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新文
假如一條路是一張弓,我敢肯定表叔公是一支射出的箭。一不小心,射向了自己。
——題記
1
如果用蒙太奇式的手法顯示,首先,你看到的是一條凹著轍痕的青石板路。蒼老,深邃,牽牽連連,酷似一根趴在大地上的老藤。然后是溪水,風一吹,泛起波光。此時,你不知道它在想什么或說什么??傊?,讓你猜測不透。溪的左邊是村莊,房子隨意立著:一棟新的,一棟舊的,再過去,又是新的或者舊的……這樣子,像是將人世間的變幻更迭悄然納入其中,儼然一幅玄妙的太極圖。溪的右邊,聳立著一架山梁,掩埋了不少骨殖。一座座墳塋排列著,以寂然的方式打量人間。
這動靜有致的格局,好似一個場,抑或真實的存在。
清明節(jié)上午,我同大伯去山上表叔公丁九斤的墳前磕了三個響頭,他把一杯白亮亮的水酒灑向墳頭,連同一塊空氣也被浸透,那動作沉緩、堅定,是儀式,是發(fā)自心底的祭奠。由此及彼,那些凹著轍痕的石頭,又在祭奠什么呢?
恰恰這時,我的目光被石頭上冒出的綠色吸引。
哦,是苔蘚,綠得近乎迷幻的苔蘚,鉚足一股勁兒朝著不遠處的城市邁進。這景狀,猶如一種指向,又像某種暗示。誰知,大伯一臉戚然地說:“你表叔公就是從這條石板路上打著雞公車去岳州城的,來來往往不知跑了多少回,一眨眼又去了山上,唉,真像一場夢啊……”我聽得鼻子發(fā)酸,驟然覺得這青石板路仿佛成了表叔公一生的起點與落點。
千百年來,咱梅溪鄉(xiāng)下把駕雞公車叫打雞公車。好像不用“打”就不能把堅韌、一往無前的力量準確無誤地表達出來。還別不信,我大伯就說得那么斬釘截鐵:“嘿,這方圓五十里最能打雞公車的除了你表叔公,其他人統(tǒng)統(tǒng)靠邊站?!闭f這話時,尤其把個“打”字弄得格外響亮、干脆??晌铱傄詾樵谟幸獍胃?,一不留神溜出一句:“不可能吧?”哪想,他眉毛一掃,怒氣沖沖朝我甩來一串:“人家曾一口氣把兩塊老大的硚板打到半天云里的張古坳,氣不喘,腳不晃,硬邦邦地打上山頂,你行嗎?”……我啞口無言。眼一瞟,分明瞧見我大伯的眼睛里射出兩道奇異的光,那光亮晶晶的,閃爍著無限欽佩??稍谖业挠∠罄?,表叔公就是個徹頭徹尾的酒鬼。平日里,往往人沒到,一股濃烈的酒氣便沖過來。那種醉,是連他晃著的影子也醉醺醺的。那年我在梅溪鄉(xiāng)下的分水垅小學讀一年級,下課時,一眼望見他把碼著貨物的雞公車往路邊一放,直直跑到對面的供銷店買酒喝。人沒進,喊聲搶先跑了進去:“發(fā)餅八個,燒酒半斤!”不一會兒,竄出來的卻是幾個響亮的酒嗝,把我都嗆得暈頭轉向。
我從不喝酒,哪怕聞一下也受不了。那天傍晚,硬著頭皮聽完表叔公的高談闊論:“先前跟人賭酒時,不到半天工夫喝光了九斤,非但把一桌子人統(tǒng)統(tǒng)放倒,讓他們出盡了洋相,我還一邊用筷子敲著飯碗,一邊嗚哩哇哩唱著山歌……”他說得眉飛色舞,全身上下豪氣干云。“久而久之,得了個‘丁九斤的名號?!辈灰粫?,又津津樂道講起他的家史。直到這時我才明白,從他太爺?shù)奶珷斊鹨宦窋?shù)下來,都能喝,都會打雞公車,也才知道,他爹就是因打雞公車而閃壞腰的,天一下雨痛得要命,比天氣預報還準。
2
橫看豎看,他們家的瓦屋和雞公車,活像一個大平面上支著的兩種物體。屋是百年老屋,由祖上傳下來的,靜靜站在溪邊,似在與溪水一同呼吸。雞公車也是祖上傳下來的,不光木質好,而且鐵箍輪子被磨得光光的,可鑒人影。試著一推,竟自個兒往前走,好像有什么力量拉著。木器一動,連同時間也晃動起來。
