜,但有一樣:需要新鮮稻草燒灰漉汁。桃桃外婆費了許多腳力才覓得了一把稻草。
對了,桃桃的這個名字——當然是小名,也是外婆起的。桃桃還沒出生的時候,外婆指著一幅仙人捧壽的桃花塢年畫對桃桃媽媽說:“我想了很久了,以后你生的不管男孩女孩,小名我起定了,叫桃桃。”“桃桃”這個名字寓有福壽延綿意,寄托了外婆對后輩的殷殷之情,這個小名就定下來了。
可是,桃桃又有點不愿來外婆家——不應該呀,外婆待桃桃這么好。喏,其中緣由,因為住外婆家買東西不便。桃桃家樓下就是條大街,什么糕點鋪、冷飲店、水果行……只要是有關吃的,哪兒他都記得一清二楚。外婆家這兒呢,除了一戶戶的人家,還是人家,摩肩接踵似的沿著巷子一路列隊,把巷子逼得更加狹仄了——這一點也讓桃桃覺得很不喜歡,感覺走在其中老是伸展不開身子。至于那些支巷呢,更纖細得像脈絡了。桃桃也就更懶得走進去。
誰知有一條支巷里竟開了一家雜貨店。桃桃之前也不知道,還是有一天,外婆要做一道糖醋魚,恰巧醋瓶見了底,外婆灶頭一時也走不開,就差使桃桃:“桃桃吶,你去給外婆拷瓶醋來好不好?”桃桃樂意為外婆跑腿,便接過瓶子。外婆告訴他雜貨店的具體位置,又叮囑他小心點,不要跌了醋瓶。
桃桃按照外婆說的,看見第一個巷口拐進去,找到一棵大樹,果然看見了一家雜貨店。
雜貨店店面很小,里面的東西卻滿滿當當的。也許正因為小,所以才把每一處空間都利用得滴水不漏。貨架前面,有一個玻璃柜子,內有三層,每一層都放著各色小零食,桃桃不由多看了幾眼。
店里只有貨品,不見店主。桃桃鼓起勇氣喊了一聲:“有人嗎?”“你買什么?”一個細細的聲音響起,桃桃循聲望去,只見是個瘦小的女孩,面色有些黃黃的,頭發(fā)也像摻了黃,只有一雙眼睛看上去有些生氣。
“我買醋?!碧姨椅炙牪欢频?,說時晃晃手中的瓶子。
“噢——”她應了一聲,“你在這兒等等?!闭f完便跑進去了。不一會兒,出來一個身穿背心褲衩的老人。桃桃明白過來:原來她是幫著大人看店的。
回到外婆家,外婆見桃桃順順當當拷了醋來,又見找回的零錢一個也沒掉,心里歡喜:“我們桃桃真會做事!”順手把零錢作為獎賞給了桃桃。那些零錢其實沒多少,但對桃桃來說,早已心滿意足。桃桃摩挲著硬幣,心里慢慢地打算著:“買什么好呢?”