我不知冥冥中的力是神力、祖輩之力還是別的什么力,卻聽大伯說,表叔公十八歲就上路了,攔也攔不住。只是上路前,他爹囑咐“步子要穩(wěn),腰要有勁,手要抓牢”,九斤記在心里,記得很牢,卻一時理解不透??磥?,打車的奧妙,得用一生的時間來悟。
他最先給人推送的是茶葉。
三四月間,坡地上的新茶發(fā)了,一片片摘回來,少不得一番炒制,隨后裝進一只只薄膜袋,塞入一個個木箱碼上雞公車,綁緊扎牢。如此這般,便有了出發(fā)的樣子。依照鄉(xiāng)俗,動身前得擺酒吃肉。我想,那時的太陽肯定以最大的熱情把一架架雞公車照得分外扎眼,也將表叔公的胸膛烘托得一片紅火。一晃,時間的屏幕上推出一個特寫鏡頭:牛高馬大的表叔公抓起一只酒壇咕嘟咕嘟地猛灌,旋即,白線似的酒水濺到胸口,一如溪水在流。不一會兒,喘口氣兒,抹下嘴巴,隨即大喊一聲——出發(fā)!也許,只有大喝一嗓子,才顯得莊重,顯示出無可替代的儀式感。我曾無數(shù)次設想著當時的情景:風把天空高高掀起,日頭大大方方地照著,甚而調出最佳的角度進行現(xiàn)場抓拍:表叔公深吸一口氣,將兩只車把抓緊抓牢,甩開腳片子走。于是,白日耀耀的天空下,十幾架滿載茶葉的雞公車像一支長長的隊伍,告別瓦屋,告別村莊,告別無數(shù)熱切的目光,沿著溪水邊的青石板路匆匆行進。這熱鬧的場景映入溪水,成為永遠的收藏。更有一串唧咯唧、唧咯唧的歡唱灑向時空,仿佛穿越一個個時間的節(jié)點。
溪水的流向,是出門的方向。此時此際,長天的靜穆,大地的慈悲,成為無比闊大的背景。
溪水把雞公車送到港頭屋,便要分路了。溪水朝下流,人卻往西邊的高坡上走。遠遠看來,那高坡儼然是橫亙在大地上的一道坎,不止陡,而且長,有著難以想象的高大與陡峻。確實,這坡又陡又長,甚而險象環(huán)生。平常日子,即使你空腳吊手,也會走得汗水直冒、氣喘吁吁,讓你忍不住喊一聲娘啊。此時的坡,遭遇的是一群打著雞公車的人,他們吃的偏偏是辛苦飯,即便再陡再長的坡也得爬,也得翻。仿佛一個“翻”字里,積蓄了毅然決然的力量。此刻,九斤望了坡一眼,在笑。坡望了九斤一眼,也在笑。似乎彼此間在暗暗較勁,非要一比高下。坡,窄窄一線,一級一級的青皮石板從半空蜿蜒而來,狀若撒下的一條飄帶。兩邊的山使勁向上拔,似要絕塵而去。樹木也在向上拔,將一聲聲鳥語遞向山外。
照實說,我對這坡一點兒也不陌生,每天上學得來回走兩趟,累得汗淌水流不說,還時不時地眼發(fā)黑頭發(fā)暈,否則,也不叫“黑頭嶺”了。何況四鄉(xiāng)八里的人,誰都曉得這是梅溪沿岸除射火嶺之外的第二架高坡——抬頭望天,似乎伸手可觸;俯身向地,卻深不可測。腳夫們哪管這七七八八,一晃眼,不少漢子閃到車前將系在橫檔上的麻繩往肩頭一挽,把全身的力氣聚到繩子上,隨后嘴巴一抿,憋一口氣,一步一步地向上拉著。這情形,恰如大河邊躬著脊背拉纖的纖夫。拉一下,冒一串汗;移一步,眼前的金星子亂竄,像要把胸腔里的魂兒也向上拉出一步。想想看,這樣的動作,何嘗不是在生命的險途上艱難跋涉,更像是把渾身的體力透支給莽闊的山野。掌車的漢子不敢絲毫怠慢,馬上使出狠勁往上推,牙齒發(fā)出的咯咯聲隱隱可聞。這時候,不唱幾句是不行的。表叔公將嘴巴一張,迅捷地、不折不扣地、吼出一串詞兒:“嗬嗬嗨,嗬嗬嗨!”哪怕就這么一句,也顯得格外有力,一下把空氣震得晃晃蕩蕩。這架勢,像古人發(fā)出的“杭育杭育”的勞動號子,又類似關中大漢在吼秦腔,雄壯、激越得無可比擬。那聲音,躥入高空,像嗩吶在吹,閃爍著金屬的光芒。撞到樹上,嘩啦作響,彈回來,又如歲月的回聲起伏、盤旋。頃刻間,眾聲齊發(fā),前呼后應,交集,重疊,翻涌,飛揚,而后浪濤一樣鋪展開來,將天空下的高坡和高坡上緩緩爬行的人全然覆蓋,不知不覺,就有了大河般浩蕩的氣象。