買一支棒冰吧?最好外面有層巧克力的,一咬開,就露出里面的奶油黃;買泡泡糖也好,嚼在嘴里就有一股好聞的草莓味道,嚼得沒味了,還可以玩——把泡泡糖抵在舌尖,沿著舌面徐徐吹氣,泡泡糖大起來了,大起來了……真是太有趣了,百玩不膩;還有……還有……哎呀,有那么多好吃的,真恨不得都買回來。桃桃想歸想,也不知為什么,沒有上雜貨店去買過。也許是這樣的一種心理:一旦花了,就什么也沒有了,沒花出去,好像永遠能擁有一般。也許是桃桃還沒考慮好買什么……誰也不知道桃桃究竟怎么打算。
這天,外婆家有人來串門,原來是對門的郝家外婆。郝家外婆還帶了個同桃桃一般大的男孩,桃桃見了驚喜萬分:“哎呀,是元元!”郝家外婆笑瞇瞇地說:“對,桃桃還記得元元。元元也惦記著要來找桃桃呢!元元——”郝家外婆一疊聲叫著,那元元早已同桃桃跑向別處一起玩了。
男孩子嘛,最喜歡追來追去玩什么“打仗”“官兵抓強盜”之類的游戲。玩了半日,兩人都覺得口干舌燥。
“要是有瓶汽水就好了?!痹蛄颂蜃齑?。
被元元一說,桃桃也憧憬不已:汽水瓶子一打開,瓶口處就有氣泡“嗞嗞”翻滾、聚結……在夏天喝汽水,實在是一件太美妙的事。
“要是我有錢就好了!”元元說時臉上晦暗下來。
“我有!”桃桃想起來,“我去拿來?!?/p>
桃桃拿來了零錢,元元幫他看著,“差不多夠買兩瓶。桃桃,你先借我一下行不行?等下次我有零錢了還你?!碧姨掖蠖鹊財[擺手:“嗨,還什么?我請你好了?!?/p>
“我?guī)闳ベI,九斤黃那兒有?!痹獛姨胰?。桃桃還道“九斤黃”是什么地方,原來就是雜貨店。
他們去的時候,又是那個女孩管著店。元元上前說:“我要買一瓶汽水?!币慌缘奶姨液眉{悶:明明是兩瓶呀!就在這時,元元回頭朝桃桃擠擠眼。桃桃也就由他。
“一塊八一瓶。”
元元把兩個一元硬幣給她,她在一個鐵盒子找著一角硬幣的時候,元元又說:“算了算了,不用找了,我再買一瓶?!蹦桥咽种械挠矌庞址呕罔F盒。
“一瓶汽水一塊八,兩瓶汽水是一塊八加一塊八,好算點就是兩塊加兩塊,也就是四塊,再減去兩個兩毛,就是四毛。我現(xiàn)在有三塊五,四塊減三塊五等于五毛,五毛減四毛等于一毛,你算下對不對?”
元元說得快板似的,一口氣下來,聽得那女孩子一愣一愣的。元元又說:“你拿張紙。”那女孩拿了張舊香煙殼子來,元元在反面邊演算邊又慢慢說,那女孩子點點頭,佩服地說:“你算得真快!”她從玻璃柜后的箱子里拿了兩瓶汽水,踮起腳,小心地放在柜面上,又從鐵盒子里取出一毛錢端端正正放在汽水旁邊。元元自己拿了一瓶,把另一瓶和那個硬幣遞給桃桃:“走!”
兩個人找了個陰涼地,“咕咚咕咚”,桃桃喝著喝著就打了一個飽嗝。一股清涼的氣流從鼻腔里沖出來,真痛快!
元元看著他,悶聲笑了起來,到最后越來越響。桃桃不服氣地說:“笑什么?你也打了一個飽嗝,我都聽見了!”元元喉嚨里又“咯”的一聲暗笑:“我是笑那個‘九斤黃!”
“什么?”這是桃桃第二次從元元口中聽到這個稱呼。
“她傻呀,一筆小賬都算不清,還好管店?”桃桃聽到這里明白過來,“九斤黃”就是那個女孩子。
元元接著說:“你想,一瓶汽水一塊八,兩瓶多少?”
“三塊六?!碧姨颐摽诙?。
“你再想,你剛才有多少零錢?”元元說著狡黠一笑。
桃桃幡然領悟:他剛才只有三塊五,元元故意跟那女孩這么算那么算,是把她繞進圈子里去了。這樣,不僅可以買兩瓶,還多“賺”來一毛錢。難怪最初元元看到他有這么些零錢,說“差不多夠買”,原來其中是這樣的玄機。
“這樣……好嗎?”桃桃小心翼翼地咽下一口汽水。他想起外婆常常教他的諺語和“老話”,以前他有點不耐煩聽,這個時候忽然想起一句“吃人嘴軟,拿人手短”來。
“這有什么?我們又沒偷沒搶的——不然,喝得到兩瓶汽水嗎?”桃桃被元元反詰得無話可說。
玩也玩了,喝也喝了,盡興之后,兩人回家。走在回家的路上,桃桃突然問元元:“為什么叫‘九斤黃?”