似乎剎那間,也把人內心的孤獨、苦悶、逼仄和憧憬等復雜的情緒釋放出來,化作源源不斷的力量。要是這樣的場景被哪個畫家撞見,定會成為五彩斑斕的《打車圖》;如若被某個作曲家碰上呢,未必不是一首粗獷豪邁的《腳夫曲》。或許,人的一生還真不能缺少這樣那樣的歡唱。你想啊,無論哪樣的歌與音、腔與調,也不管什么樣的環(huán)境,只要在唱,在歌吟,就算吼幾下,也爽快得不行。倏然間,將勞累、困乏、干渴什么的通通拋到九霄云外。四下里,只有起起伏伏的歌音與天地、時間、陽光和一個個精血旺盛的生命互為映照,成為季節(jié)里的大寫意。怎么說呢,即便這些腳夫發(fā)出的聲音就幾個詞兒,但足以將生命的底勁唱出來,乃至把天空唱得更加瓦藍,把草色唱得更顯青翠。
我甚至想,假若上天也長著一雙眼睛,一定會關注這些事,說不準正為之擊節(jié)、歡欣鼓舞。這時間刻度上,粗重的呼吸與雞公車的歡唱一齊律動,像詩一樣充滿生命的節(jié)奏,像波濤一般拍打著寬闊無際的河床。此等如詩如夢的氣氛,怎不叫我一次次迷醉,心生無限景仰。就算多年后的某個月夜,我站在這高坡上,也似乎聽到這種聲音在嘩嘩喧響,與月光一道鉆進我的體內,傳遍全身,漲滿不可知的力量。另外,還有一種說不清的幸福感油然而生?;蛟S這聲音由來已久,在土地上,在一個接一個的時間里如此深刻地流淌,長出發(fā)達的根系。要說,彼時的表叔公真不愧為舵手,腰一發(fā)力,木器便往上走,乖巧得像一頭聽話的耕牛。一點不錯,這雞公車是他爹或更早的先人用過的,路走熟了,坡也爬熟了,便輕車熟路了。
山頂是平地。放眼一望,可見山腳的溪水在流,流得那么從容自在,可誰也不會在意,就像極少有人關注腳夫的內心。
當然,還隱隱約約看見遠處的城市。不用問,那是李白、杜甫、孟浩然筆下的岳州城。我不知到底是先有城還是先有市。從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留下的老照片來看,那時的岳州城不大,僅有鋪著麻石的竹蔭街、南正街、汴河街等,通往洞庭湖的碼頭。遠看近看,貌似一個臨水而居的城堡,在用水的光澤和石頭的堅韌默寫著年代的久遠與時光的倥傯。也算不得很熱鬧,倒是茶巷子魚巷子散發(fā)出的茶香味和魚腥味相互交織著、纏繞著、流動著,像蠱一樣種在人們的心里,成為甩也甩不掉的記憶。好在一些茶樓酒肆戲場店鋪陳設其間,才不至于叫一個城市沒有看相。想必,一路穿村過畈的腳夫們進入這陌生的城市,左顧右盼或吁口長氣之后,更多的是饑腸轆轆。當當,蛋糕吶,新鮮不過的蛋糕吶,不鮮不要錢吶!哎喲喂,包子啦,剛出籠的糖包肉包啦……一聲接一聲的吆喝在街頭密密行走、起落,水波似的蕩漾,并捎上濃郁的香味,一個勁地鉆進鼻孔,饞得他們口水直流。這些,鄉(xiāng)下是沒有的。我那時熟悉的梅溪鄉(xiāng)下,除了生長溪水、樹木、禾稼、牛哞、雞鳴狗吠以及大片的俚語村言,便是數(shù)不清的煙火氣息,再有就是一幢幢青磚瓦屋、一塊塊青皮石板,如此這般,融為世代相依的水土文化。仿佛“水”與“土”在此契合,交相輝映,血魂一體,我不知這樣的文化是否從我降生的第一天起就已化入我的血液,倒清楚記得有天上午,我親眼看見一群腳夫打著裝滿嫁妝的雞公車,在村前的石板路上晃動,陽光把他們的手臂和大紅大綠的物品照得分明。不料,表叔公敞開嗓門喊:“唱幾下,唱幾下,馬上喝糖茶?!痹掝^剛落,一群漢子果真唱了起來,唱得滿肚子是勁——
太陽出來亮汪汪,
哥哥打車走四方,
妹妹納鞋千層底,
哥哥心頭暖洋洋。
嘿,暖洋洋……
布滿陽光的大幕里,路在腳下一寸一寸地延伸,走動的步子左搖右晃,有著說不出的浪漫之美。后來,我才弄清這歌叫《打車歌》,唱起來熱烈、粗獷、綿長,極痛快,但不知他們喝到糖茶沒有。
現(xiàn)在,離村子很遠了,往日里的情景跟眼下的街市拉開不小的距離。腳一著地,便與街面的氣息黏在一起。一塊塊麻石嚴肅認真地鋪排著,出落成一個街市想要的樣子,且蒙上一層濕漉漉的水漬。顯而易見,這是一個大湖給帶來的,說不定還把撒網(wǎng)捕魚的景象和起起落落的漁歌子也邀了過來,一同在街巷里徜徉漫步,打探一個城市的秘密。
料想那時,表叔公壓根不知,這麻石老街已然融入唐時的明月、宋時的陽光,成為眾多時光的交集場——過去的,現(xiàn)在的,散淡的,密致的,溫暖的,帶著詩意的以及半是詩意半是鄉(xiāng)土的,交織其間,恍如一場文化的大融合,又像無數(shù)的磁力線在穿越一個生命版圖。我猜,那一刻,表叔公與他的同伴穿過一條條巷子,除了新奇,更多的是緊張和局促。這樣子,與小說里的“陳奐生上城”有得一比。反過來看,李白筆下的岳州城面對一群鄉(xiāng)下腳夫的到來,是不是也會產(chǎn)生同樣的新奇感呢?隨著大伯的敘述,我腦子里倏然展開一幅生動的畫面:行色匆匆的雞公車往人頭攢動的茶巷子一停,凝結著天地靈氣和水土精華的茶葉,馬上被人搬進當街的某個鋪面,而后又被重新包裝一番,貼上標簽,堂而皇之走進櫥臺上的木格,并以此為軸心源源不斷流向各個方位或者更遠的地方。想必,一扇扇打開的窗子里定然彌散著不少好聞的茶香。那茶香把一個個日子滋潤得風生水起,甚至將人的心思養(yǎng)得透亮亮的。更有那些戲臺上的老生嘴巴一張,你能說高高低低的嗓音里,僅僅只是純粹的唱詞嗎?!
打我記事起,梅溪沿岸的茶葉便是隨著腳夫的身影流向城市的,是用一架架雞公車打過去的。閉上眼睛,那些行走的步態(tài)如此熟悉,好像牽著一串串日子移動,更像是某種抵達。往深里想,青石板上烙下的轍痕何嘗不是一條實打實的“絲綢之路”——將城市和鄉(xiāng)村的氣息綰在一起,達到某種精神意義上的溝通。
也許在表叔公看來,打雞公車不過是討生活的法子,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你要不干,行,等著挨餓吧。彼時,他這么一想,還真餓了,肚子咕咕直叫。第一時間他想到的是酒。對,是酒。盡管他腦子里沒貯藏“何以解憂,唯有杜康”之類的詞句,但打心眼里明白酒是個好東西,可以提神,可以壯膽,更可解除一身的疲乏,縱使聞一下飄飄欲仙的香味兒,也比空著肚皮坐在戲院里聽老生的唱腔來得實在。拐過一道彎,出現(xiàn)一爿酒鋪,杏黃酒旗下飄著的香味勾得他七上八下。這個時候,他太需要酒了,得用大碗大碗的酒把一身疲乏壓下去,壓下、讓生命煥發(fā)出應有的光彩。那會兒,他一腳跨進去,往桌邊一坐,大喊:“燒酒兩斤,米飯半桶!”不一會兒,酒,一碗接一碗地喝,說不出有多暢快。酒足飯飽出門,醉眼一瞅,街還是街,市還是市,雞公車靜靜蹲在那里,一點兒沒變。只是,少不了打著酒嗝去雜貨店幫左鄰右舍扯幾截花布,稱兩斤紅糖,買一些零碎什么的。如此張羅一番后,拽著夕陽一路折回來。夕光貼著他的脊背照著,不知不覺,將時間的節(jié)奏也拉慢了。
3
月兒升起來,天地一派靜謐,恍然聽得見月光的揮灑之聲。