“‘九斤,聽說是她出生時候的重量;‘黃么,你不是見過她了?頭發(fā)黃兮兮的?!痹@一解釋,并沒有讓桃桃信服?!包S”倒是名副其實;“九斤”,他想起外婆給他講過的“九斤姑娘”的故事,一個人出生的時候就有九斤重,那不是很胖很胖了?那個看店的女孩,瘦怯怯的,實在不像。
“誰想出來的?”桃桃其實更想問他,是不是他起的。怕問得太直接了,元元不高興。元元大大咧咧地說:“不知道哎,我們都這么叫她?!闭f完又“咦”了一聲:“你怎么這么感興趣?”桃桃忙說:“沒有啊,我只是覺得這個綽號挺奇怪的?!碧姨倚膬劝迪?,這個綽號安在女孩子頭上有點不合適——不該這么叫人。桃桃想起自己小時候,有一回磕破了額頭,留了個疤。就有孩子一看見他就拍著手念:“噢!噢!癩痢頭!癩痢頭!”桃桃當時委屈得什么似的,后來外婆好說歹說才把他勸住了。
這些想法,桃桃終究沒有說出來。一則怕元元笑話自己,幫著女孩子說話;二則也怕因此和元元鬧掰了。元元可是他在外婆家這邊很玩得來的伙伴。
隔了幾天,元元也回請過桃桃。元元“故伎重演”,以少于實際價格的錢買到了東西。元元請?zhí)姨业氖且环N叫“哈里哈里”的膨化食品,包裝袋上印著一個穿著深藍背帶褲的胖大叔,肩上樂呵呵地背著一袋玉米。元元的表情同胖大叔一樣,滿意、自足。他問桃桃:“是不是很好吃?”說時,頭一揚,扔了一個到嘴里,一陣脆響。桃桃也承認,它很好吃,但桃桃又吃出了另外的一種滋味……
有個傍晚,元元又來找他,桃桃心頭不知怎么有些慌,待看到他手里的足球,才放下心來。兩個人就在弄堂里踢。弄堂雖然小些,可是防守容易。他們兩個人踢來踢去,著實過了一把球癮?,F(xiàn)在輪到桃桃踢了,他足尖一用力,那球便在空中飛出去了。元元身手敏捷,見球高飛,立刻雙腳一縱去接球。球是接住了,可他的人卻重重地向前一摔。桃桃跑過來,“你怎么樣?”元元坐在地上,“呼哧呼哧”朝膝蓋吹氣,“皮有些磕破了?!碧姨乙豢矗?,一縷血絲紅線似的蜿蜒而下。桃桃心下愧疚:“都怪我,這球踢得不好。”元元倒也堅強:“沒關系的,就是我媽看見了會一頓說?!?/p>
“你們怎么了?”兩人聽見問話,同時一抬頭,見身邊竟然站著九斤黃。她手里端了一個小木盆,衣服前擺也有點濕漉漉的,看樣子剛洗完衣服。
元元沒答話,只顧站了起來。桃桃代他說:“剛才我們踢足球,就這樣了?!本沤稂S注意到了元元膝上,“呀”了一聲:“這么多血,走,我家有傷口貼。”
桃桃看了一下元元。
“走吧,貼一個就沒事了?!本沤稂S走在前面,又回頭說。
他們兩個就跟在她后頭。到了店里,九斤黃找來一張紙:“要不先擦一擦?”桃桃依言接過來。九斤黃又爬高落低,找出一個傷口貼。桃桃?guī)椭o元元貼上?,F(xiàn)在,元元的膝蓋看上去不像剛才那么觸目了。元元站起來走動走動,很滿意似的。
“你家什么都有!多虧了你?!碧姨抑x過她。元元卻想到另外一層:“這個要多少錢?改天給你?!本沤稂S微微笑了:“不用錢。”
“不用?”元元顯得很驚訝。
九斤黃笑著輕輕搖搖頭,便自顧自端起木盆曬衣服去了。
元元和桃桃對視一眼,也不知說什么,默默地回來了。
自這天起,元元再也沒有找桃桃陪他上過雜貨店買東西……
暑假漫長,尤其是午后,一個午覺醒來,也還是煌煌白日,耳邊的蟬聲也依舊聲嘶力竭,仿佛時間靜止,黑夜遙遙無期??墒球嚾婚g,日子又一天天悄然過去,空留一個記憶,蟬蛻般停留在時間深處。
桃桃也準備離開外婆家回去了。這天外婆在幫他收拾東西,郝家外婆又帶著元元來了:“桃桃要回去了嗎?下次和元元一起玩哦!”桃桃外婆笑著說:“是哪,過兩天就要回去了。以后來了就找元元玩?!?/p>
元元向桃桃附耳道:“我有事找你?!闭f著把桃桃拉過一邊。桃桃見他鄭重其事的樣子,還道有什么事。只見元元把手心一攤,是一張十元紙幣:“這個,你能不能幫我給她?”“誰呀?”桃桃起初還是一頭霧水,隨即領會過來,“你自己為什么不去?”“我——我不敢……”元元囁嚅地說,又一跺腳,“哎呀,反正你幫我一下吧!”攥著那汗津津的紙幣,桃桃露出了一對虎牙而笑:“好的!”