幾聲狗吠把雞公車迎進地坪,一個個女人從月色里鉆出來,有著夢幻般的韻致。九斤吁口氣,把花布、香皂、牙刷、牙膏等等依次取出,送到她們手里。女人接過物品,一路歡笑著飄走,像一片月光融入時間的大幕。哎,該死,差點忘記隔壁的王娭毑,她老人家貧血,經(jīng)常頭暈,得用紅糖沖雞蛋補補身子。于是,托著紅糖去敲老人的門。“誰呀?”“九斤嘞?!薄芭叮沤?,坐,坐?!薄安蛔恕!崩先似鹕砼莶瑁沤飬s一閃身出門了。月光下,幾個小屁股嘻嘻哈哈圍著雞公車左瞄右瞄,目光里是數(shù)不清的神圣崇拜。燈光下,他爹一口一口抽著煙,煙舉在身前問:“滋味如何?”“沒事,沒事?!本沤餂_爹一笑?!懊??!彼L嘆一聲后,緩緩提醒一句,“千萬莫慌,莫霸蠻。”這樣的提醒,像警示,又像某種預言。
月光不失為奇異的光,隨便一照,便把許多夜的細節(jié)顯現(xiàn)出來——地坪上,男男女女圍在一起聽表叔公扯閑篇?!斑?,誰曉得岳州為何叫巴陵嗎?”大伙搖頭。遼闊的月光下,九斤緩緩一句:“大約三千年,不,八千年前的遠古時代……”那神情,活像通天河里的烏龜吐經(jīng)一樣,有一搭沒一搭。直到所有的目光全直愣愣地盯著,他才往下講:“從四川巴山里跑出一條蟒蛇,張開血盆大口,把一只比它大三倍的象吃了不算,又游到洞庭湖里興風作浪?!鼻∏∵@當口上,他閉了嘴巴?!昂髞碓鯓樱俊薄跋麓卧僬f。”正起身時,卻被幾個漢子拖住,他哈哈一笑說:“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啊?!迸烁信d趣的卻是《柳毅傳》里的愛情故事?!熬沤?,那三公主后來與柳毅結婚生子了嗎?”這一問,卡了殼,其實他也是從酒館里聽來的?!肮粫缘冒??”女人的笑聲搖落一地月光。
我曾偷偷跟在表叔公身后朝著岳州的方向走,想看看那兒的街面是什么樣子,也看看那個寫“水天一色,風月無邊”的李白長得咋樣。往往,他走一步,我跟一步;他吁一口氣,我也吁一口。誰知,剛等我走出半里地,就被聞訊趕來的大伯一手攔住,并嚇唬我說,那里是個老大的迷宮,弄不好會把人丟了。我只好眼巴巴地看著雞公車們一點一點離去。幸好,后來表叔公告訴我,那條貪婪的巴蛇被匆匆趕來的后羿一箭射死,死后的骨頭堆成一座山,便就湯下面喊做了“巴陵”。當時,他學著說書場老先生的樣子,將脖子一扭,一字一頓說:“山者,陵也?!边@做派要多滑稽有多滑稽。我對那個叫后羿的人佩服得不行,以至涌起想做英雄的念頭。表叔公聽了卻哈哈大笑,笑得喉嚨搐搐響。出乎意料,我得到的答案是,做人做事別心太大,憑良心就行了。良心?我想了半天也搞不明白。看來,這話也得用一生的時間來悟。
好一陣子,我老是望著雞公車發(fā)呆,不知為何這物件擁有那么大的力量,不僅能把笨重的貨物推動,甚至還能將一條條人間的路給聯(lián)結起來。比如岳州與梅溪,本是兩個八竿子也打不到的詞,一下變得親近起來,仿佛血脈相連。更讓我不解的是,這家伙什每走一步,便發(fā)出一串低沉、綿長,略帶傷感的聲音。到后來翻看《丁氏家譜》,才窺出一些端倪:“洪武二年(1368)湘北地廣人稀,遷江西土著駕雞公車以入,墾田土,種五谷……”不難看出,他們的祖先是從江西遷過來的,用雞公車一個個家拽到這里,而后壘土筑屋,墾荒造田。不多久,這里一戶,那兒一家,形同生命力極強的樹木一樣生長,分枝、散葉、開花、結果。想必,平常日子,他們除了種陽春、種五谷,便是把一架架雞公車拽出來,拉木料,送谷米,只要能賺些油鹽家用,啥都干,將每根骨骼里的力氣交給春夏秋冬。這活兒不是誰想干就能干的,否則,表叔公也不會永遠記得他爹說過的那句話——步子要穩(wěn),腰要有勁,手要抓牢。每次上路時,他的腦子里總條件反射般出現(xiàn)爹閃壞腰的情形,那種深入骨髓的痛讓任何語言文字都顯得蒼白無力。一時間,仿佛天上地下有無數(shù)只嘴巴向他一同張、一同喊:“步子要穩(wěn),腰要有勁,手要抓牢……”這聲音連續(xù)不斷,像警示,更像某種神咒,一次次鉆進他的耳朵,化入心魂,成為血肉深處的標識。