桃桃答得輕輕松松,真?zhèn)€要付諸行動,卻也心慌起來。怎么還回去呢?返回在即,也沒多少時間讓他慢慢想了。
他終于去了那家雜貨店。這一回去的時候,雜貨店柜臺上空空蕩蕩的,以前那些各種各樣的貨品全不見了。只有貨架,像曾經枝繁葉茂的一棵大樹,在冬天里掉光了葉子,只剩下一樹枝丫。桃桃愣住了。雜貨店搬走了嗎?他該怎么辦呢?他摸摸口袋里的紙幣,手足無措起來。
站了會兒,他像第一次到這兒來拷醋一樣喊:“喂,有人嗎?”叫了兩聲無人應,正待走開,卻見她出來了。
她一見到他便笑了:“是你呀。我奶奶還說我聽錯了。”
桃桃問:“你們要搬走了嗎?”
女孩點點頭:“嗯?!?/p>
“哦……”桃桃心里不知為何有些小小的惆悵,“為什么呢?”
“我奶奶身體不好,爺爺年紀也大了,爺爺說還是回鄉(xiāng)下住方便些。”女孩說完又意識到什么,“你是來買什么的嗎?”她說著指指地上的幾個紙箱,“東西都在里頭,你要買什么我給你找找?!崩锩嬗腥私兴?,她丟下一句“你先等等”,匆匆跑進去了。
趁這個機會,桃桃把那張折疊起來的十元錢塞入一個紙箱里。
那女孩又出來了:“剛才我奶奶叫我!你要買什么呢?”
“也沒什么要緊的。不買也可以?!?/p>
“那也好,剛才奶奶也問我,是不是有人要買東西,她擔心爺爺不在,我找不到呢?!闭f時她又笑了,她笑起來的時候兩只眼睛亮晶晶的。桃桃不由也笑了。
“你叫什么呀?”女孩突然問他。
“桃桃。你叫什么?”桃桃也順便問她。
“九斤黃?!?/p>
桃桃聽得眨眨眼,他以為她會告訴他名字——至少是個小名,沒想到是個綽號。
她大概看出桃桃的疑惑,又笑了:“我奶奶就這么叫我。奶奶說,我們家姓黃,又說我出生的時候有九斤?!?/p>
原來她姓黃呀!不是元元口中“黃兮兮”的黃。這么一來,那個稱呼聽來竟與之前有些兩樣了。后來桃桃聽外婆說,這個女孩是她爺爺奶奶撿來的。出生的時候到底有無“九斤”,也難說了。說她“九斤”,多半是希望她能長得結結實實的。
好像沒什么可說的了。桃桃便說:“過兩天我也要離開外婆家了。再見!”
那女孩也說:“哦,再見!”
她奶奶又喊她了。她揮揮手,桃桃也揮揮手,一步步往外婆家走。走到無人的時候,他像是自言自語地念出來:“九斤黃,九斤——黃!”
“九”字輕輕卷起,像如意云頭;“斤”如蜻蜓點水,又輕又快;“黃”呢,悠揚向上,余音裊裊。
他覺得像念兒歌似的,有一種特別的音韻,因此又念:“九斤黃,九斤——黃!”
念了兩回,自己也笑了。他一蹦一跳地在巷子的青石板上走著,腳步非常輕捷。
發(fā)稿/丁愛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