那天上午,我使盡力氣,試圖以一個少年的身份把裝滿貨物的雞公車推動,然而哪怕漲得滿臉通紅也不起作用。是我的力氣太小應付不了一架雞公車,還是這車存心欺負人?大伯一邊嗒吧著煙斗一邊說,要是你能像表叔公那樣虎虎生威就好了??磥?,他打心眼里希望我成為一名出色的腳夫。
世上事情的走向往往不跟人的意愿走,就連表叔公也沒想到,最后,這通往岳州城的石板路上只剩他一個人了——有的在時間里消失,去了山上;有的奈何不了汗水涔涔的攀爬,改了行當;還有的呢,干脆守著三畝薄田打發(fā)日子……空茫里,只有一架踽踽而行的雞公車與他形影相吊、不離不棄。每至薄暮時分,我看見他打著車子獨自在山道上行走,仿佛在穿越一個人的世界。想那夕陽下的雞公車、掌車的身影以及起起伏伏的暮靄組成的圖景,何等孤寂。風一吹,仿佛孤獨的分子滿世界紛紛揚揚,連他的時間也在搖搖晃晃。
不多久,他爹從時間的縫隙里消失了。每次踏月而來,水缸空的,柴灣也是空的,一如他空空落落的心緒。
那年冬天的雪花比雞公車跑得還快,一下子遠遠近近一片白。面對這樣的白,我們聽到了什么?又想到了什么?或許,這樣的白隱含著太多復雜的成分。
大清早,表叔公扒開積雪,挖了滿滿一擔樹蔸,碼在火塘上半人來高,儼若一種生命的延展。夜里,他把左鄰右舍叫來一同烤火。嗶嗶剝剝的火,把滿屋子人烤得渾身發(fā)燙,似要將一個個魂兒烤出來?;鸬膰[聲密集著,一如雞公車發(fā)出的歡唱。九斤犯傻,打著赤膊坐在床緣上烤??局局?,不知怎么開始走神,恍覺世上的人就像一棵棵樹木,有的可做屋檁,有的能打家具,還有的用于造雞公車。想來想去,覺得自個兒啥都算不上,頂多是只火塘里燒著的樹蔸。那晚,他做了個夢,夢見自己變成一支火把,沿著溪邊出發(fā),穿過石板路、石拱橋和一架架高坡,向著山外的方向行進。火光一路游走,將夜色一一劈開。一晃眼,一個個村莊被照亮,一條條街道也亮起來。熊熊的火光里,還看清不少歡喜的面孔。醒來,才知是夢。只是那火光太大太亮,讓人消受不了。
起初,滿世界的人說表叔公怕熱,我還不信。直到一天中午,大伯神神秘秘告訴我,有人給表叔公相婆娘,結果他不是借故逃走,就是手一搖說跟婆娘睡覺太熱,不如打雞公車快活。如此一來,成了鄉(xiāng)中鼎鼎有名的笑話。一個早上,我忍不住。豈料,表叔公眼珠子一鼓,甩來一句:“屁伢兒,走開,走開。”直到現(xiàn)在,我仍一頭霧水。
時間并沒因這偉大的笑話而停止腳步,表叔公和他的雞公車也在時間里匆匆行走,發(fā)出匪夷所思的鳴唱。只是,他走到哪里便在哪里蹭一餐、睡一宿。也許因血氣太旺,谷酒一燒,渾身的火苗子亂竄,不免與一些女人有了曖昧。
村子里,誰也沒看清時間走動的痕跡,看見的卻是石板路上的轍痕在一天一天加深,這模樣,正如一刀刀的皺紋爬上表叔公的額頭,鐫刻著時間的鋒利與執(zhí)拗。那天傍晚,我在石板路上撫摸著老藤一般的轍痕,不料山梁上傳來一串串沙啞的吟唱:
太陽出來亮汪汪,
哥哥打車走四方,
妹妹納鞋千層底,
哥哥心頭暖洋洋。
…………
是表叔公在唱,仿佛告訴人們他又一次從岳州回來了。不知為何,他把原本熱烈的詞兒唱得那么傷感,像是從歲月深處發(fā)出來的;把一個個詞兒拉得又慢又長,如陜北信天游那么低沉、蒼涼、邈遠。歌聲似乎把人世間的孤寂、憋悶、酸楚與跌宕起伏的生命圖景一一囊括。聽久了,更像是誰在哭,誰在將一腔波瀾起伏的心事訴于血色殘陽。抬頭望天,不少云朵在晃,疑是歲月的余音在顫動。
人一老,酒癮愈老。他成天把自己泡在酒里,好像酒成了生命里不可缺少的支撐。大伯說,他哪里是喝酒,是酒在喝他。還真沒錯,每次我看見他咕咚咕咚一陣子后,嘴巴、胡子、胸口全濕漉漉的,像酒的汁液在淹沒他的身體。不難想見,恍恍惚惚中,他的腦子里準會出現(xiàn)一組蒙太奇似的鏡頭:一會兒,一輪紅日從東邊升起,把他的世界照得通亮,那些走過無數(shù)次的青石板路、溝渠、坡嶺站在那里,仍等待他的到來。不一會兒,月亮爬上山坳,與大地血魂相依。月亮走我也走。他不知哪片月光屬于自己,更不知哪個女人站在月光下等待他的歸來,或者,替他溫一壺熱酒……空茫里,只有他的瓦屋在溪邊默默站著,站成孤獨的狀態(tài);兩扇大門緊緊關閉著,如同關上滿屋子的心事。
每天,人們聽到他的喊聲飄過來——發(fā)餅八個,燒酒半斤。似乎成為他生命里的一個標志性符號。買了酒與發(fā)餅,倚著那輛伴他走過無數(shù)晨霜夕雪的雞公車,慢慢地喝,慢慢地嚼,嚼出年邁的味道。陽光把他的影子印在地上,模糊一團。風一吹,愈來愈小,好像隨時會被時間抽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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瞌睡是從酒的邊緣開始的,一下席卷他的身心。睡夢中,往事流水般鋪展開來。不一會兒,出現(xiàn)一架高坡——梅溪第一坡:射火嶺。
密如子彈的陽光從西邊射過來,頃刻,將直入云天的高坡納入盡情掃射的范圍。自然,也把一架裝滿酒壇的雞公車和一個老人的身子全然遮蔽。襯在巨大的光芒背景下,老人的身影愈發(fā)矮小,形如一只蠕動的甲殼蟲。此時,車上裝著的不是嫁妝,不是木料,而是酒,送往岳州城里給人做壽的高粱酒。陡而長的坡上,老人拽著一輛上了年紀的雞公車一步一步往上挪。人挪一步,影子也移一步。我就想,與其說他在推著木器前進,不如說在丈量著自己的生命進程。忽然間,他感到有些乏力,不由暗忖:是不是老了,不中用了?可老頭兒天生就倔,尤其仗著數(shù)十年攢下的打車經(jīng)驗一步也不退讓,咬緊牙關硬撐著,苦苦地撐著,像是跟自己賭氣,更像在與人跡罕至的高坡進行一場生死對決。狗日的坡……老頭兒剛從牙齒里擠出一句,額頭的汗馬上洶涌而出,順著皺巴巴的臉頰流成黑黑的一線,繼而流到他的嘴里,舌頭一卷,咸咸的,苦。日頭卻不管不顧,一個勁地掃射,像要把人烤焦曬化。那會兒,表叔公拼著一條老命在往上爬,爬,爬,誰知眼一花,腳一晃,轟隆,連人帶車倒入山墈下的稻田。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睜開模糊的雙眼。日頭、高坡、青石板路、田地、樹木等等都在,如一幅永遠不老的圖畫。嗬,雞公車也在,只是歪在稻田里,如一頭凄惶的老牛。那些酒壇子摔在地下,東一塊西一塊,左一塊右一塊,支離破碎,形同一地的嘆息。酒,沿著泥土在流,流成發(fā)達的水系。大團大團的酒香噴射出來,如撒開的一張大網(wǎng)。聞一下,香透五臟六腑。多好的東西呀,別糟蹋了。這樣想著,表叔公慢慢支起身子,順手摘了根空心稻稈,又慢慢矮下去,矮得跟地平線一個刻度。隨后,對著一汪殘酒咕嘟咕嘟猛吸,像吸瓊漿。那滋味,太美了,美得讓人想大哭一場,而匍匐的姿勢,在時間里煥發(fā)著圣徒般的光輝。
掏心窩子說,我對那撲向大地的姿勢懷有深深的迷戀,以至于這鏡像在我的整個生命空間里到處流轉。
的確,老頭兒與土地打交道太久了,把人世間的風風雨雨融在心里,盡管他播下不少生命種子,到頭來卻沒一個相認,他仍用一架雞公車在歲月的路上匆匆行走,演繹著人間的起落與世事無常,你能說這不是一部生命的大書嗎?
終于一天,我鼓起十二分的勇氣跟表叔公說:“教我打車吧?!闭l知他臉一垮,朝我吼出一串:“這不是你干的事,把書讀好,將來到外面去闖,才是正路?!蔽冶粏艿媚樇t一陣白一陣,這才明白,他把打雞公車看成頂沒出息的事情,甚至不是正道??勺屛腋鼮榫拘牡氖?,我連他老人家最后一面也沒見上。
那時我在外地讀書趕不回來,在電話里聽大伯說,醒過來的表叔公臨終朝著山外望了一眼,才慢慢地閉上眼睛。我聽完電話,心怦怦直跳,渾身的血液流速加快,猛然覺得一個人的生命像被時間徹底抽空,再也找不回來了。他那臨終前朝山外拋出的最后一個眼神,到底在暗示什么呢?至今我還記得,當初大伯為我的學費傷透了腦筋,只好夜里去找表叔公商量。恰好,我在門外聽到他們的談話。大伯說:“不好意思又向您開口……”誰知,表叔公甩來幾句:“咱無兒無女,除了喝酒,多的錢沒用,拿去,讓娃兒多認幾個字,總比打雞公車強……”
往事涌來,表叔公歸入杳冥。這情形,似是時光大幕上兩條永不相交的平行線。時間是如此鋒利,既能滋生一切,又能消亡一切。然而縱使時間如刀,亦消磨不了表叔公留給我的那些話語?,F(xiàn)在想來,這么些年我從鄉(xiāng)下跑到城市,又從城市轉到鄉(xiāng)下,繞了那么大的一個圈,最終回到生命開始的那個原點,既沒像大伯說的把自己丟失,更沒像表叔公說的走上“正路”,這是不是很讓他們失望?只是現(xiàn)如今我隱居鄉(xiāng)下,無論是作文還是種地,都能坦然面對一個個日子,不知算不算一種收獲?
人的一生有兩極,一極是活著,一極是消亡?,F(xiàn)在,我仍在陽光下呼吸與走動,表叔公卻走了,連同他的雞公車一道走向另一極。天地間,只有時間的書頁仍不停翻動。
此刻,我站在表叔公走過無數(shù)次的石板路上,隨便一望,就能看見村莊里站著不少房屋,一棟新的,一棟舊的,再過去,又是新的,或者舊的……仿佛在變換著時間的臉譜,呈現(xiàn)出事物變化的痕跡。也許,這于大概念的時間只是個“微世界”吧。若是把目光放遠一點兒,哪怕就一里地,就能看見天空下聳立著一匝又一匝的高樓,像是一夜之間長出的大片森林。這樣的圖景,更顯出長天的靜穆和大地的慈悲。不言而喻,這是表叔公生前沒看到的。更別說先前的山梁、坡坳和大片的田地已被開發(fā)成一馬平川、鋪展而出的條條公路,來來往往的汽車呼嘯成一種時代的節(jié)律。很顯然,這種格局,將千百年來的農(nóng)耕秩序徹底打破,逐漸消除以往城鄉(xiāng)的界限,顯現(xiàn)出一種嶄新的走向。陽光照例漫天潑灑,把遠遠近近的物事照得一覽無余,也將一張張興奮的面孔勾勒得輪廓分明。
這天中午,我學著大伯的樣子也倒?jié)M一杯白酒,向著表叔公墳塋的方向慢慢灑下,稍不留神,把長著青苔的石板淋濕一塊,陽光一照,更加鮮明。我猛然覺得,這對一個作別人間的老人來說,豈止是生命的見證,更是一頁寫在石頭上的時間書。其中的秘密,只能慢慢解讀。